稽莎莎的天堂

2009-02-13 05:31杜光辉
飞天 2009年1期
关键词:莎莎民工司机

杜光辉

早上七点钟,太阳就灿烂了海岛城市。稽莎莎还睡在床上,眼睛都懒得睁开。枕头旁边的手机响,是马曼丽打来的,问她起床没有。她说没有,不想起来,浑身没劲。你有啥事情就说,我还要睡觉哩。

马曼丽说上午到圣彼得堡喝咖啡,九点钟见,不见不散。

稽莎莎就慵声倦气地说行,不见不散。收线后还是不肯起床,这个时辰赖在床上真是一种享受。突然,小区里喧起一阵女人吼喊孩子的聒噪,嗓门很粗,感觉是男人在吼,还吼了很长时间。稽莎莎烦得翻了个身子,把脊背对着窗户,女人坚忍不拔的吼叫还是顽强地钻进耳道。好几分钟后,女人的吼叫才停下。又爆起两个男人的吵架,像两个战鼓在擂,感觉他们已经发生了身体接触。周末的懒觉睡不下去了,又不想起床,还是赖在床上,过了好长时间心绪才平静下来。楼上又响起刀在案板上剁的声响,急促嘹亮,像是剁饺子馅。本来,谁家也不会一大早就剁饺子馅,但这个小区住的人都不按正常的生活规律过日子,自己怎么方便就怎么过,根本不考虑别人的感受。睡眠被彻底破坏了,还慵倦,还想赖在床上,期待瞌睡再一次到来,就闭上眼睛努力使自己睡着。不知谁家养的狗又狂吠起来,其声洪亮,充满阳刚,带有逼人的杀气。随之,又亮起一只狗的响应,这只狗的吠声尖细,但丝毫不失嘹亮。两只狗像电视上的男女声两重唱,遥相呼应,声声入耳,迫使她不能继续在床上赖下去了。

情绪被破坏了,只好起床,刷牙洗脸后就开始准备早餐。早餐很简单,一杯牛奶放在微波炉里热了,再热一块面包,煎上一个鸡蛋,连做带吃十五分钟完成。吃过早餐,看了下手表,八点过一刻,就到化妆镜前收拾让别人看的脸。镜子里的脸确实不年轻了,女人到了四十岁,又没有阳光雨露滋润,怎么能年轻?所以对镜子里的脸就不怎么满意,脑子里想起小说里的一句话,女人照镜子一日不如一日。用在修补脸色上的时间越来越多,几乎把所有的化妆品都用上了,那张脸还是像帝国主义一样,不可阻挡地朝着没落衰败。

半个小时后,尽管还对经过千抹万描的脸耿耿于怀,但又不得不走出房子,带着无可奈何花落去而产生的那种淡淡的沮丧、淡淡的失落、淡淡的郁闷、淡淡的忧愁,走出了房子。楼道口,不知道谁堆了几包垃圾,几只半尺长的老鼠在饕餮,其中有只怀孕的老鼠,肚子鼓得好大。盛垃圾的塑料袋被老鼠咬破了,残汤剩菜鸡骨头洒得满地都是,散发着难闻的气味。老鼠见她过来,似乎并不惊恐,慢慢地逃到一边,躲在四五米远的墙角,用贼亮的小眼睛看她。她忍着恶心,经过那堆垃圾的时候,有意识地屏住呼吸,尽最大限度地离远一点。

小区的院子就是停车场,每个月收一百五十块钱的停车费,但没有固定车位,谁想停在哪就停在哪。稽莎莎是辆捷达牌轿车,前后左右都停了车,一辆大卡车死死地堵在捷达车的前边。稽莎莎围着轿车转了一圈,发现就是把全世界最高超的驾驶员请来,也把车开不出去,就对着四周的楼房喊,谁的车把我的车挡住了?刚才还吵吵闹闹的小区,这阵却异常安静,她喊叫了十多分钟,还是没有一个人回答。周末正是睡懒觉的时候,谁愿意听她的喊叫?突然,六楼窗口里伸出一个男人的脑袋,大声吼你叫什么叫,你不睡觉别人还要睡觉哩。随即,五楼窗口里伸出一个女人脑袋,也大声指责她,我的孩子还在睡觉,你声音小一点可以不?不知道哪个窗户里传出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发情啦,一大早就叫春,要叫就到种马场去,在这里叫也不管用!稽莎莎就委屈地喊,我的车被他们围住了,我有急事要开车。立即有男人对她吼,谁的车挡你的路找谁去,在小区里大声喊叫惊扰大家都睡不成。要不找物业公司,让他们解决!

稽莎莎气得满脸通红,眼睛里都有了泪水,就是没有让流出来。自己怎么和这种档次的人住在一块,连起码的生活常识都不懂。她的车是下午六点钟就停在这里了,后来停的车应该给先停的车留出通道。不能只顾自己停车方便,不管别人怎么办。随之又和自己是单身女人联系起来,要是有男人在自己身边,朝车跟前一站,谁敢辱骂自己?她又跑到另一栋楼下的物业公司,门锁着里面没有人,门上贴着作息时间通告,周六周日休息,周一至周五按国家规定的工作时间上班。

她气愤地叹了口气,无奈地转过身子。刚好有个保安经过,就无意识地说物业公司今天不上班?保安指着通告说上边写得很清楚,周六周日不上班。

她说应该有个值班的,业主有事情也好处理。

保安说国家规定节假日上班要发三倍的工资,咱们的物业管理费收得低,很多人还不交,公司开不起节假日的工资。

她不说话了,她和好多人聊天的时候说到物业管理费,相比之下这个小区的物业管理费是最低的。交那么低的物业管理费,还想享受周末的服务,哪有那么好的事情!

保安见她还不离开,就问你有什么事情,周末还找物业公司?她说我的车停在院子里,后来的车把我的车堵死了,我现在急着要开车。保安说要是这事情,我也没办法帮你,谁也不知道那些车是哪栋楼哪个住户的。她就说你们物业公司应该在院子里画出停车线,不能随便乱停。保安说就是把线画出来了,他们不按规定停还是没办法。就是现在没有画线,停车时要把公共通道留出来,这是起码的常识,他们不遵守也没办法。他们这次堵你的车,你把他的车号记住,下次也堵他的车,一报还一报。

她苦笑了一下,又不能说什么,人家是为自己好,才给自己出这个主意。

一直到了九点十分,挡在她的车前边的大卡车的司机才光着膀子,鼓着黑黢黢的肚子,从另一栋楼里走出来。他开车门的时候,稽莎莎跑过去,说你停车也不看看,把我的车都挡住了,我喊叫了半晌你都不出来,耽误了我一个多小时。

司机看了她一眼,说我的车也经常被你们的车挡,也经常耽误时间。她说我就没有挡过你的车。司机说挡没挡过我也记不清了,反正我的车经常被别的车挡,从来没有找人家吵过架。她说我什么时候找你吵架了?司机说你现在正在找我吵架。她说看看你那样子,配得上和我吵架。司机说你找个能配上你的人吵呀,何必找我配你,我还不想配你哩,像你这样的老女人,五块钱再打五五折,到人民天桥一抓一大把,不要钱我都不配你!司机不是善茬,恶心人的话像琼州海峡的浪一样,一波一波朝岸上涌。

你流氓,不要脸的流氓!稽莎莎从早上起床到现在的憋气一下子爆发起来,冲着司机发泄起来。你怎么知道我是流氓,我流你身上什么氓了?

她和司机正吵着,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从楼里跑出来,对着那个男人吼你不赶快出车,和人家吵什么架?司机说我没有找她吵架,我刚走到车跟前,她就跑过来找我吵,说我挡了她的路,还骂我是流氓!女人跑到她跟前,说他是我男人,你骂他是流氓,他把你怎么了?他要是真在你身上耍流氓,我收拾他。他要是没有在你身上耍流氓,你也要给他个说法。大家都在一个院里过日子,不能让他背着不清白的名声,让我戴一顶说不清楚的绿帽子。

四边楼里的人听见院子里吵架,都从窗户里伸出脑袋观战。楼层低的干脆跑出房子,围在他们四周看热闹,一会儿功夫就围了四五十个人。有人惟恐不乱地喊加油,有人指指点点说说道道,也有人走到他们中间劝说。又折腾了二十多分钟,司机的老婆才说看你那张驴脸,还好意思说我老公给你耍流氓,不信你到海秀路站一晚上,看有没有男人问价钱?

有几个老住户出来了,对司机和他老婆说你们挡了人家的车,本来就不对,还和人家吵架。你们知道人家是干啥的,人家是公家的干部,当着办公室主任哩!

看热闹的人听他们这么一说,又都指责司机不对。司机才怏怏地钻进驾驶室,开着车离去。司机老婆像离开主人的狗一样,夹着尾巴溜回屋子。

圣彼得堡咖啡厅并不在俄罗斯的涅瓦河畔,在这座城市最繁华的国贸大道。进门就是彼得大帝骑着骏马、手持宝剑的雕塑,很是威武,很是阳刚,浑身上下充满霸气。楼梯的两侧,全是裸体的俄罗斯女人,身材都高挑,乳房都丰满,腰部都纤细,五官都端正。过往的男人女人都要看上几眼,男人目光里流露的是欣赏,女人目光里流露的是嫉妒。还有裸体的俄罗斯男人,身体高大伟岸,胸肌发达,腹肌性感,裸露的生命之根自然下垂,虽然没有勃起的迹象,但让人感觉一旦坚挺起来,肯定所向披糜,无坚不摧。过往的男人女人同样要看上几眼,男人目光里流露的是嫉妒,女人目光里流露的是欣赏。

咖啡厅的墙壁上,悬挂着欧洲的名画,尽管是摹本,但临摹技术相当高超,就是摆到商店也价格不菲。走进大厅要经过一道小桥,小桥旁边有座假山,造型秀丽逼真。山上有个亭子,亭子里的人都活灵活现。山上曲曲弯弯流下一道瀑布,从小桥下流过,给人清新凉爽的感觉。小桥的另一边支着一座钢琴,一个穿着白色衣裙的少女在弹琴,琴声叮咚,悦耳动听。稽莎莎知道这个咖啡厅是这个城市最高档的约会场所,价格的高贵使一般人望而止步,只有收入不菲讲究情调的人和上流社会的人才到这里消费。

十点多钟是咖啡厅最清静的时候,大厅稀稀疏疏地坐着几个人。无论男人女人都穿着世界级的名牌,摆出高贵优雅的派头,声音很低地说着话。她一走进咖啡厅,胸臆中就腾升出高贵的情愫,行动上就有了高贵的举止,走路放轻脚步,挺胸抬头,目光正视前方,一只手自然地抚在挎包上,另一只手自然摆动。她觉得,只要走进这个场所,就是憋了满肚子的气也会克制着不能发作。马曼丽已经早到了,坐在靠窗户的一个桌子旁给她招手。她给马曼丽摆了下手,尽量使动作优雅高贵。

服务生见她走过来,快步走到她跟前,替她把椅子朝后边拉了一下,待她坐好后又恭立在旁边。马曼丽小声问怎么迟到了一个小时?我以为出了什么事情。

她小声说别提了,还吵了一架!

马曼丽说什么事情值得一大早就吵架?

她把吵架的事情讲述了一遍。

马曼丽说莎莎不是我说你,你怎么还在那个小区住?这个城市里除了过去的家属院,再没有比那低档的住宅区了。你们小区都住的什么人,进城的农民工,下岗工人,退休的一般干部,刚毕业的大学生,社会闲杂人员,在那个环境里不想吵架都不行,人人都不讲道理,也不懂得道理,你讲道理就活不下去。大家都憋了一肚子气,只有经常吵架才能发泄出来,要不非憋出癌症不可。像这个咖啡厅,坐的都是上流社会的人,都讲究自己的品味和休养,注意在公众场所保持形象,想吵架都没人和你吵。你以后要是交上了男朋友,人家问你住在什么地方,怎么好意思说住在那个小区?就像我们今天聊天,人家知道我们在圣彼得堡喝咖啡,就知道我们的档次。我们要是在马路边喝老爸茶,人家会以为我们是什么档次的人?

马曼丽把她开导了一阵,把酒水单推到她面前,又对服务生招了下手,说你喝点什么,自己点。稽莎莎就翻酒水单,只要是咖啡类,没有低于100元以下的。茶水相对便宜,但最便宜的龙眼红枣茶也是80块钱一壶。她翻了好大功夫,还没有下决心点,又不好意思给马曼丽说这里的东西太贵,琢磨了半天才说来一壶龙眼红枣茶咋样?

马曼丽说莎莎你是恶心我哩,咱们两个女的喝那么大一壶龙眼红枣茶,不胀死咱们?这里有最低消费,一人最低消费不能低于100块钱。她说完就对服务生说,给她来杯哥伦比亚咖啡,我来杯英国皇室咖啡。稽莎莎就看酒水单,哥伦比亚咖啡一杯198元,英国皇室咖啡189元,两杯咖啡加起来差不多400块钱。就转了个弯说这里的消费真是一般人想都不敢想的!

马曼丽说这里的档次就是通过价格体现出来的,要是人人都能进来的老爸茶坊,就没有这里的品味了。在这里消费有这里消费的价值,在这里认识的朋友和在老爸茶坊认识的朋友,就有天地之别。我和现在的男朋友就是在这里认识的,我要是天天泡老爸茶坊,认识的只能是下岗工人和进城农民。

挎包里的手机一阵蜂音,稽莎莎取出手机,回答对方说我在圣彼得堡咖啡厅。其实,她完全可以说我在外边,没必要说那么具体,但她觉得说出圣彼得堡的时候,胸中就有一股自豪和得意。马曼丽见她收了线,说你现在给对方说在圣彼得堡咖啡厅,感觉就不一样吧。

稽莎莎点了下头。

马曼丽又说莎莎,我上个星期搬家了。稽莎莎问搬到什么地方了,马曼丽说我在帝都花苑买了一套164平米的房子。稽莎莎惊讶地问帝都花苑?马曼丽说是帝都花苑。稽莎莎说那可是全海南岛最贵的房子,两万多块钱一平米。马曼丽说两万一千零九十八块,一分钱的折都不打。连装修费算下来,花了四百五十多万。

稽莎莎看了她一眼,不再说话了。四百五十多万对于她来说,是个不敢想象的天文数字。

马曼丽又说莎莎,吃过中午饭,到我的新家看看,体验一下上流社会住宅区的感觉。我们过去老说世外桃园,什么是世外桃园,帝都花苑就是世外桃园。走进帝都花苑,立即感觉到一派鸟语花香,空气清爽,精神舒适,自觉做了神仙。我从搬到帝都花苑以后,再和朋友们交往,感觉就是不一样。别人听说我住在帝都花苑,给我说话的口气都发生变化,就像我们给香港的李嘉诚、美国的比尔盖茨说话一样。在那个小区居住的人,素质就是高,行为都是那么高贵讲究,待人接物都彬彬有礼。就连人家养的狗,都高贵漂亮,清洁卫生,不乱吼乱叫,和这些人住在一块本身就是一种享受。莎莎,你又没有负担,攒那么多钱干什么,干脆在帝都花苑买套房子,哪怕买套小点的房子,也不能再在现在的小区住下去了。

稽莎莎说曼丽你是饱人不知饥人的可怜,帝都花苑一平米两万多元,哪是我们这些人住的?攒的那点钱连装修费都不够!稽莎莎知道马曼丽被一个香港老板包养了,那个香港老板有良心,和马曼丽交往了三四年都没有抛弃她,不像现在的很多男人,有了新欢就抛弃旧人。人家马曼丽有大老板包养,自己却连个男朋友都找不着,没有额外收入,靠自己一个月两千多块钱,一年的工资才能买一平米房子,住帝都花苑只能是梦想中的事情。

马曼丽又问莎莎你存了多少钱?可以在帝都花苑按揭一套房子。稽莎莎说大约有三十多万,还是离婚时分给我的财产。稽莎莎是十年前离婚的,一个女儿给了男方,男方有个中等公司,在公司里给她拨了二十五万,她这些年又省吃俭用使银行存折上数字不断增长。马曼丽又说三十万交首付款够了,你一个人也不需要太大的房子,有四五十平米就可以了。你要是住到帝都花苑,就能结识住在那里的男人,那里的男人可是男人中的精品,事业有成,到时候会帮你换成大房子!

稽莎莎琢磨了一会儿说,我不指望那些狗屁男人,毛老人家都说自力更生丰衣足食,我自己能养活自己。就是在帝都花苑买房子,月月的按揭还是能付得起的。

马曼丽知道她说的不是心里话,就说莎莎你这是何必哩,女人天生就是靠男人过日子的。你长得又不差,就是心情不愉快,加上长期得不到男人的阳光雨露,脸色显得干枯。你住进了帝都花苑,再结识一个威猛有钱的男人,用进口化妆品一打扮,隔三差五地疯狂一夜,能一下子年轻二十岁!

稽莎莎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说咱们就在这里吃套餐,吃过饭就去帝都花苑看房子。马曼丽说再着急也不在这一会儿功夫,人一辈子啥都可以将就,就吃饭睡觉不能将就。中午咱们到俄罗斯餐厅,那里的西餐最正宗。说完就对旁边的服务生招了下手,说埋单,从挎包里取出钱包。稽莎莎也急忙取出钱包,说我来。马曼丽说你歇着吧,就你那点工资,要是一会在俄罗斯餐厅的消费也埋单了,这个月你就别吃饭了。

稽莎莎苦笑了一下,说也是,就那点工资,要不是你请,哪敢到这些地方来?

下午的时候,稽莎莎开车回到小区。小区门口的保安给她放行的时候,物业公司的经理也站在那里,跑到她车子跟前,还给她哈了下腰,恭敬地说大姐,上午让你受委屈了。我已经狠狠批评了那些人了,胡乱停车怎么行?你是老住户了,又是国家干部,不要和那些人一样见识。那些人都是进城的农民,腿上的泥巴还没有洗干净,和他们生气降你的身份。

经理很会说话,稽莎莎从他的话里感觉出自己在这个小区还是很有地位的,自己是这个小区不多的国家干部之一,也是这个小区最早开上轿车的住户,从来不欠物业公司的管理费、水电费,自己开车进门出门,保安都给敬礼。有几次她没开车出门,经过小区门口的时候,发现保安并不是给谁都敬礼的,对那些卡车根本不敬礼,就是对轿车也是选择性的敬礼。能让保安敬礼的车主,无疑是小区的高等住户,是小区的头面人物。

她把车开进院子,早上和自己吵架的卡车司机刚停好车从驾驶室跳下来,看见她的车进来,走到她跟前很不自然地说,大姐,我不知道你是国家干部,早上冒犯了你。上午物业公司的人找我谈话,我才知道你是国家干部。你大人不记小人过,以后需要我们做啥事情,就打个招呼。卡车司机正说着,老婆也从房子里跑出来,手里拿着两个木瓜,跑到稽莎莎跟前,脸上的笑能流出蜂蜜,说大姐你是国家干部,不要计较俺这些农民。他这个人成天在外边跑,性子野把你得罪了,俺两口子都给你赔不是。这木瓜是俺家自己种的,没有上化肥没有用农药,味道不一样。你拿去尝尝,要是觉得好吃,俺以后回家再给你带。

稽莎莎胸臆中残留的气愤一下子被洗涤了,反而觉得不好意思,急忙说都在一个院子住着,发生矛盾是很正常的事情。早上的时候,我的脾气也不好,以后咱们互相帮助。木瓜你们留着自己吃,你们在城里生活,啥都得掏钱买,也不容易!司机老婆等她从车里钻出来,硬把木瓜塞到她手里,看着她走进楼里,才慢慢离去。她能感觉到人家看她背影的目光都流溢出尊敬。

稽莎莎的车再没有被别的车堵塞过。有好几次,她早上上班,开车的时候看见那辆大卡车停在很远的角落。小区里的进城农民,遇到她都恭敬地打招呼,不论年龄大的小的都称她为大姐。好几次她下午开车回来,司机老婆不是抱个西瓜,就是提一篼红薯,要不就是一袋西红柿,硬要送给她,都说是自家种的,没用农药没用化肥没有污染绝对生态。

稽莎莎所在的档案馆搬家,馆长叫稽莎莎负责这件事情,雇一辆大卡车,再雇十个民工,关键是要认真,每搬运一件都要做好记录,档案这东西连一张纸都不敢丢。稽莎莎马上想到小区里的大卡车司机,晚上回到小区把车停好后没有马上进楼,站在院子里朝司机住的房子张望。司机老婆看见她,立即从房子里跑出来,老远就叫大姐你回来啦!

稽莎莎问你老公回来没有?

女人就朝着房子喊,阿灿,大姐找你!

司机穿着大裤衩跑出来,也是老远就大声问大姐找我啥事情?

稽莎莎说我们档案馆要搬家,需要一辆卡车十个民工,工钱都好商量,不知道你能不能做这事情?

司机立即说能能能,我们就是揽到活了才有饭吃,揽不到活就没有饭吃,不知道大姐需要多长时间?稽莎莎说最少得一个月,一个档案馆几十间房子的档案,不是一天两天能拉完的。而且装档案的时候要登记,卸档案的时候也要登记,花费的时间就长。

司机说没问题,你们雇我的车,要我怎么做就怎么做。

稽莎莎说还需要十个民工,手脚要干净,干活要认真,丢一件档案都是坐牢的罪过。

司机说这个更没有问题,我现在就给俺村子的人打电话,叫来十个年轻小伙子,人品绝对没问题。

稽莎莎说你的卡车一天多少钱,人工一天多少钱,我回去好给领导汇报。

司机说大姐你看着给,给你干事情就不能讲钱。

稽莎莎说不是给我干活,是给公家干活,是公家给你工钱,你该要多少就要多少,说啥也不能让公家占了私人的便宜。你们进城做事,挣点钱多难。

司机说你们包不包油钱?

稽莎莎就说我们啥都不管,我们一辈子就雇这一次车,哪个省的档案馆也不会经常搬家。

司机说车连司机和油钱一天按600块钱算,民工一个一天按80块钱算,如果你们解决住宿可以按70块钱算。

稽莎莎觉得要价不高,就对司机说我明天上班给领导汇报一下,领导同意后就给你打电话,你就通知你们村子的民工赶过来。

连续四十多天,稽莎莎指挥着大卡车和民工搬运档案。晚上回到小区,早回来的司机和民工就聚在院子里,都给她贡献出满脸的谄媚,大姐长大姐短的献殷勤。还有的拿出从家里带来的土产,死活要送给她。她又从他们那里感受到自己的高贵和尊严。

四十多天以后,档案搬完了,稽莎莎在工单上签过字,又让馆长签过字,把他们领到财务室,看着他们领过工钱,又把他们送到大门口。司机和民工对她千恩万谢之后,才欢天喜地地走了。

晚上她回到小区,司机和民工又聚在院子里,司机拿着一沓子钱,走到她跟前小声说,大姐这是你的收入。

她惊诧地看着那沓子钱,说我有什么收入?

司机说你给我们揽的这个活,我们得给你回扣,这是规矩。他们一人给你五百,我给你五千,加起来是一万,司机说着就把钱朝她手里塞。

稽莎莎急忙把手缩回来,说这钱是你们挣的,我怎么能拿你们的钱?

司机说要是没有你,我们哪能挣到这些钱?

其实,她也听说过现在做啥事情都有回扣,回扣的多少看对方获得利益的多少,有的人把工钱算得很高,让国家多出钱,把钱付给对方后,对方再返给管事的人。尽管这样,稽莎莎还是不好意思拿这笔钱,但司机和民工死活要她拿这笔钱,推来推去只好拿了一半。

这些民工没有再回农村,就在这个小区租了房子,在城里找工作应付生活。稽莎莎成了这帮民工心目中的女皇,小区的人见这些五大三粗的汉子都对稽莎莎恭敬,见到她也就格外客气。

以后,档案馆有了需要雇用卡车和民工的事情,她就让司机和这些民工去干。这些人在她那里得到了好处,对她更是恭敬万分。

又过了四个月,稽莎莎在帝都花苑买的房子装修好了。她把这边小区的房子租给了别人,还是租用这个卡车司机的车,还是雇用那十个人,把家朝帝都花苑搬。

把家具朝楼下搬的时候,司机和进城的农民就问她,干部大姐你在这住得好好的搬家干什么?我们住在一个小区,有事情也好照应。这些进城农民又把她叫干部大姐了,在他们心目中,干部是最有权势的人了。

她给他们解释,那边的环境要好一些,朋友也住在那里。说话的时候看他们难受的样子,又说我经常回来,我的房子租出去了,要回来收房租。

司机老婆说干部大姐,你回来前给我们打个电话,我把饭做好咱们一块吃。就连平时没有来往的住户也出来看她搬家,也和她打招呼,她感觉出他们对她还是很高看的。在这个小区,像她这样身份的人还是不多的。

她开着自己的捷达,大卡车跟在捷达的后边,民工们坐在大卡车上,浩浩荡荡地开到帝都花苑。卡车在帝都花苑一停下,民工们还没有从车上跳下来,就喧哗起来,哇,世上还有这么好的地方,恐怕中央委员都住不上这房子!又有一个民工说比城里的公园都漂亮,干部大姐以后天天都住在公园里了。他们又围着稽莎莎问,干部大姐,你在这里买的房子多少钱一平米?稽莎莎说两万一千多一平米。民工们睁大眼睛说天爷,两万多一平米,我们一年挣的钱不够买半平米,把我们村卖了恐怕买不了一套房子。还有的民工敬佩地说干部大姐,你真厉害,能买起这么贵的房子。于是,他们再看稽莎莎的眼神中更增加了敬佩的成分。

稽莎莎兴奋到了极点,刚搬到帝都花苑,人还没有住下来,高档住宅区的效益就显示出来了。就很大度地对他们说,你们先不忙搬家,把这里好好看看,以后想进来看就不行了,这里实行入内登记制度,一般人是进不来的。

民工们真的不忙搬家了,在花苑里转来转去地观看。没过三分钟,一辆摩托车开过来,在他们身边停下,一个穿保安服的人从摩托上下来,问你们是干什么的?尽管态度温和,但他们还是感觉出来人家的警惕和对他们的怀疑。民工们都不说话了,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稽莎莎走过来,说他们是给我搬家的。人家看了她一眼,又看了停在楼边的捷达一眼,问你住哪套房子?稽莎莎说了自己的房子牌号,人家哦了一声,声音还拖得很长,随后又对她说搬完后让他们马上离开小区,这里不许闲杂人员进入。

保安离开以后,稽莎莎很长时间没有说话。她从保安的话中听出,人家对开捷达车的自己并不多么尊敬,甚至还怀疑自己不是这里的住户。于是,朝楼边的停车场瞅了一眼,停在这里的大都是奔驰、宝马、原装奥迪,还有几辆法拉第、劳斯莱斯,根本没有捷达这类档次的车。

大卡车司机又问稽莎莎,干部大姐停在这里的车都是很贵的?

稽莎莎心里就有了失落,情绪也有了低沉,不想回答他的问话。又觉得不回答不礼貌,人家问这话没有恶意,就说肯定很贵,都是世界上的名牌轿车,哪一辆都是一百多万,有的还值一千多万。

稽莎莎的话又引起他们一阵惊叹,一千多万一辆,恐怕把钱堆得跟车一样高都买不来。

稽莎莎给他们说人家买车根本不带现金,都带支票,到银行转个账就行了。卡车司机自觉聪明地说一千万恐怕能装半卡车,咱们这些人点数都得多半天。一个民工接着说多半天都点不过来,咱们这些人没有经过点钱训练,点着点着就点错了。

他们把家具朝房子搬的时候,进门就又说起来,干部大姐你这房子太小了,比你在咱们小区的房子差远了,这么小的房子住着多憋气?

稽莎莎没有回答,心里却说两万一千多块钱一平米,要不是按揭我还买不起这房子哩。

他们见稽莎莎不再说话,也就不再说什么了,忙活着把家具按稽莎莎的要求摆。

民工们走后,稽莎莎把小物件摆放好,连晚饭都没吃就睡觉了,一直睡到第二天九点多钟起床。刚刚洗漱完毕,就听见门铃响,从猫眼里朝外看,是小区的保安,就打开门。保安站在门口给她敬礼,说这是你的停车证,上边有你的停车位置。如果你需要,我现在可以带你去看一下具体位置。

小区给她划分的停车位置在最偏僻最不容易倒车的地方,要是有辆车挡在外边,自己的车就没有办法开出来。她想到自己原来被卡车堵着出不来的教训,就对保安说能不能把我的停车位置调整一下,这位置太偏僻了,出入不方便。

保安很礼貌地说不好调整,只能这样了,停车位很紧张,就这也是想了很多办法挤出来的。

稽莎莎轻轻叹了口气,又把停车的位置看了一遍,问停车费多少?

保安说一个月300块。

稽莎莎心里嘘了口气,一个月的停车费就300块钱,简直是敲诈!但是,她什么话都没说,能住进这个小区就不能为这点钱和保安论长短,要是叫人知道了会笑话自己的。

保安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接着说你的停车费是最便宜的,因为这个位置最偏僻,出入也不十分方便,所以只收300块钱的停车费。位置好的要收600块钱,好多车主都想朝便宜的位置调换哩。

稽莎莎在心里算了一下账,停车费300,物业管理费每平米8块,45平米就是360块,还不算水电费就得支出660块,自己原来那套房子的房租才收600块,还不够交物业管理费和水电费。

十点多钟的时候,马曼丽来了,先在房子里转了一圈,转完后说莎莎你也真是的,换了房子不换家具,新房子配旧家具,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依我的意见,把这些家具全扔了,再买新家具。

稽莎莎苦笑了一下说,你说得容易,买家具不要钱?我从哪里弄买家具的钱?就是付的首期购房款,我还借了一万多块钱哩!

马曼丽说也是,到帝都花苑买房子,也难为你了。人住在这里,拼的就是钱,你住多大的房子,装修的档次,开的什么车,雇的什么保姆,办的什么公司,当的什么官,连养的什么档次的二奶和狗都不能落在别人的后边。要不就会被人瞧不起,尽管人家嘴里不说啥,但看你的眼神都不一样!说完又说莎莎也不着急,等以后有钱了先把家具换了。我估算了一下,把这些家具全换成高档的也就是10万块钱。再等以后有钱了,把房子也换了,起码换个250平米的,要跃层式。再养一只名贵狗,最好是阿富汗犬,像欧洲女人那样高贵,牵出去也让人敬佩。要是傍上了这里的男人,这些计划就可以提前实现。

稽莎莎苦笑了一下,什么都没说,心里却琢磨你以为我是世界选美小姐,这么大岁数了哪个有钱的老板会要自己?

马曼丽在房子里转够了,也没有在沙发上坐下来,说不管怎么说你也是乔迁之喜,我也没有东西送你,就请你吃个午饭,算是对你的祝贺,你说在什么地方吃?

稽莎莎说你喜欢在什么地方就在什么地方,我听你的。

马曼丽说俄罗斯餐厅怎么样?档次又高,环境又好。

稽莎莎说俄罗斯就俄罗斯。

马曼丽说咱现在就走,到了那里先喝茶聊天,到了中午再吃饭。

她们走到停车场,马曼丽问稽莎莎你的车停在什么地方?

稽莎莎就指了下自己的车。

马曼丽说他们怎么给你安排这个位置?这个位置好长时间都没有安排出去,谁都不肯要这个位置。

稽莎莎说咱是新来的呀,不愿意又有什么办法?人家还说了,好的停车位置收费就高,有的位置一个月要收600块钱哩。

马曼丽说他们说的没错,这里的一切都是论质付费。我那个停车位置也不怎么样,一个月都收450块钱。她们说着就走到稽莎莎的捷达跟前,稽莎莎掏出车钥匙,按了电子开关,随着一声细响,车灯闪了一下,表示车门已经打开。稽莎莎就要朝进钻的时候,马曼丽挡住她,说你就不要开车了,这种车在你原来的小区不显得低档,到了帝都就不行了。你看这个停车场,有几辆这种档次的车?

稽莎莎用目光极快地朝停车场瞥了一下,真的没有一辆这种档次的车。

马曼丽说以后把这车换了,最不行也得换个宝马、奥迪,开出来也不丢人。

稽莎莎又苦笑了一下,心想我这是搬进帝都花苑的第一天,你就让我换家具换房子换车,这几样换下来没有五六百万能行?我去哪弄五六百万,就是搞腐败也没条件,凭自己一个办公室副主任,人家送红包想都不会想自己。自己唯一能搞的腐败就是给公家买东西,花了300块钱开上350块的发票,还不敢多开,要是让领导发现了,办公室副主任都当不成了。指望几个月多开50块钱的发票换房子换车换家具,就像让自己去竞选世界小姐一样不切实际。

下午三点多钟,南中国海岛的太阳还是十分暴烈,但帝都花苑到处都是树木花草,树木遮罩了太阳的暴烈,也过滤了太阳的酷热,使小区到处都是树阴和凉爽。小区最中央是运动区,有游泳场,一个可供比赛用的标准池,一个练习池,一个儿童池,还有一个温水池。池水碧绿,一派洁净,有人在池里戏水。在游泳池的旁边,是栋三层高的运动楼,楼里有健身房、体操馆、羽毛球馆、乒球馆。在运动楼的旁边是网球场,四周竖立着很高的铁丝网。稽莎莎午睡起来,站在窗户前看了一阵这些风景,就有了到里面看看的欲望,也有到游泳池玩上一阵的念头。她看到在比赛池里游泳的几个人的姿势都不标准,显然没有经过专业训练。她上中学的时候曾经被市游泳队看中,训练了三年,就是不出成绩被淘汰了,但无论如何也比一般人的游泳姿势标准。就从床头柜里找出游泳衣,简单收拾了一下,走出楼门。

她经过网球场的时候,里面没有人打网球,谁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出来打网球。经过运动楼的时候,她想先进去看看里面的设施,刚走到健身馆门口,站在门口的保安很有礼貌地伸出一只胳膊,也很有礼貌地说,您的票?

她停住脚步,才知道就是这个小区的业主要在这里锻炼还得交费,就装成毫不在意的样子朝楼口的售票处走去。售票处有一个很醒目的标牌,上边写着各项运动的价格,进入游泳池的价格是30元人民币。她朝标牌上看了一眼,心里琢磨游一次泳就要收30块钱,一个月要是游上10次泳,就得300块钱,自己那点工资连收的房租加起来供房都紧张,哪来的闲钱游泳,心里就有了沉闷。

回到家里又无事可做,就坐在电视机跟前,拿着调控板不停地翻着频道,也不知道哪个频道的节目好看。

傍晚的时候,太阳坠落到西边的海面上,消失了白日的酷热,光线极为温柔。有海风吹来,海面上有一波一波雪色的浪花,还有一波一波的海浪朝岸上扑吻。不远不近的海面上,有几艘归家的渔船,很缓很缓地在海面上移动。海风带来了凉爽,抚摸着人的肤肌,使人的肉体和精神都感到展脱和清爽。

稽莎莎走出房子,在小区里散步。前边有一座小桥,桥下有一道小河,河水很清澈,能看到河里有鱼在游戏。小径和小河的两边全是树木,她叫不出这些树木的名字,但觉得这些树木的造型很好,估计是名贵树种,一般的闲花野草绝对不会被栽到这么高档的花苑。在小径的旁边有亭子,亭子里坐着四五个年轻女人,一个比一个漂亮,都牵着很漂亮的狗狗,狗狗卧在她们脚前。

稽莎莎走到她们跟前的时候,才看清她们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漂亮,无论身材、脸蛋、气质、谈吐都具有超群的漂亮。她想起马曼丽说的帝都花苑的男人养的二奶,都参加过世界小姐的选美比赛,随便哪一个都是某个城市的魁首。本来,她散步的路线要经过她们身边,但她觉得自己走到她们面前,充其量给人家当个衬托,快到亭子跟前的时候就转了个弯,朝另一边走去。但是,她的身后还是传来她们的声音:这个女的是才来的;看样子是个单身;我中午在楼上看了,她开的是捷达车;你看她穿的那身衣服,从上到下都是假牌子;她的停车位置就在那个角落,谁都不要的位置;那个位置便宜呗,一个月节省300多块钱哩;她住的房子才45平米,在那栋楼的拐角,现在还有好几套没有卖出去;天哪,45平米,怎么能住,人进了房子到处磕碰,我住的房子200多平米,都觉得还小,45平米相当我的一个卧室;她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连装修花上一百多万,不如在别的小区买套大房子,住起来也方便;冒充富人呗,谁都知道住帝都花苑的都是巨富;巨富能冒充吗,富人的气派是用钱堆积起来的,没有钱做铺垫,只能是虚张声势。

稽莎莎看到迎面走来一个男人,离那个亭子还有五六十公尺,眼睛就直直地盯着那几个女孩子,连余光都不肯分给她一点,好像根本没有看到她一样。

稽莎莎觉得心里像锯齿在一下一下地拉,脸上燃烧出一团一团的火焰,胸腔中蔓延着剧烈的羞耻,再没有散步的心思了,想匆匆回家,又怕这样急急走开更让她们笑话,装成根本没有听见她们的说话,故意慢慢地朝回走去。把房门关上的时候,眼泪就控制不住地流出来,跑到沙发跟前,痛哭起来。

晚上,马曼丽打来电话,说她想过来聊天,不知道方便不方便。

稽莎莎的情绪已经好转了,说我一个人住在这里,有什么不方便,你啥时候想来就啥时候来。

马曼丽说万一有个小白脸在你房子,说不定正在做刺激的事情,我要是贸然去了,你会恨死我。

稽莎莎说你看我都多大岁数了,哪有那份雅兴?

马曼丽说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五十还要鼓一鼓,当代人的营养好了,七十岁还有欲望哩!

马曼丽进门以后,稽莎莎把傍晚散步的事情给她说了。

她思谋了一会儿说,这几个女人真的参加过世界小姐的选美比赛,有的还闯过了好几关。那些老板包养她们,年薪都是上百万,房子都是两百平米以上,开的都是宝马奥迪。你不要计较她们,谁让人家有挣大钱的本钱哩。咱们要是拿到了世界选美大赛的冠军,年薪都得上千万。

稽莎莎不再说话了,但住进帝都花苑的自傲感却消失得没有一点,代之的还是住进这里的屈辱。

马曼丽见她情绪不好,又说她们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被人包养的东西吗,一旦人家不要了,恐怕连咱们还不如。

稽莎莎没有说话,她知道这些世界选美小姐,不可能没有人包,像优绩股样抢着包。听说有些老板为包养这些小姐,明争暗斗使尽了手段。要是有老板玩腻了,只要说转让她们,马上就有人拿着大笔的转让费排队走后门。

马曼丽长叹口气,说其实人家也帮那些老板赚了不少钱。

稽莎莎惊奇地问她们能帮老板赚钱?

马曼丽说当然能帮老板赚钱,老板包养她们不仅仅是为了玩,要是仅仅是为了玩,一千块钱到五星级大酒店的咖啡厅随便找一个,长相不一定比她们差,何必花一百多万养她们?老板包养了她们,和人谈生意的时候就带上她们,能包养世界选美小姐的老板绝对不是一般的老板,生意就好做。什么是品牌,这就是品牌。你听谁说过哪个大老板把黄脸婆带上谈生意的,带的都是美女!要是一个大单签下来,几千万几个亿,包养她们的用处大着哩!

马曼丽这么一说,稽莎莎心里的屈辱、不平就消泯了。人家凭着自己的脸蛋、身材、气质,帮老板赚了那么多钱,牛逼一点也是应该的。自己没有人家年轻,没有人家漂亮,就没有让大老板包养的本钱,就不要眼红人家。心里想通了,话也就多起来,对马曼丽说你晚上要是没事情,咱们一块到西海岸公园散步去。

马曼丽说今天不行,我一会儿就要回去。我们约定好了,今天是他在我这儿住的日子。

稽莎莎就说那你快点回去,不要人家都到了你还在我这儿。

马曼丽说他不会来得这么早,一般都到了十一点以后。

稽莎莎又说你也得回去准备一下,洗洗澡化化妆。

马曼丽说那能花多长时间,我在这再陪陪你。过了一会儿,马曼丽又说莎莎你也该买条狗养,一个人过日子多孤独,有条狗作伴感情也有个寄托。

稽莎莎说我现在连自己都养不起,哪有力气养狗,月月都得付银行的贷款,剩下的刚够吃饭,连件衣服都不敢添。

马曼丽琢磨了一会儿说,你说的也对,要是养狗就得养名贵狗,超过她们养的狗。但名贵狗一条都得好多万,最好的狗比一辆奔驰车都值钱,咱们也养不起。

稽莎莎吃过早餐,到停车场把自己的捷达倒出来,准备朝出开的时候,有辆奔驰600朝出倒车,竟然对着她的捷达倒过来。她急忙摁响喇叭,企图制止司机倒车。司机就好像没有听见她的喇叭,也好像没有看见车后还有一辆捷达,继续朝着她的捷达跟前倒,撞上捷达后还没有停车,竟把捷达推着朝后边倒。稽莎莎钻出汽车,冲到司机跟前大声喊,你没看到我的车?我给你不停地打喇叭,你还朝后倒,把我的车都撞坏了!

司机从车里钻出来,走到她的捷达跟前,把撞破的漆皮瞥了一眼,用脚在上边轻轻踢了一下,说这也叫车?这是车吗?是玩具!

稽莎莎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司机从车里取出皮包,在皮包里拿出一沓子钱,拍在捷达的引擎盖上,说拿去,这些钱可以把你的车全部喷一遍漆!

稽莎莎气得眼泪都差点流出来,说你这是欺负人!

司机嘿嘿一笑,说我怎么欺负你了,我倒车撞了你的车,负责给你赔偿还不行?你要是不服气,我把车停在这里,你用你的车朝我车上撞,撞成啥样子我都不放个屁!

保安跑过来了,她像见到救星一样,跑到保安跟前诉说自己的冤屈。奔驰车司机根本就不看保安一眼,钻进车里做出准备开车的样子。保安听完她的诉说,从捷达的引擎盖上拿起那笔钱塞到她手里,说人家王总把你的车撞了,一下子就赔你这么多钱,你还有啥不满足的,要是我睡觉都能笑起来。这点漆,花不了两百块钱就补好了,剩下的就是净赚的,多划得来。要是我,巴不得天天有人撞我的车,天天都有这么多的收入!

保安又跑到奔驰车司机跟前,连着给人家鞠了几下躬,说王总别生气,快上班去吧。

奔驰车司机哈哈一笑,说她值得让我生气?

稽莎莎看着奔驰车毫无声息地滑出了停车场,眼泪一串一串地涌出来。

下班以后,稽莎莎开车回到原来住的那个小区。她给租房子的客人说好了,今天是收房租的日子。她的捷达刚开进院子,卡车司机在窗户里看到了,对老婆说干部姐回来啦。两口子放下手上的活,朝着捷达跑过来。住在这个院子的民工,也看到了稽莎莎的捷达,都从房子里跑出来,把稽莎莎围在中间,抢着叫干部姐,你回来啦!稽莎莎也高兴地问候他们,最近可好。他们又七嘴八舌地回答,还行,咱们这些人能在城里扒拉一碗饭吃,饿不死就行,也不指望发财。发财是你们城里人的事情,咱这些农民一辈子要是能开上小轿车,就是祖宗烧了高香,老天爷保佑我们发财了。

卡车司机的老婆挤到她跟前,问干部姐你吃饭没有?

稽莎莎说刚下班,还没有吃。

卡车司机老婆就说你要是不嫌我们这些人肮脏,就在我家把饭吃了,省得回家再做饭。这么热的天,做饭真是受罪!

稽莎莎不好意思地说怎么能在你们这里吃饭,我一个人好对付,随便在街上买点吃的就行了。

司机老婆就说外边的东西吃不得,就是大酒店的东西也没有咱自己做的干净。我在大酒店的餐厅干过几个月,菜都不好好洗,随便用水冲一下就行了,根本就没有洗干净,还贵得不行!卡车司机也给稽莎莎说,你就在我们这里把饭吃了。你一个月都不回来一次,回来一次就好好聚聚,大家都想着你哩!

稽莎莎见大家都这么说了,也就不再推辞了,心里觉得有种亲情在滋生、蔓延,盈满全身,精神和肉体都觉得安逸。

卡车司机见稽莎莎不再推辞了,赶忙对老婆说你快回去再准备几个菜,让干部姐好好吃一顿。又从裤兜里取出一张百元大票,塞到一个民工手里说,你骑车到超市买只文昌鸡。又有一个民工对稽莎莎说干部姐,你就不要上去了,我们上去叫他把房租送下来。这么热的天,爬一次楼出一身汗。说完就朝楼里跑去。卡车司机又对另几个民工说,你们跟着他一块上去,他们要是给干部姐下来送钱就算了,不下来就收拾他们。

稽莎莎急忙对着他们的背影喊,千万不要打架。

卡车司机笑着对她说打不起来,我们这么多人,他敢和我们打!

卡车司机老婆把炖好的文昌鸡盛了满满一大碗,端到稽莎莎跟前,说咱也没有啥好东西,这碗鸡肉你吃了,电视上都说鸡肉很补养人!

稽莎莎看着满满一大碗鸡肉,知道人家把大半只鸡的肉都给自己了,就给司机老婆说你把肉分出来,大家都吃些。

司机老婆说我们这些人又没病没难的,身体壮实得跟水牛样,吃了也是浪费。你们当干部的用脑子,用脑子最伤身体了,要好好补养一下。干部姐,你没时间炖鸡,我以后炖鸡了给你打电话,你过来吃就行了,你有车过来很方便!

碗里的鸡肉鸡汤冒着腾腾热气,稽莎莎觉得眼睛一片模糊,不知道是鸡肉的热气扑的还是泪水蒙的,停了好大功夫才说,等这边房子的合同期满了,我还要搬回来住。

在帝都花苑住了半年以后,稽莎莎发现在这个高档花苑,自己的职务是最低的,房子是最小的,车是最低档的,服装是最差的,可能连存款都是最少的,停车位置是最偏僻的,在单身女人中的年龄是最大的,长相是最不行的,用的香水是最低劣的,男人走过去的回头率也是最低的,没有一样比得过人家。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就是人家不说自己什么,自己都感觉低人一等。何况这里本来就是一个比拼金钱比拼享受的地方,自己没有比拼的基础硬要和人家比拼,受伤的只能是自己。

稽莎莎搬到帝都花苑以后,她们再聊天的时候就不到圣彼得堡了。马曼丽都跑到稽莎莎那套四十五平米的房子,她提前在稽莎莎那里放了一筒台湾的高山云雾茶,聊着喝着自有一种感觉。

这天,稽莎莎把茶泡好,给马曼丽的杯子里倒了,说曼丽我准备搬回原来的房子住。

马曼丽一愣,问你在这里住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搬走?

稽莎莎说你看这地方是我这种人住的吗?硬要住在这里,是自己给自己找罪受。

马曼丽琢磨了一会儿说也是,以你的收入和综合条件确实不适合住在这里。你搬走以后,这套房子怎么办?

稽莎莎说转让了,就是亏点钱也转让。我算计了,有了转让这套房子的钱,后半辈子过得绰绰有余,何必月月付贷款住在这里受罪?

稽莎莎把搬家选在周末的上午,还是那辆大卡车,还是那帮子民工。马曼丽也跑来帮忙,把稽莎莎在这里受的委屈给民工们说了,民工们搬东西的时候,故意把号子喊得山响,故意弄出一些很大的声音,为他们的干部姐出气,也消除自己心理上的不平衡。

责任编辑 子 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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