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墙十日

2009-01-20 04:55郝随穗
延安文学 2009年6期
关键词:红头监所窝头

郝随穗

1

二十多年前的那个下午,我和两个朋友被送进了监狱。这是一个夏天,再过几天就是端午节,白花花的太阳下,庄稼都蔫着头没有精神。

那时的警察衣着是黄色警服,时间长了就褪色。来抓我们的几个警察除过那个当官的,其余几名的服装颜色掉的一点也不好看,淡一块浓一块的,很陈旧。有一个警察的一个肩章也脱线了,掉在一侧,看上去这几个警察不像正规队伍,很邋遢。

我们三人被带到看守所后,在一名警察的指导着我们在一张“收容审查证”上签名押手印,然后分别被关进三间平板房里。这里的监所是二十几间的两排平板房。

监所的平板房最上方有一个一尺见方的窗户,窗户是由钢筋制的,唯一可以进出的门是厚厚的铁门,开门的声音很高,咣当一声令人心生寒意。

那时正是严打期间,监所里关满了人。我的号子里关着儿个人。平板房里的光线太暗,一走进去好像走进了黑夜,站着定了一会眼神,方才看见一群翻着白眼,在床上和地下东倒西歪的人犯。我是第一次来这地方,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些人。我浑身不自在地走到平板房后壁的那张大床边要坐下,却被一个声音喝斥起来。有一个瘦高个的人犯问我:“怎么进来的?”

我说:“写文章。”

歪倒的瘦高个欠了欠身:“咦,老子在监狱里来来回回十几年,还没遇到过写文章能被关进来。哈哈,老实说,干什么进来的?”

这时有几个人犯站起来向我靠近,好像要出手打我的样子,个个满脸凶相。

我说:“真是写文章进来的,不信你问警察去。”

“老子就问你,你是偷人、抢劫、强奸了,还是杀人了?”

我哭笑不得:“不相信算了吧,你随便想吧。”

几个如狼似虎的家伙一扑上来撕扯着我,就要动手,我挣扎着开始大骂。此刻睡在床上的一个个头不高身体不胖的人犯坐起来对那几个说放开。他对我招了招手说“来,坐这边。”

我走过去坐在床沿上。

他对我说:“我相信你的话,一看你就像个学生,不像我们一样是干坏事的人。”

就这样,我幸免毒打。那个瘦高个也围了过来指着解救我的这个人对我说:“这是老大,也就是咱们的红头,以后吃饭喝水先经红头,红头吃好喝好了,咱们再吃。”

我点头同意。

到了晚上,大家要睡觉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被褥,而我没有。原因是我们在关进监所之前警察要通知我们的家属,我们没有让通知。家属不知道我们被关进监狱,就不会有人送我们被褥和碗筷之类的生活用品,而监所也不会管这些的。

由于床上只能睡8个人,其余3个人就得在地下睡了。我没有被褥,又是新来的,所以就自觉地从床上下来准备睡在地下,但是被红头拉住了,他让另外一个下地,并留下那个人的被褥让我盖。我不好意思就说,跟那个人一块睡。可是没有红头的同意,那个人硬是把被褥留给我下地睡下,而且很快打起呼噜,我想他在佯装着。

2

第二天,天不大亮,大家就起来了。有的在踢腿伸臂弯腰活动着筋骨,有的哼哼唧唧地低声唱着歌儿,也有的平躺在地上眼睛怔怔地盯着房顶数着砖缝。大家很无聊,也很无奈。

太阳的光线透过厚厚的砖墙淡淡地折射回来一些,平板房里有了点光亮。我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天昏地暗的,一个新手在这里很难判断当时的时间。

开饭了,是早饭。我们排成队逐个出去打饭,而我没有碗筷,凑巧前几天这个号子里出去一个,他把碗筷留下了,红头让我用。每个人走出门的时候都要抬头向站在岗楼外抱着枪的武警打报告,报告很简单,是一句“报告班长。”武警回喊一声:“好。”我们就可以走出监所打饭了。

走出号子打饭之前先轮流到我们号子门前公用的那个小厕所方便,厕所的围墙很低而且只有三片砖墙,敞开的那个口子是进入的门,与我们的号子门直对着。

早饭是每人一个玉米窝头和一碗清汤土豆酸菜。第一个打好饭的人不能先回去,要等一个号子里的人全部打好后才能排队一起进去。因此,滚烫的清汤很烫手的,端在手里不能动,要是东张西望一下,或者有点小动作,就会招来站在上面的武警的大骂,甚至端起枪来瞄你。

我才理解到出号子的时候为什么红头拉着我让我跟他最后出去。全部打好饭后,大家很整齐地左手端碗,右手拿着窝头站成一排,排头的人犯再向武警打报告“报告班长。”武警再次回喊:“好。”我们才能进去。

回到号子里,大家蹲下来围一个圈子,把窝头送给红头,让他先吃。红头表情严肃地随便抓过谁的一个窝头说大家都吃。大伙开始狼吞虎咽地吃起来。我看到其中有一个人的窝头被红头拿走后,他只有喝着菜汤。大伙谁也不给他一点窝头。我把自己的窝头分了一半给他,他摆手不要。红头发话了,他对我说:“你吃你的,不要管他。”

从昨天晚上到现在,我知道在这里,红头是至高无上的,谁也不能侵犯的。他的所作所为都是不容任何人违抗的。

那个没有窝头的人犯似乎没有一点怨言,他三下五除二地喝完菜汤,用手撸一下嘴,和大家开玩笑说笑话,表现的很正常。

这是我吃过味道最酸的玉米窝头,可能碱面不匀,或者没有发酵好的缘故吧。当我们走出牢门远远地看见盛在一个筐子里的一大堆黄啦啦的窝头时,一股浓浓的玉米酸味就弥漫了监所的整个院子。窝头颜色暗黄,味道浓酸,而且一点也不酥,很坚实的。有胃病的人是绝对不可吃的,可是我知道监所里关着不少患有胃病的人犯。同号子的狱友小瘦子吃窝头时的咧嘴捧胃,吐口水出大汗,就是这个窝头害的。有时候他看见窝头胃病就会发作。

饭后大家无事可干,再次东倒西歪地躺在床上和地下。这张床是用三角铁包着木板占满平板房后面通长的位置而定做的。听说前些年,监所因为床板是活动的而引发过一次重大事故。一个杀人犯乘着晚上大家都熟睡了,抽出一块床板,向关在自己一个号子里的4个人犯的头上砸下去,致使3人当场死亡,1人致残。监所有了这次血的教训,就加固了床板,以防意外发生。

红头问大家,今天有什么新花样玩法没有。大家不做声。红头指着一个年龄约60多岁的人犯说,再唱信天游给大家解闷。老头干咳几声,开始低声唱了,有几个也开始跟着唱,声音渐渐高了,这时外面的武警大喊大骂,并扔石块砸向我们的号子。大伙立即停了。

过一会,红头再次让老头唱,并不许大家跟着唱,以免被武警听到。老头像偷人一样地唱着,声音夹的厉害,好多次都唱不上来,憋得满脸青筋直冒。大伙都笑了,而老头不敢笑,他在武警和红头没有喊停的情况下是不能停下来的。他断断续续地唱着,脖子一伸一缩地看上去十分痛苦。

红头终于喊停了。老头气喘着粗气脖子一伸一伸地看上去很痛苦。谁也没有注意到老头的这些反应。大家又开始商计着让谁接着表演个什么花样来逗乐。

不知不觉中到了下午时候,是一天中的第二顿开饭时间了,也是最后一顿。和上午打饭一样,排队出去,上厕所打饭,再排队回来。下午的饭是玉米面粉和麦子面粉掺和在一起蒸的馒头,我

们都叫两面馍。菜和上午没什么区别,出了芽的洋芋和发臭的酸菜做的清汤。

下午的馒头显然是大家最期盼的饭了,给红头要留下2个,以防晚上红头饿了要吃。大伙争着要把自己的馒头留下来讨好红头,红头决定轮流留下,这样大家就很自觉地维护秩序,今天你留,明天我留。

3

太阳下山后,监所的平板房里也模糊的看不清什么了,大家等着外面天大黑时管教才能给几十个号子里统一送电。灯泡亮了后,大伙一阵喜悦有说有笑,好像监狱的生活也一下子有了盼头。

号子里什么也没有,我们的碗筷全部整齐地放在地下一侧,时常要应付管教的检查,如果摆放不整齐就会遭来管教的训斥。靠近门处放一个塑料桶,是我们每天除过两次打饭时在外面上厕所外在号子里大小便的马桶。夏天气温高升,号子里人多气浓,本就空气混浊,五味混淆,加之马桶内的大小便味道弥漫,让人好像闻到了地狱的味道。

这个晚上灯亮了不久,我们号子里又送进来一个年龄不到20岁的犯人。他走路时腿略瘸。他也是第一次来这地方吧,大家谁也不发一句话,倒弄的他尴尬起来。他慢慢地移动着脚步向床边走来,另外一个人犯站起来上去就给他一脚,骂着说:“你给老子到哪里去?”

瘸子被踢倒地了,他艰难地站起来不说话,眼睛望着大家,看上去很他惊诧。又有人犯厉声问他:“干什么进来的?”

他的声音很低,支吾着说:“偷人了。”

“偷什么东西了?”

“油井上的电动机。”

“还偷什么了?”老犯人不依不饶追问。在监所里进来的新犯人,都将受到老犯人的一番拷问。无论你的回答是否真实,老犯人都持以怀疑的态度反复拷问,通常情况下是一个人问,几个人上去打。一直要拷问的新犯人无力招架,倒在地上。

这样做的目的首先把新犯人征服,让他以后变成老犯人们随时使唤的“料”。其次是新犯人的进来能给这个没有一点生活情趣的号子带来新鲜,打骂新犯人就是大家取乐的唯一方式。

新来的瘸子在一顿暴打之后斜躺在地上喘着气,他的腿大概很疼,用一只手按着膝盖,满眼恐惧望着大家,浑身抖着。一会儿,红头骂道:“你妈X,站起来!”瘸子靠着墙壁慢慢地站起,他的右腿抖的很厉害,老是站不稳,一个老犯人上去朝着他的右腿狠狠地踢了一脚。瘸子扑通一声重重地倒地了,好像一个战士饮弹倒下一样。他一动不动地爬在地上,干瘦的脊梁在他大口喘气之下一突一突地冒着。又有老犯人上去朝着他的背部踩了脚,还骂道:“你给老子好好佯装吧。”

大家不管瘸子的死活,红头又让那个老汉唱信天游。老汉憋着气唱了一阵子,大家觉得没意思,红头又朝着躺在地上的瘸子说:“你给老子歇好了没有?歇好了起来站在门仡佬站岗去。”

瘸子吃力地站起来,不知道“站岗”是干什么。一个老犯人拿来扫帚递给瘸子说:“老老实实地抱着枪,站到门仡佬里好好站岗。”瘸子领会了老犯人的意思,拐着脚站在门仡佬,一手提着着扫帚站着。老犯人上去就一个耳光骂道:“你没学过雷锋?就像雷锋那样把枪抱着。”瘸子立即双手抱着扫帚站的很端正。可是他的右腿仍然在不停地抖着。

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向红头说:“是不是他的腿有病,要不抖的这么厉害?”红头问瘸子:“你的腿咋啦?”

瘸子低声答道:“我的腿是小儿麻痹。”说着他裤腿撩起来。

大家都被眼前的这条腿震撼了,原来这条腿细的没有一个孩子的腿粗。我赶紧对瘸子说:“别站岗了,快坐下!”瘸子看了我一眼没有动,他懂得没有红头的传话,这个号子里谁说的都算不了数。红头向他吼着说:“你妈X,坐下,还等老子请你。”瘸子往下坐的时候是想慢慢坐下的,可是由于他的腿力不支,像一块石头一样重重地落地了。我问瘸子:“你不吃药的?”他说:“我这几天病犯了,来的时候也带着药,可是管教不让带进来。”这天晚上他就倒在原地睡觉了。

4

又是一天开始了,瘸子也终于熬过了第一天进来的折磨,老犯人给他讲了这个号子的“监规”。所谓的监规就是吃饭上厕所之类的事上要孝敬红头。瘸子爽快地答应了。

老犯人问瘸子犯过几回事?问的口气和昨天完全不同了,没有了不信任也没有了敌对情绪。瘸子说几个月前他和几个伙伴被村里一个年龄大的人带到一口油井处瞎转悠,那个大人就把电动机撬下来背回去卖了,他们几个伙伴谁也没到一分钱,总以为没事,昨天上午警察来到他家就把他抓走了。他还告诉我们,几个人谁也没抓,就抓了他一个。从他的言语中流露出来的委屈,倒让我感到同情,虽然自己也被关进这里感到很委屈的。

我们号子里关着的那个老汉是盗窃犯,偷了邻村的一头牛被抓进来的。他是穿着一双布鞋进来的。布鞋对于这群烟瘾重的人来说作用太大了。被关进这里的人没有谁会闲下脑子来,在极度压抑的这方天地里总在思谋着一些可以改变当前生活状况的办法。在人犯出号子受审时,或者有外面的人来送饭菜时,达成默契的人犯和探监的人在管教稍不留神的时候赶快接过探监人递过来的香烟从领口里塞进落到裤子腰处,或者塞进裤裆里带回号子。这样就能在进号子时,也能躲过管教的搜身。

谁能带回一包香烟交给红头可算立了大功。红头把香烟像宝贝一样藏起来,抽出一支剥开倒出烟丝,用卫生纸卷成几支很细的烟卷慢慢享用。这样可以保证每天有几口烟吸,一般情况下要等到下一次谁再从外面带回一包香烟才能抽完这包香烟。

有了香烟,可是号子里没有火柴,聪明的人犯把谁的新被子的针线挑开,抽出里面的新棉花,撕成薄薄的棉花片,然后洒上洗衣粉卷起来,用偷牛老汉的布鞋在水泥地板上一阵猛搓,棉花开始卷冒烟了。赶紧用口吹,火头就露出来了。号子里的人把这项工作叫“发火”。红头接过有火头的棉花卷点燃烟卷深深吸几口,然后把烟卷依次地给大家,每人轻轻吸一口再传到红头手里。

发火抽烟的时候一定要有人站在门口“放哨”。放哨的人要把眼睛紧挨着铁门上方的那个被锁着的探口缝,观察外面是不是有管教过来。如果看见管教来了,立即发出信号,信号是迅速往下一蹲。几个正在发火或者抽烟的人也就迅速销毁“罪证”,把地面和烟灰清楚的一干二净。其他号子里发火抽烟已经出过事,被管教把肇事者狠狠教训过,我们号子里每天都做,但是一次也没被逮住。

偷牛老汉的那双鞋没几天就被搓的鞋底开了个窟窿。他很心疼但是不敢有怨言。在一次打饭的时候他向管教揭发了我们抽烟的事。管教冲进号子翻天覆地地搜查一番,没收了香烟,并拷问谁带进来的。最后偷带香烟的人犯被管教拉出去狠狠地打了一顿。偷牛老汉也被关进另外一个号子里了,管教知道如果依旧关在我们号子里,可能那老汉的命也难保。

红头有的是办法。我们号子门前是厕所,也是每天所有人犯打饭的地方。于是他利用每天打饭的时间,让另外一个人犯把自己扛起来,站在那人的肩膀上透过最顶的那方小铁窗,向正在打饭的其他号子里的人低声打探偷牛老汉的下落,

并向其他号子的红头安顿要好好收拾这个“叛徒”偷牛老汉。

号子里所有的人犯最恨的人就是出卖别人。当另外一个号子的红头知道了这个情况后,狠狠地教训了几次这个偷牛老汉,老汉挨打的哭叫声每次都传到我们的耳朵里。当然管教也听到了,但是没有理睬,因为他们知道天下所有的监所里都是这个样。

没想到,第二天偷牛老汉因为受不了那个号子的毒打央求管教再次关进我们号子里。老汉一进我们的门就跪在地上求饶。红头从床上跳下双脚踢中老汉,另外几个人犯也扑上去一阵拳脚相交,把老汉打的倒在地上呻吟。红头吩咐别人用一块被子裹住老汉,又一轮猛打。这时号子的铁门哐当一声被打开了,原来我们的行动被门外的管教在门缝里全看见了。管教叫来武警把红头绑在“死刑板”上,骂了一通出去了。

5

“死刑板”看上去与一张木板床没什么差别。床面的中间有一个窟窿,刚好在人犯躺下的屁股下面,是供人犯躺在床上拉撒的。头部有一条皮带像勒裤子一样把脑袋紧紧固定在床板上,双臂和双腿八字伸直,四只手脚分别被固定在床板上的铐子锁着。监所里的人都叫这种刑具是“死刑板”。一般犯有杀人罪的人犯都会被拷在死刑板上,特别是已经宣判了死刑就要执行的杀人犯,那肯定要上死刑板的,防止在执行死刑前,人犯发生意外。

我们的红头不是杀人犯,在管教眼中他是一个很顽劣、不听话、难管教的人犯,用死刑板的刑具惩罚他,是为了省事,也是为了杀鸡给猴看,震慑我们这些新来的。

红头上了死刑板,虽然不能直接参与到我们的活动中,但是他依然用语言操纵着整个号子的行动。大家更加尊敬红头了,并想办法让死死被拷在死刑板上的红头舒服一点。聪明的曹三一番琢磨实验后,用竹扫帚的条儿打开了两个手铐和绷在头上的皮带。红头可以坐起来了。站在铁门望风的另外一个人犯不敢有丝毫松懈,高度警惕地透过门缝观察着外面的动向。红头做起来后活动了一下双臂和腰部说,真他妈的自由了好啊。

曹三问红头要不把脚上的铐子也打开。红头想了想说算了吧,如果打开了遇到管教查号,那来不及锁铐子了。大家觉得红头的想法很周全,就把水端过去,毛巾递过去,伺候着红头。

号子里曹三个头最壮,是因故意杀人而被关进来的。曹三老实憨厚,勤快务实,做事很低调,村里口碑不错。可是村干部几年来多次调戏曹三老婆,并当众侮辱曹三,弄的曹三几次没有脸面。前几个月,村干部又背着曹三来到曹三家纠缠曹三老婆,曹三老婆大怒喊回正在村后田地里的曹三。怒气冲天的曹三拿着一把杀猪刀向村干部一通乱捅。到现在村干部仍在昏迷中,花了很多钱还没有抢救过来。曹三负担很重,但是跟我们谈起这件事一点也不后悔,他还说,恨不得当时他村干部的头割下来。

在曹三的帮助下给红头减少了很多皮肉之苦,红头感激曹三的方式很特别,他坐在死刑板上双手用力掌掴自己的双脸,口中念道:“再让你给弟兄们添麻烦!”

大家都很惊讶,曹三拖住红头的手央求道:“老大,这不算麻烦,弟兄们跟你在一起做什么都愿意。你不要作践自己了好不好!”

大伙都开始劝阻红头,希望他不要打自己。红头终于冷静下来了,他笑着对大家说:“我这人就这个赖毛病,欠下别人的情还不了,就想自杀。”

按惯例到了下午饭后,管教会来查号的。于是大家在打饭前把红头的几个铐子锁上,应付饭后管教查号。躺在死刑板上的红头吃饭喝水都需要我们给他喂,喂饭倒无所谓,难的事他大小便的时候,要把马桶提过来放在死刑板下面,然后再把红头的裤子拉开,眼看着等他方便完后,在给他把屁股擦干净,裤子穿好。

饭后开灯之前,管教进来了。管教走到红头跟前嘲笑着说,睡在上面是不是很享福。红头闭着眼睛不作答。管教俯下身子把手脚上的四个铐子仔细检查一遍后,在号子四周转一圈出去了。

到了晚上,大家闲得没事,红头对我说,让我出个节目。我跟大家已经很熟悉了,没有拘束,就说唱几首歌曲,但是不是信天游。红头乐了起了,他说:“你唱流行的更好,会不会唱《冬天里的一把火》和《雨中即景》?”

我说:“会唱,但是唱得不好听。要不我给你们唱一首《妈妈从我梦中走来》怎么样?”

红头很兴奋:“你随便唱,咱们号子里就你一个书生,我们不懂,你肯定比我们懂得多。想唱什么就唱什么。”

我看见大伙的脸上都挂满了期盼和喜悦,他们何曾不想在这个枯燥而单调的境遇中获取一点调剂味?大伙平时在一起主要是玩暴力解闷,或者相互讲述自己的犯罪故事和犯罪手段之高明的事儿。这个地方几乎沦丧了人性和公理,充斥着整个空间的就是变态和暴力。

6

又是一个阳光照不进来的早晨,早饭之前管教进来对红头说:“以后再造反不了?”

听到管教这样问,红头知道管教是来给他解除死刑板的惩罚的。回答道:“再也不敢造反了,好好改造,不辜负政府。”

在这里,“造反”,意思是指不听话,捅篓子。

红头从死刑板上解脱了,他兴奋地跳了几下。管教骂道:“乖乖地啊,不怕老子再给你拷上?”红头立即停下来。管教扭身走出号子,重重地把铁门紧紧锁上。大家围着红头献殷勤,一个人犯端来一盆水要给红头洗脚,红头把脚伸进水盆,伸着懒腰,打着哈欠,看上去很虚弱。

中午时候,号子里有送进来一个年月40多岁的人,身体矮胖,脖子很粗。像一颗黑豆大小的眼睛转悠的很是光滑。此人看上去好像一个被砍了树冠的树桩子。

曹三问话了:“做了什么坏事进来的?”

矮胖子表情有点不屑地回答:“你以为你是谁?你是公安?你又不是我老婆。我会告诉你吗?”他边说边想床前走来。

这是对大家的公然蔑视,也是挑衅。曹三瞧了一眼后像疯了一样地冲上去,几拳打得矮胖子鼻子里流出了血。红头从床上下来,赤着脚踩向已经倒地正要站起来的矮胖子的头上几下。矮胖子又倒地了。他被这猛烈地几下攻击彻底打垮了。红头不依不饶,用脚压着矮胖子的口骂道:“是不是第一次坐牢?给老子一点规矩都不懂,今天有你好吃的。”红头把脚移开,脚上沾了矮胖子的血,一个人犯用卫生纸很快给擦干净。

矮胖子不做声,曹三重复着红头的话像是用牙齿在说话:“你给老子说,是不是第一次坐牢?是干什么坏事进来的?”

矮胖子战战兢兢地斜躺在地上,右手把沾在嘴边的血擦了一下说:“强奸。”

大伙的眼睛一亮,个个眼睛里散发着火一样的光气。

“是抢人家东西的抢劫?还是糟蹋人家女人的强奸?”曹三和大伙并没有完全听懂矮胖子的话。因为这里的人对这个两个词语的发音是一样的。

“糟蹋女人。”矮胖子答道。

曹三飞起一脚踢向矮胖子的头部。矮胖子再次倒下。“你回去X你妈去!你这号孙子迟早要挨枪子的。你活得连畜生不如,修你老先人的精了。”曹三的话狠毒,大家都明白这件事使让他想起了自己家中的事。

在监所里,强奸犯是犯人眼中最下等的罪。

是让犯人最瞧不起的犯人。也是让警察最恨的犯人。矮胖子的罪行遭来的毒打、诅咒是没有任何人同情的,包括我。

“你在外面是干什么的?”我问。这是我进班房几天来第一次参与到他们的打问之中。

矮胖子开先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他看了我一眼说:“个人开个小煤窑。”

“你有钱啊,煤矿老板就可以随便强奸人家?你有几个臭钱嚣张什么呀,你是不是想死?”红头咬牙切齿地骂道。“你他妈的弄这号事坐牢,还不如把挣下的钱孝敬了我们这群你爷爷,说不定咱们能拉个队伍好好干一回,想做啥就做啥,想杀谁就杀谁。但是绝对不会做你孙子干的那些事。”红头满眼鄙视地看着矮胖子又说:“现在这么好的社会,你想做那事了不去找小姐,偏偏要伤害良家妇女,你说你是不是该死?”

矮胖子不做声。蹲在一角鼻青脸肿地恐惧地望着大家,显得势单力薄绝望极了。

到了下午,矮胖子的家属给他送来了被褥。被褥带进号子里已经被管教把针线拆开检查过了里面有没有危险品。但是大家还不甘心,把所有的针线全部拆掉,看能不能找出香烟来。如果家中有过坐班房的人,一般家属会把香烟缝进被褥逃过管教检查带进号子里的。可是矮胖子的家属不懂这些,里面什么也没有找到,这让大家很失望。

矮胖子的被褥被拆散的扔在地下,白生生的棉花絮满屋子飞,像下雪的时候。红头躺在床上睡觉去了,大伙不敢大声讲话了,害怕影响红头的睡觉。矮胖子一片一片地把扔在地上的被褥碎片捡起来堆在墙角。看上去他很想休息了,斜扛在墙角的被褥堆上就渐渐入睡了,可是一听到有点声音什么的响动就立即被惊吓醒来,他眼睛四周看看没什么,又渐渐闭上眼睛入睡。

7

又是一个不能安心睡觉的晚上,大家终于盼来了灯亮。灯一旦亮了,大家一整天呆在昏暗的平板房里的无聊似乎有了转机。大家的谈话逐渐热烈起来。那个又瘦又低的满脸胡正兴致勃勃地给大家讲着他几次得意的盗窃案件。满脸胡是外地人,他习惯流窜作案,曾被政府几次劳改。但是他贼心不死,释放后迅速再操旧业,疯狂作案。他不是流窜在车站和集贸市场用手指伸进别人口袋夹钱的小偷,他主要是盗窃电视机、录音机以及自行车。在当时这些东西都是一个家中很值钱的东西。他说有一次在一个3层楼的家中偷电视时,主人回来了,在无法从门走出去的危急情况下,他将随身携带的一根长绳子在阳台上打结后抱着电视机顺着绳子溜下去逃跑。最后这个14英寸的彩色电视机卖了500元,救了他老母亲的一命。原来他的母亲正患重病住在医院需要手术,没钱的他就冒险地在主人回来后没有放弃偷盗,继续作案。一般情况下,在他偷盗时候遇到主人回来是绝对不会继续作案,而是想方设法逃脱。这次的成功逃脱使他很是得意。

满脸胡是去年冬季严打期间被抓进来的。养成惯偷习惯的满脸胡因为偷了好几个电视机和录音机没有及时处理出去,就把赃物藏在他租住的那个村子的一间破平板房里的一副棺材中。一天,棺材的主人打开棺材发现里面的东西后,立即把此情况反映到当地派出所。派出所接警后在一个晚上的蹲守中,当场抓获了外出作案归来的满脸胡,此时,满脸胡将偷盗的一台录音机准备再次藏匿于棺材之中,没想到翻船了。

满脸胡被抓捕后,遭受了公安的严刑拷打。前两天的一个下午他被提审出去,直到晚上十二点多才被两个武警架着送回号子。回来后他的浑身有血迹,背上和胳膊上以及腿上有好多血泡和破了的血口子。管教扔给我们一瓶紫药水让我们给满脸胡身上涂擦。

几乎昏迷的满脸胡断断续续地个我们讲述了他这次被审问的情况。他说武警把自己捆绑在一个与地面连在一起的“老虎椅子”上,并把左右双手一前一背靠在一起,用皮带和电警棒抽打。要自己承认这里发生的几次大一点的盗窃案子。

满脸胡悲哀地对我们说,他可能活不出今年了,也许后半年就会被“破瓜瓤”的。“破瓜瓤”是犯人的一句戏语,指罪行严重会被执行死刑的意思。

大伙安慰他说不可能的,偷东西犯不了死罪。再说你又没杀人。

满脸胡告诉大家,他是有前科的,而且还抢劫过几次,这次估计完了。他接着说,就凭这次逮进来的审问也跟前几次大不一样。这次是尽量找证据,尽量给我落实案子,肯定出不去了。

红头说:“兄弟,该死就死吧,咱们这号人有今没明,迟早要吃‘落花生的。到了那天破你的瓜瓤的时候,只要我出去了一定为你送行。”红头说的很干脆,嗓门也高。

大家纷纷跟着红头说,“破瓜瓤”的时候只要出去了,一定为满脸胡来送行。满脸胡有些感动,他眼里噙着泪水哽咽着说了声“谢谢!”爬倒在地让我们给他擦紫药水。

这个夜晚大家都不能入眠,心情很复杂。满脸胡可能要被判死刑,这多少给大家的心里带来点震动。红头对我说:“我也来来回回几‘进宫了,没捅下什么大乱子,但是早了是出不去的,这次大概要判个好几年的。”

我说:“想办法找关系少判几年,你还年轻,不能老被关在监狱里。”红头看上去约30出头,个头一米七多,身体不胖不瘦,很精干也很帅气的。

红头哀声叹息地对我说:“出去了就不由得要做些傻事。看见自己的娘老子了还稍微能刹住些,看不见了就想弄点事。特别是看见社会上那些挣了一点钱就压不稳的人,就想把头给砍了。”

“人家挣钱是人家的本事,又不是偷来的抢来的,你为什么就看不惯?”我觉得他的心理有些变态。

红头说:“你看看有几个是正当挣来的钱,那些当官的不贪污能吃香的喝辣的,能养婊子包二奶,能喝上茅台抽上红塔山?”红头显然有些愠怒了。“还有那些小煤窑老板,每天不知道嚣张成谁的儿了?天天钻到酒吧舞厅里跟小姐瞎混,看见就恶心。他们挣的钱干净吗,不就是跟着村干部和乡干部一块联手欺压老百姓,想在哪里开煤窑就在那里开,谁能挡得住?”红头接着说:“有那些龟孙子好过的,就有老子好吃的。老子就是要打打闹闹地抢着跟你吃。”

红头这次进来是因为他跟一个小煤窑老板发生冲突后,犯有伤害罪被关进来的。开春时候,一个村人找来红头称,村里一个小煤窑老板欠下他的土地赔偿款已经几年了要不下,他想通过红头来讨回。红头一听之后立即带着几个弟兄,拿着木棒来到小煤窑。小煤窑老板看到红头等人来势不妙,忙招呼着递烟,红头哪里会抽他的烟,催着让把欠村人的钱赶快还给。小煤窑老板不大痛快,磨磨蹭蹭地给红头要讲道理。不料被红头一棒子打在头上,头上开了一条近半尺长的口子。晚上,正在与一帮弟兄喝酒的红头被公安抓走了。

红头几进宫了,来来回回好几次,管教跟他开玩笑说,还不如把监所给你承包了。每次释放的时候,红头也跟着管教开玩笑说,我的铺盖就不带回去了,过不了几天又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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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天的到来,天不大亮,大家都就醒来了。天气太热,没有人盖被子,有的赤身裸体地仰面躺在地上口里哼着曲子,有的则抱头侧卷若有所思。看来今天的天气很好,透过那方铁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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