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猪年的哭声

2009-02-13 05:31徐小英
飞天 2009年1期
关键词:架子车保平凉粉

徐小英

光阴荏苒,日月如梭,又一个农历猪年的腊月快到了。

去年腊月二十八,我们一家驱车回老家去过年。天麻麻亮就启程,按正常速度,赶中午回家吃饭是毫无疑问的。谁料,沿途去城里赶集的人川流不息,汽车、拖拉机、摩托车一辆接一辆,使本来就不太宽敞的路面拥挤不堪。下午两点多钟,好不容易才来到县城外的白水河桥头,却又被桥头摆摊的人群挡住了去路。眼看到家了,车就是开不动,只能跟随着攒动的人头一点一点地挪动,真急死人哪!怀着急切的心情我打开车窗玻璃,不断地向外张望,只见满街赶集的乡亲们带着喜悦的心情在割猪肉、买鸡鸭、打豆腐、选蔬菜、称水果……其情景比都市里的大超市购物要热闹繁忙许多。看着看着,我的目光落在了大桥左边耸立的一座高楼上,那高楼不正坐落在当年县生猪收购站的院里吗?我的心一阵震颤,突然想起了发生在那收购站里关于一头猪引起的悲怆凄惨的故事。

那也是一个农历猪年(癸亥年)的腊月,距今整整三十六年了,在离县城二十多里的苏合公社的一个村子里,有一个四口之家,户主叫刘保平。家里原本就一贫如洗,谁料想妻子又生了一场大病。为了治病,他向亲戚邻居借了几十块钱。在当时靠工分吃饭的生产队里,所有能挣钱的门路全被当成资本主义的尾巴割掉了,惟有养猪,有幸豁免。一家人为了还账,便养了一头猪,心想在年前能将猪卖掉一来还账,二来还可以添置点年货。

刘保平一家连人都吃不饱饭,猪饲料更是缺乏,全凭十岁的儿子猪蛋挖些野菜野草喂养,所以直喂到年跟前,猪长是长了,但只长了个空架子,骨瘦如柴,膘情极差,根本不能出栏。但为了尽快还账,他顾不得许多了,只得提前将猪卖掉。

那时,猪的购销是由县食品公司独家专营的。食品公司将猪按大小肥瘦分为三个等级,确定为三个价格,只在逢“三、六、九”集日收购。这天刘保平起了个大早,他揪住猪尾巴,妻子和儿子揪猪的耳朵,三人死拉活拽终于把猪拖在架子车上,用麻绳捆绑住了。刘保平拉上架子车前面走,儿子拿了一根木棍,小跑着跟在后面追。父子二人走了二十多里路,才到收购站排队。他们直等到站得两腿酸痛麻木,才挨到跟前。收购站的人打开过秤的木栏框,让刘保平把猪圈在框中过秤。但绳子刚一松,这头猪就像脱缰的野马,挣开绳子,飞也似地跑出了栏框。收购站的人便轻蔑地说:“你喂的猪脊梁比刀快,跑得比马快,连三等都不够,还卖什么!”并将手一挥,朝后面排队的人大喊了一声,“下一个!”排在刘保平后面的人急忙把猪圈进了栏框。看着人家以二等价交售了, 脸上露出了喜悦的微笑,刘保平的心情沮丧到了极点。他疲惫不堪地和儿子又把猪绑在架子车上,无精打采地转回家去。

过了几天,他又去收购站撞运气,猪还是没有卖掉。又去了一次……每次都是收购站嫌猪太瘦而卖不掉。眼看快过年了,一家人非常着急,如果再卖不掉就无法在年前还账了。债务缠身的他,不得不听从邻居劝告,咬了咬牙,又借了亲戚家五十斤玉米,给猪加了精料。这样喂了半个多月,猪也算争气,长了点膘。再加上年前因往外地调运,收购站便派人进村到户,动员去缴售猪。腊月初九这天,天还没有亮,刘保平和儿子又一次将猪绑在架子车上,拉进了县城。这次收购站总算以等外价把猪收购了,给他付了三十三块钱。

刘保平颤抖着手把钱数了一遍又一遍,脸上挂满激动的泪花。他仔细算了算,还过账,还能剩几块钱可以买点年货,便高兴地对儿子说:“猪蛋,咱爷俩进城去!给你买顶新帽子,过个好年!”儿子用冻破的小手,摸了摸冻肿的耳朵,高兴地跳了起来。

但这宝贝钱装在什么地方保险呢?刘保平动起了心思。他先装进了自己的棉袄口袋里,用手压了压,看着露在外面不严实,掏出来又放在帽子里,带在头上又感到硬邦邦的不牢靠。思来想去,便装进了儿子贴身的肚兜子里,他觉得这是最保险的藏宝之地。他们出了收购站,进城要过白水河,河上只有一根独木桥,桥边站着很多人,他便拉着架子车踩着河里的石头,一扭一歪地在河里走了过去。儿子在河边站了好一阵却挤不上桥。这时过来了一个“好心”汉子,将儿子夹在胳膊肘下,携带着过了桥。

父子俩过桥后,看到路边有个卖凉粉的摊子。猪蛋瞅着凉粉说:“肚子饿了!”刘保平也一想,天不亮就起来赶路,已到吃中午饭的时候了,没吃、没喝呢,真该填填肚子了,就让摊主给儿子打了一碗凉粉,自己还是舍不得吃。猪蛋也真懂事,端起凉粉碗,硬让父亲先吃了一口,然后便狼吞虎咽地一扫而光,还将碗舔了又舔。猪蛋舔完了碗,又吧嗒吧嗒舔着嘴唇,回味着凉粉的香味。吃完,刘保平蹲下身子从儿子肚兜里掏钱付账,可他把手一伸进去,顿时像五雷轰顶:钱咋没有了?刘保平全身一凉,倒吸了一口气,左捏右揣,猪蛋肚兜子里确实是空空的。他又把肚兜子翻过来看,还是啥都没有。他的头都要炸了,又急又气,浑身直打哆嗦,全家的希望都在这些钱上呀!这时,他毫不思索地挥起了常年抡锄头、镢头、榔头的大手,重重的一巴掌落在了儿子头上。猪蛋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便啪地一声一头跌倒在地。当刘保平还要抬起脚再踢儿子时,被周围的人一把推开,指责他说:“你这个人不分青红皂白就打娃娃,不怕给打死了?”刘保平这个四十岁的壮汉,哇地一声,蹲在地上,头抵膝盖,两臂弯曲,两手捏拳,像打鼓一样不停地敲打自己的脑袋,泣不成声地哭诉:“我喂的这头猪,入冬以来缴了几次都没验收上,今天好不容易才算收下了……欠下亲戚邻居的钱能还账了,人家都等着办年货过年呢……这猪钱我装上怕丢了,就把钱卷得紧紧的装在他的肚兜子里,想着贴到他的肚子上是最保险的……我还思量着,还过账,剩下几块钱,给他买顶棉帽子,给女儿扯点花布缝件衣服。老婆子有病又喂养了一趟猪,辛苦了一年没尝到猪腥味,再加上身体虚弱,想着称上两斤猪肉给她补补身子;再买副红对子,也算是过年了。谁知才过了一条河,他就把钱全部给丢了!口袋里连一角钱都没剩下!我连这碗凉粉的钱都没啥给了……”

围观的人听着刘保平的诉说,有同情的,有惋惜的,也有跟着掉眼泪的。大家都在猜测:有的说儿子被人夹在胳膊肘下过河时,钱从口袋里窜了出来,让别人捡走了。也有人说,可能是掉在河里,被水冲走了。还有人说,不定是他爸给娃装钱时,被人盯上了,拿不准那个抱娃过河的人偷走了兜里的钱!并追问:“你认下那个人的模样了没有?”刘保平茫然地摇晃着脑袋。这时,又有人说:“你问一下娃娃,看记下抱他过河的人了没有。”他这才弯下腰,伸出一只手去拉儿子。只见儿子软软地瘫在地上,没有一点反应。他连忙又伸出另一只手,双手抱起儿子,猪蛋憨态可掬,嘴唇上还有舌头尖舔辣椒碗时留下的印子。

他用力摇着、喊着:“猪蛋子、猪蛋子,你醒醒,你醒醒啊!……”刘保平喊得声嘶力竭,惊动了赶集的人,周围的人都围了上来。一看孩子没气了,有的让掐人中,有的让口对口地呼吸,买凉粉的大嫂端来了滚烫的开水想往猪蛋嘴里喂……但这些都无济于事。这时过来了一位懂医的老先生,上前摸了摸孩子的脉搏,翻开了孩子微闭的眼皮,低声说:“娃走了!是那一巴掌打在了娃致命的地方——太阳穴了!”

猪蛋子,一个本应背着书包上学的孩童,却品尝着人间的酸甜苦辣,怀着遗憾离开了人世,就这样结束了他刚满十岁的人生。

刘保平心力交瘁地哭喊着儿子的名字,叫一阵天、哭一阵地,伸出打死儿子的那只手,用泪水模糊了的眼睛,疑惑地瞅了又瞅,指头是那么粗,手掌是那么大,是那么的陌生,好像不是自己的手。他气愤地双脚蹬地,使出全身力气,想将这只罪恶的粗手扔掉……他又挥起这只罪恶的手,用力打在自己的太阳穴上。他不知是责怪自己的“失手”?还是责怪自己的头脑“失控”?他两眼恐怖地张望着,嘴角拽动着、痛苦地痉挛着。他两手紧紧地抱着儿子,抱得是那样紧,似乎谁也休想把他们父子分开。站在旁边的人,有的人抱怨他不把钱自己拿上,反倒给这么大点的娃娃装在身上。有的气愤地责斥他太粗鲁。也有些人同情他的遭遇。买凉粉的大嫂又端来了滚烫的开水,带着同情的语气说:“喝口水吧,这都是天意,想开一点,你是家里的顶梁柱,身后一家人还要靠你养活呢!”刘保平抬起头,木讷地看了卖凉粉的大嫂一眼,含着泪水说:“这一角钱只有欠你的了,等我下辈子再给你还。”“不要了、不要了,看你说的啥话!”大嫂连忙欠着身子说。

刘保平抱起儿子,缓缓地放在了拉猪的架子车上。在严寒的风雪中,他脱掉自己的棉衣,盖在了儿子的身上。而他身上仅穿着一件破旧的单衣。随着缓慢飘落的雪花,他的哭泣声也渐渐平缓了。在寒风中,他打了个寒战,嘴部痛苦地又拽了两下,突然脸上浮现出一丝阴冷的笑容,他疯狂地捶了一阵胸膛,踉踉跄跄地拉着架子车走上了回家的路……

刘保平机械地拉着架子车,高一脚低一脚地走着。他觉得二十多里路比二万五千里长征还要长呀!终于走到村口,他朦朦胧胧地看见妻子站在那里,想必她早已翘首以待。当她看到自己男人穿着破烂单衣、魂不附体地拉着架子车东摇西晃走来时,三步并作两步赶过去问:“你咋了?你的棉袄呢?”虽然看到丈夫失魂落魄的样子, 她顾不得去管,她关心的还是猪卖了多少钱,只是问,“咱家的猪缴了吗?卖了多少钱?”但刘保平低着头,一声不吭。妻子急而生怒,骂道:“你哑了吗?娃咋去了?”刘保平这才有气无力地把架子车推给妻子。妻子一把揭起棉袄,看见儿子直挺挺地躺着,叫了一声“猪蛋”不应,摸了一把,硬邦邦的不动。她顿时感到一阵天转地动,犹如遭受晴天霹雳袭击, 身不由己地向无底的深渊坠落下去。她仿佛在渺无人烟的荒野,看见儿子提着篮子在挖猪草。她朝儿子跑去,叫他回去吃饭。但明明儿子近在咫尺,却怎么也抓不住他的小手……终于在她“你回来,你回来”的低微呼喊声中,她慢慢地回过神来。她呼天抢地,失声痛哭:“我的娃,你咋了啊?你还没有活人,咋就走到我的前头了!”“你那么懂事,小小年纪就替大人干活,你的手冻得裂了口子,耳朵冻得起了疮疤,也没吃上一顿好饭、穿上一件好衣服啊!”

邻居们听到哭喊声,都跑出来看究竟,只见猪蛋灰黄着脸平躺在架子车上。大家都膛目结舌,问是咋回事。猪蛋娘这才抬起头来找男人,然而,竟连个影子都没有了。她一边哭、一边骂:“我活蹦乱跳的儿子,一早跟你这个挨刀的出去,怎么躺着回来了?你这个蠢货!咋没把你死了呢?”她不顾邻居拉劝,像疯牛一样闯进院子,顺手提了一把铁锨,要找男人算账,要男人赔心爱的儿子……但当她推开房门时,万万也没有料到,丈夫已用绑过猪的绳子悬梁自尽了……

那个年代,一头猪就能过一个殷实丰厚的年。

那个年代,一头猪,就是一户农民全年的经济收入。

也只有在那个特殊的年代,一头猪竟赔了两条命!

汽车停在了家门口,我也从那个猪年的噩梦中醒过来。屈指一算,三十六年过去了,我已从中学生到了即将退休的年龄,儿时好多很有意思的事,慢慢淡出了记忆,唯独那个猪年腊月发生的这件事, 反而越来越清晰。现在,许多人都害怕“三高”,不爱吃猪肉,而我却总觉得猪肉还是那么值钱、那么弥足珍贵。

责任编辑 王文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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