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劫难逃

2009-02-13 05:31傅爱毛
飞天 2009年1期
关键词:端木女儿孩子

傅爱毛

1

柳娅梅和女儿的生日在同一天:农历的七月初七。过了这个生日,柳娅梅就整整四十五岁了。女儿周岁二十一,名叫杨晓淘,在深圳跟她父亲一起生活,刚来柳娅梅家里两个月。

既是生日,又是情人节,当然要庆祝一番。按柳娅梅的意思,还照往年的惯例,挑一个好一些的饭店,去舒舒服服地吃上一顿。女儿杨晓淘却牢骚满腹地说:动不动就去胡吃海塞一番,一点情调都不讲。柳娅梅就反问她:你倒是有什么妙招呢?杨晓淘眉毛一挑,说:我早就想好了,去碧沙湖游泳。然后坐在草地上吃野餐。我靠,爽透了!

柳娅梅沉下脸道:我说过你多少次了,一个女孩子,不要带粗口。你怎么就改不了呢?

杨晓淘一边嚼着木醇糖,一边满不在乎地说:靠,我一高兴就忘了。再说,这也不算是粗口,连刘翔也这么说呢。

柳娅梅有点生气了,提高了声音道:甭跟我耍贫。反正我不要再听到从你的嘴里吐出那个字眼来,太恶心了!

杨晓淘也不甘示弱道:是你们想到歪处去了。对我们来说,这只是个感叹词而已。你们是标准的伪君子!性压抑!柳娅梅知道,女儿说的“你们”是指她这个年纪的整整一代人。在女儿的眼里,她已经是个迂腐不堪的“老朽”了。

母女俩这么争执着的时候,张质浩从楼上下来了。杨晓淘抢着道:浩哥儿,我和妈咪讲好了,要去碧沙湖游泳,快去准备。张质浩是柳娅梅的现任老公,按辈分杨晓淘该叫他“爸爸”的,最起码也该叫个“叔叔”。但,杨晓淘一意孤行地叫他“浩哥儿”,柳娅梅也拿女儿没办法。张质浩太年轻了,才三十四岁,看上去倒确实像是杨晓淘的“哥哥”。

柳娅梅跟前夫杨向辉离婚的时候,杨晓淘十岁。夫妻两个为了争夺女儿,差不多撕破了面皮,最后,杨向辉带着杨晓淘去了深圳。柳娅梅就是因为爱上张质浩才离婚的。那时她三十五岁,比张质浩大了整整十一岁,大家都认定:他们这对“老妻少夫”撑不了多久就会一拍两散。如今十年过去了,夫妻两个丝毫没有分手的迹象,女儿却突然从深圳跑来了。在离婚后的十年间,柳娅梅很少见到女儿。可能是她伤透了前夫杨向辉的心,他总是想方设法地阻止柳娅梅见到女儿。后来,柳娅梅干脆放弃了努力,暗自打定主意:等女儿长大成人,摆脱了父亲的监护,她这个做母亲的再来补偿她。

杨晓淘因为什么原因突然从繁华的深圳来到内地郑州,无论柳娅梅怎么打探,她都守口如瓶。不过,能有机会和女儿厮守在一起,柳娅梅还是非常高兴。女儿想去游泳,虽然她从内心里不乐意,还是无条件地答应了。

2

碧沙湖距离郑州两个小时的车程,他们赶到的时候才十点半钟。由于地处郊外,这里环境非常怡人。周围是茂密青绿的芦苇,湖水也清澈见底,还能隐约看到几尾曼妙的小金鱼。四面有大片的绿地,绿地上一棵又一棵的梧桐、紫槐和刺柏,高大葳蕤、浓阴密布,感觉静谧恬淡,跟喧嚣芜杂的城市确实不一样。坐在湖边的凉椅上,柳娅梅居然想起了一首早先看到过的古诗:“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城中十万户,这里两三家。”看来,杨晓淘是对的,能来这里透透气儿,比坐在城市的饭店里不知道要惬意多少倍。

柳娅梅还在沉思的时候,杨晓淘早已耐不住了,拉了她就去更衣室,等她们母女俩出来的时候,张质浩早已下水了。三十四岁的张质浩,身上一点多余的赘肉都没有,看上去健美俊朗。杨晓淘叫了一声“浩哥儿,你好帅耶”,就“扑通”一声跳下了岸。柳娅梅活动了一番腿脚,等骨关节活络了才慢慢没入湖中。

年轻的时候,柳娅梅曾经是个游泳能手哩。身材好,人又靓。仿佛只是眨眨眼的工夫,自己居然四十五岁了。不过,柳娅梅并不服老。她优雅自如地挥舞着两只胳膊,奋力地往前游着,很快就赶上了前面的两个人。他们一家三口,就像三条漂亮的鳗鱼,一尾咬着一尾,欢快地游动着,引得岸上的人们都向他们赞赏地侧目而视。

到底是年岁不饶人,游到第三圈的时候,柳娅梅开始感到体力不支,几分钟后,她的左腿又突然抽了筋,她咬着牙,却还是疼得忍不住叫出了声。那两个人急忙调头,连拉带拥地把她拖出了水面。上岸后柳娅梅很快就恢复了过来,不过,游泳的兴致却是消失怠尽了。杨晓淘正在兴头上,又急不可待地跳进了水里,张质浩则留在岸上照顾老婆。

柳娅梅看着老公意犹未尽的样子,幽幽地说:我没事了,你继续。

张质浩道:我也歇一会儿,顺便抽支烟。

于是,夫妻两个便坐在岸边的凉椅上,看杨晓淘一个人游。杨晓淘继承了妈妈的遗传基因,标准的魔鬼身材,脸蛋儿却比妈妈还要俏丽,美得令人目眩。她来家里两个月了,身为后父的张质浩几乎没敢正面打量她。现在,她身着三点泳装自由自在地荡漾在万顷碧波里,被众人的目光团团围猎着,张质浩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正眼来看看她了。瞅瞅水里的女儿,再瞧瞧岸上的妈妈,张质浩的心里有些迷离和恍惚:十年前的柳娅梅跟此刻的杨晓淘是多么惊人地相像啊,简直让人怀疑时光倒流逆转了。

3

那时的张质浩还是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担任柳娅梅的私人专职司机和助理,而柳娅梅已经是个颇有名气的女企业家了,拥有一个相当规模的服装加工厂。虽然出身寒微,但张质浩却长得一表人材,再加上善解人意,令柳娅梅倍加赏识,不仅付给他丰厚的薪水,而且不时地请他品茶、喝咖啡,还送他礼物。当柳娅梅意识到不对劲儿的时候已经太晚,他们双双都陷了进去,想要全身而退已不可能。接下来便是轰动一时的绯闻、破釜沉舟的离婚大战,等他们终于成为合法夫妻时,柳娅梅差不多身败名裂,服装厂也濒临破产。“花痴”、“变态”,说什么难听话的都有,等着看笑话儿的人更多。

那时柳娅梅对自己的婚姻充满信心:她原本就靓丽迷人,再加上注意修饰和保养,还有事业和名气,这所有的分量加在一起,足可以抵消十一岁的年龄差了。岁月对男人来说似乎比较宽容和厚爱。十年过去了,张质浩由青涩的毛头小子变成了一个沉稳老练的大男人,靠自己的心血和努力,成功地把行将破产的工厂发展成了超过原规模的股份制公司,于是,婚姻天平两端的分量开始发生微妙的变化,那十一岁的年龄差也慢慢地显得突兀起来。

不过,在女儿没来这个家以前,柳娅梅从来不肯承认自己“老”了。但是此刻,看着水里轻盈活泼如一个小海妖的女儿,她第一次深深地意识到:自己老了。她的身材臃肿了许多,皮肤也失去了往日的光泽。最可怕的是胸部:虽攒足了力气,也支撑不起萎颓的青春了。深深的悲凉感如同潜滋暗长的毒素,瞬间就通过血液弥漫到了她的全身。她偷空打量了一眼旁边的张质浩,他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水里的杨晓淘,根本无暇顾及自己的情绪波动,也可能早已忘记了她的存在。

柳娅梅无奈而又自嘲地笑笑:有什么办法呢?要一个男人不为女人的青春和美貌动心,就像不让牛顿的苹果往地上落一样荒唐。柳娅梅不由自主地哀叹了一声。

4

听到老婆的叹息声,张质浩这才如梦方醒般扭过了脸来,为了掩饰尴尬,他皱起眉头,漫不经心地说道:你歇够了,再下去游一会儿吧,玩就玩个痛快。

柳娅梅道:这里环境好,我想坐一会儿。你下去游吧。

张质浩有些羞愧地笑了笑,没置可否。从心里讲,他是想下去游的,他听到自己的血液汩汩滔滔、汹涌澎湃,似乎很久都没有这么躁动过了,不过他尽量维持着作为长者的尊严。好歹他也算是“父亲”,在“女儿”面前不能失态。

杨晓淘游到对岸又返了回来,大声地叫着:老妈,快下来!

这个孩子,以前一直叫自己“妈咪”的,现在突然改叫“老妈”,柳娅梅的心略略地沉了一下,摆摆手说:我坐着喝瓶水,你玩吧。

杨晓淘又大声地叫着:靠,浩哥儿,你怎么也坐着不动?想装老头呢是不是?

张质浩的脸微微地红了一下,下意识地扭头看了老婆一眼。

柳娅梅觉得,女儿完全被她爹杨向辉惯坏了,张嘴就是粗口。但是此刻,她必须装作没有听到一样,否则只会使大家都更加难堪。

张质浩在椅子上扭来扭去,想下水却又觉得不妥当,单等着老婆发话了。柳娅梅专心致志地细品着果汁,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张质浩知道,她这是故意的,于是,心里便不由自主地生出了一股愠怒来,不过他尽量隐忍着。夫妻两个正在暗自较着劲儿的时候,忽听得杨晓淘在水里喊:

浩哥儿,快来救我!

两个人同时抬起头来,见杨晓淘那丫头沉到水里不见了。柳娅梅腾地站了起来,张质浩早已扑通一声跳进了水里。三分钟过去,柳娅梅觉得自己的呼吸都要停止的时候,那两个人一起从百米开外的地方钻出了水面,只听杨晓淘一串爽朗的笑声像珍珠一样在湖面播撒开来,柳娅梅这才明白:那丫头是在逗着玩呢!

柳娅梅抚着自己砰砰跳的胸口又重重地坐在了椅子上,两眼则直勾勾地望着水里的两个身影,看得心惊肉跳、浑身直冒虚汗:那水里的两个人儿简直就是一对绝配!一个经过岁月的历练和打磨已经炉火纯青,恰似百炼钢化作绕指柔;一个则如三月小阳春,枝头桃花方吐蕊。不知内情的人搭眼一看,百分之百会认定他们是一对情侣。

柳娅梅看不下去了。她低下头来,竭力不让自己胡思乱想,可是,不争气的泪水还是不可遏止地沁出了眼角。自己居然在妒忌亲生女儿吗?这太荒唐了。这样想着,柳娅梅努力地把眼泪逼回胸腔深处,又悄悄从包里拿出粉饼来补了补妆,这才平静下来。

张质浩顾忌到自己“后父”的身份,游了几圈以后,虽然兴犹未尽,还是恋恋不舍地上了岸。一边在老婆的身边坐下来,一边有些讪讪地说:这丫头太淘了。湖水最深处十几米,年年都有人在里面丧命呢。

柳娅梅瞥了他一眼,话里带话地说:晴天白日的,说那些触霉头的话干嘛!喝杯水压压惊吧,我看你的神经有些亢奋。张质浩慢慢地点着一根烟叼在了嘴上。

杨晓淘在水里疯足疯够,也上了岸。

5

接下来是野餐。

东西都准备好了,就在车上放着。他们一家三口来到一棵大樟树下,在草地上铺了一块塑料布,然后一样一样地把吃的摆了出来:啤酒、叫化鸡、午餐肉、火腿、水果、面包,还有五香牛肉和小点心,中西合璧,应有尽有。

在水里玩了那么久,杨晓淘可能是真累了,懒洋洋地闭着眼睛在草地上躺了下来,身上羊脂玉一般鲜嫩光洁的皮肤大面积地裸露着,在绿茸茸的草地衬托下,白得有些耀目,连她这个做妈妈的都忍不住想伸出手来抚摸一番。张质浩则善意地尽量不往她身上瞅,但眼神儿如同长了钩子,拐了几道弯还是禁不住地黏过去,想刹都刹不住。

这时候,柳娅梅忽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不可救药的错误,她应该提前换上衣服的,但此刻已经来不及了。同样穿了泳衣的她,在女儿的衬托下显得老态毕现。平日里穿了得体的衣服还能遮遮羞,现在则是一览无余、纤毫毕现地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一想到自己已经是个“老妇人”甚至“老太太”了,柳娅梅就止不住地直冒冷汗。她觉得,对于女人来说,“衰老”甚至比死亡还要可怕。

正在她这么心事沉沉的时候,树上的两只鸟儿忽然吱吱喳喳地打起了架来,杨晓淘睁开眼睛说:靠,一躺下就睡着了。说着话一骨碌爬起来,抓起一片火腿就往嘴里塞。柳娅梅这边却是再也忍耐不住了,脸一凛,责备道:你不说那个字就不能活吗?我一听到就觉得恶心、羞耻,你怎么一点记性都不长呢?

杨晓淘在水里撒足了欢儿,又刚刚打了个盹儿,正在兴头上,忽然被妈妈这么兜头盖脑地一顿数落,一下子愣住了。憋了半天,还是回击道:这么难得的好日子,你却成心不让人高兴。我看你是更年期反应过敏,回头让浩哥儿替你买几瓶更年康吧。

柳娅梅气得脸都青了,大声地嚷道:我就是不准你再说那个字。再说我批你耳光!

眼见得母女两个就要掐起来,张质浩急忙打圆场道:吃饭、吃饭,吃完了我们去爬凤凰山。说着话,他自己先打开一罐啤酒喝起来。杨晓淘到底是个孩子,很快就雨过天晴、阳光灿烂了,嬉皮笑脸儿地腻着张质浩说:浩哥儿,别光顾自己喝,给我也开一罐。张质浩还未来得及拿起一罐新啤酒,自己手中的一罐早被杨晓淘抢过去喝了一大口。杨晓淘喝一口酒、吃一块肉,也不用餐具,就那么用手抓着,有时还要毫无顾忌地吮一下手指头,看上去根本不像个姑娘家,倒似个三年没闻过肉香的乡下野小子,柳娅梅被她的吃相惊呆了。不过,她痛心地发现:杨晓淘这样一副吃相,倒使她显得更加娇憨可爱,看上去美得如同一头小海兽。进而伤感地想:年轻就是好啊。连撒野施蛮看上去都是可爱的。若是一个老女人这样吃法,不把人吓跑才怪呢。

孤独和失落感像一千只看不见的虫子,一口一口地啮咬着柳娅梅的心,她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无助和脆弱。不过,她摒足全力,尽量撑持着表面的平静和自若。她知道,千万不能露出丝毫的破绽来。就像一件看上去完好无损的毛线衣,一旦剐出一根小小的线头,整件毛衣就会稀里哗啦地完蛋。她拿起一块面包来放进嘴里,尽量装作吃得很香的样子,心里却一遍一遍地问着:我老了吗?我真的是老了吗?

下午原计划去爬凤凰山的,在柳娅梅的强烈要求下被坚决取缔了。虽然凤凰山就在附近,而且也不是太高,但柳娅梅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力量、也没有信心爬上去了。定好的计划被无故取消,杨晓淘很是不乐意,她不甘心地在柳娅梅的脸上吻了一口,撒娇道:妈咪,好不容易来一趟,还是去爬山好不好?柳娅梅支吾着不肯表态。张质浩心里一百个想去,说出口的却是:你妈上了年岁,不能太劳累,还是回家吧,改日抽时间再来。

原本平平常常的一句体贴关照的话,柳娅梅听了却是万箭穿心。“你妈上了年岁”,听听,自己真的被划入老女人的行列了吗?她咬紧了牙关,用最大的努力克制着,让自己保持应有的沉默和尊严。

三个人就这么闷闷不乐地回了家。

6

以后的日子里,柳娅梅开始一夜接一夜地失眠。勉强睡着一阵子,也是噩梦连篇,而且所有的梦都差不多一个内容:自己变成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婆。布满皱纹的脸看上去如同榆树皮,身上的皮肤则像破抹布。

于是,她开始频繁地出入美容院,咨询最新的美容技术。这一类的技术倒是层出不穷,不过,价钱贵得吓死人,简直比受刑还要遭罪。她从网上看到,有的艺人甚至做过三四十次手术,伤筋动骨、改头换面,匪夷所思到不可想象的地步。既然没有勇气去做手术,她只得在别处下功夫:拼命地节食,买大量的化妆品,每天不停地做健美操,多吃一口饭就躲进卫生间里拚命让自己再呕出来。不过,最终她还是痛苦而又无奈地发现,无论怎么折腾,都无法改变一个钢铁般坚硬的事实:自己已青春不再。如同一根老菜帮子,即便从头到尾涂上一层绿漆来扮嫩,也榨不出几滴青春的汁液来了。

柳娅梅的心情变得越来越糟糕,动不动就情绪失控,跟女儿的冲突也愈来愈频繁。她亏欠了女儿十年的母爱,现在,母女好不容易团聚了,本该好好补偿女儿才对,但却发现:自己从内心里对女儿充满了敌意。女儿像一个危险的侵入者,不仅破坏了她原有的生活秩序,而且如同一枚安插在家里的定时炸弹,仿佛随时都可能引爆,把她的生活炸成一片废墟和碎片。她对女儿既爱又怕,同时又充满了抑制不住的妒意。

杨晓淘却是一副没心没肺、不谙世事的样子。也不管家里有个大男人,有时候穿着露脐小褂儿在客厅里晃来晃去,有时候身着短短的睡裙就在客厅的沙发上睡着了,露着两条白嫩嫩的大腿,看得她心惊肉跳。每当这时候,柳娅梅总是一边像救火一样拿浴巾飞快地把她盖上,一边在心里嘀咕:这么下去,终归要惹出乱子来的,这是迟早的事情。

7

为了防患于未然,柳娅梅开始挖空心思地想对策。不过,除了严防死守以外,似乎也没有什么高招儿。她笃定了主意:只要女儿在家,她就不出门儿,绝不给两个年轻人制造单独相处的机会。张质浩知道她的良苦用心,也不点破,很小心地谨守着“瓜田不系履,梨下不正冠”的古训。

然而,又过了一个月以后,女儿杨晓淘却突然回深圳去了。就像来时一样,事先连一点兆头都没有。不过,离开以后,她给柳娅梅发来一条短信:老妈请放心,只要有我在,就没人敢抢你老公。柳娅梅看着,禁不住耳热心跳。她原本以为毛丫头懵懵懂懂、嘛事不晓,却原来那心里倍儿清,比自己厉害多了,真叫起板来,怕自己根本不是她的对手。

不过,女儿离开这个家,她还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就像解除了空袭警报一样。进而又想:她的短信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听口气,好像已经把张质浩拿下了似的,难道他们之间已经发生了什么猫腻吗?疑神疑鬼的柳娅梅,愈看愈觉得老公张质浩不对劲儿。杨晓淘在的时候他的两眼闪闪发光,如同吸食了大麻。杨晓淘一离开,他变得蔫头耷脑的,最有力的证据是:他性趣全无,整月整月都不碰自己,这难道正常吗?这样想着,柳娅梅愈加感到自己的婚姻已经风雨飘摇了,于是,开始不动声色地采取防范措施。

柳娅梅是个颇有心计的人,做什么都按部就班。经过认真分析以后她认定,第一要着还在自己。俗话说,打铁还需自身硬。因此,努力保持青春和容颜仍然是当务之急。第二呢,当然是从经济上控制。金钱是男人的骨头和胆气。没有了银子撑腰,他就老老实实守在家里了。

此后,柳娅梅专门出高薪聘请了私人美容顾问,对全身的每一寸肌肤、每一个关键部位进行科学周密的打理和保养。那个美容顾问非常尽责,根据柳娅梅的具体情况,制定了一份长达百多页的计划书。在这份计划书里,单是“头发”这一项,就分了几十个条目:怎么护理,怎样漂染,在什么季节什么场合设计什么发型,用哪一款洗发水和护发素,找哪一家美发店、请哪一位美发师去做头发,都有详细的说明。当然,“头发”仅只是这份计划书中很简单的一项,其他的像皮肤的护理、小腹的保瘦、臀部的塑型、大腿的防松弛、体重的控制、卵巢的护养等等等等,都有详细的规则。最繁琐的是关于“乳房”的保养措施,根据那个美容顾问的理论:女人的乳房如果塌陷下垂,基本上相当于男人阳痿,必须重点保护。

这份计划书单是看一遍就愁死个人,具体执行起来能把人折腾到什么程度就可想而知了。不过,为了自己的幸福,柳娅梅还是尽可能听从美容顾问的安排,一项一项流水线一般地进行,从早晨睁开眼睛到晚上躺到床上,陀螺一般地连轴转,甭提多么辛苦了。当然,公司的事情她也不能不管。

公司由几人合股,柳娅梅和张质浩夫妇共同拥有百分之四十的股份,现在柳娅梅提出了一个新的建议:把两人的股权归到她一个人的名下,理由是:她年龄一天比一天大,心理上没有安全感。张质浩一听就恼了。家里的房子、汽车这些不动产都在她的名下,现在,她还要把两人的股权都握在自己手里,这未免太霸道了。他气愤地责问柳娅梅道:你把我当什么了?你的长工吗?

柳娅梅道:只要你不背叛我,不管在谁的名下,这财产都属于我们夫妻共有。别忘了,当初是谁把你扶植起来的?

柳娅梅不这么说还好,一这样说张质浩立刻义愤填膺起来:别老以恩人自居,我最烦的就是这种腔调。

你现在还像以前一样爱我吗?你能保证,我变成一个丑陋的老太婆时,你还一如既往地爱我吗?

这个问题你已经纠缠过一百遍了,我没有必要回答。你需要的是太太口服液。

你这是在暗示我老了,到了更年期?

这难道不是事实吗?

好了,你终于明确承认,嫌弃我老了。我当初向你隐瞒年龄了吗?你现在翅膀硬了是不是?柳娅梅说着,拿双手捂住脸哭了起来。

张质浩感到一种心力交瘁的疲惫,于是,甩手出去了,剩下柳娅梅一个人倒在客厅的沙发上嚎啕大哭。

8

吵吵闹闹、时好时坏地过了两年。这一天,柳娅梅突然接到女儿从深圳打来的电话:老妈,我要结婚了,你能来参加我的婚礼吗?

柳娅梅吃了一大惊,杨晓淘虽说已到法定的结婚年龄,但是,现在的年轻人,哪有这么早结婚的?于是慌不择言地问道:结婚?你有没有搞错?你了解男人吗?

杨晓淘一边咯咯地笑着,一边说:靠,我在江湖上好歹也混了这么些年,怎么不了解那些臭男人?连他们身上几块骨头我都摸得爽爽透。

接下来,柳娅梅详细询问了婚礼的其他一些细节,但对于新郎的情况杨晓淘始终只字不露。柳娅梅想:肯定是女儿中意的男人,要不然她不会这么快结婚。打点出一份嫁妆来才是最要紧的事体。

女儿的婚礼定在10月1日,柳娅梅提前三天就赶到了深圳。她没有想到,来接机的居然是前夫杨向辉。这是离婚十二年以来,他们两人第三次见面,杨向辉直接把柳娅梅接到了一家宾馆里。

杨向辉五十来岁,但看上去已经差不多是个老头子了:头顶秃了大半,肚子倒比以前大了两倍,脸色也晦暗无光。十二年的时光竟把一个男人摧残至此,柳娅梅又一次感到了岁月的无情。等两个人在宾馆外面的咖啡屋坐定以后,杨向辉直截了当地开口道:我单独来见你,是想让你设法阻止阿楠的婚事。柳娅梅的脸一沉:有什么问题吗?她要嫁的男人比我还要年长几岁,是个半截入土的糟老头子。杨向辉说着,居然淌出了两行混浊的老泪。柳娅梅愣怔在那里,半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从杨向辉的叙述里,柳娅梅慢慢了解到:那个“糟老头子”名叫端木林,是个小有名气的画家,有别墅豪宅,身家应在千万以上,但年龄却比女儿大了三十多岁。柳娅梅这些年以来虽说和女儿相处不多,但从言谈举止看,她并不是一个贪财恋金之人,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抉择呢?杨向辉已经尽了最大努力来阻止这桩婚事,但杨晓淘死心塌地、不改初衷,现在,他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了柳娅梅身上。

柳娅梅是第二天才见到女儿杨晓淘的。母女两个进行了三个小时艰难的谈判,最后以柳娅梅的彻底失败而告终。那丫头水泼不进、针扎不入。而且还振振有辞地质问母亲道:你当年要嫁张质浩的时候,外婆气得心脏病都发作了,你不是照样一意孤行?爸爸哪一点对不住你了,你那么狠心地抛下他?别人可以对我说三道四,唯独你最没有资格。

柳娅梅没有想到,女儿从内心里对自己怀着这么深的仇恨和蔑视。不知道是为了替自己辩护,还是为了说服女儿,她冲口说道:我是为了爱情!

杨晓淘听到这句话,忽然放肆地大笑起来。笑完以后,却扑在柳娅梅的怀里哭了。柳娅梅抱着泪流不止的女儿,一句责备的话都说不出来了。杨晓淘哭足哭够,擦干眼泪说道:妈,我也是为了爱情。

柳娅梅就想:也许是真的吧。女人一旦对哪个男人动了情,那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既然她乐意,就让她嫁吧。感情这种事情,最没有道理好讲。

那个端木林还算识些礼数,当天晚上在一家五星级酒店里设宴,专门款待远道而来的“岳母”。山珍海味也好、西餐大菜也罢,柳娅梅却是一口都难以下咽。那个男人真的是老了,老得连她都看不上眼。人人都会老,老并不是老者的过错,但,衰老真的是一件很可怕、也很残忍的事情啊,柳娅梅简直不忍把目光投向新郎倌那松弛得像破布一样的面孔上。那家伙到底是个老江湖,很殷勤地替比自己还要年轻的“岳母”夹菜、倒饮料,但他到底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柳娅梅,像阿楠一样叫“妈”显得荒谬甚至恶心,叫“阿姨”或是“大姐”也不合适,于是只好含含糊糊地以“您”代替。柳娅梅勉强撑持到上完主菜,逃一样回了宾馆。

一个人关在宾馆房间里,柳娅梅哭了个一塌糊涂。她想:这可能就叫作报应。她抛弃前夫,嫁给一个年轻英俊的小伙子,上帝就让她女儿嫁给一个比前夫还要老的男人。

两天后,杨晓淘和端木林的婚礼如期举行。

到底是个知名人士,婚礼办得很排场。来宾有几百位,各种名车把酒店前的广场都停满了。端木林的儿子端木阳也来了,小伙子刚刚三十出头的样子,跟张质浩差不多年岁,也像张质浩一样高大英俊。柳娅梅就想:这小伙子配女儿阿楠倒是正相宜呢,站在一起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双玉人,只可惜阴差阳错,天不随人愿啊!

穿了礼服的新郎多少顺眼了一些,能够娶到一个比儿子还小的漂亮姑娘做老婆,那个老新郎看上去很有成就感:一副志得意满、踌躇满志的派头和表情。阿楠始终微笑着。不过,那微笑不像是从内心溢出来的幸福,倒是带着一种莫明的惨烈、得意和挑衅,还隐隐地含有几分诡秘,像顽皮的孩子玩了一个恶作剧后的表情。柳娅梅定定地望着女儿,禁不住下意识地打了个哆嗦。心说:自己动不动就胡思乱想,真真是老了啊,人一老就会生出九条尾巴来。还是年轻好,单纯、清澈,不谙世事。

不过,来宾们没有谁注意到隐藏在新娘笑容后面的内容,这个小新娘实在太漂亮、太靓丽了,把大家弄得目眩神迷、无暇他顾。俗话说:头妻嫌,二妻爱,三妻赛过祖奶奶。端木林已经是第三次结婚了,能够娶到这样一个娇俏可人儿的小新娘,他一定会倍加珍惜和呵护的吧?

柳娅梅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心想:一切都看女儿的造化了。

9

婚礼一结束,柳娅梅马上就返回了郑州。她一天都不愿在深圳多呆,回来就眼不见心不烦了。再说,自己也有一大堆事情要操心呢。

那个老男人端木林让她更进一步地深味到,老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情!不管她采取什么办法和措施,“老”都在一寸一寸地向她逼近,就像一只该死的老鼠,你看不见它的影子,也听不到它的声音,但它就在你生命的缝隙里潜藏着,无声无息同时又无休无止地啮咬着你最珍贵的东西。有一天,当你发现的时候,生命的船早已千疮百孔、不可补救了。必须在祸患酿成以前,未雨绸缪。

在对自己的婚姻感到恐慌的同时,柳娅梅很自然地会经常联想到女儿杨晓淘,她还是个孩子,不知道婚后的生活会是怎般光景。她打电话询问,杨晓淘告诉妈妈:结婚很好玩,也很有趣。只需要脱掉身上的衣服就可以了。具体地说就是,晚上脱了衣服在床上给老公搞,白天则脱了衣服在画室给老公画。柳娅梅听了急忙斥责道:都为人妇了,说话还这般没遮没挡,你懂些规矩吧小姑奶奶!杨晓淘听了,没心没肺地笑笑说:靠,你们这些人就是虚伪,好像从来不跟男人做爱似的。老妈,你也要多跟浩哥做爱,一则可以拴牢他,二则也可保持青春和活力。柳娅梅听她说得不靠谱儿,便挂了电话。

杨晓淘说的其实都是事实。端木林那个老男人,得了杨晓淘这个迷人的小尤物以后,简直喜欢坏了,恨不得把她咬烂、嚼碎,连骨头带肉地吞进肚子里去。然而,他那么喜欢自己的小新娘,却又不肯怜香惜玉,每一次在床上做爱,他都恶狠狠的,像在玩命一般,恨不得生吞活剥了怀里的小女人。起初杨晓淘不理解他何以会这样,慢慢地就明白了:他是在恐惧和害怕。恐惧衰老、害怕死亡。从一开始他就在担心,这鲜嫩得如同荔枝果般的胴体迟早会落入他人的怀抱。他比杨晓淘大了整整三十二岁,差不多已经是深秋的寒蝉,拼出全身的力气也鸣叫不了几日。注定了弱水三千他只能取一瓢饮。正因为如此,他必须拼命地攫取,恨不得每一次都吸干她的骨髓、榨尽她的汁液,才算够本。

没有娶杨晓淘的时候,端木林还没有感觉到自己太老,结婚以后他才意识到:自己真是老了。像俗话说的:有牙的时候没有花生仁儿,有花生仁儿的时候没牙了。但,占有的欲望却又如此地强烈。死亡和衰老虽然不可抗拒,他可以找到别一种方式来永久占有这个女人。这个女人就是青春、就是生命和美。身体的部件衰弱了,他手中的画笔还算硬朗,他开始日夜不息地描画杨晓淘。站着的、坐着的、躺着的;正面的、背面的、侧面的,这一幅刚画完,马上又开始了另一幅。多画一张,他就觉得多占有了一分似的。

然而,他还是痛苦地发现,他越深入和逼近妻子杨晓淘,杨晓淘距他越远。在他和杨晓淘做爱的时候,杨晓淘参与的仅只是身体,她的灵魂像一只小鸟一样,置身事外地飞在别处。他可以把杨晓淘的身体搂抱在床上百般爱抚,还可以把她的裸体描摹在画布上尽情观赏,但他捕捉不住她那只灵魂的小鸟。那只小鸟扑朔迷离、忽远忽近,令他琢磨不定、惴惴难安。于是,他只好变本加厉地占有她的身体。

10

端木林和杨晓淘这对老夫少妻沉醉在欢爱的沼泽里流连忘返的时候,柳娅梅和张质浩那对老妻少夫却出了问题。

此时的张质浩已经三十六周岁。凭良心说,他对妻子并没有外心外意。十多年过去,爱情被稀释得淡寡了一些,这很正常,没有哪一份爱情能逃得过这一关。小伙子秉承了传统乡下人的美德,憨厚朴实、感恩守信,他从来没有打算过要离弃妻子柳娅梅。不过,随着年岁的渐长,他却生出了一个别的念头来,这念头很土气,也很乡巴佬,但却非常顽固:他想要个儿子。每天忙完了公司的事务回到家里,心里总觉得空落落的,看到别人家虎头虎脑的大胖小子,他就眼馋得不行。

刚结婚的时候一心只奔事业,想也没想这事,现在,他想了,四十七岁的妻子却不能再生育。他也考虑过去孤儿院领养个孩子,但总觉得跟自己隔了一层皮儿。他是个堂堂的七尺男儿,正年富力强,就是一心想要个自己亲生的儿子,别的什么念想都没了。真要的话就得和别的女人生,但他又确实不打算和柳娅梅离婚。这样以来,就必须另辟蹊径了。当然,所谓“蹊径”,其实也是明摆着的路子:花钱雇人代孕。

柳娅梅倒也很通情达理。她知道,张质浩若是狠下心来跟她离婚的话,她一点门儿都没有。张质浩光明正大地对自己提出来想借腹生子,说明他是死心塌地要跟自己相伴到老了。他想跟自己玩猫腻,那还不容易?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她若是反对,就说不过去了。退一步讲,有个孩子,也可以给他们的婚姻加上一把保险锁。柳娅梅很后悔自己刚结婚那阵子没有紧赶着替老公生个孩子,现在她身上连例假都没了。柳娅梅同意,采用试管婴儿的办法,由医院匿名提供卵子,找人代孕来生个孩子。夫妻两个商量妥当以后,很快就敲定了一个代孕的人选。现在这个时代好就好在,只要肯出钱,几乎没有什么办不到的事情。

不用说,那代孕者是个乡下女子。女子名小娟,二十六岁,正是生育的好时候,有过简短婚史,生得清秀干净。更重要的是,身体健康,没有任何疾病,从各方面讲,都再合适不过了。然而,在具体操作以前,柳娅梅还是多长了个心眼儿。

她想:精子是老公的,卵子由医院匿名提供,不管那个提供卵子的女人是谁,反正跟她自己没有任何关系。也就是说:这个儿子只是老公张质浩的孩子。她之所以同意要孩子,目的是为了用血缘维系两个人的婚姻,这孩子若是跟自己丝毫都不搭界,不是失去了纽带的作用吗?这对自己显然非常不利。在这一刻,她真真是恨透了自己的衰老啊。化妆和美容可以令她表面看上去年轻,却无法使她的子宫焕发生机、重涌潮汐,她觉得,自己就像一条干枯的河床,那种被岁月闲置和抛弃的恐慌像阴冷的毒蛇一样,又一次紧紧地扼住了她,她不甘心、也不愿意束手就擒、坐以待毙。

她想到了一个可怕的计划:让女儿杨晓淘提供卵子。她的河床干涸了,女儿的生命之流正汹涌澎湃呢,而且,杨晓淘长得跟她惊人地相似。这样生出的孩子,不仅间接流淌着她柳娅梅的血脉,连基因和外貌也会跟她有几分相像,如此以来,她与这孩子便也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若是以前,她绝不会这么做,现在,女儿已经结婚,她不用再担心女儿会抢她老公了。说到底,张质浩是外人,她们母女俩才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人呢。

柳娅梅偷偷打电话和杨晓淘商量这件事情时,杨晓淘爽朗地大笑了起来,笑完以后说道:靠,没想到老妈你也这般前卫,想出这么好玩的点子来。行,我举双手赞成。利人不损己,何乐而不为?母女俩又说了一阵子话,杨晓淘突然问道:具体怎么操作呢?不会是让我直接跟浩哥儿上床吧?柳娅梅一边嗔骂她,一边告诉她试管婴儿的办法。杨晓淘笑着说:靠,我还以为你打算让我犯乱伦之罪呢。不过说实话,浩哥儿真的很帅耶,确实需要上床的话,我也不反对。

女儿大大咧咧,对任何事情都毫不在乎,令柳娅梅既是忧又是怕。多一分精明就会多一分安全感。这般少心没肺,不遭人算计才怪呢。

经过商议以后,杨晓淘先秘密地和妈妈一起到一家医院里取了卵子储备起来,然后柳娅梅再和老公张质浩一起去取精子,再然后就是小娟的事情了。试管婴儿已经是非常成熟的技术,很快,一切就都搞定了。受精卵从试管里取出来,放置进小娟的子宫里顺利着床以后,他们租了一小套房子给小娟,吃喝用度自然全包了。在他们的悉心关照下,胎儿茁壮成长,小娟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地饱满丰硕,一切看上去都好端端的。

11

小娟肚子里的胎儿几个月大的时候,杨晓淘自己也怀了孕。端木林虽然先后三次结婚,但只第一任太太生了儿子端木阳,现在老来得子,本该是一件高兴的事情,谁知,妻子杨晓淘的怀孕却在家里引起了轩然大波。杨晓淘一气之下,从深圳的夫家跑回娘家奔妈妈来了。

直到这时柳娅梅才知道:女儿杨晓淘的确像她说的那样,是为了“爱情”才嫁给端木林那个老头子的。但,她爱的却并不是端木林本人,而是他的儿子端木阳。原来,在认识端木林以前,杨晓淘先认识了端木阳。两个人要死要活地好了一场以后,端木阳却突然决绝地提出分手,并迅速跟杨晓淘最好的女友乔珍珍结了婚。杨晓淘觉得自己被欺骗和耍弄了,怒不可遏、气愤难平,于是便设法靠近端木阳的老爹端木林,把老头子糊弄得意乱情迷,最终也名正言顺地嫁入了端木家。她上一次突然从深圳跑来郑州找妈妈,就是刚刚失恋的时候。她一边不动声色地在妈妈家疗伤,一边暗下里做着反击和补救的计划。

此刻,杨晓淘躺在沙发上气愤地说:乔珍珍眼里只有钞票,她图的是端木家的财产。

柳娅梅道:那又怎么样?动机是次要的,结果是她如愿以偿。

杨晓淘突然冷笑起来,原本俏丽的面孔看上去狰狞而又恐怖,好一阵子才咬着牙根说道:我不会让她如愿的。她替端木林生一个孙子想夺取家业,我要为端木林生个儿子,比她儿子长一个辈分。看谁玩儿过谁!

别忘了,她还有端木阳撑腰呢。你怎么面对端木阳?

端木阳想轻而易举就甩脱我,痴心妄想!他太低估我杨晓淘的能量了。做不成他太太,我就做他老妈。现在,他想否认已不可能:从法律上讲,我是他父亲的妻子;从辈分上讲,我是他的继母,还是他儿子的奶奶,我生了儿子就是他的亲弟弟。用这一层一层的关系,把他拴牢套死,然后,我倒要看看,他端木阳还怎么来甩脱我!乔珍珍还怎么再得意忘形!

看着心痛欲碎、满腹仇恨、连面孔都扭曲变形的女儿,柳娅梅禁不住呜呜地哭了起来,边哭边痛彻心肺地说:孩子啊孩子,你何苦这么烧棉袄气虱子呢?你这样做,把自己的一生都搭了进去,亏了血本啊!

杨晓淘也扑进妈妈的怀里哭了起来,哽哽咽咽地说:妈,我就是不甘心呐!我想不明白:曾经那样相亲相爱的两个人,怎么可以连任何关系都没有了?那样的话,这世界上的一切还有什么价值和意义呢?

柳娅梅呜咽着反问:你这样做就有意义和价值吗?你太傻了呀孩子!

杨晓淘争辩说:怎么没有意义?现在我和端木阳成了一家人。我肚子里的孩子跟他有着一样的血脉,我是他弟弟的亲妈!他们都姓一个端木,他哪怕逃到月球上去,也洗脱不了这层关系,叫他再去甩脱我!

柳娅梅已经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只觉得万箭穿心。她一边紧紧地抱着女儿,一边喃喃地说着:孩子啊,孩子啊,你可怎么办啊孩子?

杨晓淘和妈妈心痛难禁的时候,端木家里也不平静。

12

当初杨晓淘被端木阳抛弃了以后,下决心开始捕获端木林。当然,一切都是背着端木阳进行的。她明白:若是被端木阳发现的话,计划肯定失败。好在父亲住靠近郊区的别墅,儿子则住市中心的公寓,中间相隔一个多小时的车程,两人极少照面。

杨晓淘是经人介绍,以崇拜者的身份走进端木林画室的。她对自己的美有足够的把握,也相信这武器对一个男人来说具有怎样的杀伤力。果然,只用了几个月的时间,端木林就五迷三道、情难自禁了。作为画家的端木林不是没见过美女,但,在他年近花甲、事业也由峰巅开始下滑、渐成颓势的时候,有个年轻美丽得像露珠一样的姑娘向他笑盈盈地走来,他怎么会不竭尽全力,来紧紧地拥抱这最后的春日朝阳呢?这是他生命虹彩中最摄魂夺魄的回光返照了。

杨晓淘很聪明。在得到婚姻的承诺以前,她有条不紊、尽心尽意地向端木林施展千般妩媚、万种风情,同时又严守底线、寸土不让。这使得端木林对她既刮目相待,又怜敬有加,最终下决心明媒正娶,让她光明正大地登堂入室。

对于父亲和前女友杨晓淘的交往,端木阳丝毫都不知情。端木林是在正式注册登记过,而且连婚礼的有关事宜都已准备就绪,万事俱备、木已成舟的时候才通知儿子的。甚至在婚礼的前一天,端木阳还不知道父亲的新娘是谁。

端木林这样做也有他的道理。儿子端木阳是第一任太太生的,他的第二次婚姻破裂时,损失了不菲的一笔家产,这使得端木阳对父亲颇有微词。现在,当他将要垂垂老矣的时候,却突然决定跟一个刚刚达到婚龄的女孩子缔结婚姻,他清楚,一旦儿子提前知道自己要再婚,一定会有许多麻烦事。因此,婚礼前的一切都在暗中秘密进行。

在结婚礼堂里,当端木阳看到父亲挽着自己曾经的恋人杨晓淘出现时,惊得呆若木鸡、哑口无言,像遭了电击一般。但一切都已无可更改,他只能以超人的毅力保持着应有的礼节。事后,他也没有告诉父亲,他和杨晓淘曾经的恋人关系。事情太过尴尬了,以致他想要说也开不了口。

然而,端木阳的妻子、杨晓淘曾经的闺中好友乔珍珍却明白:杨晓淘这是在跟她叫板!她断定:杨晓淘还在深爱着端木阳,否则她不会这么疯狂。现在,她和自己的情敌走进一家门、成了一家人,乔珍珍觉得这是埋伏在她生活里的最大隐患。当她知道杨晓淘居然要怀孕生子的时候,危机感更重了。她认识到:不仅是自己的婚姻岌岌乎可危,连儿子的地位和利益也将受到严峻的威胁。她相信这是一个巨大的阴谋和陷阱,他们母子迟早都是受害者。为了粉碎这个阴谋,她不管不顾地对公爹端木林和盘托出了一切。

13

端木家里剑拔弩张的时候,柳娅梅家也不太平。

杨晓淘住到家里以后,柳娅梅把绝大部分心思都放到了女儿身上,很长时间没有去过小娟那里。这一天,她和杨晓淘从美容店出来路过小娟的出租屋时,忽然想:该给小娟送一些水果了,于是便和杨晓淘一起去了。谁知,一推开门,却看到张质浩在那里呢。

桌子上放着一篼子吃的东西,显然是张质浩刚买来的。张质浩很放松地斜倚在沙发上吃一只苹果,小娟则安详自在地编织着毛线衣,那两个人看上去倒很像是一对柴米油盐的恩爱夫妻呢。

柳娅梅下意识地怔了一下,以前,总是她和老公一起来送东西,这是她头一次撞见张质浩单独来看小娟。是不是他背着自己经常来这里呢?

张质浩似乎也有些尴尬,搭讪地说:路过这里,顺便来看看。

杨晓淘装作嬉皮笑脸的样子,故意打圆场地说:浩哥儿,你也给我买一些好吃的东西嘛,我也怀了宝宝呢。

张质浩趁机站起来说:你想吃什么?我这就去买。

第二天,张质浩去公司以后,柳娅梅闷闷不乐地坐在客厅里发呆。虽然没有抓到什么真凭实据,但她的疑虑却越来越重。就算老公和小娟之间是清白的,能保得准他不跟别的女人勾搭吗?街上随处可见妖冶惑人的美女,她们挖空了心思专打男人的主意。自己年老色衰,再也没有力量来和女孩子们抗衡了啊。

柳娅梅这样想着,刹那之间就陷入了绝望的深渊。这时,杨晓淘从卧室里走出来,看到妈妈心事重重的样子,一眼就知道盐从哪儿咸、醋从哪里酸了。于是,便宽慰地说:男人都是一样的货色,想让他们不犯错误只有一个办法:把他阉了。只要不是太过分,睁只眼闭只眼算了,甭跟自己过不去。

杨晓淘的话如同一道闪电,把柳娅梅塞满乌云的心撕开了一道光亮的裂缝。不过,她没有让女儿看出她的心思,而是掩饰地说:道理谁不懂?事情放到自己身上,哪个女人又能真正看得开?你若拎得起,就不会把自己弄到这般惨了。

杨晓淘嘴硬地说:靠,谁说我惨了?走着瞧,最后谁比谁惨还说不定呢。

到头来,弄个鱼死网破、两败俱伤,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杨晓淘的眼晴里慢慢蓄满了泪,沉默了好一阵子才说:妈,我是真爱端木阳。自己所爱的男人生生被别人抢去,这人又是自己最要好最信赖的朋友,你不能够想象我的心有多痛。

弄成这样子,以后怎么办呢?

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

看着女儿哀痛而又决绝的表情,柳娅梅知道,说什么都无济于事。自己也不比女儿高明到哪里去。

14

端木林从儿媳乔珍珍那里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以后,虽一时深感吃惊,但仔细地思量过以后,也慢慢释然了。曾经沧海、年近古稀的人了,什么样的世态炎凉和人情世故不曾经见过?当初杨晓淘和他结婚,他就怀疑过她的动机,但他想:杨晓淘就算别有用心,那用心也无非在他的财产上。能用自己的钞票换取一段如花美眷,让他在迟暮之年,有一个青春丽人儿相伴,也算值了。钞票是什么?不过一堆花花绿绿的纸头而已,像水蜜桃一样拥在怀里的人儿才是真的呢。

不过,活了大半辈子,他也绝对不会任人宰割。所谓吃一堑长一智,有了第二次婚姻失败的经验,在跟杨晓淘注册结婚以前,他已经把自己的财产打理过了,而且找律师和公证人留下了正式遗嘱,这事他连儿子端木阳都没告诉。好在杨晓淘不管在婚前还是婚后,连问都不曾问过有关他财产的事情,他还以为这女孩子心无城府呢,却原来她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自己忙来忙去、喜得屁颠屁颠的,不过是个替他人做筏子的冤大头而已。

不过,他明白:这事张扬出去,他只会更难做人。儿子也好、老子也罢,都是端木一家人,肉烂了还在锅里头。他不动声色地找律师把遗嘱又更正了一番,在妻子杨晓淘面前,还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装作不经意的样子,提出让杨晓淘打胎。理由是:他想好好地和杨晓淘享受二人世界。但内心的实际想法却是:杨晓淘若是生一个孩子,比他的孙子还小,将来自己闭上眼睛以后,很可能闹出说不清的乱子。于是决定防患未然,不让那可怜的孩子到这污浊阴险、危机四伏的世界上来。

杨晓淘明白:不生孩子的话,她在端木家将毫无影响力可言,只有把血脉渗入端木家,她才能跟端木阳建立起最根深蒂固的关系,端木林让她打胎,她便一个人躲回了娘家。只要孩子还在肚子里,她就什么都不怕。

15

几个月以后,小娟临盆,生了个胖嘟嘟的儿子,漂亮得像小安琪儿一般。但,柳娅梅和张质浩的婚姻却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僵局状态,矛盾的根由是柳娅梅一手造成的。

随着老之将至,柳娅梅一天天地变得神经质起来,老是担心年轻的老公会在外面惹出什么风流债来。那一天,当女儿无意间说出“阉割”二字以后,她的心里豁然一亮,就生出了一个邪恶的主意来。

她想:老公的那个东西如果不管用,他也就不会再去招惹女人了,这才是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的办法。于是,她开始悄悄地做手脚。具体地说,就是每天偷偷地往老公的牛奶里放一种很特别的避孕药。这法子是她从一个江湖医生那里讨来的。据那个游医讲,男人服用了这种药以后,会慢慢地懒于性事、疏离女人,其他方面没有任何影响。游医告诉柳娅梅,间或给男人服一片即可,日久即可见效。但柳娅梅心急,每天都给老公服一片。虽然柳娅梅知道,这样做对自己也是一种损害,但她年岁大了,对床第之欢不再那么看重。退一步讲,为了把年轻的老公拴牢在身边,她哪怕豁出去守活寡,也在所不惜。

刚开始的时候张质浩似乎没有任何不适,后来,他感觉越来越不对劲儿。人变得蔫蔫的,干什么都打不起精神来,于是便去看医生。做了许许多多的检查以后,医生判断他是慢性药物中毒,但究竟是什么毒暂时查不出来,他大惑不解地回了家。后来,他无意间发现柳娅梅正在往他的牛奶杯里放一种灰白色的药片。他装作没看见,等柳娅梅不注意,他把牛奶倒进瓶子里拿去医院化验,证明那药片正是他致病的根源。这种东西如果长期服用的话,不仅可导致他绝精绝育,而且会彻底丧失男性功能。幸亏张质浩发现得早,还不曾酿成什么不可挽回的后果。

这简直就是预谋杀人。张质浩怎么也没想到,妻子会对他下如此毒手。他是个本分守信的人,从来没想过要在外面拈花惹草,也从没想过要离开妻子,万没料到会遭此暗算,这使他一下子冷了心肠。他正式提出离婚,并且声明:保留诉诸法律的权利。

柳娅梅千算万算,没想到到头来却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不过,离婚她是死活不同意的。一个要离,一个怎么都不肯离,只好僵持在那里了。

16

妈妈这边的冷战刚刚拉开序幕,女儿那边的事情却有了回旋的余地。

杨晓淘出走娘家以后,端木林思来想去,她毕竟是自己的合法妻子,既然怀了孕,自己强行逼迫她打胎也不合适。退一步讲,自己从一开始就没奢望也不相信能得到杨晓淘的心,他想要的只是一份青春和美丽罢了。他知道,自己的好时候不会太多了,尽情地享用这青春的盛宴才最要紧,别的都是水中月亮镜中花。不过,既然杨晓淘做了自己的妻子,他就要打上自己的烙印。他不能白白地被一个小姑娘利用。

于是,他把杨晓淘招回家,对她摊牌说:杨晓淘若能证明自己真爱自己,他就同意杨晓淘生下孩子。怎么证明杨晓淘的“真爱”呢?端木林早就想好了。他很诚恳地对杨晓淘说:自己太爱她了,想留一点纪念在她身上。具体地说,就是想在她的身体上创作一幅画。不过,他事先讲明了:这画是用特制颜料来画的,画上去以后很难洗掉,除非用刀把肉皮刮掉。“真爱”不能强迫,所以,杨晓淘完全有权利拒绝这一要求。

杨晓淘倒也不是特别贪恋财产,但是她想:自己生下一个孩子,然后把端木家的财产全部控制到手里,让乔珍珍什么都得不到,也就有力地打击报复了她。乔珍珍是个视钱财如性命的女人,说不定因此而离开端木阳。端木阳手头几乎没什么钱,全凭吃老子过活呢。断了他的经济命脉,也就等于卡住了他的咽喉,到时候他不跪倒在自己脚下求她都不行。无论使用什么手段,只要能把端木阳从乔珍珍手里夺回来,她都心甘情愿。不就是一幅画吗?为什么要拒绝呢?

于是就开始画。说是画,其实是临摹。临的是一个绝色美少女,名子叫作《泉》。这是一幅世界名画,现藏于卢浮宫中。端木林用了整整三个月的时间,才把这幅画临摹到妻子的背上。不过,他临摹得很好,惟妙惟肖,几可乱真,而且在画的下端郑重其事地签上了他的大名。

杨晓淘以为端木林是因为喜欢她才这么做的,孰不知他另有想法:他知道,自己压根从头到尾都不曾真正得到过这个女人。他拥有财产、地位、名气、事业这些男人应该拥有的一切,但仅仅因为他老了,爱情便不再青睐于他,使他只能沦为儿子的替身,这是多么残忍的一件事情啊!每当想到这一点,他就屈辱绝望得浑身颤栗。

不过,使他稍感宽慰的是:虽然没有得到杨晓淘的心,但他却拥有了她美得如脂似玉的胴体。他要在这胴体上留下他永不磨灭的印迹。他明白:即使在他活着时,杨晓淘能够保持某种程度的忠贞,在他过世以后,她也必将经历她生命中另外的男人。这是必然的。到时候(那一天迟早会到来啊,谁都无法阻止),当那另一个男人脱光杨晓淘的衣服时,就会看到他的亲笔画和他醒目的签名。他要让那男人知道:杨晓淘曾经是他端木林的女人。她的胴体曾像画布一样铺展在他的眼前,并任由他的画笔浓墨重彩、精雕细琢。即使他死了,这印迹也将永远存在。他要杨晓淘一生一世都背负着这幅画,就像背负着沉重的十字架一样,直至进入坟墓都不可摆脱。他觉得,这幅画就如同盖在杨晓淘身体上的一枚印戳,他就是要用这种加盖“印戳”的独特方式来占有杨晓淘,同时也让杨晓淘为她自己的欺骗行为付出代价。令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上帝比他更加明察秋毫,而且比他的占有欲还要强。

17

完成那幅画的最后一道工序的当天晚上,端木林的心情特别好。在慢长的三个月中,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在创作之中,很少与杨晓淘做爱。再说,背上的颜料还没有进行最后处理,也不方便太肆意地动作。现在,那些颜料经过几道繁琐的工序以后,已经彻底凝固,于是,他便彻底放松神经,准备疯狂地与妻子欢爱一场,以此来庆祝作品的完成。再说,背上临摹着一幅世界名画的妻子看上去也更加令他目眩神迷、精魂出窍。在上床以前,他按以往的惯例先吃“红药丸”,不过,可能是太过兴奋了,他吃了比以往多一倍的药量,感觉威力无比、雄风百倍。然而,当他正如仙似幻地朝着极致的峰巅冲刺时,却突然头一歪,匐匍在妻子的身上不动弹了。

起初杨晓淘以为他是太累了,想休息一会儿,但过了两分钟他还不动,仔细一看才发现:端木林的脸都青了,呼吸也已经停止。急忙起身打急救电话。不过,医生赶到时,一切都已不可挽回。

杨晓淘一下子傻了眼。她没有想到:自己这么快就做了寡妇。她对端木林原本没有什么感情,端木林的死她说不上多么伤心,令她感到沮丧的是:端木林一死,她的计划势必要受到很大的影响。不过她想,作为端木林的合法妻子,她将是第一继承人,把端木家的财产握在自己手上,也就等于控制了端木阳。然而,令她万未料到的是:在结婚以前,老东西端木林居然已经留下了一份遗嘱。

根据那份遗嘱,他名下的豪华别墅、高档轿车,包括股票和基金在内的所有有价证券,以及他所收藏的古董等一切财产都归儿子端木阳所有,他留给妻子杨晓淘的只有几张名画,另外就是他自己的一幅自画像。端木阳在遗嘱里面特别说明:那自画像是他最满意的一幅作品,他留给爱妻杨晓淘,希望杨晓淘能带在身边,作为永久之纪念。

杨晓淘没有想到,端木林居然连一个栖身之处都没有给自己留下。当执行遗嘱的律师和公证人把端木林那幅自画像交给杨晓淘时,她怒不可遏地摔在了地上。画像上的端木林诡秘地微笑着,一副成竹在胸、高深莫测的样子,仿佛对此刻的一切都早有预见、洞悉在心。这真叫作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啊。

那幅沉甸甸的画像不知道是用什么材料装裱的,摔在地上居然完好无损,端木林还在悠然自得地微笑着。杨晓淘觉得:那微笑看上去不仅狰狞可怖,而且充满嘲讽和挖苦。仿佛在得意地对她说:想跟我玩,你还嫩了点。再怎么蹦达你也跳不出我的手掌心。想到这里,杨晓淘又恼羞成怒地把摔在地上的画像狠狠地踢了一脚。

家里的老佣人桂嫂看到了,一边急忙把画像捡起来,一边拿抹布在上面擦拭着。律师很诚恳地对杨晓淘说:自画像是死者专门给你的,你还是留下吧,怎么着也是夫妻了一场。杨晓淘愤怒地说:他若是把我当妻子,就不会这么耍我了。我留一幅画像做什么?看见他我会做噩梦的。

律师道:按遗嘱,这幅画像应该归你所有。你若要放弃,必须正式签字。杨晓淘二话不说,就在声明放弃的文件上签了字。

这时,老佣人桂嫂走上前来,嗫嚅着说:夫人,我可以把这幅画像带走吗?我侍候了端木先生十来年,先生待我不薄,我带回家,好歹作个念想儿吧。

端木阳还操心着自己的遗产呢,虽说有遗嘱在那里,但一刻不过户到自己名下,他一刻不得安宁,老是担心杨晓淘会闹出什么乱子来。于是不耐烦地说:拿去吧,拿去吧。

律师看着端木阳说:对不起,我必须按有关程序来进行。按规定:端木林先生的妻子如果放弃这幅画像,作为儿子,你就有权利继承。你确定要把画像送给桂嫂吗?如果是的话,请签字。

端木阳觉得自己的耐心已经到了极限,提起笔来,龙飞凤舞地签了字。然后把笔“啪”地一丢,有些咄咄逼人地说:可以继续往下进行了吧?

遗嘱执行完毕,杨晓淘带着仅有的几幅名画回到父亲那里,结束了她短暂的婚姻生活。虽然内心极度地不平衡,还是自我安慰地想,也许那些画能值几个钱。当什么都抓不住的时候,实实在在的金钱和物质就显出应有的分量来了。此刻杨晓淘不得不承认:她嫁给端木林时,在潜意识里对他的财产并不是毫无期待。

随后,她抱着极大的希望找专家给那几幅名画估价。结果气得差一点吐血,那些画居然全部是赝品。老奸巨滑的端木林不可能不知道这些是假画,他冠冕堂皇、正经八百地把几幅假画留给自己作遗产,简直就是在明目张胆地羞辱和嘲笑自己。杨晓淘觉得,自己被彻底耍弄了。先是儿子端木阳耍她,现在老子端木林又狠狠地把自己涮了一把,巨大的羞辱和打击使得她简直要疯狂了。回到家里,眼睛一黑,一头栽倒在了楼梯上。等她醒来时,肚子里的孩子已经没有了。

老公、财产、孩子还有家庭,仿佛只是顷刻的工夫,杨晓淘就失去了一切。她再也没有力量和武器夺回自己所爱的男人端木阳了。押上青春作赌注,结果却输得一败涂地、丢盔卸甲,她变得神思恍惚、表情痴呆,整天像个哑巴一样,一句话都不再说。

父亲杨向辉看她这般光景,怕她酿出什么大病来,和柳娅梅商量了以后,由柳娅梅把她接回郑州的家里来照顾,让她暂离深圳那个伤心地。

18

好在柳娅梅这里的情况有了通融。张质浩搬到外面去住了一个多月,柳娅梅再三地向他道歉、认错,他最终还是原谅了妻子柳娅梅。无论如何,柳娅梅是因为不愿失去他才那么做的,再说也没有造成不可救药的后果。小伙子是个厚道人,他一心一意地只想安安生生地把日子过下去。

柳娅梅的家里一下子热闹了起来:他们两口子,加上孩子和保姆,现在杨晓淘又来了,大人孩子五口人,倒也其乐融融。柳娅梅最担心的还是女儿杨晓淘。杨晓淘不大开口说话,每天不是对着墙壁发呆,就是抱着豆豆喃喃自语。豆豆就是小娟生的那个孩子,从辈分上讲,应该算是杨晓淘的小弟弟。

女儿杨晓淘抑郁不乐的时候,父亲杨向辉也走到了人生的尽头。那一天,柳娅梅忽然接到前夫杨向辉的电话:阿梅,来看看我吧,我怕是不行了。柳娅梅和杨晓淘赶到深圳才知道,杨向辉患了肝癌,已经到了晚期。此前他一直瞒着女儿,自己一个人在苦苦地撑持。现在,他知道时日无多,才打电话的。

也直到这时柳娅梅才知道:原来杨向辉一直都在爱着自己。离婚的十几年中,他也曾强迫自己跟别的女人交往,无奈曾经沧海难为水,没有一个女人能真正走进他的心里。他拉着柳娅梅的手说:阿梅,你知道这些年以来我最想念的是什么?就是在老家时,你烧着柴禾给我煮的玉米糊。那玉米糊真好吃啊!有太阳的香味,还有泥土的甜味,喝一口到肚里,温心暖肺,像被妈妈抱在怀里轻轻地抚摸一般受用。我怎么都没办法忘记那种暖暖的香甜味啊。到深圳以后,我试着想生产和推广这种东西,也做出来了,你看看。

柳娅梅接过他递过来的东西:一个几寸来高的圆型易拉罐,名子叫作“金皇后”。包装得精致而又漂亮,上面还印着大段的中英两种文字。杨向辉自嘲地笑笑,又接着说:我把好好的玉米挖空心思地用高科技手段加工了十八道工序,先是粉碎、提纯、脱糖、高温蒸煮,然后再冷却、作防腐处理,溶入维生素等多种添加济,力图想要捕捉住玉米的精魂,可是最后却发现:经过十八道加工以后,那玉米早已不再是玉米,而是成了变本加厉的高档垃圾和糟粕。

顿了顿,杨向辉又接着说:到后来我总算明白了,玉米是有魂灵的,那魂灵又娇贵、又脆弱,放在机器里加工一遍,那魂灵死灭一次。加工十八遍,那魂灵就死了十八回!我用了这么些年的时间一心想要找回玉米的真味,却是背道而驰,与它愈走愈远。

说到这里,杨向辉已经哽咽难言了。拉着柳娅梅的手,沉吟了好久才又接着说道:阿梅,我们在乡下时,一心想要来城里捞世界。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了,我觉得我们就如同土生土长的玉米,被城市的机器碾轧了一遍又一遍,死去活来、上天入地地折腾,把自己从土里土气的“玉米糊”折腾成了冠冕堂皇的“金皇后”,可是,却再也找不到自己的真魂了。我们是怎么活到了这一步啊阿梅?还有办法回去吗?杨向辉说着禁不住呜呜地哭出了声来。

柳娅梅也忍不住悲从中来。这些年以来,自己吃不愁、穿不愁,手头大把的钞票花不完,可是,那心里是什么滋味,那日子又是怎般的煎熬、悲凉和无奈啊!然而,满腔的酸楚却是一丝半毫都道不出,于是,只好一遍遍地说着:阿良,你等着,我煮玉米糊给你吃。真正的乡下老家玉米糊,又香又甜的那一种。

杨向辉苦笑着摇了摇头。柳娅梅真正动手了才知道:早年家乡那玉米糊是无论如何都煮不出来了。超市里买来的玉米糁不再是原来石磨的玉米糁,锅也不再是原来的铁锅,那散发着太阳和泥土味道的柴禾更是想都别想了。拿冷冰冰永远板着一副机器面孔的钢精锅和没心没肺的电怎么煮得出原汁原味的玉米糊来呢?一路走来,那丢失在岁月缝隙里的东西,是永永远远都找寻不回来了啊。

杨向辉到底也没能尝上一口早年的玉米糊,带着遗憾闭眼走了。

19

送走了前夫杨向辉,柳娅梅带着女儿杨晓淘又回到郑州。柳娅梅似乎还扛得住,这么短的时间里,经历了这么多的变故,杨晓淘却是招架不住了。她动不动就会流泪哭泣,失去了最亲她疼她的爸爸,她觉得心都差不多碎掉了,而且由爸爸的死,开始迁怒和怨恨妈妈柳娅梅。平日里对柳娅梅不冷也不热的,只有把小豆豆抱在怀里时她脸上才会有些微的笑容,这孩子长得跟杨晓淘像是一个模子里面刻出来的,杨晓淘把他抱在怀里就不想放手了。

每当看到女儿抱着孩子忘情地亲吻的时候,柳娅梅就会不由自主地陷入忐忑和恍惚之中。她不知道:这孩子应该叫她妈妈还是外婆,杨晓淘则显然把自己当了孩子的母亲。父精母血,这孩子的身上流淌有一半她的血液呢。她什么都没有了,唯有这个孩子、唯有这一点温暖和慰藉了,她把内心里仅存的一点爱全部放到了孩子的身上。

然而,明明是自己的儿子,却要叫自己姐姐,杨晓淘愈想愈觉得别扭。当初觉得捐出一枚卵子是很好玩也很简单的一件事情,如今看起来却是这般地荒唐而又残忍。她开始恨妈妈柳娅梅,也恨自己。谁知,家里已经够乱了,半路上却又杀出了一个程咬金。这程咬金不是别人,而是小豆豆的生身母亲小娟。

为了免除后患,杜绝不必要的麻烦,孩子满月以后柳娅梅就打发走了小娟,并按合同付了她五万块钱的代孕费。谁知,她居然反悔了。她把五万块钱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一心只要儿子。她一口咬定:儿子是她生的,就该归她。她辛辛苦苦地怀胎十个月,还给孩子喂了一个月奶,她怎么也忘不掉这孩子了。她原本以为,把孩子生下来,钱一到手就完事了,没想到会这般连心扯肺地疼。

小娟赖在家里不走,口口声声要讨回孩子,看那样子,她是真疼孩子,一副不讨回孩子誓不罢休的架势。杨晓淘一看这景况,心想:一不做,二不休,还是先下手为强的好,孩子是她的,谁也甭想抢去,她已经失去了整个世界,不能再失去这孩子。于是,找个空子,装作带孩子出去玩,结果一出门就和孩子一起远走高飞了。

孩子失踪了,最着急的是张质浩。杨晓淘由于过度刺激,脑子有些癔癔症症的,他担心孩子会出问题。于是,连商量都没跟妻子柳娅梅商量,立马就报了警。杨晓淘带走了孩子,柳娅梅虽然知道是怎么回事,却又不敢明说,只有在那里不停地掉泪。她要跟杨晓淘联系,也联系不上,杨晓淘一点线索都没有给她透露,又关了手机。张质浩则快要疯掉了,每天泡在警局里,任凭倾家荡产,也要找回孩子。

两个月以后,杨晓淘和孩子在成都军区附近的一家宾馆里被抓到了,杨晓淘随即以绑架儿童罪被拘捕。她哪里肯服?干脆直言不讳地承认:自己是孩子的母亲。警方做了DNA鉴定:杨晓淘所言不虚,于是被无罪释放。

张质浩却被这事实惊呆了。他和自己的“女儿”合作生了一个孩子,这算怎么回事呢?今后自己又怎么跟杨晓淘相处?他不知道妻子柳娅梅还有多少阴谋瞒着自己,也不知道这城市还有多少陷阱等着他去跳,有多少圈套等着他去钻。他觉得自己已经身心交瘁,一分钟都不愿在这险象丛生、危机四伏、一丝一毫的真实都触摸不到的城市里呆下去了。于是,丢下老婆和杨晓淘,一个人带着孩子走了。谁也不知道他带着孩子去了哪里。

20

张质浩走后不久,端木林家的那个老佣人桂嫂却找来了。

原来,桂嫂无意间打开端木林的那张自画像以后发现,画框的后面藏着一封给杨晓淘的信。信里告诉杨晓淘:他在遗嘱中公开留给杨晓淘的那几幅画是假的,因那些画太名贵了,每一张都价值连城,他担心会给杨晓淘招惹来意想不到的麻烦和祸患,因此,故意明着把赝品给她,而把真品藏在了香港某银行寄存处的保险柜里。杨晓淘只需带着自己的身份证和保险柜密码,就可以去取出那些东西,而保险柜密码就隐藏在几幅假画上,仔细辨认就会发现。他还表示:自己知道杨晓淘不爱他,但他还是非常感谢杨晓淘。有杨晓淘陪伴,他的生命丰富和美好了许多。他同时告诉杨晓淘:他的自画像是由纯白金装裱的,把那些白金拿去金店兑成现钞,足可以在深圳购一套房。他担心自己死后儿子端木阳为难她,所以以这种方式留下财产给她,希望她生活得好。

读完这封信以后,积存在杨晓淘心里多日的仇恨和愤怒慢慢地释然了。不过,令人遗憾的是:她早已把几幅假画全部撕毁扔掉,那保险柜的密码已无从找回。至于那幅用白金装裱的画像,从法律上已经归桂嫂所有。唯一保存完好的,就是她背上的那幅端木林的亲笔画了。她终于明白:自己那样地对端木阳不依不饶,其实并不是爱。爸爸对妈妈,那才称得上爱呢。然而,妈妈的生活中却是半丝的幸福和快乐都没有了。

张质浩带着孩子出走以后,柳娅梅先是疯了一般地到处寻找,寻找无望以后便开始歇斯底里地发作:把自己那些美容化妆用品一件一件砸的砸、摔的摔,扔得满地都是。杨晓淘吃惊地发现:妈妈的美容用具居然有几十件之多:什么乳托仪、提臀器、发型夹、瘦腿筒、收腹带、缩阴管,繁琐和复杂得无以复加,简直到了登峰造极、匪夷所思的地步。望着那扔得乱七八糟的一地垃圾,杨晓淘意识到:她和妈妈都是可怜的傻瓜。她们都试图在一堆垃圾上建立起自己的幸福,不倒霉才怪呢。

杨晓淘正收拾着满地垃圾的时候,有个穿制服的公职人员送来了一份法院的传票:原来是小娟为了讨回孩子,把柳娅梅告到了法庭上。看了那张传票,柳娅梅像农村妇女一样往地上一蹲,双手捂了脸,放声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絮絮叨叨地说:这日子怎么过成这般王八蛋啊!这日子怎么过成这般王八蛋啊!

责任编辑 赵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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