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只空气同时落球

2008-11-27 08:56
山花 2008年19期
关键词:帕斯卡亲身经历屋脊

陈 卫

这是帕斯卡(Blaise Pascal)的朋友森格兰先生(M.Singlin)1657年4月的一篇日记,由于记得详细,我读后觉得就是一篇小说,因此仅对几个必需的地方稍作修改,直接移用如下。森格兰先生是波罗雅尔修道院的神父,但当时因为宗教斗争,波罗雅尔修道院内的神职人员一反常规,不称神父,彼此只称先生,以示平等;他曾多次对帕斯卡作过精神指导,以使后者获得身体和精神两方面的安宁。感谢在巴黎高等国家音乐舞蹈学院修学的王晔小姐此前将这些日记译成中文,她特有的机敏和深藏不露的严谨使我对她的艺术充满信任。

几分钟前,我看过一次阳台和房间之间的落地窗帘,我隐约觉得它的颜色有一点变化,隐约觉得它底下的地板有一点发亮;但这个发现是现在才能肯定的,因为当时根本没有专注这件事,我只是出于思考的需要,习惯性地把视线移开桌子,使目光随意地落在那里,其实是幻想看到别的东西唤起新的思路。现在,非常明显的灰蓝色映透布帘,一下子就使我想起实际上刚才我已经看见了曙色。

“怎么又亮了……”帕斯卡已经顺着我的视线看去,同时嗫嚅着。

他这么说我觉得很好笑,“为什么说‘又呢?”

“是哦,”他一边回头向我害羞地呵呵一笑,一边向窗帘走去,“哗、哗”两下朝两边拉开窗帘,“我老是有个错觉,以为我们已经连续几天几夜没睡了。”洞穿的外景出乎意料地没有让我吃上一惊:比起刚才在窗帘里对天色的预料,天空并不很亮,甚至可以说天并没有完全亮,早晨或黎明最多只是刚刚开始,天色也是灰远远大于蓝,我再仔细看去,原来有雾。“而且还有,”他已经站在阳台上,“早晨的亮光总是让我恐惧。非常恐惧。”我点着头表示理解,但心里也不知道就这一点该如何帮他。窗外清冷的空气扑面而至,让我发现原先室内弥漫着那种暖烘烘的浑浊。

“雾不小,”我说完的同时发现帕斯卡跟我一模一样地说了这句。他的声音明显比我的低、粗,就像发育变声时没有变好。我趿着拖鞋,也往阳台上走。不过说实话我并不急着去阳台看看。昏暗之下估计也看不到什么。其次我也并不那么需要新鲜空气。相反,我不希望停止刚才的工作;为了这个愿望最好是喝令帕斯卡也停在房间里保持原样。但我不仅有所迟疑,而且违逆自己的本意而行。

阳台上完全是偏冷的色调:烛光在这里已经很微弱。帕斯卡两手伏在那扇开着的窗台上,吹拂他额发的风也使他微眯着眼。我走到圆弧的顶头,如果我想舒服地伏在窗台上,最好也打开临近的这扇窗,不过这种时候,我是指凌晨时分,不管是别人还是我自己弄出的太大的动静,我都不喜欢。

雾气覆盖着那些矮楼的屋顶,四下滴答有声,但也不密集,很久才传出一两滴。一阵阵“扑扑”的振动声,像一群旋转的陀螺由远及近然后又飞快地离去,在这些反应之后才看见一群灰鸽子突然飞近阳台,绕了一个圈又迅速消失在雾气里。但既然吸引了我的目光,仔细搜寻,也仍旧能够偶尔看见它们盘旋的身影。它们急切,但厚重的雾气和它们轻巧的飞腾使它们显得又很悠闲,时而灵敏的旋转或躲闪又让人感到它们小心翼翼、防备一切,仿佛在人们起床之前,它们需要尽快在空中播撒完它们拂晓前的秘密。也许它们原本是白色,谁知道呢,这厚重的雾。

“星星到底为什么会闪呢?”

“哪里有星?”他吃惊的样子让人忍俊不禁。与衣服、窗台不同,他肥厚的左脸却很饱满地反射着房间的烛光。

“没有啦,”我笑笑,“我就随便问问。当然我也知道……”我看见他想说话就停下来,但他随即闭上了嘴,并点着头让我继续说,于是我说:“我也不是不知道已经有了很多答案。我就是随便问问。随便地又想起这个问题。”

我转过头,发现前面的屋顶比刚才又清晰了一些:所谓黎明的光线总是不为人知地让人惊奇,我不以为然。我觉得静候它的变化、包括日出时的太阳的弹跳,是多么无聊啊。人总是想着法子让自己看到生命中的惊喜。我们到底想忘记什么呢?忘记我们生而为人?两只鸽子蹲在屋脊上,一动不动,由于逆光,它们的颜色与屋脊、瓦楞类似,像是屋脊上本来就有的装饰。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没有回头看他,听声音感觉他有点得意。我对着窗子叹了口气。其实我也没想什么。或者说,我可能想到的事情,只不过又是一次没有结果的讨论罢了,尽管不能因此就说:讨论是没有乐趣的。现在我倒是在想另一件事:就比如说吧,我们至今所讨论的无数问题,你看,不管它们有没有结果,实际上都只属于我们事先感到我们有能力讨论的问题,也就是说,我们对一些问题的讨论显得精力充沛兴致盎然,实际上只是因为我们早就放弃了我们感到自己没有能力讨论的那些问题。想到这个地步,是不是很无趣了。实际上我并不允许自己这样;至少不经常这样。

“你有没有觉得,”这时他已站直,只留右手搭在窗台上,头也不侧向窗外,而直接面对着我,“你有没有觉得,我的兴趣不够专一?也就是说,你会不会认为,如果我把精力扑在同一件事上,是不是成绩会更大些?”我在他说话时轻轻点着头,但是我知道他看得出来我只是表示理解他的话,而不是对他的提问给出答案。“有时我自己真的这么想,特别是我觉得我完全应该沿着重力的实验继续很多与此相关的研究。”

“比如呢?”

“咳,我也只是胡思乱想,也没有什么明确的想法。”他迅速地摇摇头:“其实任何对过去的假设真的太没意义了。很可笑是吧?”

“可笑也谈不上啦。”我的言外之意是,谁没作过这些无用的假设呢。我想了想决定还是说出来;不过我实在不想使接下来我的话显得那么重要,因为明显地,这必定又是一个至少在今天早晨不能有结果的讨论,所以我没有面对他,而仍旧看着窗外,至少这样声音传到他那里会显得轻柔一点,“人,真的如此渺小吗。抛开彼此的分歧、错误不谈,我们应该承认整个人类迄今为止的努力的总和,至少对人本身来说,应该是极其浩大的吧,可是不要说其中某个再伟大的人物的思想,即便所有人的所有思想加在一起,又撼动了什么呢?说实在的,有时候我非常盼望亲身经历一场大浩劫,当然人类历史上任何一场灾难在这种浩劫面前连一个零头都算不上,是那种宇宙抛给我们的浩劫,……我特别想亲身经历这样的浩劫。如果这样,我就能亲身地感受,人,到底算什么?人所有的努力,到底起到了什么意义。可是这样的浩劫我们都知道它的存在,能亲身经历的人却从来不曾有过,也就是说,不仅力量,即便在时间的意义上,人也是这么的微不足道,几万年,几十几百万年,宇宙毫不在意。”

我苦笑着转过身,他锁眉凝神陷入沉思的局面倒并非我所愿,我依着栏杆往回走两步,向他靠近了一些,“也用不着去想啦,”我说,“我说这些,不是为了我们继续对这些问题去思考什么。”

“我知道我知道,”他停了一下,“我现在也不只是想你说的这些。”

“但肯定还是由这些扩散开去的吧。”

他伸手用力绕着圈抚摩脸,然后抬起头,习惯性地勾起小手指把耳廓上面的鬓发往后捋,这时我们的视线相遇,不禁会心无奈地一笑。顺着笑意他恳求道:“你不要老是这么担心我好不好,你这样……”

“没有,”我断然否决,“面对你我从来没有谨小慎微。”

他呵呵笑着,颧骨上的肉向上挤到一起,却并没有挤小他玻璃珠似的眼睛。他伸出右手,摆了两下:“继续,继续。”

“其实没什么好继续的,”我说,“但就这么一会儿工夫,我发现我刚才说的话可能有个错误。”我停下来,一方面等他的反应,一方面我自己还需要再思考一下。

“什么?”

“我们想想看,人所有的努力,果真能加在一起吗?”

“具体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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