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般的德语辞典中是找不到“狗年月”(Hundejahr)这个词的。一直查到三十三卷本的格里姆德语辞典,才确定它的准确含义是“极为糟糕的年代”。君特·格拉斯(Guenter Grass)用它来命名其代表作“但泽三部曲”《铁皮鼓》、《猫和鼠》、《狗年月》中的最后一部,并以此来暗示第三帝国的纳粹时代。这样一来,本文的标题似乎也就具有了双重的涵义。
格拉斯终于获得了本世纪末的最后一个诺贝尔文学奖。这个决定并不是没有争议的,因为自一九五九年的《铁皮鼓》之后,格拉斯就一直让人疑心他是否是才尽的江郎。他以后的一系列作品似乎是对读者理解力的不断考验。而今这个考验终于露出了尽头。七十二岁的格拉斯本人则以他特有的戏谑口吻对世人说:他之所以保持年青是因为二十年来一直在等待此奖,而现在他可以开始老了。
可以想象以后还会有更多的格拉斯读者。这可能会带出来一个问题,因为我们同样也就可以想象会有更多的人把格拉斯与海德格尔联系在一起。由于格拉斯早就在他《狗年月》中“公开攻击海德格尔”,因而曾导致另一位德语大作家、也是海德格尔的好友埃里希·凯斯特纳与格拉斯的决裂。而且这个“攻击”还造成了另一个间接结果:凯斯特纳说服了海德格尔进行“公开的反击”,并最终促成了海德格尔与《明镜周刊》之间进行的那场著名的访谈:“惟有一个上帝还能够救助我们”。——这段故事如今可在吕迪格尔·萨弗兰斯基的《海德格尔传》的中文本中读到。萨弗兰斯基没有提到的是,这份在海德格尔去世后才发表的访谈录以后又引发出多少新的纷争和感叹。
若说海德格尔是本世纪最伟大的哲学家恐怕会受到不少异议,而若说格拉斯是本世纪最伟大的文学家则受到的异议会更多。这样的比较本来就没有多大意义。然而格拉斯与海德格尔的关系的确是本世纪两位重要思想家之间的关系,或许真值得为此写上一篇博士论文。
从《狗年月》中可以读到的对海德格尔“攻击”,实际上是用相当含糊的语言表述出来的。在萨弗兰斯基的《海德格尔传》中所引证的是这样一段话:“狗哇,他仔细听着:他出生于梅思基希(Messkirch)。该地位于因(Inn)河畔(《狗年月》中译本误作美因河畔,页488)的布劳瑙附近。这个人和那个人在同一个绒球帽年剪的脐带。这个人和那个人相互对立。这个人和那个人总有一天会站在同一个纪念碑的基座上。”(《海德格尔传》中译本对后面几句话的翻译有误。)
若把这段话看作是对海德格尔的攻击,就可能是萨弗兰斯基的误读了。这里所说的“狗”并不是指海德格尔,而是小说主人翁“马特恩”的狗“普鲁托”。马特恩的这段话只不过是对普鲁托的唠叨。
接下来,这里所说的“这个人和那个人”,无疑是指胡塞尔和海德格尔。他们两人一个生于1859年,一个生于1889年。虽然相隔三十年,但都与9有关。而9字形似绒球帽,所以格拉斯说“这个人和那个人在同一个绒球帽年剪的脐带”。这个说法没什么恶意,无非是调侃而已。而后一句涉及胡塞尔与海德格尔的“对立”,这是路人皆知的事情,或是在人际关系方面,或是在政治态度方面,或是在哲学追求方面。但这并不妨碍他们两人日后“站在同一个纪念碑的基座上”,例如可以站在一个名叫“现象学”的纪念碑基座上。就这点而言,格拉斯的预言是准确的。
于此来看,格拉斯在这里的整段叙述都是中性的,包括所谓的“绒球帽”。凭这几句话来为海德格尔打抱不平,实在有小题大做之嫌。那么格拉斯在《狗年月》中对海德格尔究竟有没有表露出“恶意”呢?自然是有的。只是不在这几句话中。问题毋宁出在其他的地方。且让我们慢慢看下去。
“这个人和那个人”之所以能够被理解为“胡塞尔与海德格尔”,并不是完全是因为“绒球帽”的缘故,而主要是因为紧接在“狗哇”前面的一段话便与胡塞尔以及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有关:“它是一本样书,于二七年出版,还是献给小个子胡塞尔的,此人后来带着绒球帽……”。格拉斯显然对海德格尔与胡塞尔的关系相当熟悉或者说耿耿于怀,因为相同的话在前面几页上(页446)曾出现过:“……一整套《存在与时间》,另外还有为胡塞尔写的献词……”。从这两段话中可以看出格拉斯对海德格尔的刺挞。这无疑也是引出海德格尔在《明镜周刊》访谈中对他与胡塞尔关系做辩解的原因之一。
以后“绒球帽”还不断出现,例如马特恩以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的术语大喊:“开门,绒球帽!马特恩在这儿,是忧虑的呼唤在显现!开门!”(页489)以及“你曾经用来扼杀小个子胡塞尔的这顶绒球帽有多长?为了让这种伸展变成实存的存在,给这种存在戴上绒球帽。我得拔掉多少颗牙齿?”(页491)诸如此类等等。
“扼杀”一词在这里有些醒目。感而知情的读者或许会想到当时的传言,即海德格尔在任弗赖堡大学校长期间曾签令禁止胡塞尔进入大学的教室及图书馆。这个传言后来被证明是错误的。海德格尔在《明镜周刊》访谈录中更是将这个传言斥之为“尤为卑劣的诽谤”。但公众的印象已经形成,读到这里也就难免有所联想。
这里也顺便说一下在书中已经两次出现的“小个子胡塞尔”的说法。这个翻译是否妥当还很难说,因为胡塞尔虽不算高,从照片上看也算是中等个子,至少比海德格尔要高出近半个脑袋。所以我觉得译作“小人物”或许更能表达出格拉斯的调侃味儿。
从译文上看不出格拉斯的文笔好在那里,实际上在读他的原著时也鲜有美感产生。格拉斯的长项并不在此,而在于他的寓言风格。这也是他获诺贝尔文学奖的首要理由。此种风格在这里的引文中已可略见一斑。另一个重要的获奖理由则是他的“渊博学识”,这也可以从他对海德格尔其人及其哲学的熟悉程度上看出。例如文中(页487)“每条田间路都是林中路!”一句便是在暗示海德格尔的几篇文字:一是发表在1949年的“田间路的允诺”短文(也可以指1959年“对泰然任之的阐释——出自一次关于思的田间路上的对话”文章),以及1950年的《林中路》文集。但这句话除了打趣调侃之外,很难看出有别的涵义。
格拉斯读过的海德格尔文字显然远远不只这些。他的诸多海德格尔术语模仿和风格模仿已经说明了这一点。他不仅了解海德格尔的早期著作如《存在与时间》,也知道海德格尔后期的术语变化,例如(页488),“从此以后,‘存在这个词中的‘i就写成了‘y”,以及“他们趴在酒馆的柜台式桌子上,只还在《存在与时间》中怪声大叫。他现在写‘存在一词就只用‘y了”,如此等等,都是在暗示海德格尔后期的术语新招(中译者对此的确解释有误):撇开以前的“存在”(Sein)概念,用“Seyn”或“Sein”上打叉的做法来赋予他特有的“存在”概念以前所未有的新意。
还可以确定的是格拉斯读过海德格尔任弗赖堡大学校长的就职讲演:“德国大学的自我主张”。格拉斯对这篇文字的涉及也并不带有价值评判成份:“他们在布赖斯高地区的弗赖堡下车,来到弗赖堡大学。虽然整个环境还回荡着他在三三年说的那番大话:‘我们需要的是我们自己!可是,没有一间阶梯形教室里挂着绒球帽。‘此人再也不能呆在这儿,因为他……”后面还有一处更是洋溢着荒诞派的气息:“柏拉图感到困惑不解,为什么不是他呢?在这个人这里成为锡拉库萨的东西,在另一个人那里却会变成大学校长的就职演讲?”
直到这里我们都还没有发现格拉斯对海德格尔的刻意“攻击”所在。他只是在不断地暗示海德格尔。当然,我们今天已经难以估测,这种提及和暗示在当时是否本身就具有攻击力。
值得注意的是书中对海德格尔指明道姓的两处。一处的文字(页485)写道,“我们要同背包里的荷尔德林和海德格尔一道走向东方。而现在,我们蹲在西方,得了淋病。”格拉斯在书中多次提到放在背包里的《存在与时间》。带着哲学书上战场,或许这就是他本人的经历。另一段文字(页385)虽是隐喻,但显然更明确些:“这是一个男孩,一个少年,一个穿上制服的中学生,这个人崇拜元首,崇拜乌尔里希·封·胡腾,崇拜隆美尔将军,崇拜历史学家海因里希·封·特赖奇克,有很长一段时间崇拜拿破仑,崇拜气喘吁吁的演员海因里希?格奥尔格,曾经崇拜过萨沃纳洛娜,后来又崇拜路德,一段时期以来崇拜哲学家马丁·海德格尔。凭借这些榜样的帮助,他得以把中世纪的比喻杂糅进一座实际存在的、由人骨堆积而成的山丘。他在自己日记中提到这座白骨山时将它称之为祭坛。”
这里所说的“白骨山”,也就是书中业已表明的集中营焚烧炉的结果象征。因此可以说,格拉斯是在隐射一定的思想与已有的现实之间的联系。但我们还是很难说格拉斯在这里对海德格尔有什么特别的鄙夷或恶意。
在我看来,令许多海德格尔追随者恼怒的可能主要是格拉斯对海德格尔术语和文风的刻意模仿。例如(页387),“这种狗的存在,这种存在——此乃事实——在我看来,意味着实存的狗被抛进它的此在;更确切地说,这样一来,它在此世的存在就是狗的此在;如今,此在无论是木工作坊大院还是元首大本营,甚至于离开所有不文明的时代,都无关紧要,因为未来狗的存在不会晚于昔日狗的此在,这种此在不会早于插手这种狗的现在。”
坦率地说,格拉斯的这种模仿在某种程度上击中了海德格尔思想的一个薄弱方面。这个评价也许带有个人的偏见,因为我始终在怀疑海德格尔对他的哲学术语和论述风格的选择究竟是出于思想的需要,还是另有别的原因。
此外,格拉斯还多次提到“在布赖斯高地区的弗赖堡与托特瑙冬季运动场地之间穿梭来往”(页489以后)。这当然是指海德格尔的教书地与居住地。尤其是对海德格尔刻意选择山间居住地托特瑙,格拉斯的字里行间流露出讽刺:“为什么我们呆在落后地区呢?因为绒球帽离不开这一地区。它不是在上面滑雪,就是在山底看柏拉图的著作。这就是小小的地区差别。这是哲学家当中的一个小游戏。”这些语言,说它俏皮也好,说它幽默也好,说它尖酸也好,事实上都不伤大雅,无须过分敏感。
回过头来看一看格拉斯的整个“攻击”,大都是针对海德格尔在生活与哲思中的娇柔造作因素。在思想层面上,两个人并没有切入的接触。或者更严格地说,格拉斯对海德格尔的理解还没有涉及到深的层面。即使格拉斯在某些方面把握到了海德格尔思想所处的历史语境,但还远远谈不上对它的展开。
说到思想的联系,现在的评论家会认为,格拉斯与海德格尔在许多方面甚至可以说是共通的,例如在对现代科学技术以及权威民主国家的执态上。海德格尔在“田间路”和“林中路”上的思考说不定就潜移默化地影响过并还在继续影响着格拉斯呢!
在写《狗年月》时,格拉斯才三十六岁,而海德格尔已经七十四岁,年长格拉斯一倍有余。海德格尔对格拉斯的“攻击”一言不发。而今格拉斯已经七十二岁,少了许多浮躁,多了些许宁静。他现在会如何看待海德格尔?希望这会是另一篇文字的论题。
注释:
君特·格拉斯,《狗年月》,中译本:刁承俊译,漓江出版社,1999年。
吕迪格尔·萨弗兰斯基,《海德格尔传》,中译本:靳希平译,商务印书馆,1999年。
倪梁康,江苏省南京市人。现任中山大学现象学研究所教授。国际Husserl-Studies杂志编委。国际Orbis Phaenomenologicus丛书编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