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玉刚
内容提要 文学本体论何为的追问意味着在后语境中为文学研究植根,守护文学和人生的价值之维。因“本体论的空场”导致文学研究难以穿透浮躁的社会现实和文学现实,甚至出现某些概念的模糊和丧失阐释的有效性,并在本根上难以形成文学研究的“中国学派”。文学认识论和文学本体论各有自己的问题域和研究范式,在价值上并无高下之分。在返回的步伐中,经典是重构文学本体论的思想资源;在向前的步伐中,超越形而上学思维是文学本体论重构的逻辑起点。
关键词 文化研究 文学本体论 研究范式 海德格尔 中国学派
〔中图分类号〕I0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47-662X(2009)06-0093-06
一、文学本体论何以可能
本体论是西方哲学中一门谈论“on(存在)”或“ousia(本体)”、“substance(实体)”的学问,古希腊即已产生,亚里斯多德把它当作第一哲学,主要探讨与世界存在及其本源、本质相关的问题,其中包括物的存在方式,康德哲学的现象、本体划界,本体就有现象背后的“本质”、“本源”意味。在超越形而上学的途中,海德格尔的“基础本体论”以先于逻辑、理性为特点,带有诗化的阐释学意味,关注哲学史上对“存在的遗忘”,经由他的思之转向,阐释学不单是纯粹的方法论,也成为显示“在者”之“在”的本体论。我们理解的本体论就建基于西方现代哲学特别是海德格尔对形而上学、人道主义的克服与扬弃基础上,是后形而上学语境下的一种重构。重构的本体论是一种关注文学存在并祈向价值形而上学的本体论。在解构形而上学的纷纷嚷嚷中,始终有着不可剔除的形而上的价值祈向,即“本体论承诺”。分析哲学、语言哲学虽声称“拒斥形而上学”、反对本体论研究,但其论述不乏本体论意味,如蒯因就给“本体论”留有余地,认为“本体论”问题是解决其他一切理论问题的基础,明确反对那种“一边拒斥本体论一边又坐享其利的哲学上的两面手法”。(注:〔美〕W•V•O•蒯因:《语词和对象》,陈启伟等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77页。)其实,就像所谓主体不是人的惟一身份一样,形而上学只是解决本体论问题的一种特殊方式,对形而上学的超越并不意味着本体论本身的消解。如何从哲学本体论过渡到文学本体论,并作缜密谨严的学理分析,是当前文艺学研究的薄弱环节。尽管文化研究视野中的文学发生了变化,文化研究视野中的文学观念已被改写,文学的泛在性存在,催生了很多新的文学业态:如网络文学、短信文学、广告文学、网络电视、广播、视频、游戏以及各种表演秀等,这种泛在性使其边界和人们对待文学的态度发生了多样性改变,文学越来越作为一种文化现象被置于社会系统中来考察,文学性的弥散似乎成了文学不可逆转的时代境遇!面对文学的时代命运,文学研究范式如何切近这个时代?如何切近文学现实?文学的边界不断变换,文学研究的起点不断移易,文学与文化的互动愈益进入文学研究视野,文艺学急剧扩容和越界,文化研究追求跨学科的多元化研究范式,但文学本体论何为始终是文艺学中一道挥之不去的底色,文学本体论何为的追问意味着在后语境中为文学研究植根,守护文学和人生的价值之维,是新的历史语境下对文学存在方式的一种切近。在后形而上学时代,文学本体论重构与超越形而上学之间并非水火不容,不可共存,文学本体论不是回答文学是什么,而是应答文学与存在的关系,它关注文学何为、如何为。
现在,越来越多的学者主张对文学的理解要回到文学的起点,回到文学活动、文学体验本身,在一种动态中领会文学何为。究其意味,文学与人的生命及其情感相互交融,与人的生存时时共在,如同此在之绽出伊始就是一种人在世界中,文学的含义是历史建构的,它如同人的生命是弥漫的,并无所谓恒定的“本质”。文学理论应从这种对文学、人生的体验出发,但不能停留在文学经验的描述上,更不能陷入某种本质主义的窠臼中。文学本体论重构旨在通过对文学本质主义的扬弃,代之以整体的存在论的方式看待世界、看待人与世界、人与文学及世界的关系,立足本土现实,从未来走来,探寻文学如何存在及其在文化激荡中的变异。全球化语境下文化的互动性越来越强,但因艺术生成的具体语境不同,中西艺术在观念、表现形态和审美趣味上并非同步,而是有特定的所指,关键在于创作者是否形成自己对世界的个体化的独特理解,是否能对人云亦云的“意见”或庸常的审美表象有所穿越,也就是说它关心的是文艺如何存在和生成自身。艺术的“个体化理解”如何展现出它的艺术世界,这不是文化上的“个体化理解”能概括的,它诉求的是一种独特的艺术结构,正是独特的艺术结构(文学如何存在)使“情节”、“故事”、“人物”、“形象”传达出独特的意味、意绪、意境。中西文化的异质性要求中国文论在借鉴西方文论的过程中,要走本土化、中国化之路,要守护自己文学的根,要基于本土文化经验形成文学研究的中国学派。文论研究的中国学派既能在文化系统中揭示中国文学的核心价值,也能在全球文化的互动中展示文学的民族身份。那些让我们引以自豪的文学经典构成了本土的文学经验,今天更需要有个体化理解的中国文学世界的建构,独特性又蕴含普遍价值的中国文学如何存在规约了中国文学的核心价值,作为一种动态的生成,领会它的何以存在需要文学本体论的阐释。
文学本体论何以可能是一种哲学的叩问,即文学如何作为文学存在?对文学本体的追问不是弄清文学本体是什么,而是为了回答文学如何成为文学。其本体不是远离人的神秘的“什么”,而是与当下此在的人息息相关的存在的显—隐运作的真理显现方式之一,即有着出场机缘的文学作为存在现象的一种方式,是一条可能的真理之路。所谓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文学,它关乎的是存在与人及其文学之间的关联,是一种多元互动的共在关系,犹如海德格尔的四环共舞的大道运作,它只不过以文学的方式显现。那么,对文学本体的追问就关乎当下人的生存和文学的意义!它必然以民族的生存经验和文学经验为依据,在文学的不断生成中,这个文学本体并不“远”人,也就是说它不是在“本原”的意义上,而是在存在的意义上关乎人,它引导、规范、制约着文学的存在及其发展,也生成为人的自由全面发展的一个不可或缺的向度。反思上世纪80、90年代的本体论思潮,其不足是对本体论概念使用的随意和缺乏界定,甚至出现逻辑混乱,其中大多数研究囿于形而上学思维框架缺乏超越性,以至于在具体研究中常把认识论问题与本体论问题混淆。认识论主要基于主客二分的思维方式,与之关联的是一种关于“什么”的知识;而本体论关注的是事物如何存在及其价值设定,虽然它也要求一种本体论的知识建构,但与之关联的主要是意义问题。文学本体论思潮中问题的症结点源自对文学本体“是什么”的提问方式,这是一个不可求解的假问题,因为它假定有一个超时空的“什么”存在,这恰是后现代要解构的,所谓文学之本体不能落于“什么”上,它是一种对文学存在及其意义的追问。文学本体论亟需“正名”,文学固然有其显现的物质形态,但决不能把它当作像寻常物一样的现成性存在,在根本意义上它是一种生成性的审美现象,一种合乎机缘的显现与敞开,文学本体论的核心是研究文学如何存在,文学如何显现存在,文学与真理及其人生价值的关系。通过纠偏提问方式及其汉语习惯(是与存在的关系),它就与文学的本原、本源和本质在学理上区分开,也回到了它原初的研究题域,于是,其研究对象与研究内容就明确了。惟此,文学本体论既有其知识建构,也有其价值设定;既可以从本体论视角研究文学,也可以建构文学本体论研究范式。但绝不可取消文学本体论把它置换为文学本质论,二者在始源上是两个领域的问题,决不可混为一谈。就学理而言,文学本体论恰恰要悬置“文学是什么”这一本质问题,转而关注文学何为!
此前的某些文学本体论研究,通常把文学与本体(理解为实体)而不是存在的关系作为研究对象,甚至会脱离文学而专注于设定为最高或终极意义上的存在者,至于文学如何区别于其他文化形式的存在反倒被忽略或边缘化。这种不能时时回到存在境域的形而上学式的思维方式,导致了海德格尔批判的因忽视在与在者之间的“本体论差异”形成的对“存在的遗忘”,这样文学就下坠到“非真理”的工具性层面,因乏力而成为依附性的存在。这就是历史上某些特定时期文学存在的真实境遇,同样因“本体论的空场”导致文学研究难以穿透浮躁的社会现实和文学现实,甚至出现某些概念的模糊和丧失阐释的有效性,并在本根上难以形成具有本土文学经验的学派。致使文学本体论思潮中,能够脱出形而上学思维方式的不多,更别说建构后形而上学的文学本体论了,它们很大程度上仅仅具有突破的姿态和立场,很难说从根本上超越了传统的文学认识论。很多学者进行文学本体论研究时存在思想误区,认为本体论研究要比认识论或反映论新潮,而未能深刻领会它们只是研究的问题不同,前者研究的是世界的存在方式和意义,后者关注的是人类能否以及如何认识世界,二者并无高下之分,因视角、问题不同而各自形成了自己的问题域和研究范式。实际上对于文学既可以有文学是什么的认识论追问,也可以有文学如何的本体论叩问,及其各自的知识生产机制和体系,相应地就有认识论研究范式和本体论研究范式。用一种对文化的比喻来说,文学认识论可能着重于文学的“说法”,而文学本体论可能着重于文学存在的“活法”,二者是一种相互依存的关系。进一步说,认识论的最终解决也要依靠本体论的展开及其价值设定,然后才能建构文学规范及其秩序,甚至是互为前提相互交叉交融,继而达到某种动态的共识,在每一种研究范式中都有对何为文学的理解与领会。通过文学如何理论的自然显现,来显示文学是什么可否成为文学理论建设的思路?也可以说,不再给予文学是什么一个命题,而让全部关于文学如何的理论告诉我们文学是什么,可否视为文学理论学科的独立性和学理性所在?(注:刘俐俐:《关于文学“如何”的文学理论》,《文学评论》2008年第4期。)当下重构文学本体论的努力必须把反形而上学作为自觉追求,否则,无论以多少时髦和新潮的术语来装点理论,都将无法掩盖自己理论立场的陈旧与思维的过时。事实上,马克思的实践哲学、西方的生命哲学、胡塞尔的现象学和海德格尔的存在哲学,都自觉地保留着对形而上学的超越维度。
在新的历史语境下谈论本体论,必须走超越形而上学之路。海德格尔强调“本体论差异”,是因为现象学的本体论,不再是“在者”意义上的本体论。当海德格尔说现象学强调“现象”以如此这般的方式显示时,他关注的重心与胡塞尔相比悄然发生了转移,即不是什么现象或在者的问题,而是展示的方式;不是现象,而是方向问题;不是“显”,而是“隐”的问题,因为方式本身是“隐”的,需要下沉的思之力量的唤醒。海德格尔说:“语言是存在的家园”。(注:〔德〕Heidegger, M. Poetry,
Language, Thought, New York: Harper and Row, 1971, p.132. 受其影响的伽达默尔说:“能被领悟的存在就是语言”。(注:〔德〕Gadamer, H. G. Truth and Method, New Yoke: The Continum Publishing Co.,1975, p.432. 在存在论视野中,诗和艺术是人类本真生命的敞开,它穿透了一切世俗功利和逻辑理性的外壳。人们正是通过诗和艺术的多义性、表达的隐喻性、意义的增值性,领悟到人生的诗意生存。诗或艺术弱化和消解了语言的逻辑功能,使美脱出逻辑之网的把捉,从而将人的生命体验带入流动和开放状态,使人生进入澄明之境。文学本体论对文艺的诗意存在方式,以及它与存在的关联,及其对人生光亮的关注,不仅使文艺获得了独立自主的地位,还为看待文学问题确立一个最终的依据,使文学价值论具有坚实的思想基础,为文学价值论研究提供客观真理性标准。有学者视之为在当今社会消费文化、娱乐文化泛滥的情况下,维护文学自身的尊严和独立,抵制文学泛化和异化的一道屏障。并寄望“审美反映论”、“文学价值论”和“文学本体论”的有机融合。(注:王元骧:《当今文学理论研究中的三个问题》,《文学评论》2008年第1期。)关键是如何融合?若仍停留在形而上学思维框架内就难以获得有效的突破,文学本体论就仍是一种无根的漂浮状态。事实上本体论研究在任何时代都必然构成思想的前沿,它对时代的解释从深层上折射出时代的内在精神,这种解释实际上为该时代人的生存提供终极根基或一种尺度。
重构文学本体论是因为“本体论的空场”,在本根上难以形成文学研究的“中国学派”。它之于作家就是无法穿越庸常的现实世界,建立起对世界个体化的独特理解,正是在本体论烛照下,文学、艺术才以作品方式是真理的显现方式之一,才能真正确立文艺活动的真理性地位;它之于文论家(批评家)就是无法形成对文学理解的独特观念,从而使文论研究无法扎根,或认同于传统的文学观(换瓶不换酒),或认同于西方的文学观(拿来、借用,花样翻新、追新逐后),而提不出基于本土文学经验的文学观(形成文学研究的中国学派),乃至出现不同逻辑层面上观念的拼凑、杂糅,论争不断而非建设性对话,消耗着文学研究的资源和精力。文学研究的“本体论空场”使文学研究缺乏超验性维度,无法对文艺活动的超越性特征作出充分阐释,从而使文艺活动中的神圣性价值维度难以贞立,作家就难以从心里祈向“虚灵的真实”的价值形而上学,就使得能穿越时代和文化的文学经典寥若晨星。同时,因文学本体论研究的肤浅,致使文学史撰写中缺乏经典之间的价值参照系,而成为时间或史料的梳理,因缺少提升或鞭策的力的驱使,作家、批评家就会为时代或观念所囿,这就是文学创作中技术性操练多、独创性少,媒体化批评多、原创性批评少的主要原因,从而使创作和研究游移于政治——意识形态或经济——市场之间,其中固然不乏“热点”或“轰动效应”,但鲜能形成我们所期望的文学繁荣的大格局。
二、文化研究视野中文学本体论何为
文化研究视野中重构文学本体论旨在使研究重新回到文学与存在的关系,回到文学自身,这是文学本体论得以可能的原初境域,如此文学本体论既不会执著于形式、语言、生命或人乃至活动,也不会沦为政策或意识形态的注脚,而是时时回到人与文学活动的缘构境遇中,文学成为真理或存在显—隐运作中合乎机缘的带上前来的一种方式。借助海德格尔的诗与思对话的启发,只有对文学与存在的关系有所领悟,我们才能言说,才能建构一套文学的知识体系。文学本体论对文学与存在关系的追问其实是存在显现的一个视角,也是真理显现的一种方式。它关乎人与存在、文学与存在、人与文学的关系,或者说以守护者格位的此在为核心的一种共在关系,它关注文学在存在境域中如何通过自身显现存在的意义。“文学活动之所以能够成功地把握存在的意义,正是由于这是一种非主体性的活动,因为只有在这种前反思的状态中,存在的意义才能本源性地显现出来。”(注:苏洪斌:《文学本体论引论》,上海三联书店出版社2006年版,第294页。)文学作品之所以能够言说存在的意义,不是因为它能直接谈论存在本身,而恰恰是它通过谈论各种存在者,特别是时时绽出的此在,并以作品方式展现、保藏存在的真理。作家通过对世界的个体化理解,建构了一个独特化的世界,而批评家对作品的解读,不是为了认识其中的含义,而是领会和重新敞开这个世界,而且敞开不是一次完成的,敞开也不是一劳永逸的时时在场。
在今天“文化研究”炙手可热的语境下,如何凸显文学研究的本体论视角,再度开启本体论研究视域,仍是不可回避的。尽管这种判断与当下文学研究的大环境并不协调,因为在有些学者看来,占据主导地位的文学理论是一种“元理论”,这种理论与现实的文学创作和文学批评之间严重脱节,“现在并不能规范文学批评,更不用说规范当下的创作实践”,应予以终结“这样一种元理论话语体系,这样一种用来规范文学学科、文学批评和文学创作实践,并且解释全部文学基本原理的元理论体系,这种理论的使命已经结束。”(注:陈晓明:《元理论的终结与批评的开始》,《中国社会科学》2004年第6期。)其实,这只看到文学现实的某个维度。事实上,当下这个情绪焦虑、心灵躁动不安、感官欲望凸显、图像泛滥、娱乐致死的时代,人们更需要终极关怀的眷注,更加需要慰藉心灵的关怀,以此使人们在高度异化和“拟象化”世界中获得诗意栖居的根基,而不再是终日奔竟的“繁忙”。其实,新时期以来的文学价值论、艺术生产论等,都透露出对植根的诉求,因为价值论问题归根结底是一个生存论和本体论问题,只有从人们对生存以及存在意义的理解中,才能探寻到他们的价值观念和价值标准之源,遗憾的是这一研究一直囿于认识论视野而未能深入到本体论层面,结果文学价值论流于表象未能获得根基。但无论如何,文学本体论始终是我国当代文艺学研究的一种“隐秘渴望”(胡塞尔语)。文学本体论的深入研究不仅有利于催生文学研究的“中国学派”,还能从根本上敞开文学研究的公共领域,以本土的话语方式承担社会使命,以对核心文学价值的认同发挥教化功能,并促进文学公共领域的建构,使文学研究成为增强民族文化认同的有效路径。在上世纪90年代后现代世俗欲望的狂欢中,反本体论问题开始出场。对深度历史的消解代之的是平面化的价值观,当代文化中最大的神话是关于“身体”的神话。所谓“日常生活审美化”的欲望修辞,无器官的“身体社会学”、“身体审美学”,已经堕落为拟象的符号和种种文化奇观,在冠冕堂皇的话语中张扬的是肉体经济学,这种对“身体”的重塑和商业开发是对精神和肉体的双重伤害,是缺乏本体论观照的价值虚无。尽管后现代景观社会喧嚣躁动,但本体论依旧是远方的地平线。在文学本体论追问中,所谓文学本体就隐没在人的历史发展中,藏匿在文学自身的变异中。文学本体在后现代主义文化泛滥和“语言失语”的今天,并没有被消解,只是被搁置存而不论,但它仍存在着、发展着。它总在前面凝视着人们,逼着现代人或后现代人回答它的谜底。
进入新世纪,对本质主义颠覆、解构中,文学本体论作为挥之不去的幽灵,也成为文艺学范式转换批判的对象。在文化研究无限扩张中,文学本体论研究必须切合时代语境进行重构。今天重构文学本体论必然要走超越形而上学之路,所谓超越形而上学并不是要放弃对形而上的价值祈向,而毋宁是一种对形而上学的重新奠基。正如海德格尔“哲学的终结与思的转向”的启示:形而上学的根源并不能在形而上学体系的“内部”得到真正的“奠基”,而一定要在“非思”或者说理性思考的“外部”去探究这个使得形而上学得以可能的条件。它对于文学研究来说,就是要回到文学的存在境域,回到时代文学动态的生成性的缘构境遇,而不是存在者状态的某种现成性(所谓本质的“什么”),植根于文学如何存在的追问,必然有着某种祈向价值的可能性。即使在文化研究视野中,它也不是简单的反本体论,表现为反文学理论或非理论,而是一种基于本土经验的恰当追问,它注重差异、隐喻、透明,抑或是一种非逻辑、非概念的有着价值形而上学祈向的话语方式。反观文学研究中的一些噪音,因为学理上的缺失,对本体论与本质主义乃至现代本体论未加严格辨析就统统解构,而主张在反理论非理论的时代去建构小理论,这种所谓的“接轨”或同步能切近中国问题或文学现实吗?难道文学理论要永远行走在被放逐的流浪之途吗?即使在当前消解文学理论的呼声中,仍有学者关注“文学本体论”研究,如邓晓芒先生就运用现象学方法作了文学的现象学本体论阐释:通过美的本体论推导出文学本体论。提出艺术是“情感的对象化”,它的最普遍、最贴近“人学”的方式就是文学和诗。诗是语言的起源,语言的本质是隐喻,语言作为“存在之家”,既是“思”,又是“诗”,文学是最直接表达艺术本质的一门艺术。(注:邓晓芒:《文学的现象学本体论》,《浙江大学学报》2009年第1期。)面对新的文学业态——网络文学,有学者运用本体论探讨了网络文学的合法性“在场”的存在方式及其形态构成和意义生成问题,并将网络文学的本体论分析延伸至艺术可能性层面,从观念预设上思考本体的审美建构与艺术导向。(注:欧阳友权:《网络文学本体论纲》,《文学评论》2004年第6期。)这表明新的历史语境下文学本体论如何可能?仍是值得探究的真问题。基于民族文化之根和时代语境的文学本体论研究,要借鉴文化研究的开放性和跨学科性,进而与现实建立广阔的学科关联和社会关联,尽管文化研究视野中的文学研究范式不再是以经典文学为中心的精英文学研究,也不是以审美反映论或审美自主论为中心的一元决定论,而是以大众文化为对象的泛文学研究的多元决定论成了主导方式,但并不意味着经典不再存在或不重要。在文化研究视野中,传统文学理论范式遭遇困境,一种切合时代机缘的诸多新的文学理论范式应时而生,在后现代转向、理论遭遇解构的当下,文学本体论关注文学如何存在、如何可能,它定位有别于非文学的特质,这为文学和文学研究树立了一道价值标尺。在后现代的西方,理论成为一种反理论或非理论,可能有其现实语境,但在文化转型期的中国,文化建构仍是主旋律。我们不能轻易断言关于文学本质的理解、文学本体的存在的普遍性观念是“虚构的神话”。因此,我们赞成努力建立区别于西方“自律论”的“中国式文学本体论”,以“价值知识论”或“价值本体论”来打通当下“知识论”与“价值论”在当前论争中的分离状态。⑤
吴炫:《当前文艺学论争中的若干理论问题》,《文学评论》2008年第4期。)只是此建构离不开“后现代转向”的全球化背景。“我们把这个在社会生活、艺术、科学、哲学与理论方面的剧烈变化称为‘后现代转向,我们正进入一个位于现代与后现代之间的新的和基本上是未知的领地。后现代转向包括从现代到后现代众多领域理论的一种变化,此变化指向一种考察世界、解释世界的新范式。”(注:〔美〕斯蒂芬•贝斯特、道格拉斯•凯尔纳:《后现代转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3页。)在这种语境下,范式的多元可能有助于切近本土的文学观念和文学经验。
无论如何,当下文学研究都难以脱出文化研究的语境,它们在内在的学术关联中并非老死不相往来,甚至有某些相互契合之处,而只有置身其中才能正视一些文学问题,在文化研究视野中一些边缘性的文学、底层文学的价值显现出来,文学与现实的互动性愈发凸显。当下对文学等级观念的解构,不是不要批评的尺度,而是要解构文学等级背后的政治经济上实际存在的等级制,但后语境中的文化研究对文学边界的解构,并没有带来真正的平等,一种新的等级(新富人阶层)支撑的话语霸权——鄙视底层、漠视穷人的流行的大众文化被建构出来,它打着“日常生活审美化”的旗帜僭越了审美的公共性,对这种为新阶层的欲望想像鼓与呼的新审美观,文学研究要保持足够的警惕!文化研究的初衷原本是“应当带着怀疑的眼光去考察一切等级化的项目”,(注:〔英〕亨利•吉罗等:《文化研究的必要性:抵抗的知识分子和对立的公共领域》,罗钢、刘象愚主编:《文化研究读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83页。)它从来不试图用一种观点统摄整个研究领域,也反对试图用一种理论结论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文化研究总是在断裂和游走中向前推进的,不断地拼力重新安排和重新界定工作平台本身的理论差异,以回应特定的历史问题和事件。”(注:〔法〕劳伦斯•格罗斯伯格:《文化研究的流通》,罗钢、刘象愚主编:《文化研究读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170页。)就是说,文化研究是以研究对象的需要、现实需要为准则来调整研究策略的。但事实上文化研究与其初衷似乎渐行渐远,尽管它视野开阔,范式灵活,能对文学的内容作出有效解读,但它缺乏对文学的不同境界、人文价值的评判,只是将文学涵括在文化之内,没有洞悉文学如何穿越文化以及二者的有效互动,没有洞察实现文学性或艺术性的程度!正如有学者指出的,从“一元论”到“多元论”、从“艺术中心论”到“艺术生活化”,我认为这都属于时代变化带来的文化现象,而“文学问题”则是在“一元论”时代或“多元论”时代、“艺术中心化”或“艺术生活化”时代“如何充分实现自身的文学性”问题。当务之急首先在本体论上确立自己的“文艺观”,然后再考虑多元化。
所以,不是解构而是建构应成为文艺学学科建设的焦点。这样就把伊格尔顿所说的“特定时期的地方经验”落到了实处。⑤文学本体论重构有助于我们领会文学何以存在,意识到文学理论是对文学精神的阐释与守护,而非立法者的条文规约,在后语境中,它启示我们在空间上要注重地方化经验,也就是文学研究要穿越代际、族际、文化际的束缚,却要落在文学的地方性、地域性特征上,把地域性文艺学作为文学研究的新的生长点,关注民族文学的历史境遇;在时间上要关注历史化事件,关注文学的当下瞬间生成,以及通过内心追忆、时间重述,来重构文学的历史与未来,关注文学的时代命运。
作者单位:中央党校文史部
责任编辑:杨立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