鲁 伟
在失去城市工作和土地生计后,掉入中国经济夹缝中的农村外出务工者该去向何方
过去11年来,湖南省汨罗市弼时镇汉山村村民范海华绝大多数时间都在距离家乡几百公里的大城市里过着居无定所的生活。对这位建筑业农民工来说,在城市打工和在家乡务农将意味着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质量:是让家里人每个月能吃上几次猪肉,还是过一种完全缺乏蛋白质生活;是让孩子穿破衣烂衫,还是有几件像样的衣服。
但现在,范海华干活的工地停工了他在春节前很早就回到了老家。当本刊记者见到范海华时,他正皱着眉头用柴火做饭,不停地将掉落在自己西装上的灰尘拍打干净,闷闷不乐地说:“节后真不知道应该干些什么。”
中共中央农村工作领导小组办公室主任陈锡文2月3日表示,最近几个月中国有大约2000万农民工失业,几乎占农民工总数的1/6。这一数字相当于1985年中国农村外出劳动力的总和。范海华就是其中的一员。
中国广阔的农村地区就像是一块巨大的海绵,当经济蓬勃发展时就释放出上亿农民工到城市寻求发财致富,工作机会减少时则希望能将他们重新吸收回来。但现在,两种困境迫使大量农民工一下子处于中国经济的夹缝中:一方面,东部沿海地区大量工作岗位的削减;另一方面,中国紧张的耕地面积事实上已经不能容纳如此多的剩余劳动力。(请登录Gemag.com.cn查阅1月下《2009返乡潮纪事》一文)
最近这段时间,政府已经要求企业想尽办法避免裁员,但是一些企业主称,这些不过是延缓糟糕状况的到来而已。中国社会科学院人口与劳动经济研究所副所长张车伟向《环球企业家》预计,2009年需要重新找工作的民工总数将超过2500万人,因为通常每年还会有600万至700万人加入打工大军。
这种对未来就业形势的担忧也弥漫在范海华的家乡,这个毗邻任弼时故乡的村子长年只有小孩、老人和孤独的妇女留守'村里的100多个家庭中,超过3/4的成年劳动力在外打工。范海华每年大约能为家里带来2万左右的非农业收入,支撑孩子的学费和洗衣粉、牙膏等日常支出。对范来说,留在家乡将面临更难以想象的糟糕生活。
自1990年以来,中国农民年收入已经增长了6倍,而非农业收入对农村家庭的重要性则与日俱增。根据中国国家统计局的数据,中国农村家庭2007年人均年收入中有1596元为工资收入,占总收入的比例为39%。
新一轮失业潮亦被看做是中国自1998年以来面临的最为严峻的有关就业问题的考验,政府迅速出台了各种应对措施。去年12月20日,国务院办公厅公布了《关于切实做好当前农民工工作的通知》(下称《通知》);紧接着,人保部、财政部、国家税务总局联合发文,一鼓作气提出了减轻企业负担、稳定就业局势等五项措施。今年2月10日,国务院再次发出通知要求做好当前经济形势下企业职工、高校毕业生、失业人员、农民工和复员转业军人安置就业工作。
应该报以掌声的是,中国政府此次对于失业潮的迅速反应及重视程度。不过在政策的具体操作性方面仍有待改善。“中国政府在解决此次失业潮中的表现令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行动迅速。”中国人民大学公共政策研究院执行副院长毛寿龙向《环球企业家》坦言,“但操作性不够,好主意太少、有用的办法太少。”
应对失业潮
“在面对这次失业问题上,政府如同惊弓之鸟。”张车伟说。这位中国就业问题专家预计,农民工就业的冬天在下半年或将远去。
张车伟们更多的是从过往的经验中寻找答案。张认为此次失业潮无论是从规模上还是复杂性方面都不及1998年那次失业潮来得凶猛。在张看来,此轮失业潮不会从根本上动摇中国劳动供求关系的基本格局。不过他亦承认,这轮金融危机对农民工失业的影响之大还是“超出了预料”,而解决农民工失业问题的难点在于很多人陷入了“结构性失业”的困境。
“结构性失业”意味着此前大量从事纺织工作的人,现在等着他的或许是一份市场销售的差事。比如对范海华来说,他是一个称职的建筑工人,但他也许一辈子也无法转变为一名合格的电脑推销员。更值得焦虑的是,很多年轻的农民工返乡后并不愿意务农或者缺乏种植业技能,这使得农村所能吸纳的归来劳动力很有限。
为范海华们提供技能培训成为了当务之急。国务院公布的《通知》中第二条即为“加强农民工技能培训和职业教育”,但培训的费用由谁来支付没有定论。“中国政府出台的政策虽然面面俱到,但我关心的是这些政策能否落到实处。”经济学家、中国发展研究基金会副秘书长汤敏告诉《环球企业家》。在汤看来,中国政府现在迫切需要做好农民工的技能培训,他建议由中央政府出钱进行招标,将那些破产的工厂短期内转化为技能培训基地,这些工厂可以获得中央政府一定的报酬,而接受培训的农民工不仅分文不花,而且能够获得一定的生活补助。
比如,汤在调研后发现,中国一个样本城市的保姆市场每年需求量在1500人左右,仅次于对建筑工人的需求,但缺口非常大,原因就是培训不够。“应先给农民工培训,然后去发现新的就业机会。”汤敏说。
中国人民大学公共政策研究院执行副院长毛寿龙则从行政管理的角度暗示解决此次失业潮的艰难困境。首先是失业农民工的数目过于庞大,政府如果单纯救济的话只能是杯水车薪;其次是失业农民工各自丢掉饭碗的原因千差万别,致使解救工作困难重重;再者中央出台的一些政策可能会刺痛一些职能部门的利益,如何协调各个部门分工合作任重道远。
事实上,此次农民工失业潮也凸显了中国“城市化”滞后之痛。从2000年下半年开始,中国各地开始逐步取消对农民进城就业的各种不合理限制;2006年,统筹城乡就业、建立城乡一体化的劳动力市场,被列为“十一五”规划纲要的一项重要任务。中国从1173亿城市人口起步,到现在城市人口已经增加到将近6亿人,人类历史上,从来没有一个国家的城市人口能够在不到30年的时间里净增4亿人。
张车伟表示,中国希望避免出现失地农民在城里和乡下都没有归宿的局面。这是一个很困难、很棘手的问题,这方面如何改革目前暂元一个清晰的思路。他同时认为,政府应该出台更多政策鼓励农民工进城,而非留在农村。“中国现在的‘城市化就是中国目前应该拉动的最大‘内需。”张车伟告诉《环球企业家》,“这次失业潮一定程度上阻碍了‘城市化的进程,但‘城市化的步伐不可能停止。”
麦肯锡全球研究院的一项研究响应了张车伟的观点。其进行的一项研究显示。在2025年前,中国城市将在现有1.03亿城市移民基础之上再增加2.43亿移民,导致城市总人口接近10亿人。毫无疑问,中国城市的提供服务能力将面临更大挑战。
27岁的范海华就是标准的已被城市生活“驯化”的新一代农民工。他更向往大城市的生活,回到家乡甚至变得无所适从了。他不断进行着“说教”工作:利用吃饭时间劝父亲少喝酒,要求老人家在睡觉前也刷一次牙。在一个对随地扔垃圾、吐痰、甚至大小便习以为常的村子里,范海华却在房间摆放了一个套着塑料袋的垃圾桶,并要求家里人必须将垃圾扔进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