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真真
花是人类永恒的伴侣,几乎没有人不喜欢花。五彩缤纷的花卉总是能给人带来赏心悦目的感受。流连花间,看姹紫嫣红,嗅怡人花香,品花酿美酒,是人生一大乐事。赏花、养花不仅可以获得美的享受,还能陶冶情操,增添生活情趣。历代文学作品中借花言志,借花喻人或以花来衬托人物品行与命运的例子是不胜枚举。
芙蓉是荷花的古名,人们对荷花有着特殊的感情。荷花可供观赏,莲藕是绝佳的美食,莲子可以入药……
荷花备受文人的青睐,文学作品中随处可见荷花的身影。一提起“荷花”,脑海中便会浮现出北宋文学家周敦颐的那篇以花喻人的传世佳作——《爱莲说》:“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作家给予了莲花极高的评价。他通过对莲花形象、品质的描写,歌颂了它高尚的品德,也表现出作家洁身自好的情怀和洒脱的胸襟。莲被誉为花中君子,它的气度比起公认的花中四君子——梅、兰、竹、菊毫不逊色。而近代著名文学家朱自清在他那篇脍炙人口的《荷塘月色》中也对荷花超凡脱俗的美作出了细致的描绘:“叶子出水很高,像亭亭的舞女的裙……正如一粒粒的明珠,又如碧天里的星星,又如刚出浴的美人。”这一连串生动的比喻形象地表现出莲花的丰姿,月色笼罩下的荷塘别有一番风味。如果说作家是因为心绪不宁,为了疏散不安情绪才与荷塘邂逅,毋宁说是荷塘月色叫作家魂牵梦萦。如今,朱自清先生的石像仍静静地端坐在岸边,守护着那片荷塘。
荷花与中国文化的渊源可以追溯到三千多年前。在中国最早的诗歌总集——《诗经》中就能找到关于荷花的记载:“山有扶苏,隰有荷华。”(《诗经·郑风·山有扶苏》荷花是种植在湿洼地里的。《诗经·陈风·泽陂》以“彼泽之陂,有蒲与荷”起兴,烘托像荷花一样美丽动人的女子。战国时期伟大的爱国诗人屈原的旷世佳作《离骚》有这样的诗句:“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诗人为了表达不与世俗同流合污、不向邪恶势力妥协的决心,要穿上用莲花做成的衣服。衣服不同于一般的装饰品,它对于人们日常生活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诗人从百花园中撷取莲花为衣,正是看中了莲花高洁的品质和美好的修养,这一点与诗人自身的气质是相契合的。
莲花还与劳动人民的生产、生活有着密切的联系。采莲是江南旧俗,以六朝为胜。在汉代乐府诗中有《江南》一诗,诗曰“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这首清新优美的小诗并未直接描写采莲的场景,而是别开生面地以鱼戏莲叶表现男女之间的爱情。
标志着南朝乐府民歌在艺术发展上最高成就的抒情长诗《西洲曲》对莲花和采莲也有着细致入微的描写:“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青如水……”诗歌对采莲情景的描写,生动地展示了鱼米之乡独具特色的生活,它又不局限于对生活场景的重现,而是借此表达对远游情人的思念之情,是一曲典型的闺情诗。
荷花频频出现在唐诗宋词里。“碧荷生幽泉,朝日艳且鲜。秋花冒绿水,密叶罗青烟。秀色空绝世,馨香竟谁传。坐看飞霜满,凋此红芳年。结根未得所,愿托华池边。”诗仙李白的这首《古风》道出了荷花的心事,也传递了诗人的心声:空有绝世的美艳,过人的才华,却无人欣赏。但是不甘被埋没,一定要找到一个可以实现抱负、理想的地方。诗人的《折荷有赠》则营造出不同的意境:“涉江玩秋水,爱此红蕖鲜。攀荷弄其珠,荡漾不成圆。佳人彩云里,欲赠隔远天。相思无因见,怅望凉风前。”摇曳多姿的荷花令诗人产生了爱慕之情。如此良辰美景,若有佳人相伴,真是相得益彰。可惜诗人眼中的佳人,像荷花一样,“只可远观,不可亵玩”,令诗人产生了无限怅惘之情。
“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南宋·杨万里《晓出净慈寺送林子方》),历来歌颂西湖胜景的诗作层出不穷,诗人另辟蹊径,以湖上荷花为视角,用极富想象力的语言,令读者在对铺天盖地的莲叶和红彤彤的荷花的憧憬中领略到六月西湖独特的风景。诗人的另一首家喻户晓的作品也是以荷花为全诗的着眼点:“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小池》)全诗从“小”处着眼,生动细致地描摹出初夏小池富于生命力的景象,铺开一幅动静交织、充满生活情趣的画面。这句诗在流传过程中被赋予新的意义,即用来形容初露头角的新人或新的事物。
“燎沈香,消溽暑。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叶上初阳乾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五月渔郎相忆否?小辑轻舟,梦入芙蓉浦。”北宋词人周邦彦的这首《苏幕遮》被王国维誉为“真能得荷之神理者”。诗歌以雨后荷花为描绘对象,三言两语,便使雨后荷塘的美景一一尽现。诗歌的主要目的不是咏物,而是要表达诗人的思乡之情。全诗以梦结尾,把读者也领进那个亦真亦幻的梦境中去。
咏荷花的诗词数目众多,不胜枚举。中国古代小说中也留下了荷花的印记。清代文言小说《聊斋志异》中塑造了婀娜多姿的荷花仙子的形象。《荷花三娘子》中的荷花仙子,是个身“着冰縠帔”,不善言辞的美丽女子。酷爱荷花的书生宗相若在狐妖的指点下找着了她,两人度过了一段美好的时光,因荷花仙子不能久居人世,不得不离他而去。明代许仲琳在神魔小说《封神演义》中塑造了一个莲花化身的少年英雄哪吒的形象。他是一个敢作敢当,敢爱敢恨,不惧权威的小勇者。莲花在这里是正义与勇敢的化身。
《红楼梦》中有三个以荷花为名的女子,一个是贾府买来唱戏、扮小生的女孩子藕官;一个是迎春房里的小丫头莲花儿;还有一个则是原名为英莲,后易名为香菱的薛蟠之侍妾。藕官与小旦药官假戏真做,酿出一段真爱。药官死后,仍对她念念不忘,清明节烧纸时被夏婆子抓个正着,幸而得到宝玉的帮助,逃过一劫。在贾府遣散唱戏的女孩子时,她不甘心被干娘再度买卖,于是遁入空门。莲花儿出场的次数不多,在小说第六十一回里大展拳脚,她在厨房传达司棋的指示时遭到柳家的拒绝,便与厨娘争锋相对,为了出口气,还直接导致一场闹剧的发生,是个不服输、个性鲜明、伶牙俐齿的女子。虽然作者对这两个人物着墨不多,藕官的痴情,莲花儿的牙尖嘴利,还是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香菱则是作家用浓墨重彩极力渲染的角色,作家对她寄予了极大的同情。她的判词是“根并荷花一茎香,平生遭际实堪伤。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红楼梦研究所校注,1996年12月第2版,第5回,第76页。本文所引《红楼梦》原文均出自这个版本,不另注。)寥寥数语,概括出香菱一生之不幸。她是一个单纯、善良,可敬可爱却身世凄迷、命运悲惨的女子。
荷花在文学作品中呈现出不同的意象。正如李白所言,“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荷花的美是浑然天成的。美的事物最易触发诗人的灵感,他们用莲花形容美貌的女子,用“轻移莲步”形容女子行动的娇态。《诗经·陈风·泽陂》就以荷花形容美人。王昌龄的《采莲曲》、王安石的《荷花》都是以荷花喻美人的佳作。也有的诗歌以美人来比喻荷花。“行到闹花无水面,红莲沉醉白莲酣。”(南宋范成大《立秋后二日泛舟越来溪》)便以醉酒的美女形容荷花艳丽的外表与娇憨之态。“初疑白莲花,浮出龙王宫。”(唐·卢仝《月蚀诗》)刻画的是在月食发生前月亮的形态,就好比一朵出水芙蓉,皎洁、明亮。可见,美好的事物之间的界限不那么明显,它们之间相互衬托,强化了表现美的艺术效果。
花儿期望获得知音人的赏识,美人在有情郎的呵护下会更加光彩照人。荷花在爱情中也扮演着重要的角色,这与人们追求美丽的女子,渴望纯洁的爱情的理想是息息相关的。又因为“莲”与“怜”、“恋”谐音,使得荷花与爱情的关系更加密切。前文提及的汉乐府民歌《江南》就以荷花表现男女之情。王昌龄的《采莲曲》中,采莲女的身影与风光秀丽的荷塘融为一体,吸引了踏歌而来的男子。相思是爱情萌动的表现,也有诗人借荷花抒发相思之意。李白的《折荷有赠》就借歌咏荷花抒发自己对佳人的思念。“昔日芙蓉花,今成断肠草。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李白《妾薄命》)通过受宠与被冷落的对比,芙蓉花与断肠草的对比,揭示了妇女色衰而爱弛的悲剧命运。《西洲曲》表达的则是女子对爱人的思念之情。凋谢的荷花也引发了北宋女词人李清照的相思之情,她在《一剪梅》中叹道:“红藕香断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文人喜爱荷花,爱它靓丽的外形,更爱它高洁的品质。花中君子承载着情操高尚的文人的理想。人们以荷花为衣,视荷花为友,甚至有人恋花成癖,《聊斋志异·荷花三娘子》中的书生就对荷花倾注了狂热的爱恋。元朝著名的文人王冕酷爱梅花、荷花,他常常以花入画。他自幼时便开始自学画画,画的荷花栩栩如生,受到众人的赞赏,大家争相购买他的画,一时间竟形成洛阳纸贵的局面,他用卖画所得为母亲治病,他的美德被传为一段佳话。“素葩多蒙别艳欺,此花端合在瑶池。无情有恨何人觉,月晓风清欲堕时。”(唐·陆龟蒙《白莲》)诗歌借歌咏白莲,隐喻洁身自好的人总是受到排挤、不被重用的遭遇,也表现出诗人因怀才不遇而愤世嫉俗的心理。
距佛经记载,如来佛祖诞生在千叶金色妙宝莲花上。在寺庙里,手持净瓶的观音菩萨总是站立或端坐在莲花台上。莲花与佛教结下了不解之缘,它被视为佛教的圣花。莲花是美好、纯洁、善良的象征,它的品性与佛教的教义相吻合,佛教中以莲花来比喻美好圣洁的事物,以莲命名的佛教专用词汇更是数不胜数。很多诗人的咏花诗中渗透着佛学思想。李商隐有诗曰:“白石莲花谁所共,六时长捧佛前灯。空庭苔藓饶霜露,时梦西山老病僧。”(《题白石莲花寄楚公》)表达了诗人对佛教宣扬的极乐世界的向往,抒发了对严酷现实的不满和无可奈何的情绪。
一言以蔽之,荷花就是美的化身。无怪乎曹雪芹要把林黛玉塑造成一个如荷花般高洁典雅的女子,作家在这一人物形象身上还寄托了他的人生理想。《红楼梦》女主人公林黛玉,是一个集百花之长于一身的美丽少女。争奇斗妍的花儿环绕在黛玉的身边,桃花象征着她的爱情与命运,芙蓉花则是她冰清玉洁的形象及卓尔不凡的气质的象征。芙蓉有水芙蓉和木芙蓉之分。关于《红楼梦》里芙蓉花的问题,学界有不同的看法,大致有三种,一是认为“大观园(乃至红楼梦全书)中,凡提到‘芙蓉处皆为木芙蓉”。(陈平:《“红楼”芙蓉辨》,《红楼梦学刊》1983年第一辑)发表在2005年第一辑《红楼梦》学刊上张若兰的《“嘉名偶自同”——<红楼梦>“芙蓉”辨疑》一文持相同观点。第二种是认为林黛玉花名签上的花是木芙蓉和水芙蓉的结合体,如发表在2005年第2期《邯郸学院学报》上袁茹的《林黛玉的花名签》一文持此观点。还有一种是认为黛玉的芙蓉是水芙蓉,晴雯主管的芙蓉是木芙蓉,如发表在1984年第四辑《红楼梦学刊》上张庆善的《说芙蓉》一文持此观点。笔者更倾向于第三种观点,与黛玉相关的芙蓉皆指水芙蓉,即荷花。
作者对林黛玉外貌的描写可谓惜墨如金,但这并不影响人们依据自己的审美标准对黛玉的形象作出合乎情理的判断。“娴静犹如花照水,行动好比风扶柳”,这句出自越剧《红楼梦》的经典唱词几乎可以概括人们对黛玉外形的直观感受。作者虽然没有把黛玉形象具体化,但是他用两种人们熟悉又喜爱的花卉——桃花、荷花去衬托黛玉的形象,为黛玉形象增色不少。
且不说黛玉像荷花一样亭亭玉立、婀娜多姿,就连她的性格也与荷花高洁的品格有着相合之处。黛玉性格的核心可以用“纯”字来概括,这表现在她的性格单纯和品性纯良两个方面。
黛玉初进贾府时还是年未及笄的孩童,受到家庭环境的影响比同龄人略早熟一些,却也保持着那份童真。她与宝玉耳鬓厮磨、两小无猜,关系自比别人亲厚。宝钗刚进贾府,宝玉对她的态度非常友善,这引起了黛玉的不满,她常常当着众人的面对宝玉冷嘲热讽。她并不是视宝钗为情敌,而是不愿意与别人分享宝玉的友情、亲情,就如年幼的孩童总是害怕失去最好的伙伴一样,何况宝玉早已被黛玉引为知己。小心眼、说话口无遮拦,这些都是黛玉性格的弱点,这些性格缺陷恰恰反应出黛玉性格中纯真的一面——对人不设防,没有心机。
贾母在大观园摆下宴席,众人行酒令助乐。黛玉行令时说道:“良辰美景奈何天”、“纱窗也没有红娘报”。这两句话分别是《牡丹亭》和《西厢记》的唱词。在贾府中,上至贾母,下至客居在此的宝钗,都遵循着“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古训,认为有德有才的女子是不应该多读书的,认得几个字,不做睁眼瞎就不错了,更别提读那些“淫词艳曲”了。黛玉并不是不懂得这些道理,她那单纯的性格决定了她不善于审时度势,也不会揣摩别人的心理,她的一切行为都是随性而发。
一日,宝钗去探望黛玉,恰好薛姨妈也在潇湘馆。宝钗在母亲跟前撒娇,触动了黛玉的心事,引得她流下泪来,薛姨妈对黛玉说“你不知我心里更疼你呢。”黛玉便立刻要认薛姨妈做娘。她丝毫没有考虑别人对她是真情实意还是假意逢迎。只要别人对她好,她便能消除芥蒂,对对方付出真心,她总是以诚待人,以心交心。
自古以来,美人与花总是有着天然的联系,美人多是爱花的。相传战国时期的美女西施便钟情于荷花,吴王夫差还为她修建了玩花池,与她赏花作乐。黛玉也是怜花之人,她不仅喜欢桃花,也钟爱荷花。夏尽秋至,百花凋零,池塘里的荷花也呈现出衰败的景象。宝玉嫌破荷叶碍眼,命人把它拔了,宝钗也表示赞同。黛玉却提出了反对的意见,她要“留得残荷听雨声”,她喜欢雨打枯荷产生的美感。其实,她更希望看到这被冷落、被遗弃的生命的再次绽放。她还要作莲花般“出淤泥而不染”的君子,透过《葬花吟》道出了自己的心声:“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 表达了她不愿与世俗同流合污的决心。
荷花与黛玉最直接的碰撞出现在小说第六十三回。在宝玉的生日宴会上,黛玉抽到的花名签上画着一枝芙蓉,题着“风露清愁”四个字,还附着一句诗:“莫怨东风当自嗟”。在众人眼中,黛玉就是一朵芙蓉花,“除了她,别人不配作芙蓉”,在黛玉抽签之前,还在心里默默地盼望着自己也能抽到一支好签,而抽到芙蓉花后,黛玉笑了,证明她对签上的芙蓉是非常满意的。
清代评论家王希廉认为,各人“所制花名俱与本人身份贴切”。(转引自朱一玄:《红楼梦资料汇编》,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1年十月第一版,第628页)另一位清代评论家姚燮则评论道:“象牙签上所有之字,各藏意义,预为他日之兆。”(同上)可见,林黛玉的花名签上蕴含着深刻的意义。“莫怨东风当自嗟”出自宋代欧阳修的《明妃曲·再和王介甫》一诗,红学家对这句诗在这里出现的意义作出了多种解读。蔡义江先生认为作者同情黛玉的不幸遭遇的同时也惋惜她过于脆弱,不懂得照顾自己的身体,没有熬过死亡的劫难,因此应该“自嗟”。周思源先生则认为曹雪芹对林黛玉是有批评的,林黛玉不要总埋怨别人对她的忽视,不健康的心情会给自己带来更大的不幸,曹雪芹是想“通过这首诗提醒林黛玉和像林黛玉这样的少女,女人要有自己的独立价值,要重视自己的独立人格和独立价值。”(周思源:《解读红楼梦的四把钥匙》,“和谐廊坊·市民文化大讲堂”网站)笔者是这样理解的:这句诗是借昭君的遭遇隐射黛玉泪尽而亡的结局,也表达了作者对林黛玉不能自己掌握命运,又得不到他人襄助,只能自我嗟叹的不幸遭遇的同情。
的确,除了黛玉,没有人配作芙蓉,因为没有人像黛玉一样有芙蓉般高尚的情操、高贵的气质。孤标傲世的黛玉是绝无仅有的,对稀世珍宝,她连看也不看一眼;她从来不劝宝玉走仕途经济的道路,没有想过督促她的爱人以追逐名利、扬名立身为己任;她有诗人独有的气质,这种气质彰显出无以伦比的魅力;她懂得洁身自好,即便寄人篱下也要维持尊严;她拒绝逆来顺受,要保持人格的独立;她敏锐地触摸着这个世界的脉搏,看清了歌舞升平的社会背后隐藏着的真相,她发出了对黑暗社会的强烈控诉。
作家在林黛玉这一人物形象上寄托了自己的人生理想。曹雪芹也是生不逢时的中国文人中的典型代表。他才华横溢,能诗会画,在文学创作方面几乎无所不能。然而他的才能在封建统治者眼里是“歪才”,为他们所不容。在他们的审美标准规定下,能写八股文的人才被称为真正的人材。他们的标准和要求无情地阻断了作家的科举之路,曹雪芹报国无门,前程无望,怀才不遇,只能抱怨自己时运不济,命途多舛。他在小说中塑造这样一个如荷花般冰清玉洁的女子,一方面可以使黛玉的形象更加丰满动人,人物个性更加鲜明,更加受到读者的喜爱;另一方面也可以借此表达作家自己不趋炎附势、不被世俗恶习所沾染,即便生在黑暗的社会,也要昂首挺立,维持人格、尊严的心声。黛玉既是一个有棱有角、真实可感的人物,又是一个被作家理想化的人物。
小说中还有一个大观园女儿与芙蓉有着密切的关系,她就是宝玉房里的丫鬟晴雯。晴雯死后做了芙蓉花神,宝玉写了一篇《芙蓉女儿诔》来祭奠她。与黛玉不同,晴雯掌管的是木芙蓉。木芙蓉指一种生长在陆地上的锦葵科植物。木芙蓉在秋天霜降后才盛开,多数植物经不起风雪的摧残,遇霜凋零了,只有木芙蓉凛寒拒霜,迎霜绽放。宋朝大文豪苏轼在《和陈述古拒霜花》一诗中说道:“千林扫作一番黄,只有芙蓉独自芳。唤作拒霜知未称,细思却是最宜霜。”赞美了木芙蓉不畏严寒的品格。
芙蓉总是和美女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白居易在《长恨歌》里以“芙蓉如面柳如眉”来形容杨贵妃姣好的面容。它还以艳丽的花色吸引着人们,更以其清姿雅质受到诗人的青睐。“幽石生芙蓉,百花惭美色。远笑越溪女,闻芳不可识。”(唐·钱起《蓝田溪杂咏二十二首·石莲花》)美丽的芙蓉花与含笑的佳人相映成趣。“花房腻似红莲朵,艳色鲜如紫牡丹。唯有诗人能解爱,丹青写出与君看。”(白居易《画木莲花图寄元郎中》)在诗人眼里,木莲花(木莲即木芙蓉)亮丽的色泽足以和红莲、牡丹相媲美。五代宋初文学家徐铉在《题殷舍人宅木芙蓉》对芙蓉花的清雅之姿作了细致的描绘:“怜君庭下木芙蓉,袅袅纤枝淡淡红。晓吐芳心零宿露,晚摇娇影媚清风。似含情态愁秋雨,暗减馨香借菊丛。默饮数杯应未称,不知歌管与谁同。”木芙蓉在寒露中渐次开放,艳丽无比,不以馥郁花香取胜,它散发出的淡淡馨香沁人心脾。
木芙蓉在秋天开放,因此又被称为“拒霜花”,诗人更看重它“拒霜”的品质。“小池南畔木芙蓉,雨后霜前着意红。犹胜无言旧桃李,一生开落任东风。”(南宋·吕本中《木芙蓉》)木芙蓉不畏严寒,不惧风霜,在艰难的环境中仍能保持淡定从容的气魄,它的气度堪比无言桃李。诗人托物言志,表达了自己不畏艰难险阻,勇往直前地面对困境的决心。“辛苦孤花破小寒,花心应似客心酸。更凭青女留连得,未作愁红怨绿看。”(南宋·范成大《窗前看木芙蓉》)芙蓉花是孤独的,因为在它傲然怒放的时刻,其他花儿早已残败不堪了。作者借歌颂木芙蓉表现了自己意气风发、踌躇满志的气度。“晚凉思饮两三杯,召得江头酒客来。莫怕秋无伴醉物,水莲花尽木莲开。”(白居易《木芙蓉花下招客饮》)秋凉时分,荷花枯萎,却有盛开的木莲与诗人相伴,还可为客人助酒兴。
曹雪芹笔下的晴雯是一朵在逆境中百折不挠的拒霜花,她的身上汇集了木芙蓉艳丽多姿、清娴雅致、坚强勇敢等诸多优点。这位命运多舛的女子,年仅十岁便被赖大家买去作丫头,是奴才的奴才,后来又被主子当做礼物转赠给贾母。虽是一等大丫鬟,在贾府的地位却是相当低下的。没有人身自由,奴隶的身份决定了她只能任人差遣,若不合主子的心意,随时会遭到失去生命的威胁。然而这样困苦的环境没有磨灭她的斗志,她从来不向恶势力低头。晴雯因此深受读者的爱戴,人们赞她是“《红楼梦》中最具叛逆性格的丫鬟”。
“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夭多因毁谤生,多情公子空牵念。”(《红楼梦》第5回第75页)这是晴雯的判词,也是对她充满艰辛而又短暂的一生的总结。晴雯是一个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少女,但是她没有逆来顺受,任凭别人摆布,也不曾自怨自艾,而是为维护尊严奋起反抗。她蔑视王夫人为笼络下人所施的小恩小惠;她讽刺向主人邀功的袭人是“哈巴狗儿”;她拒绝成为鸡鸣狗盗之流的帮凶;她敢当面痛斥王善保家的狗仗人势,敢在王夫人面前为免遭诬陷据理力争;她不肯在主子跟前低声下气、委曲求全,要求保持人格的平等,众多丫鬟之中只有她敢冲撞宝玉。抄检大观园的时候,丫鬟们都忍气吞声,不敢有半句埋怨,也只有她的行为表现出对这一事件的不满和反抗。即便生命已到油尽灯枯的地步,她还要拼尽全力证明自己的清白,宁死也不愿枉担虚名。
她那坚韧不拔的毅力、不畏艰难险阻的勇气与迎霜傲雪的芙蓉花何其相像!晴雯在“容桂竞芳之月”离世。小丫鬟为抚宝玉之心,编造了一个善意的谎言,说晴雯作了芙蓉花神。宝玉对晴雯作了花神一事深信不疑,并不是因为他缺乏判断力,偏听偏信。在他看来,由晴雯的品德与芙蓉相合,由她去统管芙蓉花是理所当然的。他还对着池上芙蓉嗟叹一番,又在芙蓉前祭奠晴雯,并为她作了一篇感人肺腑的诔文——《芙蓉女儿诔》。他在诔文中表现出强烈的爱憎分明的态度,毫不掩饰自己对那些以鬼蜮伎俩陷害他人博求上位的奸人的憎恨。他用饱含深情的语句,歌颂这个容貌娇美、品质高贵、心灵手巧的少女,表达出对他们共处的短暂而又美好的时光念念不忘的心情。
正当宝玉为晴雯的不幸遭遇嗟叹之际,黛玉从芙蓉花丛中走了出来,并与宝玉探讨对诔文中“红绡帐里,公子多情;黄土垄中,女儿薄命”(《红楼梦》第79回第1118页)一句的该如何修改才更贴切的问题。宝玉把此句改为“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红楼梦》第79回第1119页),黛玉听后忡然变色,她已经预感到自己很可能会像晴雯一样成为薄命佳人。有脂批曰:诔文“明是为与阿颦作谶”(庚辰本第七十九回夹批),“观此知虽诔晴雯,实乃诔黛玉也。试观‘证前缘回黛玉逝后诸文便知。”(靖藏本第七十九回眉批)也就是说,《芙蓉女儿诔》明为晴雯而作,实则埋下了黛玉即将面临不幸的伏笔。
黛玉和晴雯都是身世凄凉、命途多舛的女子。作者在她们身上倾注了全部热情,更对她们寄予了极大的同情。她们虽然身份不同,地位悬殊,却有许多相似之处。作者曾借王夫人之口对晴雯的外貌作过一番描述:“一个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红楼梦》第七十四回第1026页)的丫头。可见,晴雯长得像黛玉一样风流标致。她的性格作风有与黛玉相似的地方,说话行事也颇像黛玉,她们都是性格率真的性情中人。晴雯还是受到宝玉信赖的人。宝玉挨打后,想与黛玉互通心意,他不叫别人,单叫晴雯为他送帕子给黛玉。晴雯虽然对宝玉送旧手帕给黛玉的意图不解,但是她没有寻根问底,也没有对此事妄加议论,说长道短。从某种程度上说,晴雯担当了为宝玉传情的使者。人们评论说晴雯就是黛玉的影子。
作者钟情于这两个天真少女,用芙蓉花来装扮她们靓丽的容颜,凸显她们高尚的情操。荷花与木芙蓉虽是种类不同的花,出现在《红楼梦》中却不是那样泾渭分明。由于作者没有明示,因此小说中“芙蓉”到底是木芙蓉还是水芙蓉的问题成为一个争论不休的话题,而每个人又都能在小说中找到支持各自论点的依据。这并不是说才华横溢的曹雪芹缺乏植物学知识,将水芙蓉和木芙蓉混为一谈,在笔者看来,这种“混乱”局面的形成是作者有意为之的。作者惯用春秋笔法,故意模糊“芙蓉”的概念,让读者对《芙蓉女儿诔》与黛玉之间的关系、黛玉与晴雯之间的关系有一个更加明朗的认识。
荷花生长在河塘,木芙蓉则常常傍水而生。这两种花卉对水有着特殊的要求,它们一旦离开潮湿滋润的环境将难以生存,或者无法呈现出最美的状态。《红楼梦》中的两位芙蓉女儿像干涸的池塘中枯萎的荷花、旱地里不敌风沙的木莲,只留下了瞬间的精彩,因为她们的生命太过短促,来不及将青春的美好一一展现,是黑暗的封建社会无情地抽走了她们赖以生存的水源,将她们推向死亡的深渊。
值得庆幸的是,晴雯虽然早夭,却作了芙蓉花神,这个可爱的少女不该承受人间所有的磨难。作了花神的她应该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即便仍是不幸的,也不能掩盖这个人物身上散发出的耀眼的光芒,至少她赢得了宝玉的尊敬,还有无数读者的赞美。
掌管芙蓉花的花神不止晴雯一个,北宋大书法家、诗人石曼卿也是芙蓉花神。据说在石曼卿死后,有人在一个宛若仙境的地方遇到他,他告诉别人自己已经成为芙蓉城的城主。这个传说流传甚广,后人就尊石曼卿为十月芙蓉的花神。石曼卿是一个个性豪爽,喜欢仗义执言、爱抱打不平的君子,他不仅文采风流,还有一幅铮铮铁骨和一颗火热的爱国之心。在他英年早逝后,人们纷纷作诗凭吊他,欧阳修为他作了《祭石曼卿》的诔文,梅尧臣的《吊石曼卿》、蔡襄的《哭石曼卿》也是为纪念这位旷世奇才而作。人们都希望他没有死,而是成了仙,获得了灵魂的不朽。这与曹雪芹通过晴雯表达出的情感是一致的。《红楼梦》第二回,贾雨村所列举的古来逸士高人中就有石曼卿。他的身世经历、纵酒放达的作风都与曹雪芹有着相似之处,两人若生活在同一时代,必定会成为知己。晴雯死后成为芙蓉花神的情节可能受到了石曼卿的传说的影响。
缕缕莲香,让人享受夏日里的清凉,忘却尘世的烦恼。在秋风中绽放的木芙蓉,以迎霜傲雪的身姿鼓舞着人们要勇敢、坚强。大观园里的芙蓉女儿与这些“天然去雕饰”的花儿一样,成为诗人永远不愿被惊醒的梦。
(作者单位 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生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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