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 柯
2004年冬天,迁居西安,理所当然地吃一顿西安羊肉泡馍,满满一大碗也没几片肉。出了西安出了潼关,就剩下羊肉面了,在河南吃羊肉面,肉汤里只有面片,真正的羊肉从古长安开始,往西沿秦岭祁连山天山,这也是古丝绸之路的起点。我曾写过《龙脉》,大意是丝绸之路不仅仅是一条商道,不仅仅是张骞们的政治外交之道,其实张骞给我们带来的永垂不朽之物应该是苜蓿葡萄。
该说说我的胃了。生长在关中西部农村,一边上学一边干农活,是一个干农活的好手,饭量大得惊人。我们那里有一种极富盛名的吃食岐山哨子面,传自周文王,诸多特点不讲了,一个精壮小伙子随便可以吃六七十碗,六七十年代的农村,细粮少,粗粮多,过年过红白喜事的时候,才有吃哨子面的机会。吃哨子面太奢侈了。另一种过瘾的面食就是裤带面,也就是扯面,又厚又宽长溜溜一条,壮如蟒蛇、大老碗也是一根一碗,精壮劳力干完重体力活,最佳选择就是裤带扯面,加上辣子蒜,那种感觉不是吃,是给一门巨炮填充炮弹。我曾经是农村的一个壮劳力,我至今还记得吞食裤带扯面的情景,嘴巴比平时大好几圈,嘴角有被撕开的感觉,跟秦砖汉瓦相匹配的大西北的民间食物。我还要告诉你的是,在我的青少年时代,这种美食一年吃不到几回。更多的时候出现在人们的言谈中,出现在人们无限美好的向往与回忆中。更多的时候我们吃粗粮,吃玉米高梁。高梁还好一点,玉米让人的胃受不了。那时候农村一个壮劳力,一个月可以吃一百多斤玉米。我不是胖人,我的胃是玉米撑大的,撑成一个将军肚,挺吓人,不真实。那时候从地里回来,喝稀饭一次一大盆,几大碗玉米搅团,还觉得饿,一定得吃几个大馍馍。后来上大学,那么一点口粮,让人不可思议,熬到放假,又干又瘦,回到家乡,一个假期,又圆实起来,在烈日暴晒下又变成一个非洲黑人回到校园。再后来,大学毕业,冥冥中有神灵呼唤,来到天山脚下,整个饮食结构发生革命性的变化,从牛奶到奶茶,从饼子到馕,到拉条子揪片子,大葱变成洋葱即皮芽子,牛羊肉一年要吃掉几百斤,加上几十公斤的葵花油,我的胃里的寒气一扫而光,再也不冒酸水了,中亚细亚的羊肉和阳光改变了一切。
那时我执教于伊犁州技工学校,更注重的是实习是野外作业,也合乎我喜欢野外活动的天性。我的小说主人公基本上在野外完成他们的人生。记得刚到新疆,跟妻子一起满大街找擀面仗,西域没有这种玩艺、拉条子揪面子不需要关中农村那种猎枪长矛一样吓人的擀面仗,直接拉开下锅,又回到关中古朴粗犷的裤带面上。有一年,在去伊犁的路上,途中吃拉条子,路边的工地上也在开饭,我看到了一群壮汉狼吞虎咽,面孔紧贴着碗,其实都是盆盆子,我看到了久别的裤带扯面,我嘴里的拉条子显得太纤细了。好多年以后,也就是2008年夏天,我在终南山下,丝绸之路的起点遥想天山脚下的往事,我浑身颤抖,那是吃扯面的劲头啊,基本上是一个斗牛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