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 飞
上
陈午后决定在午后杀人,是因为木楼板的灰尘扑簌簌地掉落了下来,落在陈午后的头发和脖颈上。陈午后坐在屋子中间的一把轮椅上,看着那些灰尘从天而降,一场雨一样把他笼罩了。屋外的阳光挤进了屋子,在他的两条没有知觉的腿上,砍上了狠狠的一把光刀。楼板叽叽嘎嘎地响着,迟兰花压抑着的叫声从楼板的缝隙掉了下来,直直地掉进陈午后的耳朵。陈午后举起手,他的左手小拇指的指甲长而尖细,他掏了掏耳朵,好像要掏出迟兰花略显痛苦的声音,结果掏出来的却是细碎而黄亮的耳屎。陈午后的堂兄弟陈庆后简直是在怒吼了,他大叫着,可能是要杀了迟兰花,或者,是要把楼板给拆了。
楼板继续响着,陈午后想象着迟兰花,她现在一定高举着两条腿,脸色酡红,嘴唇一定红得像草霉一样。她正在快乐地运动着,迎接陈庆后永远也用不完的力气。陈午后闭了一下眼睛,灰尘再次落进他的脖子的时候,他开始考虑一个问题。陈午后想要杀人了,他没有确定是杀迟兰花,还是陈庆后,或者是迟兰花和陈庆后一起杀,他只是想,我该选择一个什么时候杀人。上午显然不是一个好时机,上午的人精力充沛,像动物一样警惕。晚上杀人太累,提着一颗疲惫的心干活,终究太累。午后,才是最好的时机,午后的人们都是慵懒的。午后,你可以随心所欲地把一把刀子插进对方的脖子。然后,脖子上就会扑扑地冒出血泡来,片刻之间红色的液体会像慢慢爬行过来的潮水一样,把你的视网膜整个的覆盖。陈午后的心底里笑了一下,楼板的声音停止了,只剩下抽动风箱似的粗重的喘息声。陈庆后和迟兰花的喘息声,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声调,像一只狗和一只猫在喘息。他们此起彼伏的声音,令陈午后的耳朵很不舒服。他想,我要杀了你们,我要在午后杀了你们。
陈午后后来听不到喘息的声音了,一切都很安静。一只黑色的老猫,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她的目光显得有些无精打采,像一条在水中飘忽不定的水草一样。陈午后在安静里,叹了一口气。他突然之间想要睡觉,他头一歪,就想沉沉地睡过去。他的脑子里老是晃动着水泥预制板的样子,那是一种呆板的长条形的水泥钢筋浇铸的板材。水泥板怎么会那么沉那么硬那么的无情?水泥板晃晃悠悠地迎着陈午后过来了,陈午后睁开了惊恐的眼睛,他的嗓子开始冒烟,额头上沁出了汗水。他伸手擦了一下额头,才发现,没有水泥板的影子,只有那只老猫,弓着身子蹑手蹑脚地离开了。她回过头来,笑着看了陈午后一下,然后喵地叫了一声,消失了。
这个安静的时候,陈午后的睡意被一块在瞬间入梦的水泥板赶跑。楼板上传来细碎的声音,那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穿衣服。陈午后想到几个月前,应该是半年多了吧,那还是一个春天的日子呢。陈午后在床上狠狠地弄了迟兰花,那时候陈午后觉得自己的身体里是要溢出来的力量。力量像喝醉酒的小兔一样,狠命地往外蹿。陈午后充满了豪气,他看到迟兰花不停地娇喘,闭着眼睛寻死觅活的样子,他的心里就像一朵花一样怒放了。后来他直起身,在暗淡的光影里下楼,喝了一碗凉水就去了预制板场。他的心情是愉快的,因为他发现口哨的声音从自己的嘴里飘了出来,落在坑洼不平且肮脏的路面上。他还在路上碰到了堂兄弟陈庆后,陈庆后是一个铁匠,整个村庄的铁器,都是陈庆后一手锻打出来的。陈庆后的臂力过人,他的手臂很像是大象的腿。陈庆后和陈午后从小一起长大,他们是好兄弟,他们一起打败过欺侮他们的敌人,有很多时候,他们就是一个人。所以,村庄里的人,从来不敢对陈庆后或者陈午后造次。他们害怕两兄弟榔头一样的拳头。
陈庆后说,午后,你干什么去?你高兴得像中了五百万似的。陈午后说,我去预制板场,我去帮老板做预制板。陈午后没有多说什么,他骑上了一辆自行车,自行车欢快地载着陈午后,到了三里路外的预制板场。陈午后停好自行车,老板就叼着烟在那儿叫了,说,午后你过来。午后你来得那么迟,是不是又在弄你的老婆了?陈午后笑着说,是的,我弄了老婆,我的身体一下子轻得不得了。多好啊。大家都笑起来,大家笑着和陈午后一起抬预制板,但是,大家很快就不笑了。因为有一块预制板,在抬起来的那一刻就倾斜了,而且靠陈午后这边的绳子一下子断了。一块沉默的水泥板,干笑了一声,完完全全地落在了陈午后的大腿膝盖小腿上。陈午后一下子懵了,他甚至连惨叫的声音都没有发出,他只是看到水泥板把他的两条腿挡住了,这使他有些生气。他看不到他的腿了。后来,他仰天躺了下去,终于发出了一声枪伤大雁才会有的哀鸣。一块一吨多重的水泥板,怎么可以压到两条肉做起来的腿上?
老板的脸一下子青了,比青瓜还青。所有的笑声,在这个沉闷但却阳光很好的秋天戛然而止。他们在合力搬动着水泥板,他们抬起水泥板的时候,却不小心再一次让水泥板跌落在陈午后的腿上。陈午后分明看到了自己的两条罩在裤子里的扁扁的腿,当水泥板再次重重落下去的时候,他惨叫了一声说,你们一定是想害死我。然后,他就昏了过去,扁得像消防水带的两条腿,把他吓昏了。
陈午后昏迷的时候,水泥预制板被抬走,几个男人站在这并不寒冷的秋天里颤抖,他们在庆幸这水泥板没有落在自己的腿上。一辆拖拉机被叫来了,突突突地冒着愤怒的烟发出巨大的声响,像一头下山的老虎一样向预制场冲来。陈庆后也出现了,他的脸上都是汗水,他的脖子上也是汗水,汗水让他的脖子上出现了污泥的痕迹。他说,午后,午后你怎么了?他正在替人打一把柴刀,他用小锤子仔细地敲打着刚刚成形的火红的刀子。这时候他听到了消息,这消息不知是谁带来的,反正,就好像是从天上掉下来一般。他愣了一下,然后就丢掉小锤子和那把火红的柴刀,奔向了预制场。他比迟兰花还要早到十分钟,十分钟以后,一脸泪水的迟兰花出现了。她不久以前,还在快乐地承受她的男人陈午后的冲撞,现在,这个男人像一棵病蔫蔫的禾苗一样,一塌糊涂地歪倒在地上。他的裤子上是淡淡的红黑色的粘稠液体。
陈午后被抬上了拖拉机,拖拉机疯狗一样冲向了镇上的卫生院。在此后的几个月的时间里,陈午后一直都生活在镇卫生院的十八床。医生和护士都认识了十八床,他们都知道,十八床是一个不能再站立的人,他的两条腿还在,但是你就是拿刀砍他的腿,他也不会再痛了。两条腿像两根粗大的面条,软软地挂在他的屁股下面,章鱼的软软的爪须一般。陈午后的脸变白变胖了,他的脸色泛着健康的红,他已经很像是一个城里人了。他常对着病房外的一棵泡桐树发呆,看样子,他想要把泡桐树的躯干望穿。
陈午后出院的时候,陈庆后拉着一辆板车来接他。那是一辆温暖的板车,板车上垫着干燥的散发着清香的稻草,稻草上铺着被子,被子上是一床毛毯。陈午后就把自己整个身体躲在了毛毯的下面,只露出一双眼睛,望着没有边际的天空。天空中有无所事事的云,或者会飞过几只云雀。迟兰花一脸忧郁地在车后边跟着,因为陈庆后拉车子太快,所以迟兰花不时地要小跑几个碎步。她胸前的乳房,在跑步时健康而欢快地颤动着。陈午后的心中却充满了悲凉,那么好的女人,面对一个腿已经成了面条的男人,会变得迅速老去,或者丑陋、贫瘠。
陈午后在回到村庄的路上,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那些善意的问候,在陈午后听来,是一种恶毒的讥笑。陈午后讨厌这样的讥笑,他索性把头蒙在了毛毯下面。他只听到堂兄弟陈庆后和老婆迟兰花不停地发出单调的声音,对,回来了,回来了。
陈午后漫长而落寞的日子开始了,一只半导体的收音机陪伴着他。他被装进了一辆轮椅中,他想要方便的时候,轮椅边上就夹着一对铝合金的拐杖,他可以费力地直起身,寻找亲爱的便桶。无所事事的结果是什么?是会对着一只老了的母猫发呆,对着墙上的壁虎发呆,不停地回想往事,开着收音机却听不到收音机里在说些什么,还有就是不停地流着口水打盹。从陈午后的眼睛里,看出去的日子都是一片灰蒙蒙的,仿佛阴雨天的黄昏,或者是积满雾的清晨。很多村里人来串门,他们发出啧啧的声音,对陈午后表示极大的同情。陈午后讨厌这样的同情,所以后来他基本避而不见。他是一个像铁一样的男人。
陈庆后常来。他也不太愿意说话,他不知道该和陈午后说些什么。但是他是陈午后的堂兄弟,等于是亲人。陈庆后和陈午后,建立了二十多年的友谊,这样的友谊很难用刀子割断,这样的友谊有着坚强中的柔韧。陈庆后常在打铁之余,帮陈午后家干一些农活。最重要的是,陈庆后带着一把自己锻打好的刀子,和陈午后的住院发票,找到了预制板厂的老板。他进入老板土洋结合的家里,坐在了仿真皮的沙发上。然后他一言不发地把发票和刀子放在了茶几上。老板的嘴唇颤动了几下,露出几粒发黄的牙齿。老板干瘦的老婆发出了一声惊呼,她的惊呼被老板的目光拦腰截断了。老板低低地说,慌什么慌,不活了吗?
在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以后,陈庆后站起了身,拿起了茶几上的刀子。陈庆后说,老板,你现在就给个说法。老板哧地笑出了声,他的头上冒着茂盛的虚汗。老板说,医药费当然要报销的。陈庆后也笑了,说,每个月,你得给我堂兄弟五百元生活费,一直到他死为止。如果物价上涨了,五百块还不够。老板低下头,左手握拳敲打着右手的掌心,他的脸上露出了难色。陈庆后说,你应下吧,你只能应下,你不应下,你就活不了啦。老板重重地点了一下头,他苦笑了一下,居然掉下了两颗硕大的眼泪。老板说,庆后,我这一辈子,不会比你堂兄弟幸福多少了。接着他又说了一句,庆后,午后有你这样的堂兄弟,他就是死了也值。
陈庆后没有去理会老板,他把刀子插在了腰间,一言不发地离开了老板那土洋结合的家。陈庆后来到陈午后的家中,他对轮椅上的陈午后说,午后,老板答应赔钱,每个月再给五百元生活费。陈午后好长时间没有说话,后来他说,兰花,你去烧一碗鸡蛋面给庆后吃,他饿了。兰花应了一声,她的身子坐进了灶前狭小的空间,像一只圈养的美丽动物。火光燃起来了,她的脸蛋把火光映得一片一片的红。陈庆后的喉咙呱呱地叫了一下,喉节随即翻滚起来。他确实饿了。现在,他把宽大的带着手汗的手掌,落在了陈午后没有了知觉的腿上。陈午后已经被养得白嫩的胖手掌,也落下来,盖住陈庆后的手背。
陈午后的日子,变得暮气沉沉,他的口哨声,从此不再响起。他总是从清晨起床,就开始等待夜晚的降临。陈午后的最大的快乐时光,是在周末。这个时候在镇上上小学五年级的儿子陈小午,会像一只鸟一样飞进家中。他是镇上的住校生,他还是班上学习成绩最好的学生。他很少说话,只会腼腆地笑笑。陈午后觉得儿子陈小午,是在替自己活着。儿子活得好,就是自己好。陈午后是一个不太有文化的人,但是,他一定要在每一个周末都装模作样地检查儿子的作业。
不知不觉,冬天就已经来临了。陈午后能从自己喘气时,看到从嘴里喷出的热气。陈庆后来帮他们家撒猪粪。他拉来了一辆板车,进入陈午后家的猪栏。他和迟兰花一起,用铁耙把猪粪和垫在猪圈里的烂去的稻草装上手拉车。然后,陈庆后拉车迟兰花推车,在猪粪的清香里,陈午后木然地看着堂兄弟和自己的老婆一言不发地离去。他看到他们的背影在冬天的日光底下有些扭曲了,看上去很不立体,像电视里抖动着的图像。图像在不远的路口拐了一个弯,就不见了。
这是陈午后看不见的场景。辽远的田野里,一个壮实的男人和一个健硕的女人,他们把猪粪从车上拖下来,均匀地撒向田间。一会儿,空地上就多了黄灿灿的一片,黄灿灿以下,是沉睡之中的麦苗。猪粪在阳光下散发着热气,它的气味混合在田野的空气里,变得暧昧不清。初冬的天气,在阳光下显得不那么寒冷,他们赤着脚,踩在温软的泥土上。后来陈庆后看到了迟兰花撅起的臀部,像拉起的一张满弓,浑圆而且充满力量。他在想象着这个漂亮女人裤子里面的内容,这样的想象,令他的血流加快。迟兰花一回头,看到了陈庆后异样的目光,她的目光中充满了慌乱,她同时看到了一个铁匠的身体,那是长得像铁一样的身体。她的身子在冬天的暖阳里,颤栗起来。她感到身子发麻,心变得无比焦躁,像是在等待着这个村庄的一场遥远的山洪,或是一个遥远的季节,比如遥不可及的夏天。
陈庆后终于伸出了手,他从后面一把抱住了迟兰花。迟兰花惊叫了一声,她的嗓子里翻跟斗一般翻出几个音节,然后他被陈庆后摔到了肩上,快速地前行。不远处有一间小草房,那是看庄稼用的草房。很快,迟兰花就被扔在了一堆干草上,她看到了陈庆后的几个零乱的动作,腰带很快解开了,裤子像降落伞一样,掉落在地上。迟兰花看到了令她心惊肉跳的铁匠的私处。这个时候迟兰花努力地按住心口,她想让自己冷静下来,但是她的嘴唇却在不断地颤抖着。外边,猪粪的气息,还在一阵阵地往草屋里飘着。
庆后,你有老婆的,我也有午后。
庆后喘着粗气,红着一双眼,摇头说,不管。
庆后,我们都会后悔的,忍一忍就过去了。
陈庆后没有答话,他冲了上去,像一张从天而降的网,罩住了迟兰花。迟兰花的脚在蹬踢着,头在胡乱地摆动。她的裤子被陈庆后脱掉了,她的蹬踢,反而帮助了陈庆后脱掉裤子。然后陈庆后重重地压了上去,迟兰花在突然之间,感到了一个身体进入了自己的身体,令她的心脏在瞬间发芽。她幸福而又痛苦地甩了一下头,嘴里发出含混的音节。庆后,你真不是东西!
她不断地发出音节,陈庆后在她的身上喘着粗气,火车龙头一般。她的音节含糊不清,是一种让人心浮的颤音。而她的手终于不由自主地伸了出去,紧紧抱住了陈庆后的腰。这个时候,陈午后在他老旧的屋子里发呆,他的脑海里涌现出一片辽远的田野,田野里站着两个人,他们的身后,是一片金黄的在阳光下闪动着湿润光泽的猪粪。直到夜幕低垂,他看到了两个人和一辆板车出现在屋前。他闻到了两个人散发出来的猪粪味。他想了想,说,兰花,你给庆后烧一碗鸡蛋面,他一定累了,也一定饿了。陈庆后的目光直直地望着陈午后,他没有说什么,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迟兰花看了陈庆后一眼,说,你老让人家吃鸡蛋面,人家不会吃厌吗?陈午后笑了,说,庆后吃不厌。接着又说,鸡蛋很补的。
陈午后终于觉出了堂兄弟和自己老婆之间的异样。首先是他发现老婆变了,老婆的皮肤光泽,眼睛里水波流转,闲着没事还会哼一两句好听的歌。有时候,她会在做饭时出神,然后,从心底里发出笑声。她变得干净,勤洗头洗澡洗衣,她走路的脚步,鹿一般的轻捷。陈午后喜欢迟兰花,那是他的拿得出手的老婆。但是他觉得改变迟兰花的,一定不是自己。然后,他看到堂兄弟和老婆对视时的目光,有些问题,那是一种含糊不清的目光,躲闪和掩藏着。这是一种幸福的目光,幸福的目光令陈午后的脚底板升起了一股寒气。他的腿早就失去了知觉,但是却从脚底板升起了一股寒气。
在一个平静得像池塘水一样的清晨,陈午后早早醒了。他看到熟睡中的老婆迟兰花,流着幸福的涎水泛着幸福的笑容,鼻孔里喷出很女人的气味。这是一个真实的女人,陈午后喜欢这样真实的女人。迟兰花醒来的时候,看到陈午后正在盯着她看,她吃了一惊,说,看什么?陈午后笑了起来说,他是不是把你给干了?迟兰花很长时间没有发出声音,但是她的表情却变化了无数回。最后,她点了头说,是的。陈午后好像没有多大的愤怒,他只是淡淡地说,你真贱。迟兰花想了一下,又点点头说,是的,我很贱,但是我实在没有办法做到不贱。陈午后又淡淡地说,你完了,你们都完了。迟兰花咬了咬嘴唇,自嘲地笑笑说,完了就完了吧,早就完了。
迟兰花把这件事告诉了陈庆后。他们在一场疯狂之后的疲惫中有了对话。那是黑暗里的疲惫,可以看到满天的星星。他们两个人都抬着头,对着星星说话。迟兰花说,他知道了。陈庆后沉默以后说,知道了也好,知道就知道吧。迟兰花说,你老婆豆豆知道吗?陈庆后说,不知道。迟兰花说,你怎么又要她又要我,是不是太贪心?陈庆后说,不知道,反正我都要。以后,我就不管午后怎么想了,我直接来你家找你。我帮他要回了医药费和生活费,我对得起他了。迟兰花站起身,狠狠地踢了陈庆后一脚说,你是畜牲。陈庆后说,畜牲就畜牲吧,女人离不开畜牲的。
陈庆后不再避开陈午后。他看陈午后,就像看一件家具一样。他匆忙地从陈午后的身边经过,噔噔噔脚步有力地上楼,然后,他会一把揪住迟兰花,在床上,或者在楼板上,和迟兰花疯狂地纠缠。陈午后的面容一直都很平静,他的眼睛看不到东西,只看到白茫茫的一片,他的耳朵听不到东西,只听到一片又一片的安静。惟一不同的是,他不再吆喝着让自己的老婆为陈庆后煮一碗鸡蛋面。
有一天他艰难地摇着轮椅出门了。村子里的人奇怪地望着他。他像一个哑巴一样,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他只是微笑着,把轮椅摇到了陈庆后的家。陈庆后的老婆豆豆,正在院子里捡豆子。她已经捡了很多干瘪的豆子。她吃惊地看着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轮椅里的男人。午后又笑了一下,说,豆豆。他的声音叫得亲切,又有些怪异。午后说,豆豆,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情,你们家庆后和我们家的那个贱女人好上了。豆豆的脸色黯淡了下去,但是很快她就恢复了原状,勉强地挤出笑容说,我早就知道了,全村人都知道。就算是知道了,我又能怎么样?
午后说,我们也能像他们一样。豆豆,为什么他们就可以这样?我告诉你吧,我的腿已经没用了,但是那东西还是有用的,不信,你可以坐到我的上面来试试,我们也要像他们一样,让他们心里难过。午后的话还没有说完,豆豆就坚决地摇了摇头,说,不行。她的脸色一下子白了,她一定是惧怕了力气很大的陈庆后。午后的目光里露出哀求的神色,说,豆豆,豆豆我们试一下吧。就试一下。这时候他发现豆豆在犹豫了,这给了他一丝希望。但是他的希望,在瞬间就破灭了。豆豆说,你走吧,不行,坚决不行!豆豆一边说,一边把他的轮椅推出了院门。等到午后艰难地回过头去的时候,看到院门已经合上了,院门把他和豆豆隔开了,把他的念头,也隔开了。奶奶的!午后愤愤地在心底里骂了一句。这时候他看到了陈庆后正一摇一摆地向这边走来,他看到了院门口轮椅上的午后,就愣了一下说,你怎么来了?午后笑了一下,平静地说,你睡了我老婆。陈庆后眼珠子转了转,最后点了点头说,是的,睡了。她乐意让我睡的,我睡她的时候,她很舒服。她舒服得像要把我吞吃掉。怎么啦?午后说,我也想睡你老婆。陈庆后笑了起来,是大笑,笑声有拖拉机的声音那么巨大。陈庆后“啪”地把院门打开,说,进去,如果你能睡我老婆的话,我一定不会拦你,但是以后,我睡你老婆你也别有意见。你老婆是个女人,你不让别人睡女人,你就太不人道了。
陈午后什么话也没有说,他知道他睡不了豆豆了,一辈子也睡不了。他缓慢地转动着轮椅,向自己的家摇去。他一路上都在想着陈庆后的话,人道?陈庆后怎么会说得出这样两个字,他几乎就是一个文盲,怎么说起了人道?陈午后把自己的身体搬运回自己的家里,他看到屋檐下站着的迟兰花。迟兰花把两只手搭在小腹上,像在等待他的归来。她很轻地说,你干吗去了?陈午后嘎嘎地笑了起来,说我想去睡豆豆,但是豆豆不让我睡。为什么你们可以睡,我和豆豆就不可以睡?陈午后笑着笑着,眼泪就笑了下来。迟兰花也哭了,迟兰花把陈午后的轮椅推进屋子里的时候,陈午后还在吼,说,不要你管,你这个臭贱人!
但是不管怎样,陈庆后和迟兰花没有停止一次次地纠缠和撕咬。陈午后再一次抬头的时候,听到了楼板上传来了走路的声音,这对狗男女,一定是穿好了衣服。他们下楼了,陈庆后在前,迟兰花在后。迟兰花的头发还散乱着,潮潮地一缕一缕地搭着,那是汗水打湿的。她脸上的潮红,还没有退去。她正在整理身上的衣服。这是一个多么女人的女人,她的眼睛里,含满了滋润以后才会有的水。陈庆后走过陈午后身边的时候,陈午后又平静地说,你又把我老婆干了一次。陈庆后点了点头,又摇摇头说,不,这次是两次,中间只隔了几分钟。陈午后嘿嘿地笑了,说,你们的力气怎么会用不完?陈庆后也笑了,说,力气用完了,就差不多要进棺材了。你知不知道,男人喜欢这种事,要一直到八十岁。女人喜欢这种事,要一直到蹬腿死掉。所以,老古话就说,男人八十,女人脚直。
陈午后看到陈庆后的脚跨出了门槛,陈午后突然叫住了他,说,庆后。庆后停住了,却没有回头。陈午后说,庆后,我要杀了你!陈庆后迟疑了一会,缓慢地转过身来,他眯了一下眼睛,打了一个哈欠。他一定是太累了。陈庆后说,杀吧,你能杀得了我,我也就认了。陈庆后转身走了。只有迟兰花突然之间感到了寒冷,她一把抱住了自己的膀子。她看到了陈午后的目光,那含着笑意的目光,让她害怕。
陈午后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犯失眠的毛病。越是有月亮的夜晚,他就越是睡不着。好多次,他伸过手去,捉住迟兰花的乳房,一直把迟兰花揉搓得醒过来。然后,他说迟兰花,我也能干你,我只不过是腿坏了,你让我干一次试试。迟兰花拗不过他,就配合他,但是那是一种无精打采的配合。有时候,迟兰花会不知不觉地睡着。陈午后真正的溃败了,像潮水的快速退却一样。然后,陈午后发现,自己真正不行了。自己,正式成为面条一样的男人。这令他感到莫大的悲哀,他真的想要杀人了。时间,午后。
月光爬满四壁的夜晚,他在想念自己的儿子。儿子周末回来的时候,他会充满慈爱地望着他,不停地抚摸着儿子的头,令他的儿子感到了厌烦。儿子长大了,如果自己杀了迟兰花和陈庆后,那儿子怎么办?儿子不如送给自己的妹妹吧。妹妹一直不能生育,对自己的儿子陈小午特别好。妹妹曾经提出,要他和迟兰花再生一个送给她,但是迟兰花没有同意。妹妹一定会很乐意地照顾陈小午的,所以,他可以放心地杀人了。陈午后想到这儿,心里就充满了快乐,他摇醒了迟兰花。迟兰花以为陈午后又想要来一场无精打采的战争,就叽咕着说,怎么又要来了,不是刚来过没多久吗?陈午后的话,却一下子让她醒了。陈午后说,兰花,我想好了,如果我杀了你和陈庆后,那么,我想让妹妹带走儿子,那样的话,我可以放心了。
这是一个漫长的差不多没有边际的夜,至少迟兰花是这样认为的。她的眼睛异常美丽,这双美丽的眼睛一直瞪着,望着四处流淌着的月光。几乎是在陈午后说完话的一分钟,他就响起了轻微的鼾声。那是一种踏实的鼾声,那是想通了万事万物以后,才会表露出来的那种安然入睡的模样。所以,陈午后从容的睡姿,令迟兰花的背脊感到一阵阵的发凉。她想,陈午后真的要开始杀人了。
陈午后开始磨刀。那是一把牛角刀,是陈庆后送给他的。陈庆后发现了一块上好的黑铁,那是一块沉重的样子有些像牛粪的黑铁,陈庆后一眼就看中了这块铁。陈庆后花了很长时间,才把这把刀锻打完成,并且安上了上好的牛角柄。陈庆后把刀送给了陈午后,陈午后的兴趣却并不大,说,我又没用,难道以后用来杀人?陈庆后笑了,说,午后,说不定有一天你真的要杀人了,到哪儿去找那么好的刀子?陈午后就收下了刀子,转头对迟兰花说,我堂兄弟说了,这是一把杀人的刀子。
现在这把杀人的刀子在陈午后的手掌里安静地躺着。陈午后在月夜才会把刀子掏出来,他一次次地端详着这把刀子,想象着这把刀子如何插进陈庆后和迟兰花的身体。刀子该落进哪一个部位,是心口,还是喉咙。刀子足够锋利了,但是陈午后觉得它还不够锋利。他开始坐在轮椅上,吃力地把一块磨刀石搬上了小方桌,他就在月夜磨刀。他磨了一夜的刀子,天快亮的时候,迟兰花被一阵奇怪的声音惊醒。她看到陈午后在磨刀,磨完后,陈午后用刀子在自己的手臂上轻轻划了一下,马上有一串血珠爆了出来。迟兰花的心中充满了悲凉,甚至是绝望。她知道,接下来的日子将不再平静。她把陈午后磨刀的事,说给了陈庆后听。陈庆后说,他是吓你的,他有什么力气杀人?
又一个午后来临的时候,陈庆后再次进入陈午后的家门,再次把楼板摇得地动山摇。他走下楼梯的时候,看到了平静的陈午后。陈午后的手中,捏着那把刀子。陈庆后就凝视着那把刀子,陈庆后说,午后,你是不是想要用这把刀子把我和兰花给杀了?陈午后认真地说,是的,但是我现在没有力气。以后有力气了,我再杀你们。陈午后又说,兰花,你给庆后煮一碗鸡蛋面吧,他一定累了。迟兰花没有动,但是陈庆后说了,去煮吧,煮一碗面条,我真的累了。
迟兰花就动手煮面条。在灶堂里升火的时候,她发现灶堂里是热的,这令她感到了奇怪。但是,奇怪的念头,在瞬间就消失了。她当然不会知道,陈午后在屋角发现了一小包毒鼠强,他艰难地把毒鼠强调入水中放在锅中,然后烧干了水。迟兰花煮好了面条,煮好面条端到了陈庆后的面前。陈午后大笑起来,说,我在里面下了毒,陈庆后,我想毒死你。陈庆后也大笑起来,说,你怎么下毒,你连站起来都不可能,你还能怎么下毒?
陈小午出现在门口,他的眸子里含着忧郁,他的年纪并不大,但是却满含着无尽的忧伤。陈庆后愣了一下,说,小午,你过来,这碗面条你吃了吧。小午笑了一下,他丢下了书包,走向美丽的面条。他拿起了筷子,努起嘴向美丽的面条吹了吹气。陈午后就叹了一口气,他说小午,你不能吃面条,面条是给叔叔吃的。小午看了看叔叔,又看看陈午后,又看看迟兰花,迟疑着。兰花笑了,说,没事,你吃吧。小午刚要埋下头吃的时候,陈午后突然发怒了,说,让你别吃你就不要吃。他快速地转动着轮椅,他的身子很快到了小午的旁边,然后他伸出手,拿起面条砸向了屋外。美丽的面条,姿态优美地散落在屋子外,呈现出狼狈的姿态。黑色的老猫弓着身子闻了闻面条,她是吃鱼的专家,她对面条一点也不感兴趣。她笑着看了屋子里的人一眼,慢吞吞地走开了。
陈庆后愣了片刻,目光一直都落在那碗形状散漫的面条上。迟兰花一把抱住了委屈的小午,她看到一群鸡走过来,毫不留情地把面条吞了。它们一下一下地啄断面条,一下下地把面条咽入肚中。然后,它们开始奔跑或者嬉戏,看不出有任何异样。陈庆后笑出了声,说,午后,你真会吓人。陈午后委屈地说,我真的没有吓人,我从来都不说谎的,我真的想杀了你们。这时候,小午哭了起来。他背起书包奔出了屋子。迟兰花说,你去哪?小午说,我想住到姑姑家去。
陈小午走了。陈小午走了没多久,那些鸡开始扑腾翅膀,鸡的羽毛,在空中飘飞起来,像一场盛大的舞蹈一般。迟兰花和陈庆后一言不发,他们的眼睛里已经没有惊恐,他们确信,陈午后是一个想要杀人的人。陈午后就是要杀死他们的人。他们看到陈午后在流泪,他托着自己的脑袋,好像是脖子不堪脑袋的重负似的。陈庆后终于说,你想杀我,想杀我们?陈午后带着哭腔,他抹了一把眼泪,说,我早就想杀你们了。
但是,从现在开始,我突然又不想杀你们了。我怕杀了你们,我没有勇气去死。我怕我儿子小午受罪。所以,你们要感谢小午,他救了你们。陈午后接着说。
下
转眼就是开春了。地气在不断地上升,陈午后坐在家门口,坐在一堆春天的阳光里,感到自己的骨头正在拔节,咯咯咯地怪叫着。他运动了一下自己的上半身,猜想不远的河里,一定水声哗哗,河边的草地,一定绿了一片,一定开出许多野花。春天,令陈午后的心情格外愉快,令他的嗓门也变大了。就差那么一点,他甚至想吹出欢快的口哨。他说,兰花,你推我去镇上,我已经将近一年没有去镇上了。
迟兰花推着陈午后出现在镇上了。街上出没着许多女人,像美丽的兽,令陈午后眼花缭乱。他总觉得,春天的阳光,总是令自己的眼睛不能睁大。然后,他看到了密密麻麻的蚁群一样的人,他们出现在电影院门口的广场上,脸上呈现出兴奋的桃红,每个人的手里,都多多少少地捏着一些小纸片。他们像搞一个庆祝活动一样,他们是在摸奖,他们都想突然之间摸到大奖,就可以在瞬间扔掉握了几十年的锄头。陈午后笑了,说,摸,摸,摸,我要摸。
迟兰花替陈午后摸了十元钱的奖,什么也没有摸到。陈午后认真地对迟兰花说,主要是你和陈庆后好上了,你的手变脏了,不然的话,你一定摸大奖。然后他大笑起来,笑完了他沉下脸说,我来摸。
陈午后买了五张彩票。他一张张地对着奖号,后来他把其中的一张久久地按在自己的胸口。迟兰花漫不经心地说,怎么啦,得大奖了?陈午后说,是的,是大奖。你,把我推到主席台去。迟兰花的脑子,就嗡地叫了一下。此后,她做的每一步,包括推着陈午后去主席台,都不知道是什么在支配自己了。
陈午后披红戴绿,陈午后得了税后四百万奖金,陈午后被人用车子送回了村庄。村里人奇怪地望着陈午后,像看一个怪物一样,他们的眼睛里含着笑。陈午后却没有笑,他叹了口气,说,四百万怎么了?四百万能让我站起来吗?
四百万当然不可能让陈午后站起来,但是四百万让陈午后变得忙碌起来。所有的亲戚都来道喜,顺带着借钱。陈午后笑笑,说,泡茶。迟兰花就替人泡茶。然后陈午后转头对亲戚说,钱,我就不借一分了,我这一借,就收不了口,最后摸来摸去,我这摸奖,是替别人在摸。亲戚们只好怏怏地、愤怒地离去。
村长也来找陈午后,村长的意思是,村里要浇一条水泥路,你是村里最大的老板,你得带一个头。陈午后笑了,说,十万,十万够不够?村长瞪大了眼睛说,够了,午后,你真是活雷锋。陈午后又笑笑说,我不要做活雷锋,我只要村里收回刚刚承包给陈庆后的窑厂。村长为难地说,有合同的,我们有合同的。陈午后说,合同是一张纸,你把他撕成碎片了,就不是合同了。你不撕合同,你就别从我这儿拿走一分钱。村长想了想,说,好,我撕合同,我说什么也不能丢了十万块钱。
迟兰花望着村长和陈午后,她听到了他们的对话。村长走了,迟兰花说,午后,你怎么啦?你想要怎么样?陈午后又凄惨地笑了笑说,我不想怎么样,我就是要,让自己好好地活得像一个男人。迟兰花摇了摇头,轻声说,午后,我的日子一点也不快乐。陈午后突然吼了起来,他的脸涨红了,身子不停地在轮椅上摇动和跌扑着。他说,你不快乐,你一天到晚让陈庆后弄你,你还不快乐?不快乐的是我,你等着,我一定要让陈庆后也不快乐。迟兰花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平静地笑了笑说,那你折腾吧。她转过身去,留给陈午后一个落寞的背影。
陈午后的日子,很快就平静下来。他经常让迟兰花,推着他去村庄里走走。许多人都会笑着和他打招呼,许多人的目光中充满谦卑。好些时候,陈午后觉得自己回到了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他是一个疲惫的需要有人推着前行的地主。在穿路廊,陈庆后闪身从一堵矮墙后出来了,直直的阳光落在他理着短发的头皮上。陈庆后拦住了陈午后,他一言不发地看着陈午后。陈午后没有看他,陈午后把目光抬了起来,眺望着远处的彩仙山,山上埋着陈庆后和陈午后共同的爷爷与奶奶。迟兰花的目光也异常的散淡,她望了一眼陈庆后,笑了一下。她笑的意思是,你不该从矮墙后蹿出来的。
陈庆后说话了,他说午后,你有钱了,你有钱就让我连窑厂也承包不成了。陈午后把目光从遥远的彩仙山收回来,投在陈庆后的脸上。陈午后说,是的,我有钱了,我有钱我就让你连窑厂也承包不成。陈午后说完以后,就不再说话,他无声地挥了一下手,让迟兰花推着他继续前行。迟兰花走出很远的时候,回过头去仍然可以看到陈庆后发呆的样子,他背对着迟兰花,像一只春天的木鸡。
陈午后的轮椅出现在向阳的空地上,那是紧靠大路边的一块肥沃的好地。陈午后的目光眯起来,久久地望着这片土地。绿绿的禾苗,在风里招摇。村长从很远的地方反背着双手过来了,他走到陈午后的身边时,停住了脚步。他也在凝望着这片土地。迟兰花的声音,从陈午后的背后掉了下来,直直地落在他的肩膀上。迟兰花说,午后,你是不是在预计着一件事情?陈午后扭头看了迟兰花一眼,他的脸容和眼神,其实充满了忧伤,他忧伤地笑了一下,说,兰花,自从中了四百万奖金,我没有一天不在预计着什么。他又把头转向村长,说,村长,你想不想让村里的老人女人都有活干都有钱赚?村长说,想。村长像一个听话的孩子一样,把两手直直地垂下来,搭在裤腿边上。陈午后又说,村长,你想不想全村的人都觉得他们选对了你这个村长,是你,浇了水泥路,而且还让他们过上了好日子?或者,你还可以在一年半载后,修理一下随时会塌下来压死人的破学校?村长又说,是。
村长说,你说吧,该怎么做?
陈午后就把目光对准了大片的土地和禾苗。陈午后说,把这块地给我,拔除禾苗,马上破土动工,造一幢三层高的房子。我要办一个电瓶灯厂,我可以解决村里一百个富余的劳力,我还给他们买大病保险和养老保险。村长愣了一会儿,后来他很轻地说,这地是陈庆后的,陈庆后不会同意。陈午后轻声说,村长,你又错了,土地从来都不是个人的,是国家的。村庄,就是最小的国家。你把这块地收回来,你可以让全村人来表决这件事,全村人一定都会举手赞同的。村长最后答应了,村长苦笑着说,午后,原来钱的威力有这么大。陈午后也笑了,说,是的,美国人因为有钱了,才会四处发兵打仗。
村长终于把这块地收回来了,村长说,这是村委会开会讨论后决定的。陈庆后站在院子里发呆,陈庆后正在吃饭,他把手里捧着的饭碗狠狠地砸在了地上。饭碗痛苦地惨叫了一声,碎了。陈庆后说,村长,午后是不是不想让我活了?我这可是一块好地。村长说,我给你换一块地,彩仙山脚有一块面积相同的地可以给你。陈庆后说,我不换。彩仙山脚的地也算地吗?那是一片石滩。村长没有再说什么,他只是眨巴着眼睛,望了望院子里的枣树,又望了望天。村长后来叹了一口气,走出了陈庆后家的院子。走出院子的时候,他说,村委会决定了,你不同意也没用,明天厂房就破土动工。
陈庆后愣愣地站在原地。他回头看到了同样在屋檐下发呆的老婆豆豆。豆豆什么话也不说,只是冷冷地望着陈庆后。陈庆后的身子慢慢地蹲了下去,他蹲在地上,像是肚子痛,又像是头痛。因为他一只手捧着肚子,一只手捧着头。
陈午后的轮椅,在村庄里无声地出没着。所有的村民,向他问安,并目送他的轮椅无声地远去。陈午后是村里的老大,受人尊敬的长者,比村长还要威严的男人。陈午后的轮椅出现在破败的村小,小学林校长拍干净衣服上残留的粉笔灰,把陈午后迎进了办公室。陈午后捧着林校长递给他的一杯茶,抿了一口,然后他的目光在学校里老鼠一样乱蹿。陈午后说,林校长,学校该修一下了,不修的话,很危险的,房子倒了怎么办?林校长拼命地点头,林校长说,就是,学校里没有钱。陈午后笑了,他把宽大的手掌落在了林校长瘦小的手上,说,我有钱。林校长的脸上马上浮起感激的神色。他是镇上派来的惟一的公办老师。他的手下,还有三个民办老师。豆豆,就在学校里教幼儿班。迟兰花笑了,迟兰花对林校长说,校长,学校的师资力量,要调整了。你不能让不懂教书的人误人子弟的。陈午后看了迟兰花一眼,说,兰花,你越来越懂我了。迟兰花对林校长说,豆豆,她能教书吗?林校长尴尬地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他看到迟兰花慢条斯理地推着轮椅,走出了学校的大门。学校里下课的钟声响了,一群孩子从教室里涌出来。林校长就对这群麻雀一样的孩子,发呆。
迟兰花说,午后,你有几根肠子,我太清楚了。
迟兰花说,午后,你不能赶尽杀绝,兔子急了也会咬人的。
迟兰花说,午后,我越来越觉得活着没劲了。
陈午后只回了迟兰花一句话。陈午后说,我等着兔子来咬我,我巴望着兔子能杀了我。
第二天中午,在陈庆后家的院子里,豆豆微笑着看着陈庆后。豆豆的声音,轻而温柔。豆豆说,庆后,我们以前的生活很平静的对不对?我们现在的生活不对劲了对不对?你知道是因为什么吗?陈庆后的目光呆滞,他张着一张黑洞洞的嘴,懵然地说,我不知道。豆豆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她走到了陈庆后的身后,伸出手去,轻轻拍着陈庆后的脸。她的头也微仰起来,不屑地对着陈庆后。而她的一只手伸了下去,一把抓住陈庆后的裆部。陈庆后看到豆豆的脸扭曲了,陈庆后就知道,大事一定不妙。他看到豆豆鼻子附近的皱纹在密集起来,他就大叫了一声,痛得汗都出来了。那是来自裆部的疼痛。豆豆的声音,也随之响起来。豆豆说,那我来告诉你吧,是因为你图你的球快活,你的球能快活几分钟?就算是能快活一个小时吧,也就五十九分钟多一点而已。现在,你受苦的日子来了。我已经被林校长劝退了,我就要回家每天捡捡豆子过活了。陈庆后,你真是一个(尸从)人,你真是没有一点用的不像男人的(尸从)人。
陈庆后的脸上冒着冷汗,他看到豆豆的手终于松了。他痛得蹲下身去,然后就势坐在了地上,身子蜷成一团。突然而至的疼痛,令他措手不及,但是他却对老婆豆豆一点也恨不起来。他久久地躺在地上,左脸贴在地面。他的眼睛,可以清楚地看到在地上忙碌的蚂蚁。他看到了两只蚂蚁在打架,一只蚂蚁的腿断了,它落荒而逃。他就苦笑了一下,想,蚂蚁怎么和人一样?后来,他开始想一个问题。他想杀人了,他是铁匠,要找一把刀子太容易了。现在,他想的问题是,什么时候去杀了陈午后?他选择了午后,他觉得有好几个午后,他潜入了陈午后家的阁楼,酣畅淋漓地狠狠干了迟兰花。所以,在午后他的精力最充沛。现在,他不想干迟兰花了,他想用一把锋利的刀子,干掉轮椅上的陈午后。那是一件易如反掌的事。
电瓶灯厂的厂房,建得很快。秋天的时候,厂房就竣工了。业务员和技术员到位了,机器也到位了,工人也到位了,钱也到位了,原料也到位了。陈午后成了电瓶灯厂的厂长,成了村庄的救星。陈午后,还从退伍兵中,招了两名保安,陈午后,是村庄里最牛的牛人。迟兰花的两个兄弟,从数十里外的东溪村赶来。他们是来看陈午后的,以前,他们不太愿意和陈午后来往,是因为陈午后只是一个预制板厂拌沙灰的工人。现在他们风尘仆仆地赶来了,他们想成为电瓶灯厂的业务员,夹着人造革的公文包走南闯北。陈午后对他们很冷淡,陈午后在他的窗明几净宽敞无比的办公室里,对两位小舅子说,告诉你们一件国家大事,你们的妹妹,让我戴了绿帽。
两个男人找到了妹妹迟兰花。他们大声地呵斥着迟兰花,说你就管不住你那东西吗,你让我们的脸往哪儿搁?我们问你,这么好的妹夫,我们哪儿去找?迟兰花不说话,她站在窗前,微笑着。她想她应该流泪的,但是她怎么也没能流下泪来。后来她转过了头,对两个男人说,我和庆后,已经很久没在一起了。两个男人同时瞪大了眼睛,说,很久?你还说得出来,很久没在一起了?你是不是还想和他在一起?他有什么出息?他只会打铁,他打一万年的铁,也不会有午后的出息。我们告诉你,你要是胆敢和陈庆后再有一点往来,我们打断你的腿。
迟兰花发怒了。迟兰花的脸涨得通红,迟兰花说,不要你们管!
两个男人也生气了。说,我们管定了,你就是不认我们这两个哥哥,也该认你的爹娘。爹娘让我们捎话过来,你必须要向陈午后好好地认一个错。不然的话,你以后别回娘家去见爹娘。至于怎么认错,你自己看着办吧。
两个男人后来被陈午后留了下来,他们果然可以跑业务了。但是陈午后没有给他们大把的钱,他们的工资,要有业绩才可以提成。两个男人没有计较什么,因为他们突然之间不用务农了,他们的心情无比愉悦,他们有了人造革的公文包,公文包里,各躺着一迭名片。名片上的头衔是:午后灯业有限公司业务部经理。
两个男人留下来,是因为迟兰花向陈午后认错了。迟兰花走到陈午后的轮椅旁,说,我错了。
陈午后说,错了?什么错了?
迟兰花说,我不该犯生活上的错误。
陈午后不懂,说,什么生活错误?
迟兰花说,就是和陈庆后。
陈午后笑了,说,和陈庆后怎么了?
迟兰花咬了咬牙,说,和他上床了。
陈午后不解地问,你有老公的,他有老婆的,你怎么会和他上床的?
迟兰花终于咬着牙说,午后,是我和他乱搞,是我犯贱,行了吗?
陈午后轻轻地摇着头,嘴里发着啧啧啧的声音说,不行!乱搞怎么能行?你应该和你的老公搞。现在,你到我腿上来。
迟兰花没有动。
陈午后的声音依然低沉,但是却十分有力。上来。他说,你上来。
迟兰花发了好长时间的呆。她慢慢地脱下了裤子,木然地爬到陈午后的腿上。陈午后兴奋地拍了一下迟兰花光光的屁股,他又看到了属于他的女人那白白的大腿。但是后来他涨红了脸,他一直扶着自己前进,却始终不能成事。他终于泄气了,他发现迟兰花,像一尊木雕一样,没有表情也没有动作,只是把自己的身体呈现在他面前而已。他的心火就上来了,他猛地挥了一下手,迟兰花就跌落在轮椅边。但是迟兰花没有喊痛,她的腮角,挂着一粒黄豆大的血珠。她瞪着一双眼睛,望着陈午后。后来她轻轻笑了起来,笑声慢慢变响。她的嗓门也变大了,她说,陈午后,是你自己没有用。她看到陈午后颓丧地垂下了脑袋。
迟兰花找到了陈庆后。迟兰花和陈庆后,其实有很长时间没有在一起了,他们没有一丝丝的心情去撕咬和肉搏。一切,都因为陈午后有钱了,他有钱了,就改变了很多事。迟兰花说,我活够了。陈庆后说,我去杀了他吧,我一定要杀了他,不然,我活着比死了还要难受。迟兰花没有阻拦,也没有鼓动,她后来掉转身子走了。走的时候,对陈庆后说,你要对豆豆好。
陈庆后是在一个午后走进陈午后的办公室的。那时候陈午后正在办公室的轮椅上打盹,听到敲门声的时候,他睡眼惺忪地揉了揉眼睛。他说,进来。门就打开了,门口白亮的光影里,站着一个铁塔一样的男人。陈午后看不清来人的脸,但是他确定这个人就是陈庆后。陈午后笑了起来,他说你终于来了,我等你等得很辛苦。
陈庆后走进了办公室,他的腰上插着一把磨得雪亮的刀子。现在,是午后,是他精力最充沛的时候,是他曾经在陈午后家拆楼板的时候。陈庆后想,我杀午后,真是太容易了。但是他突然又不想杀了,他突然觉得自己杀了陈午后以后,会被枪毙,那么豆豆怎么办?陈庆后就没有把刀子拔出来,陈庆后轻声说,哥。陈午后疑惑地看着他,问,你说什么?陈庆后又轻声说,哥。陈午后有些生气了,说,你那么轻的说些什么呀?陈庆后大喊了一声,哥!然后他跪了下来,跪在陈午后的面前。
陈午后说,庆后,你干什么?
陈庆后说,午后,不,哥,你原谅我。
陈午后说,原谅你什么?
陈庆后说,原谅我趁人之危。
陈午后皱着眉头说,我搞不懂了,你什么时候趁人之危了?
陈庆后咬牙说,就是,我和迟兰花的事。
陈午后说,你和她,你和她能有什么事?
陈庆后再咬牙说,我搞了她。
陈午后说,原来是你搞了她,你为什么要搞了她?
陈庆后的眼泪一下子下来了,说,是我的球犯贱了,我管不往我的球。
陈午后淡淡地说,管不住球,那你割了它得了。你留着它干什么?是不是还想让它犯贱?
陈庆后说,哥,你原谅我,你放过我吧。你别再折磨我。
陈午后的声音提高了,畜牲,你是个畜牲,你看看你是什么东西,过来,你来舔我的脚趾头。你给我磕头,你对村子里所有的人说,你的球是犯贱的球。我一定原谅你。
陈庆后带着哭腔说,哥。
陈午后愤怒地说,别哥。你先过来舔我脚趾头。
陈庆后从地上爬了起来,又叫,哥。他的手里多了一把刀子。
陈午后笑了,说,来杀我吧。我就等着你来杀我。那样,我们就可以一起死。
陈庆后的刀子刺了过去,听到这句话,他觉得自己要陪着一个半死的残人一起死,太不合算了。两个保安,从里间奔出来,他们是退伍兵,他们在电瓶厂当保安一直无所事事。他们一直在寻求着一个表现自己的机会。厂长说,有人要来杀我,你们躲在我里屋吧。现在,这个杀人者陈庆后来了,他们从里间踢门而出,扑向了陈庆后。陈庆后的刀子偏了,刺在陈午后的手上,立即有血涌了出来。陈午后大笑起来,陈午后说,好样的,你终于刺我了。
两个保安扑倒了陈庆后,他们在地上扭动和翻滚。陈午后一直在静静地看着地上翻滚着的人肉波浪,他的手臂在流血,但是他好像感觉不到疼痛。他看到两个保安终于按住了陈庆后,把陈庆后绑得结结实实。
陈午后的伤,并不重,划伤而已。但是,陈庆后却有着故意杀人的罪名。在陈午后的办公室里,豆豆开门进来了。豆豆说,陈总。陈午后抬起眼皮,说,有事?豆豆说,我们家庆后,判刑七年。陈午后说,七年?七年好像不重。如果他刺中我的心脏,判的就不是七年,判的是政府奖励一粒花生米。
村庄里一下子变得平静。水泥路浇得好好的,破旧的学校,也修缮一新,电瓶灯厂的效益也不错,那是因为局部地区经常停电的缘故。全村人民,都在爱戴着坐在轮椅上的陈午后,他们都觉得,是陈午后改变了他们的生活。陈午后的日子,平静而安逸。他最大的兴趣,是检查儿子陈小午的作业。他经常趁儿子在家的时候,把妹妹叫来,让妹妹和儿子在一起。并且老是对儿子说,小午,姑姑是最疼你的人,姑姑最不错了。他还给了妹妹一笔钱,告诉她,这笔钱以后留给小午。
迟兰花一下子苍老了,她经常和豆豆在一起聊天。她们好像没有仇,她们曾经共同拥有一个男人,但是却心平气和地相处着。迟兰花陪着豆豆一起剥毛豆。迟兰花说,豆豆,你说,活着有啥意思?
豆豆想了想说,活着没啥意思,但是想去死的话,死也没意思。
迟兰花说,那要怎么样才有意思?
豆豆又想了想,认真地说,只有一条,男人和女人好,日子就会有滋味,就会有意思,就会苦心经营一个家,就会共同喜欢自己的孩子。
迟兰花说,那这样的好事,有多少?
豆豆再想了想说,本来是有的,后来不太有了。比如我家和你家,以前,就是那种日子,自从庆后和你来了那么一腿,日子就变得没意思了。
迟兰花没再说什么,只是叹口气。她的目光空洞,毫无内容。
迟兰花离开的时候,对豆豆说,豆豆,一个人一辈子不走错一步,难。
豆豆微笑地望着她,伸过手去,握住迟兰花的手说,你的手其实很白嫩呀。又说,走错就走错吧,没什么大不了的。连死都不怕,还怕活吗?
迟兰花笑了笑,离开了豆豆家。豆豆站在院门口,望着迟兰花的远去。然后,迟兰花在池塘边看到了陈午后。陈午后坐在轮椅里,他在钓鱼。他已经在轮椅上睡着了。迟兰花轻轻地抓住鱼竿,收线,却发现钓钩上,根本没有放鱼饵。
迟兰花没有惊动他,脚步轻捷地往回走。她回到家,坐在床沿边上,开始发呆。她发了很长时间的呆,后来,天色渐渐暗下来,但是陈午后仍然没有回来。她没有想到的是,暮色四合的时候,池塘边“扑通”响了一声,溅起巨大的水花,然后就一切都归于平静了。暮色在迟兰花的脸上,涂上了厚重的灰黑。天终于完全黑了,迟兰花依然坐在床沿上,她开亮了灯,灯光把一切照得亮堂堂的。她的脸上,慢慢绽开了笑容。
责任编辑 赵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