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羊.老人和狼

李志昌

三十五年来，老人在陈家湾的生活条件十分简陋。一孔破窑洞里，一边是能睡一个人的土炕；另一边，是用三块石头支着的一口小锅，旁边有一口小水缸和两只挑水的木桶：顶部挂着几张猎物的皮子和一杆猎枪。门口，有一爿用几块大石头支着的磨盘。老人放牧的羊群从无到有，日益壮大，已成了这个有着一百多口人的生产队的经济支柱。

一天，老人在山坡上牧羊时，突然看见了两匹小狼崽子。他仔细再一瞅，好家伙，不远处还有两匹老狼，正在那里虎视眈眈地盯着吃草的羊群。这时，老人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里去，拉开了准备和狼进行一场生死较量的架势。可是，那两匹老狼在羊群的周围晃悠了半天后，又慢慢地离开了山头。起初，老人对这件事情很是纳闷，以为狼不喜欢吃山羊了。后来，老人才恍然大悟：狼之所以没有袭击他的羊群，一定是想用这种和平的方式来祈祷人类不要伤害它们的后代，是想和人类共有同一片蓝天!想明白了这个道理以后，老人经常将病死的山羊，打猎的野兔子，剥皮后切成一块一块的碎肉来喂两匹可爱的小狼崽子。小狼崽子吃剩下的，他又扔给老狼……

两匹小狼崽子，在老人的喂养之下一天天长大了。有时候跟在老人的身边嬉闹着，有时候串到羊群里去打闹一番，给老人的牧羊生活增添了不少的乐趣。

有一天，两个小家伙，突然撒起野性来，闯进羊群里去，抓住那只鄂尔多斯种羊，一下子咬断了喉管，掏出了内脏。老人，一下懵了。他做梦都没有想到，两匹小狼崽子会吃了种羊!那只种羊，可是老人用了十只山羊，从鄂尔多斯大草原上一个牧羊人手里换来的。老人想用这只种羊，把自己的羊群改良成鄂尔多斯羊，把百里荒无人烟的陈家湾变成鄂尔多斯大草原。可是，他的希望，在一刹那间幻灭了!于是，老人不顾一切地冲了上去，抡起撅头砸死了一匹小狼崽子。突然，母狼疯狂地从背后向着老人扑了过来。老人还是在听到响声的那一瞬间，猛一转身，母狼的两只前爪子已伸到了他的面前，猩红的大嘴巴里露出的两排雪白的牙齿和伸的很长的舌头即将触及他腿部的肌肉，一股腥膻味呛得他有些恶心。老人猛的一弯腰，向侧边机灵的一躲，再一个急转身时，双手已牢牢地擒住了母狼的脖子。再猛的一用劲，就将母狼的头轻轻地塞进了脚下的那堆虚土中去……

直到老人惊慌的心情恢复了平静后，他才发现自己的两只手，还死死的压着母狼那颗毛茸茸的脑壳子。而母狼的尿液和粪便撒了一地，早已彻底失去了反抗力。

第二天。黄昏时分。老人刚将羊群赶到半山腰上时，那只公狼风驰电掣般地向着他扑了过来。老人只靠手中的钢叉和公狼激战了大约半个小时后，公狼才离他而去。老人赶紧清点了一下躺在地下的山羊，死伤刚好十只!这等于说，又叫他损失了一只种羊的代价。老人的胳膊和腿上也留下了多处伤痕。晚上回家后，他又发现几只没有出栏的小山羊一个都不见了，地上留下了一些斑斑的血迹。那口小水缸也被狼掀翻在地。吃饭锅和两只挑水用的木桶里面，留有狼的粪便和尿昧很浓的液体。放在炕上的那床旧棉被，也被狼撕扯成了一串一串的棉絮。老人没有吃饭，饿着肚子，背起猎枪，约莫跨过了三座大山后，才找到了狼窝。他一连在那里守候了三个晚上，公狼才出现了。老人端起猎枪，准确地打在了公狼的左前腿上。于是，公狼在一瘸一拐地超前跑着，老人在后面紧紧地撵着。大约又跑过了两三个山头后，才将公狼捉了个活的。想起狼的种种劣迹，老人下了狠心，将牙齿一咬，三下五除二就把公狼绑在了那爿磨盘上，然后慢慢地用匕首活活地剥了公狼的皮——他怕剥快了不解恨。每一刀下去，积在老人心头的怨气就会减少一点。待到皮子完全和肉体脱离以后，老人用了一条很长的铁链子，将公狼拴在了磨盘上。

据说，到第二天中午的时候，公狼的眼睛还在微微地颤动着。

几年后，在陈家湾又上演了这样惊人的一幕：清晨，老人蹲在磨盘上刷牙时，一匹恶狼突然爬上了他的肩头，猩红的大嘴巴擒住了老人的半个脑壳子。这一次，让老人一点防备都没有，但他却十分冷静，两手一握，就紧紧地拽住了狼的两只前腿，用尽力气，将脑壳使劲往狼的嘴巴里顶着，使狼失去了用力的机会……

最后，老人只好将狼背回屋子里去，靠在墙壁上，用身子压住，腾出一只手来，这才结果了狼的性命。他的背部，已被狼的两只后爪子撕得血淋淋的，惨不忍睹。

从这以后，老人一边牧羊，一边想出了多种法子，想将陈家湾的狼全部置于死地，好让自己安心地放羊。于是，他自制了铁夹子、土枪、土炮和裹着羊油的土炸弹，还在山头上设下了几处陷阱来置狼于死地。一次，老人在听见铁夹子的响声后，撂下饭碗，风风火火地赶到现场时，狼已咬断了自己被夹住的那条腿，早已没了踪影。一次，老人在现场只拣到了狼的一只耳朵。一次，还在现场拣到了狼的一条尾巴。精心设下的陷阱，只是掉进去了几只山羊而已。裹着羊油的土炸弹，炸死了老人的牧羊犬，还险些炸坏了老人的一只手……

终于有一天，老人突然想出了一个非常奇特的法子来：将自己的羊圈弄成一个大陷阱，一次次诱惑狼钻进去，再一次次将它全部活捉!

哈，这个非常奇特的法子想出来以后，乐得老人几天几夜睡不着觉。

有一天的傍晚，忙活了一天的老人正准备做晚饭时，狼，来了!

从羊圈里发出了凄惨的嘶叫声和惊惶失措的撞击声。老人这时猛地从炕上弹了起来，没有掌灯，摸着黑找到了几件工具，又从院子那边扛来了两截很粗的树身子，把洞口堵好以后，大声喊道：“狗日的，在里面干啥?”

看着已成瓮中之鳖的两匹狼，老人一下乐得蹦了起来：“天呐，原来诓进去的是两匹狼呐!”

正当老人沉浸在这种幸福中时，两匹狼突然凶相毕露。一匹企图从门缝里钻出，另一匹已将堵塞洞口的两截树身子顶了出来。幸亏老人动作麻利，一脚踩住了堵塞洞口的那两截树身子。他又扭着身子，用撅头砍断了企图从门缝里钻出的那匹狼的一只前爪子，才使狼的半截身子缩了回去，被抬起的门板立即回到了原位。夜，黑得出奇。老人的眼睛又不好，那把钢叉和铁锤不知放到那儿去了，他摸了半天，也没有摸着。突然，那两截树身子又被一匹狼再次顶了出来，老人赶紧用脚蹬了进去；又顶了出来，他又蹬了进去。眼看狼的头部伸出了洞口，无奈之下，老人只好举起镢头狠砸其头部，才使狼的半截身子又缩了回去。趁这机会，老人将门口那爿磨盘移了过来，把洞口给彻底堵住了。他正准备去拿钢叉、铁锤和网子时，两匹狼突然发出了地动山摇的嚎叫声。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嚎叫，使老人差点将尿洒在了裤裆里。寂静的山谷里，立即发出了更为恐怖的回声，使老人浑身打起了哆嗦。

接着，一阵猛烈的歙歙的响声，从遥远的西边靠近了老人，又将老人给吓了一大跳。借着朦胧的月色，老人看见一匹恶狼从半人多高的草地里腾空而出。老人只好靠手中的一把老镢头支撑着。这时，他只有一个念头：人，生来不会被打败的，一定不会的!突然，恶狼窜上了窑洞的顶部，疯狂地向下刨起了黄土。鸡蛋大的石头劈头

盖脸地砸在了老人的头部，一股浓烈的土腥味呛得老人喘不过气来，胸部憋得难受，眼睛也模糊了。突然，恶狼又冲着老人的头顶腾空而下。老人随着巨大的黑影，反射般地向旁边一躲，才逃过了一劫。他一个急转身，一弯腰，从腿上拔出匕首来，趁着恶狼再次腾空而起的刹那间，他把匕首准确的送到了狼的心脏里去。

他一回头，又发现了另一匹恶狼。起初，老人以为那是一堆灰灰的烂柴草。他的眼睛因紧张、饥饿、疲劳，长时间和狼的激战，已经看不清楚了。但他的心里是很清楚的，黄昏时候才打扫得干干净净的院子里，怎么会突然有一堆烂柴草呢?他闭上了双眼，用手慢慢地揉搓了几下，再睁开眼睛看时，发现那堆灰灰的烂柴草的确是向着自己跟前走来的一个活物。老人的眼睛突然又清亮了许多，最终确定，那是被刚才的嚎叫声唤来的又一匹参加救援的恶狼!在确认的那一瞬间，老人的心，猛的蹦到了嗓子眼里去，浑身的肌肉也紧缩了起来。饥饿、疲劳已被恐惧和紧张冲得无踪无影了。

奇怪，被自己诓进羊圈里去的两匹恶狼怎么没有再次反扑?起先，老人还以为是被自己刚才的几撅头给砸死了，可是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和恐慌声，再次提醒他，那两匹恶狼还活着!这时，老人心想：不管里面那两匹恶狼是活着还是死了，只有先对付了眼前的这匹恶狼才行……

可是，令老人意想不到的是，面前的这匹恶狼始终没有向他发起猛烈的进攻，只是在他的面前呲牙咧嘴而已。不管面前的这匹恶狼是出于什么目的，给老人造成的威胁还使他从心底里冒出了一股凉气。他的心里是很清楚的，面前的这匹恶狼会更凶猛的，一旦瞅准了机会，就会将自己咬死。突然，一只小山羊，跑了出来，吓得老人向后移动了一下脚步。看着面前这只活蹦乱跳的小山羊，老人突然想到了“缓兵之计”四个字，立即决定宰掉小山羊来喂狼吃。他想趁这个机会，恢复一下自己的体力，好对付面前的这匹恶狼。于是，老人一弯腰，抓住了小山羊的一条腿，两只眼睛紧紧地盯着面前的这匹恶狼；恶狼也用贪婪的目光死死地盯着他。借着朦胧的月色，老人看出那是一匹饿了好长时间的狼。背弯得像一张弓，身上的毛很乱，有点像蓬头垢面的老女人。而瘪瘪的肚子和长长的奶头，又告诉他，那是一匹刚生产过崽子的母狼。老人算了一下时间，现在刚好是狼生产崽子的时候。它似乎显得很疲惫，是因为做了母亲后，几天没有吃东西，非常饥饿的原因，还是为了营救自己的同伙，才向自己一步一步的逼了过来呢?老人这样想着，却突然向面前的饿狼嚎叫了一声。他想用这种办法来告诉饿狼，自己丝毫没有一点惧怕它的样子。从他的内心来说，一点都不惧怕面前的这匹饿狼。只是他晚上没有吃饭，已经饥饿难忍，还有刚才的几番搏斗带来的疲惫，使他没有一丁点力气再和面前的这匹饿狼进行搏斗了。而面前的这匹饿狼一点也不惧怕他，朝前逼近了几步后，又停了下来，死死地盯着他，像是在考虑用哪种方式向他进攻，才能置他于死地?它犹豫了片刻，又向他一步一步地逼近，近得老人几乎能闻到狼腥膻的气味了。老人又一次听见了羊圈里发出的那种令人揪心裂肺的哀叫声和恐慌声。这时，他才真正后悔起来，自己做了一件多么傻的蠢事!

那只小山羊一个劲地往老人的腿上靠着，恐惧的身体抖得像筛糠的筛子。使老人本来镇静的心态，一下子变成了恐慌。突然觉得裤裆里热乎乎的。老人一边用眼睛盯着面前的饿狼，一边一把将小山羊的头揽到了自己的怀里，一狠心，将匕首捅进了小山羊的脖子里去。老人赶紧弯下腰来，用嘴使劲喝了两大口从刀口流出来的热血，觉得嗓子一下子湿润了许多。他本来想叫它痛痛快快地死去，少受点死神的折磨。但是饥饿和恐慌，使他没有一下子结束了它的性命，直到身上的血液差不多流干了，它才停止了抖动。老人用匕首划开身体还热热的肚皮后，一只手伸进胸腔里去，扒出了带着羊膻味的肠肠肚肚，朝着饿狼使劲地扔了出去。小山羊的内脏刚一离开他的手时，狼就腾空而起，用猩红的舌头稳稳地接住了，然后趴在地上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趁这机会，老人迅速转过身去用眼睛斜视了一下羊圈的门，里面凄惨的嘶叫声、挣扎声、恐慌声，已经很微弱了。老人又赶紧转过身来看看面前的这匹正在吞食美味的饿狼，谢天谢地，它暂时还不会对自己构成很大的威胁。于是，老人迅速拿起匕首又给自己割了一块细嫩的肉，赶紧塞进嘴里去生嚼了起来。由于嚼得太急，那块生羊肉卡在他嗓子眼里差点下不去了，憋得他流出了两股泪水。

接下来，老人又和吞食了小山羊内脏的饿狼激战了七八个回合。有两次，险些被饿狼扑倒在地。他气愤极了，骂自己是一头比蠢驴还蠢的驴；又做了一件最蠢的傻事——叫饿狼吃了那么多的东西，变成了恶狼，肯定是要和自己较量的。

又几个激烈的回合下来，把老人累得够呛，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如今他已是力不从心的老人了，哪能有当年那么大的力气来和这么多的恶狼进行生死较量呢?可是，那匹恶狼却突然停止了进攻，蹲在他的面前，出奇的安静，像是一条温顺的牧羊犬。老人无法忍受恶狼这种傲慢的态度，但也不敢盲目冒进。双方僵持了一段时间以后，又猛烈的激战了三四个回合。每次老人都用技巧抓住恶狼的弱点，躲过了恶狼的袭击。可是，那双在黑暗中依旧发着绿光的眼睛，让老人有一种憋不住的狂躁，想扑上去一把擒住恶狼的脖子，再将它毛茸茸的脑壳子压进脚下的土里去，又想叫恶狼扑上来擒住自己的脑壳子，活活地顶死它……，最后，老人使劲抡起小山羊的肉朝恶狼扔了过去。在恶狼随着食物腾空而起的那一瞬间，老人冲了上去，没有用太大的劲，就将匕首送进了恶狼的心脏里去。

接着，老人和恶狼一起倒在了地上。

老人用力移走了磨盘。数分钟后，第一匹沾满血迹的恶狼从洞口爬了出来。老人抡起钢叉，从背部插进了狼的心脏里去。过了一会儿，第二匹恶狼又从洞口爬了出来。老人抡起铁锤使它突然失去了行走的功能，半截身子拖在地上嗷嗷地哭叫着……

当老人打开羊圈门时，他一下傻了眼。山羊，没有一只活着的!头和身子分了家，都被狼咬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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