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 柯
1
整个工程队就王利峰吃扯面。大家都吃拉条子。你千万不要以为王利峰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有什么特殊照顾。工程队的头儿和技术人员是公家人,干力气活的全是临时工,叫他们盲流也行。还得说明一下,做饭的大师傅也是临时招的,是从县城一家挺不错的饭馆挖过来的。工程队的头儿精着呢,越往大漠深处工程量越大,方圆几百里见不到人烟,能维系军心能保持战斗力的就是伙食了,得吃好啊。
大师傅确实不错,主食就两样,拉条子、米饭,菜也简单,只要有羊肉,就能炒出好菜。大师傅拉面就像玩魔术,醒好的面块到了他手里就像老鹰到了天上,猛一下张开翅膀,在锅里翻滚,在凉水里过一下,盛在盘子里饭盒里小盆子里,各人有各人吃饭的家伙,拉条子盛进去的时候还保持着雄鹰翱翔蓝天的那股子劲儿。大师傅笑眯眯地及时给拉条子浇上菜,都是皮芽子西红柿大辣子加羊肉片的好菜。大家稀哩轰隆就吃开了,不时有拉条子从嘴角蹦出来,你就得晃着脑袋拼命地嚼啊,拉条子很劲道,在牙床上呼啸,咽到肚子里还是那么迅猛。不断地有拉条子从嘴角蹦出来,带着菜汁就跟鲜血一样那么生机勃勃……吃饱了,喝足了,力气又回到身体里,大家雄赳赳气昂昂地离开餐厅,其实是栋不起眼的土坯房子。
应该谈谈王利峰的扯面了,那可太简单了,他给人家大师傅比划一下,大师傅就明白了,醒好的面块直接拉开,一块就拉一根,大师傅依然保持了他的水平,有经验的师傅都知道这个道理,貌似简单的活都有玄机,大师傅是兰州人,狠狠看了一眼王利峰:“腰带面么。”谁都看见大师傅拉得小心翼翼,双手一扬,轻轻晃两下,薄厚宽窄就匀称了,真跟解下的腰带一样,丢在锅里,翻滚的水也沉了下去,水花被沉沉地压着,这哪是面条?明明一艘军舰,连续下去五条大兵舰,得加水了,加了两瓢水。五根,每根200克,整整一公斤。王利峰端了一个盆,捣好的大蒜就里边,热面条一冲,香味就出来了,加上菜,简直就是原子弹升空。王利峰的头顶有一朵蘑菇云罩着,王利峰背对着大家,大家还是强烈地感觉到这个狗东西所散发出的冲击波。有人上去看,王利峰头都不抬,呜儿呜儿跟狼一样跟豹子一样跟熊一样,看的人就叫起来了:“这是吃哩吗?这是日哩。”王利峰吃得酣畅淋漓,这会儿不像是跟猛兽搏斗,还真像抱了一个女人。大家都往后退,让王利峰这狗日的好好享受。鸦雀无声,连出气声都没有,这帮家伙都是荤话连篇偷听新房的高手,这个时候全都乖觉起来啦,斯斯文文在看一场戏。
晚饭,不少人要了扯面,美其名曰王利峰扯面,连陕西两个字都省了,好像王利峰成了注册商标。大师傅一愣:“都想吃扯面?”“扯面好吃么。”“好吃?好吃难克化。”大师傅给大家拉了腰带面,双手抱肩,满脸怪笑。没人理大师傅,大家吃得很认真,据那些没有吃腰带面的人讲,吃腰带面的人吃相太吓人了,就像在咬,咬得很舒服,咬完了,直起腰,郑重其事地问旁观者,“看啥呢?有啥好看的?”“观战呢。”“胡说。”“看足球赛呢。”“胡说。”“胡说就胡说。”观战的人没词儿了。吃腰带面的人就更得意了,“这叫咥,不叫吃”。王利峰把吃扯面不叫吃,叫“咥”。王利峰的原话是这么说的:“啊!——咥美啦!——美日踏啦!”王利峰双臂举得高高的伸展着腰,跟飞机上天一样,满脸的幸福,给大家的印象太深了。狗日的边走边握着拳头“咥!”拳头在空中砸一下,嘴里头就咕噜一声“咥!”,狗日的跟马一样蹽蹄子哩。大家听着好像在叫爹,陕西方言也是新疆方言,爹咥同音。狗日的就像吃了老虎毬,把饭叫爹呢。“胡说呢。”在场的本地人纠正这些盲流民工:“咥是吃饭,不是你爹。”“吃就吃么,还来个咥。”王利峰进了屋,又吼了一声咥,跟醉汉一样倒在铺上,民工的铺么,又是夏天,地上铺的草,王利峰往地上一倒,地面连着外边的大戈壁就忽倏了一下,跟摇扇子一样,王利峰在呼噜声中又吼了一声,“咥,再咥上一回。”狗日的在梦中嘿嘿笑哩,狗日的太舒服了,狗日的都成神仙了。这个咥就印在大家脑子里,都想过一下瘾,都要吃扯面,大师傅就满足大家愿望。大师傅还不忘记叮咛大家:准备些消食片。没人理大师傅:“没那么娇气,又不是幼儿园的娃娃。”大师傅就躁了:“消食片是客气话,老实说,得吃芒硝。”“吃的是面,又不是牛皮。”大家也不客气。当天晚上,就听见大家乱踢腾,第二天就窝了工,工程队长乱跳乱骂。大师傅使出绝活,拉银丝面,细若发丝、煮了又煮,给大家盛饭的时候,也忘不了连讽带刺:“这么软活这么细发,我侍候月婆子哩,我侍候怀娃婆娘哩。”把大家臊的。只有狗日的王利峰一个人吃扯面。吃扯面成了王利峰的专利。
最近一段时间王利峰常常出去,离工地200多里有个镇子,镇上有一家饭馆,主食肯定是拉条子。千千万万的人在吃拉条子,每个师傅或家庭主妇做出来的拉条子各不相同,各有各的味道。关键是这家的老板娘亲自动手。据说王利峰给人家老板娘比划腰带面,老板娘舀了一铁勺面汤泼过来,王利峰赶紧跳开,跟马一样跑了。最近几天好像有了眉目,王利峰回来就嚷嚷“咥美啦,美日踏咧。”那些偏远的村庄和小镇还是有人吃陕西扯面,据说在哈萨斯坦,在吉尔吉斯,在乌兹别克都有陕西人的村庄,理所当然有这种结结实实的食物。用当地人的说法,那么皮实的饭能把人吃成马。王利峰告诉大家,怪他把话没说清楚,女人么,说腰带面不合适,说扯面人家就明白了,拉得好得很,又宽又厚又匀称又劲道,一碗一根,不是五根。王利峰的意思,镇上老板娘的手艺远远超出工地上的大师傅,至少是这个数,王利峰的一只手正面反面让大家看,就是1个顶5个。这话只有私下说说不能说到大师傅跟前去,也没人去传这个话,伤自尊惹是非哩。
王利峰就为吃这一根面,来回几百公里。去时搭顺车,回来的时候就不好说了。有苦就有乐,大家想象王利峰的快乐,王利峰所谓的碗其实是盆子,一根面那才叫腰带面,腰带就一条么,大师傅给人家王利峰拉五根就不对么,王利峰不怕千山万水去吃真正的腰带面是有道理的。有人就说话了,“我明白啦,陕西人都是一根筋,都是腰带面吃的。”九九归一,这一根面里头有玄机呢。大家再次见到王利峰的时候,就觉得这狗日的王利峰不简单。
2
王利峰回来的时候大家刚刚吃完饭,还没散,懒洋洋地抽烟呢。纸烟莫合烟啥烟都有,谁的嘴也没闲着,烟卷全都成了大炮,浓烟滚滚。饭后一根烟赛过活神仙,大家全都裹在烟雾里,房子跟烤烟楼一样啦。外边是戈壁滩,一泻千里,一条破公路,贴着戈壁边,另一边是塔尔巴哈台山,基本上是光秃秃的石头山体,只有在房子裹在烟雾里,才有人间的烟火味。这些常年在野外劳作的汉子喜欢这种烟火味。
王利峰外出好几天了,远远看见简陋的工房,烟雾缭绕,遭了火灾一样,王利峰就来了精神,进门不吃不喝,从人家嘴上拔下半截烟一口就咂没了,差点烧了嘴皮,一连抢了三个烟头,总算有人给他塞上完整的烟卷,他才平静下来。给他塞烟的人当然是他的好朋友了,好朋友给他塞上烟,点上火,差一点叫起来:“狗日的跟火碳一样。”有人就说:“戈壁滩上浪一圈没晒成肉干就不错啦。”王利峰身上的燥热一丝半会散不了,确切地说,他整个人就是一张刚烤熟的油馕。他已经好几天没吃东西了,他应该大吃大喝。大家把水端上来,大师傅告诉他:饭马上就好。他抽了烟,有了力气,水还没喝呢,他问人家师傅:“啥饭嘛?”“拉条子。”“我就吃扯面,你知道扯面么。”“不知道你今天回来,全是拉条子。”“拉条子太细,跟女人手指头一样,我要壮的、宽的、厚的。我饿日踏咧,才要吃扯面哩,你咋就不明白?你还是个大师傅?”大师傅赶紧和面。
也没人劝狗日的王利峰。喝上些水,吃上些拉条子垫垫底,就不会发生后来的事情。大家都以为狗日的王利峰不饿。大家对王利峰的了解仅仅限于这个陕西人爱吃扯面。大家还记得清清楚楚,大师傅和好面,端一碗热面汤让王利峰喝,王利峰就不高兴了:“打发叫花子哩?嗯?”
“面要醒好起码得两三个小时。”
“五六个小时都成,我又不要苕子,我知道面要醒一晚上,饭馆都是晚上和好面,抹上清油,用笼布苫上。”
“咱灶上就是这弄法,你知道么。”
“我还知道小家小户咋弄呢,早晨上班前和好面,中午下班回家急吼吼地扯开下锅,那是穷对付,糟塌面哩,日弄自己呢。你千万可不能日弄我,我是千万不能日弄的,尤其是扯面。”
大师傅也认了真:“话到这份上,我也撂一句话,我这行当,跟人过不去,跟粮食绝对过得去,面醒不好我不叫你。”
“好!”
“好!”
两个大男人郑重其事地击一下掌,把大家给震住了,谁见过这么严肃的场面?王利峰已经走开了,大师傅嗨一声叫住王利峰;大师傅说:“我也能拉出一根子扯面。”王利峰的眼睛跟通上电一样哗一下就亮了,脖子上的鸡喔喔,正经说法叫喉结的那个东西跟猴上杆一样上下蹿呢。王利峰朝大师傅炸了一下大拇指头,这也是王利峰的说法,王利峰把举手叫把手炸起来,王利峰就跟大师傅炸一下大拇指。大家全都看见王利峰脸上无比幸福的表情,狗日的王利峰把吃饭当成入党宣誓了。说这话人的是个甘肃农民,当过村干部,是个正儿巴经的党员,举过拳头宣过誓,甘肃人把举拳头也叫炸拳头。不对。甘肃农民纠正我们:叫炸锤头不叫拳头,拳头是城里人的叫法,农民嘛就叫锤头。我们就认同这个锤头,方言是很有魅力的,一般性的常识,锤子是工具,是铁器。农民把自己的双手直接当成工具,还是个铁家伙,大概从铁器出现的那个时代西北农民就开始这么叫了。王利峰从他炸起的锤头里又炸起一根大拇指。大家都看见站在门外阳光里的王利峰炸起的大拇指跟新鲜的红萝卜一样,血气旺盛,王利峰整个人就是一团又红又亮的血气,就是一团火。后来大家回忆那天中午的情景,可以用火焰来形象王利峰手里的大拇指了,火焰中的火焰,从锤头里喷出的一团火焰。
那一天是王利峰的休息日,他把好几个月的休息日攒在一起,就是为了去几百里外的镇上吃老板娘那绝活——腰带面,一根一大碗的扯面。大师傅说了嘛,他也练出了这门绝活。这也是大师傅叫人钦佩的地方。手艺人有职业敏感性、方圆几百里有高手,他就不能等闲视之,他不但觉察到小镇饭馆老板娘的手艺,也理所当然地发现了王利峰与老板娘之间的故事。也不知道大师傅如何知道这一切的。他整天待在工地上,采购也是别人的事,他一门心思做饭呢。大家的嘴很紧,没听过谁透露王利峰与老板娘的事情。王利峰咥扯面,难道顺手牵羊连老板娘也咥。大师傅是个有心人,神不知鬼不觉练出了老板娘的绝活。大家就等着王利峰在工地食堂咥扯面,真正的扯面据说是一根一大碗。大家期待着,王利峰也期待着。
王利峰的休息日不等于大家的休息日,大家去干活,王利峰没回宿舍,王利峰处于亢奋状态,王利峰到工地西边的山上去了。
工地就夹在准葛尔盆地与塔尔巴哈台山之间,具体地讲就在山脚下,一会儿就到山坡上了。有个带技校学生实习的老师一个月来一次看他的学生,这个老师斯斯文文的,爱做的一件事就是到山坡上去看风景,有时候带一本书,也不按时下来吃饭,竟然在山坡上睡大觉,直到大漠落日染红了天地,他才慢腾腾地跟放羊人一起下山。大群大群的羊,脏兮兮的,老师跟在羊群后边,后来就跟羊群分开了,身上的羊膻味还是有的。王利峰也到山上去了。除过老师没人去山上。那些技校学生跟我们一样,忙一天,累得要命,碰到休息日,想办法到镇上去热闹热闹,谁愿意看山上的石头啊,那些裂了缝的石头,光秃秃的,裂缝里长些青苔或浅草。中亚腹地的山脉草木都在山里边,外围的浅山都是乱石滚滚,跟戈壁差不多,就像戈壁瀚海涌起的岩石的波涛凝固在那儿了。
后来也有人上去过。从山上往下看,工地就像戈壁滩上的一个节疤,人跟蚂蚁一样,很小但很清晰,空气透明度好,工作区生活区清清楚楚,连那个破烂的厕所也尽收眼底。长短不齐的废木板围一圈就是厕所,其实也是多此一举,工地全是男人,别说解手,精尻子乱跑也不碍事。还是围了这么一个破破烂烂的厕所。空荡荡的大戈壁上的厕所,凭你怎么拉,拉出什么样的屎尿,臭味也不出五步之遥,干燥的大漠风猛一忽倏,一切都化为乌有,粪便立马风干,就跟地上结的痂一样。有时候解手的人边系裤子边抽烟,动作迟缓,磨蹭了那么一会儿,不经意地瞅一眼自己的杰作,连他自己都吓一跳,粪便眨眼间蒸发掉了,他所看到的仅仅是一个黑糊糊的类似木片的黑痂,跟好多黑痂堆在一起,好像已经风化了千年万年,压根跟他没关系。他抹一下眼睛,走出厕所,厕所与工地之间有二三百米,坑坑洼洼,他走得小心翼翼,那样子好像担心自己也会被蒸发掉。他真的这么想。他碰到工友的第一句话就是:“小心啊别走远了。”“有狼吗?”“狼算个鸟,狼跟我们一个样,跑太远会蒸发掉的。”大家早都这么感觉了,他是新来的,觉得新鲜,以为是什么大发现,发觉人家没反应,知道是他少见多怪。除过那个不定期来检查学生实习的技校老师、工地上的人压根就不走远,最远走到厕所。大家绝不越雷池一步。这个缺少见识的年轻工友后来跟技校老师聊天,旧话重提。技校老师是教语文的,语文教师善于总结,就把整个工区比作瀚海里的岛屿,随时都有被波涛淹没的可能。“这就叫地老天荒,在瀚海里我们人类很渺小。”语文教师往远方扔一块石头,连响声都没有。工友就笑:“怪不得要弄这么一个厕所,大风一起就把人刮跑了。”大家把厕所当成前沿阵地,小心翼翼是应该的。
厕所还有大家想不到的作用。那些上年纪的老工人让大家注意废弃的工地。工程结束了,人去房空,简易土坯房很快就垮掉了,变成土堆跟沙丘融在一起,唯一留下痕迹的反而是厕所。远方的风吹来草木的种籽,也只有那些差参不齐的破木板能挡住一些随风远逝的种籽。厕所总归是厕所,不管大漠风和大漠烈日有多么暴烈,厕所总归是荒原上最肥沃的地方,可以让种籽发芽,不管是树的草的还是庄稼的,都给它们以生命,那些庄稼也是野性十足,回到原始草根时代了;总之,有生机了,记录着人类曾经生活过的气息。看到破木板围起来的草丛或灌木,这些盲流会伸长脖子满脸喜悦地看一阵子,就像见到老朋友一样。
技校老师在山上看到了另一道风景。目光所及还是厕所,对着塔尔巴哈台山的那一面,木板被风吹日晒塌掉了一块,露出一个豁口,厕所里的人就完全暴露了他们白晃晃的大屁股。居高临下嘛,以前是死角,现在尽收眼底。让人吃惊的是,由于距离的关系,人的其它部位都消失了,只凸现那么一个白晃晃的大屁股,无论胖瘦肤色,在阳光下都他妈那么白,一闪一闪。技校老师马上想到了波涛里的鱼。技校老师这些年带学生实习,走遍了伊犁塔城阿尔泰,见识过伊犁河额尔齐斯河这些中亚的大河,也见识过汪洋一片的乌伦古湖,理所当然地见识过不少波涛中的大鱼,现在他所看到的瀚海里的白晃晃的大屁股跟矫健的白鱼融合在一起,技校老师就有些激动。他本人也是厕所的常客,他的大屁股也是瀚海里的一道亮丽的风景。技校老师就坐不住了,高举双臂,好像在乞求上苍,嘴里叽叽咕咕,声音低沉沙哑,跟跳大神的一样。后来我们知道他在吟颂普希金的《致大海》。
他从山上下来的时候王利峰正好从厕所里出来,也就是说王利峰的大屁股刺激了他的灵感,把普希金从山那边带过来了。塔尔巴哈台山曾经是前苏联与中国的界山。王利峰是个粗人,但王利峰也能看出技校老师很激动,他本人就这么激动过,知道这是幸福降临的一个标志。他跟技校老师没什么交往,也仅仅是见面点个头,这回他好像久别逢知己。他看见技校老师从山上下来,他以为人家跟情人幽会去了,他就嗨喊一声。两个激动的人走在一起,都以为对方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技校老师当然不能直截了当赞美王利峰伟大而神圣的屁股了,有普希金嘛,普希金赞美的是黑海里海还是波罗的海?反正是名符其实的大海,技校老师的大海就是大戈壁,就是所谓的瀚海,经过高度变形后的一个形象的比喻。技校老师不可能把普希金说出来,更不可能重复他在山上吟颂过的《致大海》的诗句:“再见吧,自由的元素”。他在山上吟诗的时候把元素读成了元瘦,西北方言太重,不是标准的普通话,反而不如方言那么熨贴。王利峰凭着方言优势很快占了上风。
“山上浪去来?”
“散散步。”
“浪就浪么,还散散步。”
老师笑笑没词儿了。王利峰又逼近一步:“浪山其实就是暖石头哩。”老师是教语文的,语文老师眼睛亮晶晶的:“暖石头,这话说得好,王师傅你很会说话么。”
“一个人暖不热,石头冰凉冰凉,渗骨头呢。”
“石头也有热的时候哩,最好是下午,太阳晒了大半天,石头是热的。”
“太阳不如人么,太阳晒一遍又一遍,石头还是石头,石头碎了还是石头,人就不一样了,人不晒石头人暖石头哩。”
“唉呀,这话说得好。”
“当然好么,不好也不成,一个人暖不热,两个人暖那才叫暖。”
语文老师又没词了,但语文老师脸上有含蓄的笑。王利峰继续发挥,“再硬的石头也经不起两个人折腾,在怀里搂着呢,石头就化成灰了。”语文老师叫起来:“化成灰?你说是石头化成灰了。”“石头化成灰就是石灰么,太阳本事再大,也不能把石头晒成白酥酥的石灰,人就有这本事,能把石头弄成白酥酥的石灰。”语文老师频频点头,说不出话。王利峰眼睛眯得细细的,偏着头,意味深长地说:“你再这么弄下去,这座山都就化成石灰啦。”
“太夸张啦!太夸张啦,我哪有那么大本事?”
“读书人就是厉害,把床暖热不叫本事,把石头暖热把石头烧成白酥酥的石灰才叫真本事。”
语文老师已经受用不起了,又是摇头又是摆手,连连后退,两个人已经互相钦佩到极点了。相对而言,王利峰钦佩老师的程度要强烈得多。老师已经走远了,他还有滋有味地瞧着塔尔巴哈台缓缓隆起的山脉,自言自语,“世上还是有高人啊,咥女人就要在山上咥,在大石头上咥,那才能咥美!”王利峰都抖起来了。
3
王利峰开始攒休息日,替人上夜班,替人干最苦最累的活,这样才能把休息日攒在一起。王利峰即使不为女人,干活也是一把好手,用当地人的话说,能吃就能干,衡量劳动力的标准之一就是饭量。在王利峰的词典里,那些最有挑战性的工作也要用一个咥,咥活,咥了一个大活。事后大家算了一下,王利峰两个半月没休息,全咥的是大活。狗日的跟马一样。
那一天,大家看见王利峰换上新衣服,洗得干干净净,跟个新女婿一样大清早就到镇上“咥扯面”去了。搭的是拉货的顺车,在戈壁滩上跑整整一天,到镇上基本上就成一个土猴了,还得洗个澡,理个发,收拾干净再到饭馆去。这可不是瞎说,有人见识过王利峰的工作程序。有点累,有点繁琐,这都是站着说话不嫌腰疼,对身处其中的王利峰来说那是一种巨大的享受。从后来发生的事情来看,这回王利峰不但咥了一大碗扯面,把老板娘也咥了。千万不要以为粗人什么都粗,在这方面他们还是相当细腻的,一点也不亚于知识分子,他们用一个含蓄的说法,“把老板娘的床板暖热啦。”我们都还记得那天早晨王利峰翻身上车的情景,那是一辆拉货的东风大卡车,他翻身跃上车厢的样子就像蒙古人哈萨克人翻身上马,他穿着红夹克,戴一顶牧民常戴的很结实的呢子礼帽,牛仔裤紧绷绷的,可以看出他结实的长腿和圆浑浑的屁股。工程队长当过炮兵,工程队长说:“狗日的那腿那狗子,跟加农炮一样。”西北人把屁股叫狗子。王利峰好像意识到大家对他的赞美,狗日的真会锦上添花,车子拐弯扬头上坡离开工地的那一刻,王利峰不失时机地从兜里掏出一副茶色眼镜戴上了,好家伙,头顶的太阳猛然大了一圈,有人就叫起来了:“太阳把眼睛裆扯破啦!太阳把眼睛裆扯破啦!”“狗日的王利峰,要好好咥哩!咥上两碗!”王利峰给大家招手,狗日的只招手不吭声,沉稳得就像姜太公。
王利峰是三天以后回来的,谁也想不到他徒步穿越大戈壁。那种事情本身就很冒险,可以搭单位的顺车,回来就没任何保证了。他徒步穿越大戈壁又不是一回两回,何况这回他成功地咥了两大碗扯面。这是民间双关语,一碗是面,另一碗就是故事了。据那些去过镇上的人讲,镇子不大就在山底下。塔尔巴哈山呈南北走向横在准葛尔盆地的西边,小镇就像从山上滚下来的一块石头,静静地匐匍在山脚,从小镇人家的任何一间房子里都能看到群山的顶峰,平缓的斜坡和幽深的峡谷,跟工地上看的群山一模一样。王利峰在老板娘的卧室里看到了山坡以及山坡上的巨石,肯定让他联想到他跟技校老师的那场有趣的对话。我们可以猜到王利峰趁热打铁,不再满足于卧室和床,王利峰要把爱情的火焰燃烧到野外,把炉火变成篝火。这种浪漫的想法肯定会让女人吃惊,惊讶中带着喜悦,王利峰大手一挥,指着窗外的群山,“到山上去咥!咥美!”女人肯定认真了,开始谋划在山上的哪一个部位,小镇对面的山上肯定不行。“我们工地对面的山好哇,山高,还有泉水,又没有人认识你。”王利峰当然不会告诉情人那是技校老师幽会的地方,王利峰知道女人的忌讳。如果你认为王利峰拾人牙慧你就错了,王利峰心气高着呢。
王利峰三天三夜徒步穿越大戈壁,回到工地,不吃不喝,就等着大师傅的扯面。大师傅的技艺日新月异,快要赶上老板娘的绝活了。对王利峰来说,就不仅仅是一顿饭的问题了。
王利峰没有回宿舍,王利峰到山上去了。技校老师待的地方在半山腰,王利峰去的地方快到山顶了。那地方是接近山顶的一个缓坡,长了些浅草,很密,像动物身上的鬃毛一样。王利峰看中的是草地上的一块大石头,不高,很自然地从山坡上缓缓隆起,有一栋房子那么大,平整、金黄的苔衣跟地毯一样,王利峰要把这块石头烧成白酥酥的石灰,直到整个塔尔巴哈台山变成白灰。王利峰坐在大石头上抽了一根烟。从回到工地他一直抽烟,抽到山上总算抽到最后一支了。处于爱情状态中的男人对烟有一种超常的喜爱,爱是一种燃烧。
王利峰燃烧完最后一根烟,就躺在石头上,仰望着中亚腹地无比辽阔的蓝天,他突然听到了火车的呼啸和汽笛声……其实是他自己的呼噜声。一只来自阿尔泰草原的雄鹰正沿着塔尔巴哈山脉向遥远的东西走向的天山疾飞,空气被拉开一道口子,天空和大地不断地往后退缩,雄鹰翅膀所发出的呼啸声一下子被酣睡中的男人的呼啸声给打断了,雄鹰停在空中,那双锐利的眼睛一下子把目光投射到山坡的巨石上。那块巨石已经结束了火车的行程,变成大卡车在戈壁公路上奔驰。雄鹰垂直下降,再次投射犀利的目光,巨石已经变成手扶拖拉机了,在绿洲的乡间土路上灰头灰脑地怒吼着,吐着浓浓黑烟。雄鹰继续下降。雄鹰再也不需要犀利的目光了,闭上眼睛都能看见这个辛劳的人在大地上到处奔波。这个人太累了,仰躺在大山的怀抱里,呼噜声惊天动地。雄鹰悬在半空一动不动。鹰就有这本领,可以疾飞如风,也可以凝然不动,长久地不动,直到落下一根羽毛。那是一根什么样的羽毛啊,旋转着翻飞着,妙若天仙,落在睡眠人的身上,跟毯子一样,睡眠的人就侧身蜷缩起来,鼾声一下子就消失了,脸上露出微微的笑容。我们猜想生命就是在那一刻离开王利峰的。
4
大师傅到处找王利峰找不见。快吃晚饭了,面也醒好了,都做出来了,就等王利峰来咥呢。大家都开始找王利峰。技校老师突然想起王利峰对山的向往,就带大家上山,上到他吟诗的地方,幸好有一个烟头。王利峰在这里抽了一根烟。继续往前走,差不多一个多小时才赶到那个大石头跟前,我们看到的王利峰跟婴儿在母亲的子宫里一样,首尾相接缩成一团,怕冷似的双手搂在一起,脸上那么安祥,仿佛在梦中……他已经变得冰凉冰凉,他身下的石头反而是热乎乎的,我们搬王利峰就像搬一块铁,他那么沉,他身下的石头反而要软和一些。
不断有石头碎裂,带着苔衣脱落,哗哗地落。与天山相比,塔尔巴哈台山要苍老得多。这些古老的山峦被风化侵蚀一点一点矮下去,圆浑浑的,山上的岩石介于泥土与沙石之间,很容易腐烂。天山就年轻多了,山势险峻,峡谷宽阔深远,那是岩石坚硬如铁的缘故。王利峰成了铁块,塔尔巴哈山却酥软了。难道整个山脉顷刻间化成石灰了吗?我们抬着王利峰下山。山体不断地起伏,越来越低,天色已经暗下去了,戈壁和群山已经有了凉气。
我们很快到了山下,到了工地,把王利峰安顿在一个空房子里。原来是一个仓库、空下来了,就用两个板凳一个床板让王利峰躺下。王利峰最好的一个朋友骑上工程队长新崭崭的五十铃摩托车,多带一个头盔,连夜去镇上给老板娘报信。王利峰没有亲人,情人大概是唯一亲近的人了。
我们用白酒给他擦身子。也没有什么新衣服,还是他去幽会时的那身穿戴,挺好的,用刷子细细刷一遍,除掉灰土还是那么新。眼镜也不错,擦干净,戴上,好像他还活着。死人戴眼镜挺神气的。
那一夜,我们没有离开那个旧仓库。大戈壁的夜晚相当冷。有人搬来炉子,大家围着炉子抽烟聊天,聊的就是王利峰。王利峰安安静静地听着。他的风流韵事在闲谈中更生动更吸引人。当然有夸张的成分,有想象的成分。甚至把别人的事情加在王利峰身上,大家抬头看一眼墙角的王利峰,王利峰不吭声等于默认了。反正都是发生在工程队的事情,听起来挺像的,完全符合王利峰的性格。
据说有一年在乌苏施工,乌苏是一个很繁华的地方,很容易碰到街痞。街痞没有惹王利峰,街痞惹那些卖菜的农民,王利峰劝街痞省点事,街痞说行么,那边省下来,你这边刚好接上,街痞手伸长长的,要钱呢。王利峰装糊涂,想瞅机会溜,溜不脱就给人家说好话,人家不听好话,要听软话,王利峰就不说话了,也不想溜了,直起腰板不吭声。街痞扬手就是一拳,连击三拳跟打鼓一样咚咚咚三声,王利峰没反应。街痞揉揉手腕子,不再打王利峰的肚子和腰眼,要往太阳穴上打,还要跳起来用上吃奶的劲。王利峰把击过来的拳头抓住,抓紧紧的,王利峰说:“我不惹事可也不怕事。”街上人都围上来了。王利峰说:“欺人不欺头欺头人发躁。”人群里有人喊:“揍狗日的。”王利峰说:“他又不是娃娃,娃娃不听话拧耳朵哩。”有人喊:“打,往死里打”。“打架是两个人打,我又没跟他打,是他要打我。”王利峰把街痞手上的黑皮护套扒下来,里边戴着铁手盔,王利峰扒下铁手盔,王利峰说:“你甭害怕,我不会打架,我也没打过架。”“要打你就打,少罗嗦。”街痞嘴很硬。王利峰说:“我不打你,我咥你呀,咋相?”人群里的农民声音特别大:“咥!咥狗日的!咥美!”那些边远乡村的老住户,还保留着古老的方言咥。王利峰也不再征求街痞的意愿了,王利峰很客气地告诉街痞:“兄弟对不起,我咥你呀。”王利峰就开始运劲,也就是攥住街痞的手腕子往紧里上。街痞脸上额头上立马起一层汗珠子,街痞立马就呻唤开了,出气很粗。有人笑:日狗子哩,日破啦。街痞啊——啊——大声叫唤,跟挨刀子一样,跟三流演员演床上戏一样。王利峰不松手。街痞抗不住了,全身软了,软酥酥的往地上溜呢。王利峰稍微往上提了一下,街痞确实软了,跟醒开的面一样,街痞声音颤微微的:“我再也不敢了,妈呀!爹呀!甭咥我啦!”王利峰就松开手。街痞瘫在地上呜呜地哭,哭得歪歪的,好像受到了极大的委屈。王利峰蹲在街痞跟前,安慰人家:“你是流氓你怪谁?你可不能怪我?”街痞一个劲地哭,谁也不理,一个劲地哭。王利峰让大家刮目相看,朋友们就劝他去学点功夫,当保安甚至当保镖。王利峰还真干过保安,干不了,那身好力气,不适合打斗更不适合拼杀,就会干活,手也很巧。常年漂流在大漠深处的盲流都有无法排解的难言之隐,大家恪守的原则就是不问别人的过去。据说这是从远古传下来的规矩。好力气好手艺,隐于大漠。这就是王利峰给大家的印象。
据说王利峰在博乐的时候谈过一个对象,在饭馆端盘子,没谈成。那姑娘带新男朋友来看过王利峰一回,大家客客气气,不成夫妻友情在。王利峰招待人家喝了酒,让大师傅专门做了几个菜,朋友们都来助兴。可能是酒的原因吧,伊犁特曲很诱人的,没看出来王利峰喝高嘛,谈吐文雅,甚至有点拘谨,心爱的女人跟了别人,心思还是有的。送别的时候,王利峰在宿舍里半天不出来,姑娘就进去喊他,招呼要打的嘛,男朋友就在门口站着跟大家点烟对火,背对着房子。房子里边,王利峰猛一下子捧住姑娘的脑袋咬住姑娘的嘴,大概有五六秒钟吧,就放开了,姑娘整个人就像通了电,这个其貌不扬的姑娘一下子漂亮起来了。由此断定,王利峰跟人家姑娘交往期间没动过真格的。事后他对朋友说:“该咥的时候咱不咥,就成人家的了。”不该咥的时候王利峰胆大包天,五秒钟咥了一家伙,连他自己都吓一跳,这么一咥乎,丑小鸭变白天鹅了。男朋友点上烟,出现在他跟前的姑娘光彩照人,他不由一愣,原来是自己的女朋友。姑娘反应多快呀,挎上男友的胳膊,摆摆手告别了。王利峰躺在床上,躺了一整天,不吃不喝,朋友们劝不动,也就不劝了,当他的面把放凉的饭菜全都吃了,故意弄出很大的响声,想激起王利峰的食欲。根本不起作用。朋友们就挖苦他:“就亲了一下嘴么,你当是咥了一碗扯面。”王利峰一下子就来了精神,跳下床趿上鞋往外跑,边跑边喊叫:“咥扯面!咥上两碗!咥美!”
后半夜起风了,有人给王利峰盖上被子,当然是他本人的被子。有人端来王利峰的餐具,就是那个蓝色搪瓷盆,满满一盆扯面已经凉了,还是端到王利峰的跟前,念叨了两句:“好兄弟扯面来了,你咥不成啦,我的几个咥呀!我的几个咥了,跟你咥一样。”还剩下两瓶酒,各人分上半缸子,扯面当下酒菜,一会儿就咥光了。有酒就好消化。
老板娘是天亮时赶来的,女人刚强,没乱喊叫,给王利峰加了一件毛衣,原来打算送给王利峰的。套毛衣时老板娘从王利峰的夹克兜兜里掏出一根羽毛,是老鹰的毛,女人捋了捋装自己兜兜里了。工程队的意思,要么火化,要么埋在博乐郊外,那里有公共墓地。女人的意思,埋在工地对面的山上。“孤零零一座坟,不好嘛。”工程队长的话也有道理。女人说:“他是我的野男人,就埋在野地里。”这话把大家吓一跳,谁都看见女人脖子上脸上有青伤,丈夫打的,快要打成残废了,婆婆劝儿子住手,打坏了不划算。老板娘比丈夫活泛,撑着这个小饭馆,婆婆告诉儿子,“野男人死了嘛,活人还怕死人嘛?让她这一回,她会跟你死心塌地过日子的。”老板娘红杏出墙好几回了,丈夫是个生意人,琢磨半天,绿帽子再大也是最后一个了,还是挺划算的,就勉强答应了。老板娘就来了。老板娘说:“我就这么一个野男人,野男人也是男人。”技校老师很及时地支持了女人:“王师傅跟我交谈过,他喜欢山上。”大家还在犹豫,技校老师又来了一句:“人家说了嘛,活人还怕死人嘛,王利峰是咱兄弟,咱兄弟死了吗?咱兄弟死了吗?”一下子就把大家激起来了,就乒乒乓乓操起家伙往山上走。
中亚腹地的任何一个地方,都是那么辽阔空旷,人群那么小,跟蚂蚁一样向前蠕动,技校老师好像在自言自语,后来我们听清楚了,他在吟一首诗。不要以为我们是老粗,小学中学还是读过的。老师声大一点,龙须面不行,拉条子也不行,你应该跟着王利峰咥扯面。老师的头就扬起来了,跟马一样,跟咥了扯面一样,声音不大,低沉沙哑,好像不是发自身体而是从地底下,从大地的胸腔里传出来的。
“世界空虚了……哦,海洋,
现在你还能把我带到哪里?
到处,人们的命运都是一样……”
我们去挖墓坑。石头多,挖得很艰难。不用女人提醒,我们知道怎么埋葬我们的兄弟。挖开石头,挖出沙子,一直挖出土。已经不是墓坑了,典型的地洞啊。我们一个一个挨着钻进去。放羊的蒙古牧民在另一面山坡上看呢,蒙古人说我们的样子嘛就像旱獭。我们就扔一包香烟过去。我们干了这么多年苦力,还没有人如此生动如此形象地比喻过我们,我们不就是胆怯而勤劳的旱獭吗?不用蒙古人提醒我们也知道塔尔巴哈台是蒙古语,在汉语里就是旱獭的意思,蒙古人叫哈拉。技校老师从地洞里钻出来的时候,告诉大家,王利峰喜欢这里不是因为普希金的《致大海》,就是因为塔尔巴哈台这个名称,就是因为这个旱獭。女人问技校老师:“这里不是你幽会的地方吗?”技校老师摇头否认,女人是这样告诉他的,“不要在城里找嘛,在大地上找,大地上有女人呢。”他越否认,女人越相信,到最后连他自己都相信了。他一直不顺,总是让他带学生实习,任何好处总轮不到他,谈过好多女朋友总是谈不成,常年奔波在野外,也不能都怨姑娘们,他很沮丧。
几年后,老师沿着这条路真的去见自己的心上人。那是个寒冷的冬季,新疆人在这个季节很少出门。即使出去也要带上些食物。老师的食物就是油馕。车子沿塔尔巴哈台山奔驰。废弃的工地快要消失了,木板围起来的厕所果然长出灌木,冬天干枯了,春天会长得更旺盛。老师让司机停车,老师往山上跑,车上的人以为老师去解手。老师在王利峰的坟头上放了一个油馕,老师说:“王利峰你咥!咥美!”那是老师最后一个馕。车子过果子沟的时候遇到大雪;长长的车队堵在那里,饭馆都空了,全靠自己的储备。有冻死的人。其实是热量不足失去了生命。三天以后老师脱离险境,见到心上人,什么也不顾,先吃饱再说。女人悄悄地给他夹菜。吃饱喝足了,他就给女人讲王利峰,三天没吃没喝,回到工地也不急着吃东西,一门心思等着吃扯面。“扯面就那么好吃?”“不是吃,是咥!”老师呼站起来:“那是男人的食物,叫咥不叫吃。”
作者简介:红柯,本名杨宏科,1962年6月生,陕西岐山人,大学学历、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陕西省突出贡献专家、教授。1985年7月参加工作,先任宝鸡师范学院院刊编辑,后到新疆伊犁州技工学校任教;1995年11月到宝鸡文理学院任教;2004年10月至今在陕西师范大学任教。获鲁迅文学奖、冯牧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中国小说学会奖长篇小说奖以及《当代》、《上海文学》、《钟山》、《小说家》等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