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古风与地方传统的融合

2009-02-20 05:12龚建华
中州学刊 2009年1期
关键词:客家围屋

龚建华 余 悦

摘 要:围屋是赣南客家地区的标志性建筑,分布范围广泛,影响深远,与闽西的土楼、粤北的围龙屋同为客家民居经典。作为客家建筑文化的杰作,围屋被众多建筑学家所论述,但其文化内涵却未被研究者所深究。如果以人为中心,从筑、居、思的角度切入,分析赣南客家围屋的文化意蕴及其在整体客家文化中的建构意义,就能够十分清楚地发现:赣南客家围屋所体现的独特人居文化是中州古风与地方传统有机融合的产物。

关键词:客家;围屋;文化解读

中图分类号:I206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0751(2009)01—0164—06

海德格尔有一句名言,他说:“‘我是、‘你是意味着‘我居住、‘你居住。我是和你是的方式,即我们人据以在大地上存在(sind)的方式,乃是Buan,即居住。所谓人存在,也就是作为终有一死者在大地上存在,意思就是:居住。”①照这么说,居住不再单纯是人类的一种生活方式,更为重要的或者说更为根本的是,居住已然成为人们体悟存在的必要形式。

作为客家建筑的代表,围屋的筑造是历代客家先民凭借自身掌握的先进版筑技术构建的安身立命的场所,是客家人生活追求的结果。然而,在建筑围屋的过程中,客家人自觉或不自觉地把围屋当成了他们追求文化独立、彰显文化魅力、体现自身存在价值的标志。如此一来,围屋不再仅仅是客家文化的结晶,而且也是客家人文化追求的途径。而赣南客家文化的核心是中州古风的余韵,又“重之以修能”,融合了地方性文化传统在内的。一言以蔽之,客家文化是二元或多元一体的文化,赣南客家围屋则正是这一文化特征的最佳体现。

本文的研究对象——赣南客家围屋,即是指现存于今江西省赣州地区所属县、市、区,由客家人建造并使用的具有明显封闭性、聚族而居的大型民居。本文所指“赣南”,是今江西南部现属赣州地区的18个县市。在赣州市范围内,除个别城镇因其方言(属西南官话)和民居形式(属徽派民居)与其他各县市客家方言和土木混合结构为主的民居不同(这当属非客家居地)外,其余各县市基本上属客家人居地,约有人口600余万。据调查,赣南客家围屋现在约有600余座,主要分布在赣州市南部的几个县市如龙南、全南、安远、寻乌一带,其分布范围恰如江西省南部凸入广东东部、福建西部的那块“楔子”中。除此以外,在赣州中部的石城、瑞金、会昌三县也分布有少量的土楼和围屋;而于都、宁都、兴国三县则流行村围。②

一、筑:围屋存在的依据

1.十分突出的防御性能

防御性能是赣南客家围屋最为突出的特点,特别是早期赣南客家围屋所体现出来的防御性能最为明显。对防御能力的要求高于一切,这集中体现了中国传统建筑中内向凝聚性的文化因子。

许多研究围屋的建筑学家很自然地将围屋与东汉时代中原的邬堡相提并论,指出两者之间的诸多联系。其中最为突出的一点,就是二者都突出了建筑的防御功能。事实上,建造围屋的客家人最早的先辈恰是汉末中州之地的移民。经过几次大规模的迁徙之后,从中原迁徙至闽、粤、赣交界山区的人群逐渐形成了一个独特的民系——“客家人”。作为外来人群的客家人,来到闽粤赣三省交界之处,初始面临的便是生活环境恶劣。赣南之地,历来就有“七山一水一分田,还有一分是道亭”的说法,是农耕社会里典型的荒野贫瘠之地。恶劣的环境导致紧张的生存压力,由此带来的族群争斗屡见不鲜,客家人与当地土著冲突激烈,宗族械斗也较频繁,再加上常有野兽出没、时起时伏的匪患,因此防御性便成为客家人建造围屋时的第一要求。“筑”成为实现“居”的手段。一代代的客家人将整个族群对安居的渴望融进了独特的建筑形制,从而建成了这些遍布三省之地易守难攻的邬堡式围屋,聚族而居。

从其外形上就可发现,赣南客家围屋的防御性能集中体现为:封闭式外墙,墙体坚厚而高大,防御设施较为齐备。赣南围屋的主要体型都是巨大的方形,厚实的外墙围合成封闭的形式;四角均有高出的碉楼;底层和二层一般均不开窗,三层以上窗洞内大外小,并加设棚栏,有条件的围屋会加设条石或铁条窗框;围屋外墙一般只设有一处大门,但却机关重重。以乌石围为例:一处大门共有三道设置,分别是木门、铁门、水门。第一道大门门板极为厚实,外层裹有铁皮;第二道铁门悬置上方,以备木门被敌人攻破时即可将铁栅栏放下进行阻挡;若是敌人采用火攻之法以破铁门,那铁门后面的水幕门恰好可以用作灭火。除此以外,赣南围屋大多还增设了闸门以确保大门不失。大门以外,最受重视的便是围屋的外墙。它们的墙体相当结实,厚度通常都在一米以上,而且在围墙的底部常常以坚硬的鹅卵石勒脚,高达半人以上;墙体多用特殊材料,采用客家人独有的版筑之法建构而成,与一些城镇的围墙相比也不遑多让。龙南县志曾有记载,20世纪30年代红色苏维埃时期,曾有白军围攻仅数十人防守的围屋,历经半月而无法攻破,足可显见赣南围屋的坚固。除去外围的坚固楼墙,围屋内部也为防守考虑周全,常常备有足够的生活设施如粮仓、水井、畜圈等,即使紧闭大门也能维持围屋内人们的生活。更有甚者,有的围屋的内壁特设为客家人独有的“面粉墙”,即以和稀面粉刷成墙壁,以备被围绝粮时充饥度日。

客家围屋融合了中州传统的邬堡建筑中“防御性”的建筑思维,便具备了赣南土著民居中原本未有的形制特点;但围屋又结合了赣南建筑文化中的特有因子,例如材质的选择、厅井的布置等,从而使其又迥异于中州故地的其它建筑,成为中州古风孕育于南国之乡的奇葩。

总而言之,无论哪种形式的赣南客家围屋,都在不同程度上体现了它良好的防御功能。在冷兵器甚至初级火器时代,围屋让居住其间的客家人得到足够的安全保障,“安居”得以实现。当然,随着历史的发展和社会环境的变化,赣南客家围屋的防御性能也渐趋淡化;而其内向、封闭的形式仍因能给人足够的安全感而得以长久地延续下来,并在文化心理上影响着一代又一代的客家人,成为他们无法消磨的文化烙印。

2.高度聚居的庞大形制

作为中国建筑史上典型的大型民居,赣南客家围屋聚族而居的特点十分突出,这也是由历史和环境因素所决定的。客家人的几次大规模南迁,都是在动荡的历史朝代中进行的。迁徙的人群也往往以家族为核心整体性地南迁。他们迁徙的目的地又是赣南、闽西、粤北这块社会条件与自然环境在当时都颇为恶劣的地方,因此很自然地群聚一起,通族协力,共同抵御各种侵袭,谋取生存。另一方面,客家人所固守的宗族观念,使得他们较为稳固地保留了传统的封建家庭结构。彼此之间,以个体劳作得来的财富一定程度上以共享为主要形式,再加上以父系血缘关系为纽带,这样一来,整个家族的成员都经过利益和血缘两层纽带联结起来。几代同堂,数百乃至上千人聚族而居成为常态,因此能够同心协力建成赣南客家围屋这样体形庞大、向心围合的大型民居。

赣南客家围屋体形之大、所住人口之多,在中国乃至世界民居中都是十分罕见的。围屋中体形最为庞大的直径可达80多米、楼层高达5层近20米,这样的巨型民居建筑在世界建筑史上也是极为罕见的。当下,有些围屋虽然因为种种原因已经被居民放弃,但仍有诸多围屋住有族人。如龙南的“燕翼围”,四方形,每边长50多米,高12米,共四层,内中可供居住房间达300多间;历史上曾住有近千人规模,至今仍住有200余人。又如寻乌、安远一带的围龙屋,规模大者有三围环形围屋围成,占地数千平方米,500多间房;居住多达五代同堂,几千人共居。赣南客家围屋用它的庞大体形、坚固围墙庇护着客家人的繁衍发展,如今依旧为围屋内的人们遮风避雨。

3.独特的造型、古朴的风格

赣南客家围屋造型独特、风格古朴,在建筑史上具有较高的艺术性。赣南客家围屋由各个单独的个体建筑组合而成,这种群体组合的特点使得围屋的形体层次丰富,气韵生动。

赣南客家围屋中最具代表性的当然是方形围屋。回字形的格局,从外墙向祠堂,由外向里在中轴线上逐次减低,各层建筑墙面也随之减低,层次分明;在主立面上形成独具一格的秩序构图,富于韵律感与节奏感。而圆形的围屋造型,则以一种浑然一体的态势矗立于天地之间,层层圆环套置着方形的祖堂,通过外圆内方的布置,天地人三才的观念就这么清晰而自然地展现于山岭之间。围屋那圆顶外形与苍穹呼应,厚重的土墙与大地相连,根系于自然,气韵生于造物,整体风格宛若天成。另外,马蹄状的围龙屋,它的造型与前面两者相比有很大不同:较为低矮的院墙,多层半椭圆式的的民居,风格也是非常独特;堂前一池春水,屋后突起画胎,正门横屋瓦顶层叠而上,飞檐突起,错落有致。围屋中还有一种特例,即八卦形围屋,它环环相围,组合奇特,变化多端,群体造型生动协调。

总之,赣南客家围屋的群体组合变化丰富,聚落高低错落有致,整体造型和谐完美,以其特有的整体气势与古朴风韵,形成了与各地民居迥异的独特风格。

4.高超的版筑技术

要想让客家人的“安居”成为可能,那么“筑”的技术必然极为先进。赣南客家围屋无论是其独特的造型,还是高耸的院墙,抑或是错落有致的格局,其文化心理得以实现的前提,就是客家人经过千百年实践打磨积淀而成的版筑技术。

现存赣南客家围屋中,大多以赣南常见的普通黄土为主要建筑材料,沿袭了传统的建筑形式,在墙体建造中运用较多的是版筑墙建筑,即俗称的“干打垒”。这是南方建筑中最为常见的版筑技术。它以预先树立的木板为模具,当中填充湿度适宜的黄土,再以人力用“杵”筑实为墙,如此层层加高,直至达到所需高度为止。在赣南客家围屋建筑中,夯土墙的材料大约可分为三类:一种是用一般性粘土,其中再填充乡间常见的竹木筋夯筑而成;另一种是用三合土夯筑而成,所谓的三合土就是石灰、黄泥、沙三种材料,或石灰、黄泥、卵石三种材料;最为讲究的客家围屋,用的材料就更为精细,是在三合土中掺加红糖、糯米饭、桐油等粘性物夯筑而成。这种材料筑成的围墙极为坚固,硬度堪比坚石而韧性则实过之。

二、居——围屋的人居文化

1.天人合一的思想观念

在中华民族的文化记忆里,一直保留着关于“天人合一”这来自远古的文化心理体验。“天人合一”的提法,最早见之于《庄子·达生》:“天地者,万物之父母也。”后来这个记忆被儒家学者尤其是汉代的大儒董仲舒所引用阐述③,而后即成为整个中华民族的文化记忆,源远流长地被我们所传承,并流转于中华文明的各个方面,建筑自然不能例外。

这一点在赣南客家围屋这里得到了充分的肯定。先看赣南客家围屋的选址,无—不是依山傍水。龙南乌石围前那蜿蜒而过的小河,远处一带黛色的笔架山,围后苍翠的“龙脉”山。风习至此,即便在无水之所建造田屋时,亦必人工自行挖掘水塘,以合天地。寻乌孔田的曾氏围龙屋即为此典型。再看围屋内的布局:大门进入,左右两口井,号为阴阳;房内布置等等,不一而足,均有文化蕴含。

天人合一观念的灵魂,是追求人与自然的和谐一致。中华传统文化中所追求的天地人“三才”合一,在围屋里得到了鲜明的体现。赣南客家围屋中方围、圆围的整体房屋造型,深深契合着天人合一的文化思维。而其中的特例八卦形围屋,更是与中国最为古老的《易经》中的文化一脉相连。研究客家围屋多年的日本教授茂木计一郎曾经提出:“圆形土楼是母性,很像包容一切的子宫。”④其实相形之下,围龙屋更像是一个孕育生命的子宫,“它前面的池塘,居前居下,且必然是半圆形的,它象征太极阴阳化生图的属阴的一仪,是充盛羊水的子宫的一半;羊水是滋养胎儿的阴精,是赋形禀阳之液;围龙或屋后伸手部分居后居上,高昂为阳,是阳精生气之所在。”⑤“三才”之中的人,正是在围屋里实现了与天地阴阳的沟通与和谐相处。

2.血缘向心力的物化形式

曾有西方学者提出,中国是个亲情社会,而诸多学者对中国文化经典的共同解读也证实了这点。⑥这表现在国人的传统思想或者说文化精神上,就是有着突出的父系血缘色彩。古代中国社会中,人群关系结构以父系血缘模式为主。由于这种关系模式的决定性地位的存在,使得人们无论是个体的日常生活行为还是集体的交往过程,都先天地沾染了亲属关系的影像。与这种血缘核心规律对应的是,生活于其中的人们,他们的思想与文化也就自然地会表现出强烈的向心性。同样,讲究血缘亲情的中国式家族,必然地推崇父慈子孝、兄友弟尊的伦理关系,以此维系家族的和睦共处。但这种伦理要求若是从另一角度上进行解读,也就往往说明,同辈之间的兄弟或者堂兄弟由于与上下辈分之间关系的趋同而相互之间竞争激烈,这又往往是导致一个大家族分崩离析的主导原因。因此,在国人的共居家族中,分外讲究兄弟之间、妯娌之间的公道平均,极为忌讳偏颇失度。而这表现在赣南客家围屋这种现今最大的家族聚居式民居上,就出现了两个略显矛盾却又交融汇通的原则。一方面,所有的围屋都以居中的祖堂为中心向四周逐次扩散,人们也按照辈分的不同分别居住于与祖堂位置对应的核心家庭中,前后的居住地位、条件都大为迥异,亲属关系在这里得到了极为严格的遵守;另一方面,居住在同等位置或者说同一围圈内的家庭,每户的格局惊人相似,除去一些装饰的不同外,你很难分辨出它们之间的根本差异。由此可见,居住在围屋里的客家人对血缘和血缘文化是何等的重视。如前所述,赣南客家围屋的造型布局,其显著特征就是向心性、对称性与前低后高主次分明。这是以血缘和血缘文化为核心的客家传统文化的物化模式。这种建筑以物化的形式,极为显眼地体现出了客家文化精神中的核心概念。它既规定了住民的居住状况,又通过它有形无形的力量影响了子孙的思想。

中国住宅建筑中的血缘文化表现,在传统民居中并不鲜见,北方的四合院与徽州民居也是其中的代表。但赣南客家围屋的向心性、对称性与前低后高规律,却是表现得最为突出的。相对而言,圆形围屋的血缘向心性表达得最为直观显眼。这是由圆的独特造型所限定的,圆围中的所有房间(中心的祖堂除外)无一不朝向中心,处于圆弧之上的各个房间也很自然必须匀分才合理。当然,其他如方形、马蹄形的围屋,也都在很大程度上体现了这一文化原则。

3.向心内聚的空间布局

赣南客家族群无论何种类型、规模大小,都是聚族而居的。因此,宛如蜂巢的个体家庭小屋拼合而成的庞大围屋,往往成为家族力量的象征。围屋那高耸突立的外墙,围内建筑的精心排列,所有房间的朝向,这些都具有浓厚的向心性。而这个所向的中心,毋庸置疑地集中在围内那摆放着祖先牌位的祠堂。祠堂是供奉祖先灵位、祭祖和供典的神圣场所。它居于全宅中心,有着至尊无上的地位,也是整个围屋家族强大内聚力的体现。

赣南客家围屋有明显的中轴贯穿,从而强调出中心所在;左右严格对称,主次分明,结构严谨。在围龙屋中,下堂、中堂、上堂沿轴线渐次升高。中轴线上最高的上堂,放置祖宗牌位,是一屋的中心所在。这一中心,不仅在平面布局上显著,而且在立面上也明显可见。整个住宅中,每个房间的地位都以相对于这一中心的位置而定,越近中心的居所,由辈分、地位越高的人居住。在圆楼平面布局中,也隐藏着三堂屋的中轴意识,而且祖堂居于整个圆楼中心,也表明了其至尊的地位。

虽然围屋的祠堂多是单层建筑,远远低于它的外墙,也低于围内的其它建筑,但整个围屋无论是从平面还是立体的角度来看,所体现的正是中心扩散、向内聚集的文化含义。如同一位家族中的智慧长者镇定居中、发号施令,周边族人依令行事、排行有序、井井有条。总而言之,赣南客家围屋强烈的向心内聚的空间布局,反映了聚族而居方式中必不可少的尊卑秩序,是封建伦理在建筑上的典型再现。

三、思——围屋的“此在”与“彼在”

1.权力机制的体现

赣南围屋的筑造起因是对抗外来的入侵,获得安居的空间。但当客家人住进这一独特的大型民居后,却又为其中暗含的权力机制所束缚,成为被有效控制的群体。

法国思想家福柯说过:“建筑自18世纪末以来,逐渐射入了人口问题、健康与都市问题中。……(它)变成了为大成经济—政治目标所使用之空间配置(disposition)的问题。”⑦在福柯看来,空间位置,特别是某些建筑设计,在一定历史时期的政治策略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而边沁(Jeremy Bentham)辐射状规则之结构建筑的建议,现在已然成为经由建筑而实行权力集中化的代名词,成为空间、权力和知识交织的典范性例证,它是“权力机制化约成其理想形式的简图”⑧。在我们看来,与福柯的述评对象同处一个时代的赣南客家围屋,正是权力机制化的中国式体现的最佳代表。

赣南客家围屋中权力机制化的的首要显现,就是空间与阶级的特定关系,或者说是空间布局的制度化。赣南客家围屋的设计,包括中轴线上建筑物的分配,祠堂的位置,井、学堂等的坐落,体现的正是客家文化的权力构想。如前所述,赣南客家围屋迥异于其它民居的最重要一点,就是它的建筑布局是以祖堂为中心等距离向外发散。其中,越是靠近中心的位置越被重视,安置其上的也是客家社会中的重点对象,包括学堂、水井等;而处于外围的,当然是地位相对低下的、逐渐丧失话语权的建筑对象,例如水沟、围墙等。与之对应的是居住于其中的人的身份,或者说附着于其上的阶层差异:内层的住户都是族长、长老之类的家族中的统治力量;依此类推,居住在最外围的当然是家族中的普通个体。虽然生活在同一座围子里,但你的邻居依然是和你一样的人,每个人依据自己在围屋内的位置,身体力行着客家社会中的文化规矩:对圆心保持着敬畏,与同一周边平等对话,警戒着自己的外围。

当然,围屋中的权力机制还体现了客家的或者说中国文化的另一大特色:对知识的敬畏。中国传统社会中身份的认定更多的是职业性的。“士农工商”的划分传达出的文化意义,就在于对知识精英统治地位的接受与认可。因此,知识与权力便相互纠结。赣南客家围屋中学堂的地位便仅次于祖堂;而充斥于各个围屋建筑的“大夫第”、“进士居”,则更为直接反映出客家人对知识权力的膜拜。

2.从个体控制到“差异性万岁”

我们可以看到,赣南客家围屋在保持客家社会顺畅运转中表现出独特的范式意义。它通过身份位置的对应型塑着个体,并以此为基点长期地影响一个既定的社会包括它的许多次团体。但是,“变”或者说运动,才是这个世界的根本法则,赣南客家围屋又如何能置身事外?

在围屋内居住的人们,“每个个体有一个地方,而每个地方有一个个体,以一个生动的工具逻辑,个体可被安置、认知、转化与监视。在这个简单的符号化中,方格里的每个孔洞都被赋予利于均匀使用有关纪律的技术价值。有纪律的空间的成功,有赖于对一个明确结构性组织的符号化。”依照文化制度围屋被分割成每个小块,在这小型舞台上,其中的每个演员都是孤独的、完全个体化的,并且持续可见的。福柯认为,对身体的控制有赖于权力的光学(the optics of power),而建筑恰恰细琢了这个镜片。围屋成为权力在空间中运作的工具。使用这些不同构造物等技术,比起建筑本身更为重要,因为它们容许了权力的有效扩张。赣南客家围屋中各个房间几乎并无对外的窗户,围屋外的光线是无法通过个体窗户射入的;要想安全地获得光线(话语、权力),个体必须走向围屋内的广场。向外的封闭性必然导致内在的凝聚力,割据的空间产生的是孤独的世界。为了克服这巨大的孤独,个体很自然地要向围屋内巨大的集体低头。于是,个体都被抽象化为一个本质的一般,人们在交往过程中习惯性地以“某某围子里的”互相称呼,对个体所做的评述也多是“某某围子里的人怎样怎样”。在围屋盛行的年代里,个体性悄然隐匿,正如几年前热演的“围屋女人”所表达的也只是围屋的一般性,或者加入了性别的因素。

当下的文化观念认为,在任何传统中,“一致性”(Unity)与“同一性”(identity)都是有问题的概念。为了达到这种一致性与同一性,整体制度的设计必须以整体化的叙事和单一化的视角为条件,而这恰是为当代人诟病的专制主义残余。专制概念不是一个中性范畴,它压制差异性,并且一手酿成了文化上的傲慢和排他性。围屋所体现的文化傲慢就在于除去家族以外,再无个体的自由,各种个体自由性的抒发都必须受制于严格的约束。这恰恰是小说《家》给众多中国读者留下的突出的文化印象。

历史发展的轨迹,必然决定着文化变异的轨迹。虽然一致性给围屋内的人们带来了安居的生活,但改变了的环境却日益影响着围屋人的意识,冲击着他们的存在方式。根据笔者调查,自从新中国建立尤其是“土改”之后,围内的人们兴起了外居潮。直至改革开放以后,80%左右的赣南客家围屋都被废弃,少数尚有人居住的围屋也呈现出人少屋漏的衰败气息。对于这种变化,当然可以从经济的、政治的、环境的因素加以分析,但我们更认同的是文化心理的探究:居住者对个体性或者说差异性的追求是围屋被废弃的根本缘由。在围屋的建造原则中,同一性和差异性是不对等的,也是不可比较的,它们有不同用途。可以说,同一性是围屋得以存在的根本原则所在;一座围屋就是一个集体,它所代表的是所有个体的一般集合。个体差异性虽然不是被完全禁止的,但也是作用有限的,它所能够体现的只是围屋同一性内部的细微差异。围屋的建设者们用相似性的稳定性去建构一座文化居所,从而将客家社会锚定于其上,然后又通过围屋形体,编创各种叙述去解除由差异性的威胁带来的不安。

但是,个体性的追求是无法被永久束缚的。当外在的威胁已然消除,围屋的围墙保护显然已经被居住者所抛弃,而由围墙以及围墙内的建筑形制带来的同质压抑却被凸显出来。萌动的差异性追求及对围外阳光的渴求,诱使着一批批的居住者搬离那曾经给予过他们安全如今却束缚他们发展的围屋。

从客家人开始南迁的汉朝末年,直至20世纪70年代,集权主义一直是世界性的追求。整体的、宏大的、一致的,自古以来就是文化的理想范式;“他者性”(otherness)既然是相异的,就注定要被消灭,至少是被同化。围屋的存在以及繁荣,正是这一文化范式的绝佳体现。而在当今的世界,却是对“差异性”高呼万岁的年代。这个时代的文化范式,用菲纳芒(Joel Fineman)话来说就是:“一种故事,就是一种故事;凭借它,社会解决了、防止了秩序的瘫痪。而这种秩序,吉拉尔为它贴上了‘无差异危机的标签,他把这种失序界定为文化特性的丧失——严重到可以称之为文化自杀了。”而随着现代化社会的到来,围屋这一古典范式的代表作,自然也到了成为标本的时候了。

从标本的意义上来回望赣南客家围屋,它是弥足珍贵的文化遗产,是古代客家人思想智慧和文化素质的结晶。在长期的历史进程中,它很好地满足了客家人的基本生活需要、生理需要、心理需要和社会需要,并且形成了自身独具魅力的人居文化。围屋不再单纯是人之居,而成为人之思之所在,成为客家人浸染自身传统、习得客家文化的场域。

狄尔泰曾经指出:“如果生命的表达是完全陌生的话,那么解释就没有可能;如果其中什么也不陌生的话,那又没有必要解释了。”我们可以把这句话转换为:“如果生命的表达是完全陌生的话,那么存在就没有可能;如果其中什么也不陌生的话,那么又没有必要存在了。”用这句话来作为对赣南客家围屋的文化解读似乎是合理的。

注释

①海德格尔:《演讲与论文集》,三联书店,2005年,第154页。

②村围是指在赣南的一些地方存在的以中间房屋为中心建造的套圈式建筑,往往一个村庄即成一围;与其它围屋相异的是,村围多以黄泥为墙,且一层者居多,寻乌县的东团围是其中代表。

③《礼记·中庸》说:“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认为人只要发扬诚的德性,即可与天一致。汉儒董仲舒则明确提出:“天人之际,合而为一。”(《春秋繁露·深察名号》)

④⑤茂木计一郎:《中国民居研究——关于客家的方形、环形土楼》,日本东京住宅综合所研究财团,1989年,本文转引自《土楼——客家人的独特民居》,载《客家研究第一集》,林添华、廖润德著,同济大学出版社,1989年。

⑥例如对“仁”的解说,对于“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认识,都在说明国人的爱与希望都是由己为中心,按照亲疏远近的关系来划分的,而划分的最重要标尺就是人的父系血缘关系。

⑦“The Eye of Power”,published as preface to Jeremy Bentham,Le Panoptique (paris, 1977),reprinted in Gordon, Power/knowledge,p.1488Discipline and Punish:The Birth of the Prison,tr. A. Sheridan(New York:Vintage Books,1979).

⑧案查文献,“围”字作为民居代名词,最早见于明末,如《安远县志·武事》载:“(崇祯)十五年,阎王总贼起,明年入县境,攻破诸围、寨,焚杀掳劫地方,惨甚。”“(顺治)十年,番天营贼万余,流劫县境,攻破各堡、围、寨。”又如《定南县志·兵寇》载:“康熙三年七月,流贼由九连山出劫,冲城不克,旋破刘舍围,杀伤甚众。”康熙年以后,攻围的记载渐多。因此,围屋的出现,充其量始于明晚期。围屋在赣南大量出现,并形成规模和特色是在清代中晚期。现存围屋约70%都是道光以后所建。进入民国后,围屋便少建,建国之后更是不复再建。

责任编辑:行 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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