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 洁
众所周知,元杂剧中有很大一部分是历史剧。元代的历史故事戏中很多取材于列国、两汉、三国,或改编于隋唐、五代、两宋,演义串合,想象升发,讴歌英雄烈士、千古豪杰,赞美他们坚不可摧的意志,心有社稷苍生的情怀,忠君报国的赤诚,肝脑涂地的大无畏精神。在这些历史剧中,有很大一部分故事的主人公是死去的英雄,这些英雄的结局,也几乎都是悲剧的结局。这些英雄们的孤魂在荒野游荡,向人们诉说着自己的冤恨。活着的人安抚亡魂,除了祭祀英灵以外,就是要替这些英雄报仇。但是,从元初到元末,这些英雄剧中冤魂复仇的结果却是不尽相同。元代初期至末期,社会以及文人心理的变化。从开始的苦闷无助、心智不振,无可奈何到后来借助于神佛,自我安慰,到元末社会环境有所松动,蒙古的统治变得岌岌可危,英雄剧中人的力量开始逐渐显现。本文试从《关张双赴西蜀梦》、《地藏王证东窗事犯》、《昊天塔孟良盗骨》三部来谈从元初到元末神灵诉冤——复仇此类英雄剧模式的变化及文人心态的变化。
一、元初文人的孤立无望
《关张双赴西蜀梦》是元前期著名作家关汉卿的一部的历史剧。故事前题:“荆州牧阆中牧二英魂,关云长张翼德双赴梦”。描写关羽和张飞遇难死后,魂魄双双飞向西蜀, 托梦于刘备、诸葛亮,述说怨恨,请求为他们复仇。
这部戏曲的结构首先是孤魂诉冤,然后刘备等人通过设立祭坛,祭祀亡灵。但是张飞等人的亡灵并没有因此得到拯救,直到最后,仍是请求刘备为其复仇。可以说,从故事一开始孤魂的怨恨到最后也没有被化解。整个故事始终沉浸在仇恨不能解决的悲愤之中,阴风惨惨,哀感动人。这部戏曲中被渲染如此浓重的悲剧气氛,从一方面可以反应出元初文人的悲剧心态。
一般认为,元蒙统治时期,对文人的压迫是史无前例的。元初文人,长期生活在动乱的社会,亲历过战祸和颠簸,即使并未亲历过离乱之苦,他们的生活和思想也为这一特定的社会氛围所制约,他们的身上背负着沉重的烦恼、苦闷和苦难。对他们而言,宋、金气数已尽,他们急切地向往太平盛世和大一统的局面,能够实现自己积极入世的追求。但是,现实是蒙古统治者在法律制度、科考、官场等反面对汉民族都表现了极端的压迫和歧视。元朝统治者努力防止汉族知识分子参与政治,掌握实权,不仅以行政手段堵塞仕进之路,而且使其社会地位低下,让人们轻贱之。汉人进身之路随着科举考试的废停而被堵死,儒人文士的的社会地位也一落千丈,地位仅仅是比乞丐高,连工匠和倡优都不如,怎么会不令这些文士倍感屈辱和无望呢?沦入下层的文人只好利用杂剧形式,从事创作借以谋生和抒愤。
孔文卿的《地藏王证东窗事犯》是在《西蜀梦》之后的作品。他的结构较之《西蜀梦》有了一些变化,岳飞的亡灵最后受到了地藏王菩萨的救助。《东窗事犯》以岳飞被召回朝作序,然后是英雄蒙冤遭害的悲剧场面,最后岳飞托梦,愤慨、感激、凄惨将悲剧推向高潮。
较之《西蜀梦》,这部戏多了神灵拯救,这可以说是当时文人的一中无奈选择,也是当时文人在无奈之下对社会现实的一种逃避和自我抚慰。残酷的现实,文人感到愤懑和难以寻求出路,有感于自身力量的弱小,对现实的绝望,使一些文人转而向神灵寻求寄托。神佛成了求助他们的力量。但是,这也只是一种精神寄托罢了,那些儒士文人也体会到,神佛并不能真正改变他们的命运。
二、元代后期文人奋起自救
明刊本无名氏作的《昊天塔孟良盗骨杂剧》是一部元代后期的英雄剧。他取材杨家将的故事。写杨业、杨七郎战死辽国,杨六郎和孟良从昊天塔将其遗骸取回,途遇杨五郎,兄弟合力,杀死前来追赶的辽将韩延寿,报仇回朝。
在这部戏曲中,对亡灵的拯救就是由人所完成的。在《西蜀梦》中,亡灵不断向活着的刘备、诸葛亮诉冤但始终未能复仇;《东窗事犯》中,亡灵也在不断想高宗等人诉冤,但是他得到却是地藏王等神佛的救助;在《孟良盗骨》杂剧,杨继业等人向杨六郎诉冤,最后通过杨六郎等人的努力,实现了复仇的愿望,别诉冤者实现了诉冤者的要求。从无可奈何,到诉诸神灵,实现人的拯救的进步,不能不说是一大进步。此时,元代文人的挫折和痛苦似乎开始慢慢找到解决的出路。
元代后期的社会环境来看,民族矛盾又趋激化,反元暴动此起彼伏,整个社会动荡不安。下层文人也开始日益觉醒,反抗意识日益高昂。因此,在剧作中人的力量也开始逐渐增强。《孟良盗骨》第四折最后杨五郎唱道:
【梅花酒】呀!打的他就地挺,谁着你恼了天丁?也不用天兵,就待劈碎你这天灵。磕擦的怪眼睁,掿双拳打不停,飕飕的雨点倾,直打的应心疼。非是咱不修行,见仇人分外明。若不打死您泼残生,这怨恨几时平!
“也不用天兵,就待劈碎你这天灵”,杨五郎此时的报仇是亲自实现的,他已经明确表示,不靠外界力量,已经不再借助神佛等“天兵天将”了。“若不打死您泼残生,这怨恨几时平”着句怒喊,更是作者赤裸裸地表达了对于仇恨不平的坚决反抗。沦入市井饱受压榨的文人对社会黑暗有切肤之痛,令他们惊异地勃发出誓与浊世抗争的巨大力量。他们不再寄希望于神灵,开始相信自己的力量。
其次,元仁宗皇庆二年下诏重新实行科举,这对缓和当时读书人积累多年的不满情绪起了不小作用,这一举措也使他们感到实现其治国平天下的儒家理想的理想有了可能。他们对现实的愤懑对统治者的不满是有所缓和的,在《孟良盗骨》的结尾,莱国公寇准奉圣命迎取杨继业和杨七郎的骸骨,归葬祖茔,并宣旨:
(词云:)大宋朝纂承鸿业,选良将镇守边疆。杨令公功劳最大,父与子保驾勤王。潘仁美贼臣奸计,陷忠良不得还乡。李陵碑汝父撞死,连七郎并命身亡。百箭会幽魂托梦,盗骨殖多亏孟良。杨延景全忠全孝,舍性命苦战沙场。遣敕使远来迎接,赐黄金高筑坟堂。还盖庙千秋祭享,保山河万代隆昌!
这里,杨继业和其子的功绩通过封建最高统治者的得以承认。他们的亡灵已不像《西蜀梦》和《东窗事犯》中的冤魂那样再度登场诉说自己的冤屈,而是在黄金高筑的坟堂中,得到千秋祭享,他们可以说是得到了超度。可见,民族反抗斗争的高涨和科举的重新实施,当时无法寻到出路的苦闷的儒士内心的黑暗中似乎有了一点点曙光。
三、结语
这三部英雄剧都有鬼魂出现,鸣冤报仇,复仇精神异常执著与强烈,甚至跨越生死界限,这表现了在严重的民族压迫和阶级压迫之下,广大汉族知识分子的功名欲望在现实中屡屡受挫,他们在黑暗中苦苦寻找出路,但是,现实与愿望水火不相容的对立,把他们统统推进了在劫难逃的深渊。因此,关汉卿的《关张双赴西蜀梦》中张飞的孤魂自始至终都无法超度,发出谁来救天下苍生的悲凉呼喊。无奈之下,儒士文人开始转向神佛求救,借助神佛的力量达到拯救英灵的目的。但是神佛的救助并不能真正解决现实的矛盾,因此,在《地藏王证东窗事犯》的最后,岳飞的亡灵仍是再度登场,依然在反复诉说自己的冤屈。有压迫,就有反抗,在元代后期,儒士文人逐渐看到,要改变命运依靠神佛,消极逃避是没有作用的,他们开始逐步探索寻求自己的力量来改变现状。在《昊天塔孟良盗骨》杂剧中,杨六郎们已经不寄希望于神佛了,他们从一开始就依靠的是自己,昊天寺盗骨、兴国寺杀韩延寿报杀父之仇,通过自己的力量完成了拯救。
责任编辑:蒋晗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