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 挥
题记:每个人的命运都走向这个黎明。
1
院畔是沟。
黄土沟。
坡不算陡,坡上满是野蒿、酸枣树,还有一些不知名的蔓生植物。夏天了,太阳一出来,就会热起来。现在太阳还没有升起。东方的天空像是煮开了似的。好像那里有一个热源,把天空煮沸开来,逐渐地,整个天地都开锅了那样。
妇人站在沟畔。天还没有亮。东方虽然像是煮沸了似的,但光线依旧暗淡,一切都还笼罩在朦胧的黑暗里。
东边的那片亮光不知是被云层覆盖住了,还是自行熄灭了,它消失了,光线重新暗了下来。妇人想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她回身走向窑洞。
院子沿着沟壑铺展开,中间地段还折了一下,形成了一个直角,左右大概有一百多米长。直角的左右两边都是窑洞。妇人走向的是直角右边的第一口窑洞。
妇人把木门推开,侧身进去,门朝外重新合上了。
2
县城车站旁边的旅馆里,一个年轻人睡在一间客房的床铺上。他的衣服搭在床铺旁边的板凳上。年轻人爬起来,看了看窗户。不能再睡了,他在心里说,得走整整一天,到天黑了,看能不能赶到……
他忽一下扇起一股风,鲤鱼打挺坐了起来。跳下床,把衣服拿起,穿上。他穿好衣服后,显得精干,富有朝气。衣服代表了他的身份。他是个狱警。他的工作单位是座监狱。马栏劳改农场在黄土高原的腹地,沟深山大,气候恶劣。那儿离这座县城有四五百里,他是坐了两天汽车才到达这儿的。农场里有个犯人逃走了,他是狱方派出的缉捕人员。他的任务是徒步穿越山化县东北地区。那一带直至耀县西南地区,全是沟壑山塬,有一百六十多里的路程,没有任何交通工具,只能步行。逃犯完全有可能躲藏在那一带。
年轻人二十一二岁的样子,一脸的英气,他出了门,到洗漱间刷牙、洗脸,紧接着又到厕所去了一趟。
他几乎没有什么行李,只一个草绿色的挎包,瘪瘪的,里面也不会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他把它从门背后的钉子上取下时来,发现那上面的几个红漆字像血一样,心往下沉了一下,骂了声:“见鬼!”他迅速把它斜背到身侧,伸手到腰里摸了摸。武器都还完好。他快步走出了旅馆大门。
3
门关上后,窑里黑魆魆的。妇人在黑暗中,向炕头摸去。她的眼睛逐渐适应后,窑内的物件显出了轮廓。被子下是一个人体的形状。妇人和衣钻进被窝,被窝里的人动作起来,被子下两个人体似乎融合成了一体。
睡了一会,光就从门缝里泄进来了。木门扇和门框间空隙很大,不但漏光,风也常常从那儿钻进来。窑洞里的世界受到外面世界的挤压,渐渐地破坏了两个人的安宁。那安宁毕竟是暂时的。此时此刻扮演着破坏角色的便是那光。整个世界都亮了,窑洞里的黑暗没有了存在的前提。妇人爬起来。她迅速穿好了外衣。她冲着被窝里的人说:
“我走了……”
她的嘴巴张开着,停顿了一刻,又合上了。她把想说的话没有说出来。她走到窑门处,伸手抓起一件农具。她打开窑门。光像河水一样涌进窑内。光涌到铁锨上,那铁锨放出亮光。铁锨的刃部有半尺多长,由于长年累月与泥土摩擦,显得异常锐利。这一刻那种锐利反射成光,挺刺眼的。被窝里的人忽地一下坐起。那是一个男人。男人胡须满脸,年龄与妇人相仿。他看着站在门口的妇人,说:
“天这么亮了!”
妇人没有回答他的话,出了门,把窑门关上,把门钌连到一起,把它锁上了。
妇人站在门前,看了看南方的天空。天空下是清晨的塬坡和沟壑。天地已经很亮很亮了,塬坡和沟壑袒露出了真正的面目。干得像是骨头。沟壑的对面也是山坡。其实是没有山的。那坡是塬与沟壑间的过渡部分。对面坡上那条山路弯弯曲曲地泛着清晰的白光,它通向沟壑的南面,在那儿拐弯,转向东去。它被东边的沟塬吞没了。妇人四十多岁,衣着朴素,但神态大方,她是下放到这儿的山村的。她的少女时期是在上海度过的。她是银行家的女儿,二十岁时跑到了延安。……
妇人把铁锨扛到肩上,向东走着。她走得不快不慢,稳步走着。她的左侧是不断出现的的窑洞。直角东边的四孔窑洞,三孔都是废弃的烂窑洞。只有一孔是好的,曾经当牛圈使用过。从那里面散发出牛粪的气味。她初到这里的时候,它那时是董家梁生产队的牛圈。里面养有十几头牛。平时有一个饲养员住在那里。半年之后,董家梁生产队把牛圈搬到了上梁,那饲养员随牛们一起走了,这儿就再没有人了。只有妇人一人住在这里。这儿是董家梁的下梁,距离上梁有三公里远。
妇人走到院子东边的尽头,顺着向北拐的土路向窑畔爬坡。她爬上窑畔,到了塬面上。视野开阔了。梁上全是麦地,麦子铺展开去,伸到看不见的远处。
妇人在麦地间的路上走着。昨天黄昏,收工时,队长说了第二天“出圈”。她虽然对当地土语不是十分了解,但已经能听懂他们的话了。“出圈”也就是把牛圈里的粪土挖起来,运到外面,打碎,堆成堆,等候麦子收了,把它们再运到麦茬地里,扬开来,施肥。
4
大银又一次梦见了住在下梁的慧姨。大银十一岁,在村里的小学校读三年级。父母叫他把那女人叫姨的。他听小学老师说那女人名字叫丁慧。村子里没有谁家是姓丁的,他觉得好奇。那丁字在他心里发出声音,仿佛是村子东南边五六公里之外的沟壑里的山泉发出的声响。他感觉中那丁姓带有音乐性,或者本身就是音乐符号。村里谁家的姓都没有那姓好。他自己姓毛。他很不喜欢这个姓。小学教师是从公社来的,他第一次问大银姓啥时,他心里尴尬得说了半天都没有说出口。是旁边一个同学帮他说的。老师说这个姓很好啊。可他总想到猫、猫头鹰或者其它动物什么的。他一有那样的联想,嗓子眼里立即感到似乎被堵塞住了,喘不过气来。他想改成丁姓。他只是在心里想想而已。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还没有听说过姓能改的。
他在心里深深地爱着慧姨。她虽然比他大好多好多,可他却并不觉得她大。听说她的年龄比母亲小不了多少,可她却是那么美丽。母亲连她一半的美都没有。他还记得第一次看见慧姨的情景。他听爸爸说村上要来一个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的女人,说那女人是从北京来的,是个大干部。那天村上的人连活儿都不干了,就等着看那女人。全董家梁的人直到等到黄昏,天都快黑了,还在等。他是放学以后,没有回家,直接到东边的山梁去看的。但天都黑严实了,并没有人来到。他怏怏不乐地回到家里,母亲说估计不会来了,你就睡吧,第二天还要上学哩。大银心里很不甘心,但还是睡下了。那天夜里他就梦见了她。尽管还没有见过她,可他坚信梦中的那女人就是她。半夜三更的时候,父亲回来了。父亲一回来,大银就醒了。他操着心,没有睡踏实,稍微一点动静他就醒了。他听见父亲对母亲说那女人是从罗圈圆方向来的。是从西边的公社来的。大银睡在被窝里想,怪不得接不到呢,方向错了。罗圈圆是董家梁村南边沟壑的一个居住地,有六七孔窑洞。它和上梁、下梁一样,都是董家梁村的组成部分。这个村子由三个自然部分组成。父亲说东边山梁上的人不知道他们已经进村了,还在那儿死等。是后来有人去把他们叫回来的。天太晚了,就叫那女人睡到了小学校里……
大银睡不着了。他翻来覆去,睡不着。他的翻腾声,父亲听见了,说这孩子咋了。他假装没有听见,平静下来,一声不吭。
他也弄不清天过多久才能亮。他不清楚到了什么时辰。天窗比屋子里面要亮。它在窑顶儿的高处,比下面低处的窗户小得多小得多,只有它的四分之一的样子。那上面连木棍做的窗棂都没有。由于它过于小了,用不着。他爬起来,悄悄地穿上衣服。衣服宽大,是从哥哥那儿“继承”下来的“衣钵”。哥哥穿过后,小了,穿不上了,轮到他穿。他还没有长到当时的哥哥那么大,衣服便大了一号。
炕很大。父亲和母亲躺在靠窗户的地方。那儿还有妹妹。两个弟弟躺在中间地带。他走到门板后面,轻轻地挪开顶着门板的木头,打开门。他把门关上时,母亲说:
“大银,你干啥去?”
他说:
“去上学。”
“这么早就去?”
他没有回答就走了。
……第一次见慧姨的情景记忆犹新。小学校设在山梁的中间地段。梁顶上只有一户人家。那家姓刘。两个孩子和他差不多一样大,都在小学校里念书。那两个孩子的妈妈是个疯子。他看见过她抠窑洞墙壁上的土吃。从那顶上下来,不多远,还有一户人家。再往下便是中梁了。中梁上一排儿窑洞,居住着两户人。没有住人的窑洞便是学校。其中有一户人家有个孩子是瘫子。四五岁了,还不会走路。东边有一口窑洞里面是井。那是井窑,很浅,实在不能把它当窑看待。井有几十丈深。再往东便是坟地了。坟地的东边是广阔的田地,再往东就是叫做东梁的塬头了。
大银家住在中梁的下面一层。这一层窑洞最多,村子里的人大部分集中在这一层上。大银出了院门。距离院门三米远处,是高起来的土地。那地有好几亩大,是属于他家的。家家窑洞前面都有一块地,可以种自家想种的作物。大银的父亲在高台地上植上了洋槐树。它开出的花像是大雪。花已经开过了,妈妈蒸的槐花饭的余香还留在脑海里。
每家窑洞的前面都会留出人走的道路。大银走过一家又一家的窑洞。第一家是六娃,再往东是张记中家,再往东便是几口空窑洞,坍塌了的和将要塌的。从那儿有条通到上面去的路。那路沿着斜坡,斜着通上去。坡上种着一些小树。下面,底下一层的院子里,还住着一户人家。那户人家只一个父亲和一个女儿。以前还有一个瞎老太婆……老太太死前的晚上,猫头鹰栖息在窑背树上,叫得难听极了。瞎老太太的儿子用土块扔它,它都不飞。
大银头皮发炸。他心里恐惧,头发就立起来了。爬上斜坡,到了台地上。这儿是上梁的第三层台地。非常开阔,估计有三十亩地那么大。大银的心放了下来。空地平时是没有用的,但在忙天,便是碾打麦子的场。把收割了的麦子从四面八方运回来,摊到场里,赶着牲口,拖着碌碡,把麦粒从麦秆上碾打下来。
黑暗中,场子泛着模模糊糊的光。他向场子的中间走了几步,停下了。他不清楚还有多久天才能亮。听父亲说那从北京来的女人睡在教室里,但他还不能坚信她就真的睡在那儿。也许是父亲瞎谝的。
有鸟在叫。
弄不清鸟儿在哪儿。是在树上,还是在坡上,很难判断。那不是猫头鹰。他慢慢走过空场地。那样子像是害怕把什么惊醒了。实际上他不清楚他为什么要那样轻轻地慢慢地走路。越是接近教室窑,心里就越是没有底。他的心跳他能听得出来。
他站在教室窑的前面,不敢走了。他想听一听从那里面是否有呼吸声传来。他听不见任何声息。这个时候,也没有一丝儿风。一切似乎都静止了。
他脑子里一时也没有办法想问题。他什么都想不成。对于自己的处境不知道如何处理。这个时候,教室窑的门开了。他僵住了,一动不动。似乎变成僵死的东西,就能使自己消失。她出来了。她穿着一身白衣服。雪白的。她的脸映得雪白。那衣服从脖子从脚面,整个儿遮盖着她的身体。他能思想了。他想:
是玉皇大帝的女儿。她是玉皇大帝的女儿,下凡来了。
或者她是个女神仙……
妇人看着大银。她走到大银跟前,看了看,说:
“你这么早就来上学了?”
大银没有说话。他依旧迈不动步子。
“来吧,到教室来吧。”她拉住大银的手,把他拉进窑洞。她点着了灯。那是带灯罩的灯,下面装的是煤油。这种灯村里很少。大多数家用的是废弃的墨水瓶制作的煤油灯。火光从玻璃罩子里折射出来,光线更明亮了。大银看清了妇人的脸和头发。她的脸和头发同样的美。比他妈妈美不知多少多少倍。妇人说:
“你是谁家的孩子?”
大银没有说。妇人说:
“你姓啥。”
大银想了想,还是没有说。他看到几张课桌并到一起,上面铺上被褥。妇人就睡在那上面。
……大银的梦里经常出现这个从京城来的女人。他只能想像京城。他把那里想像成了天堂,想像成了神仙居住的地方,只是他还不明白,这个叫丁慧的女人,怎么会来到这个小山村?因为看到了一个从类似于天堂来的女人,他对京城的想像更加绚丽了。他至今不知道他第一次看见那妇人时,她穿的白色衣服叫什么名字,在他的见识里没有裙子这个概念。村里从来没有人穿过裙子。他在一次次梦里见到那妇人穿着裙子,长了翅膀一样能够飞翔……
5
妇人走在山路上。说是山路似乎是不准确的。没有真正的山,脚下踩的是梁。叫做山梁。梁上是平的。路也相当的平坦。像是平原上的平顶山。
天已经亮得晃眼了。山路旁的麦田反射着光芒。麦芒刺向天空,叶子齐刷刷地排列着。山路的右手出现了一条沟壑的沟头。沟壑从这儿开始,向低处滑下去,滑向更大的沟壑。一群野鹁鸽栖息在土崖上。也许是她的脚步惊动了它们,它们飞起来,飞向天空,盘旋着。过了一会儿,野鹁鸽们又落到了山崖上。
妇人的穿着非常朴素。除了她的脸还留有天堂来的痕迹,衣裳已经不代表她的来处了。气质不但在,山地的纯朴衬托下,反而更高贵了。气质呈现在她的神态上,她的整个身体透出她的气质。
妇人扛着的铁锨并没有把她异化成一个农民。
6
年轻人向东走着。草绿色的挎包斜垂在他的臀侧,随着身体的摆动,它也一前一后摆动着。
县城地处一条非常大的沟壑里。大沟壑里套含着小沟壑。县城建筑在小沟壑与大沟壑之间的三角脊梁上。大沟壑在东,小沟壑在西。小沟壑是沟壑的源头,伸延到塬坡上就消失了。山林与草丛掩盖住了它,或者说它变成了生长山林与草丛的山坡。大沟壑里有一条河从北方伸延下来,一路向南流去。年轻人走过一座水泥桥,爬对面的塬坡。他心里想路很远,走快走慢并不重要的,重要的是要有耐力,一直走下去。路上不要歇……
他向塬上爬着。
他想起了他的母亲。一年前,她下放到了山化县,具体是哪座塬、哪道梁、哪条壑、哪个村子,他不知道。一想起母亲,脚步慢了下来。他看看那像通到天上去的黄土高坡,又看看那像通到地狱下面去的深沟巨壑,他为母亲感到难过。他无法想像她是如何生活的。
7
男人看着窑洞的弧形顶。他躺在土炕上,一动不动。妇人走了后没有多久,他就那样看着窑顶。窑顶是黑的。那是烟熏的结果。烟留下的痕迹紧紧地浸渍到土层里,改变了土的颜色。男人想这是一孔古老的窑洞。几百年了?至少有一二百年了。它的顶坑坑洼洼,凹凹凸凸,极不规整。那是塌落造成的。土块实在在上面栖息不住了,就落下来。男人想像着那些落下来的土块。能落的都落了。剩下的都是落不下来的。它们变不成鸟,也就不会飞走。现在它是安全的。男人不用担心它会落下来砸碎他的身体。他想她已经在这里住了一年多了,她没有提到土块的问题。
这个窑洞是叫做下梁的这个地方唯一一孔还能住人的窑洞。东边那口窑洞,妇人刚到这个山村的时候,它还被牛们占有着,不能因为她的到来,就把牛们赶走。生产队的牛迁到上梁后,她没有提出住到那里面去的要求,村上的人也没有人建议,她就依旧住在这口窑洞里。这口窑洞的顶虽然破败不堪,但它并无危险,这是经过一年的居住之后证实的。曾经当牛圈使用的窑洞,窑顶完好,窑洞的岁月也比较轻,但它散发出的牛粪味依旧还很浓重。
男人看着窑顶。他知道它不会塌的。他下意识地盼望它塌下来一块土。实际上他心里知道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只因为不可能,他才有那样的盼望。也许她不搬走,正是等待着他的到来。她的心底有事,但并不清楚那是什么事,就那样迟疑着,直到这件事出现了,她才弄明白了为什么会有那样的预感。这口窑洞对于像他这种人有着一个极大的好处,这是他连想都不会想到的好处。这孔窑洞的后面一直通向沟壑。不知是哪一朝代的人把它挖掘向后面的沟壑,把它与沟壑连通了起来。他来到这儿的时候,妇人是用柴禾把它与沟壑相通的部分堵塞起来的。
男人爬起来,下了炕,穿上衣服。那衣服代表了一个逝去的时代。他在来到这儿的第二天,就和她一起把他身上穿的那身衣服埋到了土层下面。她拿出了一身衣服叫他穿上。那是他几十年前在上海时曾经穿过的衣服。他认出了那衣服,心灵受到震动。他无法想像她是如何把几十年前的衣服保存到了现在。
他现在穿的就是这样的衣服。它的质地和式样令他怀念起一个时代和他在那个时代的繁盛与辉煌。他看着它,想到它与那埋掉的衣服同样危险。它们几乎是同一种标记,使看到他的每一个人看出他与这个时代的异己关系。穿着这样的衣服逃出去,不会有多久,就会被抓。他深深地懂得这身衣服的危险性。
脸盆是搪瓷的。里面留着的水刚刚能盖住盆底。毛巾搭在盆沿上。他把毛巾浸到水里,把毛巾弄湿,擦了擦脸。他在盆里洗了洗手。他端起脸盆,欲把水泼掉,正要泼时,把手收了回来。他把脸盆重新放到原地方,把毛巾搭到盆沿上。他看了看脸盆旁边的洋铁皮桶。两只铁桶倒扣在地上,一条扁担竖在窑壁上。旁边放着一口缸。缸有一搂粗,一米高。他朝缸里看了看。水只淹住缸底。再不挑水,到晚上就没有水吃了。男人拿起扁担,把两只桶翻转过来,挂到了铁钩上,走到木门处。这时他才想到木门是从外面锁上了。他在木门背后的小铁钉上发现了一把钥匙,把它取下来。门缝很宽,他的手伸出去,把锁打开了。然后,他把木门打开,从门里出来,回身把木门掩上,把门钌铞合到一起,把铁锁按下去,拔出钥匙,装进兜里,他转身向院子东边走去。
男人走在早晨的光亮中。他的衣服被阳光一照,益发光鲜明亮起来。衣服的质地是这个时代的高干才会享受到的质地,那式样是属于一个已经被尘土埋葬的时代。洋气,端庄,高贵,盛气凌人……
男人并不知道泉水的具体位置。他来到这里后,从来没有去挑过水。沟壑的对面那条弯弯曲曲的小路,在山嘴那儿拐向东去。他想沿着那条路就会找到泉水。对面山坡被阳光照得晃眼。一群野鹁鸽从天上掠过,投下大片大片的阴影。男人朝天空望去。野鹁鸽大约有三四十只,它们飞到南边,又向东边飞去。
一声巨响震荡了天地。男人立即把扁担和水桶扔掉,跑进一口半塌陷的窑洞。紧接着他又从那里跑出来,跑到他刚刚锁上的窑门前,把锁子打开,推开门,进去,把门用木头顶住。窑洞内立即黑暗起来。他的眼睛刚才在亮光里呆得久了,猛然进入黑暗中,不能适应,一时看不清窑洞里的物什。他撞倒了板凳,向窑后跑。
他把柴禾捆移开,钻过去,又把柴禾捆放到原来的地方。他继续往黑暗深处走。窑洞在黑暗中转了一个弯,向南伸去。他一路摸过去,走了一会,有了光亮。那是从窑洞的另外一头透进来的。窑洞与沟壑相连的地方虽然用大捆大捆的柴禾堵塞起来,但它堵塞不住光线。光线是从沟壑里来的。他仿佛在漫漫的水里趟行一样,走到了柴禾捆后面,透过柴草间的空隙,他看见了沟壑里的植物。那都是一些野生的植物。他知道沟壑的下面有一棵桃树。那是野生的毛桃树。顺着地面生长的还有一种俗称“葛条”的蔓生植物。它的根深深地扎到泥土下面,蔓上生长着繁茂的叶子,贴着地面爬行的蔓,可以延续到三十米之外。他来到这儿后,没过多久,就到那儿去探查过。他站在柴草后面,侧耳探听着。没有任何声响。世界寂静得像是回到了史前。这时他想到自己可能过于惊慌了。他的脸上掠过一丝笑容:已经是惊弓之鸟了。没有丝毫尊严可言。自从他逃跑以后,日子就变成这样。满世界都是猎人,只有他这样一个被追逐的猎物。他回想着刚才那一声巨响。不是正规的枪支打的。他听妇人说这一带的山民有很大一部分都是猎人,他们有自制的土枪。那声巨响也许就是当地猎人的土枪发出来的。山梁和沟壑的草丛里,有许许多多野鸡。他听见了野鸡的叫声。野鸡飞翔时发出巨大的扑棱声,扑棱声与叫声混合到一起,震荡着天地间的空气。它消失到柴禾捆外面的沟壑深处了。
他相信那是猎人打的土枪声了,心里放松下来。
8
妇人走在山梁上的土路上。山梁宽阔,好像没有边似的。实际上它的边也就在一两里之外。那是沟壑。走在山梁上看不见沟壑,只看见远处的山梁和更远处的山峰。山是有的,只是在远处。她听说北边的山叫凤凰山。她没有到那儿去过,不知道它有多高。看见的山峰,总是影影绰绰的,似乎只是山峰的影子,而不是真正的山。
山路两边是清一色的苜蓿。苜蓿开着紫色的花朵。妇人知道苜蓿是用来喂养牲口的。她不知道苜蓿是野生的,还是种植的。不管它是如何来的,它的繁茂和广大,使生产队的牛不缺吃的。牛们的生存条件比起人来要好得多。穿过广阔的苜蓿地,土路向山梁下伸延。妇人离开了山梁,走到了麦田之间的路上。这儿出现了凹地,或者说是山坳。山坳其实是一条沟壑的开端。也出现了坟墓。坟坐落在山坳上头,坟头上长满了野生植物。坟旁长着柏树。柏树是死者的亲人种植的。
妇人从山坳下的路上走过。每次路过这儿时,她无法避开那里面的坟。她不想看见它,但它就在她的视野里,她没有办法不看。
9
再不起床就要迟到了。大银心里想着,爬了起来。他穿好衣服。每次穿衣服时,他心里都会产生一丝不痛快。哪一年才能穿上合身的自己的衣服?不再穿哥哥的衣服?哥哥见他起来了,也迅速从炕上跳下来。父母还在床上睡着。妹妹不到上学的年龄,还有继续睡觉的权利。大银和哥哥都没有洗脸。他用手指头抠了抠眼角。一些干硬的渣儿掉了下去。不可能没有眼角屎的,可这儿实在缺水,不洗脸是常有的事。小学校旁边的井里已经绞不出水了。几十丈长的井绳吊着的铁桶绞上来的只是些泥浆。没有办法,大家都到罗圈圆去挑水。罗圈圆的沟底才有水。罗圈圆虽然比上梁低得多,但它还处在山坡上。从上梁往罗圈圆去,一直是下坡路。那种下坡路有三里长。坡下到那儿后,突然转了个弯,形成一个山嘴。山嘴里面和外面各有一户人家。山嘴外面的这家人一个母亲两个女儿,男人在外地工作,一年回来不了一次。山嘴里面那户人家有四五孔窑洞。一个七十多年的老头,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还有一个三十多岁的傻儿子。听说他们一家是住到那儿后的他们家族的第五代。董家梁地处微量元素缺乏的克山病、大骨节病地带,这儿的人旺不过三代。三代之后,后代便是傻子。
下坡路通过母女三人居住的院子,转到山嘴下面的沟底。山路绕过院子后,陡峻了。到沟底还有两百米远的样子,这两百米陡得跟梯级差不多。陡坡底便是泉水。那是从泥土里冒出来的水,水面上漂着一层油花。据说那层油花是导致孩子柳拐、人丁不兴的罪魁祸首。全村的人都来挑水,那泉水底下的泥土翻腾上来,水很难变清,大家只有把浑浊的泥水挑回去,等它澄清了再吃。水桶底上沉淀着一层厚厚的泥泞。
大银还挑不动水。父亲的负担很重,他不但要参加生产队的劳动,收工后还要到罗圈圆去挑水。哥哥去挑水,一次只能挑少半桶。大银也去挑过一次,他只能挑回来一桶底水,而且还耽误了大人的工夫。母亲反对他再去挑水,说那样会把骨头努着的。骨头变了形,人就长不高个子了。
他爬上斜坡,穿过广阔的场,到了教室窑前。教室窑门已经开了。他不是来得早的。有比他来得更早的学生坐在课桌后的板凳上念书。大银不是特别刻苦的那种孩子,但他的考试成绩却名列前茅。老师叫他当班长,他坚决不当。老师非常生气,说他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学生。老师叫他考虑一个晚上,如果再不当的话,就罚他打扫一个星期的教室。他听哥哥说当那干啥,也就把这句话记在心里了。不知是哥哥的话起了作用,还是他本来心里就有想法,他决定还是不当。但打扫一个星期的教室,他不能接受这样的惩罚。他依旧处在两难之中。不愿意当,也不愿意接受惩罚,这便是他的选择。
10
年轻人走在山道上。他爬上塬坡后,展现在眼前的是广阔的高原。塬叫什么名字?村庄又叫什么名字?那些塬和那些村子仿佛没有任何区别,它们一模一样,重复着荒凉和死寂。沿着塬上的大路,一直向北走,走着走着,道路慢慢地转向东北方向,前面出现了一个大的沟壑。
年轻人走过一座村庄。村里的人站在路边看着他。他们对于这样一个穿警服的人是觉得非常新鲜的。那是吃公家饭的人,比他们具有令人羡慕的优越性。谁家的姑娘要是能嫁给这样的人,也就算是高攀了。
11
妇人到了上梁。
牛圈位于上梁的梁顶,她是直接走到梁顶去的。牛圈前站着稀稀拉拉几个人。妇人想她来的还算早。早到的是三位男人,两位妇女。他们冲着妇人笑。高原人心善,他们一点都不把丁慧看作“阶级敌人”,反而对她有着天生的崇敬。当初,他们一听说她是京城来的,心里就向往起来了。他们觉得一辈子能和一个从京城来的人攀上关系,便是他们的福分了。两位妇女中有一位是另一位的女儿,大约十八九岁,她冲丁慧叫道:
“丁姨,你来得这么早。”
丁慧说:
“小玲,你和你妈不是来得更早?”
小玲的母亲笑着说:
“娃不会说话……不会说话。”
牛圈窑位于上梁的第一级台阶。把梁顶竖直挖下去,挖到一定的高度,便把窑洞打到挖掘出来的土崖下。这里除了一家住户外,便是牛圈和羊圈了。牛圈和羊圈分别占据一孔窑洞。山梁顶上的风是一般人受不了的。刘家住在这里,也不知他们是怎么想的。刘家婆娘是个疯子,无法帮丈夫定夺对事物的选择,也许是造成男人决策失误的原因。他把家选择到了梁顶上,显得是缺乏慎重考虑的。
饲养员把牛一头头牵出来。场子中揳着十几个大木桩。饲养员把一头一头的牛拴到木桩上。这时候,生产队长带领着一大批人从梁下爬了上来,在他的吩咐下,这天的劳动便开始了。
12
柴草缝隙外的沟壑山崖,像是静止在它的梦里。那梦仿佛已经千年。世界静寂得像是没有出生。一切尚处在母腹里。
男人想他是过于惊慌了。不再有一丝一毫的声响。打枪的猎人走远了,被追撵的猎物也许是野羊,抑或是狐狸,更有可能是冲着天空飞翔的野鹁鸽群抠动了土枪的扳机。有些猎人长时间打不到猎物,便有了气,哪怕朝天打一枪,也能给他的心灵带来安慰,使他不再焦躁。山塬上虽然野鸡很多,但要猎到它们,还得下一番功夫。
男人想多亏没有搬开柴捆逃到沟壑里去,那样也许就把自己暴露给猎人了。沟壑上面是敞开的天空,没有任何遮拦,站在山崖畔头的猎人会像翱翔高空的鹰隼一样把低处的沟壑看得一清二楚。他想像着他在沟壑里逃窜的情形,真是既可怜又可笑。他是什么时候变成被猎杀的动物的?失去了人的权利?
他回身朝窑洞的相反方向走。向来时的方向走,窑洞里面显得更加黑暗。关键是它的中间地带有个拐角,遮挡住了光线。不用担心脚下会有什么陷坑,只管走就是了。碰上的物件不是柴禾便是土块,倒无大碍。
转过弯,有了光亮。脚步快了起来,很快就到了门前。门是敞开着的。他已经记不清当时他把门关上了没有。人在恐慌中是多么可笑,连记忆都丧失了。如果说他是关上门后逃走的,那么就是风把门吹开了。他不愿意设想那种他最不愿设想的情况。他相信这儿除了他外,没有第二个人来过。透过敞开的门,他观察了一番沟壑对面的山坡。那儿除了树和草外,没有别的东西。他想起妇人说过这一带有豹子出没,豹子曾经袭击过耕牛。在他的视野里,连一只狐狸都没有。听说这儿的狐狸跟山梁一样古老,毛雪白雪白的,都成精了。
万物恢复到了从前的状态。他的心平静下来。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坐到炕头上。窑里光线很弱,但眼睛适应了以后,事物的形状都很清晰的显露了它们的轮廓。黑暗也就意味着安全。他的世界早就与黑暗结缘了。有了黑暗才会有他的人生。这个世界的光明早已不属于他了。
黑暗里的事物清清晰晰展现在他的眼前。其实窑洞里很空很空,除了空荡荡的空间,几乎没有什么物事。土炕是空间里最大的事物。炕上的被子显得很单薄。它既不巨大,也不宽厚。两条窄小的板凳。一张四条腿的简易桌子。桌子下面放着一口箱子。那是一口皮箱。即使是在黯淡的光线下,它依旧放射着皮革的光芒。那光柔润,细腻,风度翩翩,饱含着远方的、逝去岁月的高贵气质。他身上的这身衣裳是妇人从箱子里拿出来的。皮箱里装着妇人的前半生,装着一个已经入土但并没有安息的时代。
13
哨子声响亮地飘荡在山梁上的空气里。学生们拥进窑洞,迅速坐到各自的座位上。
老师出现了。
老师与农民没有多大区别,只是他穿着的衣服干净一些,上面没有那么多灰土和污渍。
他年龄不大,大约二十八九岁。
他中等身材,不胖不瘦,瘦长的脸,眼睛像牛卵子一样大。他的头发黑黝黝的,比起大银父亲的头发要长许多,但也不算是长发。
他走进教室,走上讲台。他站在讲台上,俯视着讲台下的学生。董家梁生产队的小学校里只有七八个学生,最高年级是四年级。五年级要到大队所在地九顷塬去上。老师的目光停留在了大银的身上。他说:
“毛大银,你想通了没有?”
说完,他看着大银。他的目光逐渐犀利起来。大银沉默着。老师说:
“你回答问题啊!”他的声调严厉得像是冬天的北风,能够把手背刮出血口子。
大银依旧没有回答。
“你站起来,回答问题。平时回答老师的问题时,是怎么做的?忘记了?一点礼貌都没有。”
大银慢慢地站了起来。他垂低着脑壳。老师说:
“你说话啊!怎么?变成哑巴了?毛大金,你知道你弟弟怎么了?”
毛大金是大银的哥哥,读小学四年级。他立即站起来,说:
“报告老师,我也不知道他怎么了。”
老师看了看毛大金。他对毛大金的表现非常满意。他说:
“你坐下吧。”
毛大金坐下的同时,大银也坐下了。老师立即气愤地叫道:
“谁叫你坐了?站起来!”
大银把他刚刚与板凳接触的屁股又抬了起来。这次他站得不是太端。他弓着腰,驼着背。老师说:
“站直!”
教室里气氛非常严肃,没有哪个学生敢做小动作。大银咬定了牙关,就是不回答老师的问题,他以这种方式表示拒绝。大银是个内向的孩子,即使对于父亲他也不多说话。但他脑子里的思想活动却异常活跃,想像力丰富,心眼很灵。他的学习成绩是全班最优秀的。因为整个小学七八个学生,年级不同,也没有办法做纵向和横向的比较,他所读的三年级总共三个学生。三个里面的第一名,似乎也没有什么好夸耀的。但根据教学经验,老师心里自然会有个尺度,他选择大银当班长,是以他的教学经验为依据的。他认为大银是这七八个学生里天资最好、天赋最高的。他的哥哥大金与他相比就显得愚鲁多了。大银的沉默激怒了老师,他说:
“毛大银,你就准备打扫一个星期教室的卫生吧。”
大银看了看老师。
“你有意见吗?有意见也得这样,我已经做了决定。班长一职由毛大金担任。毛大金,你表个态。”
毛大金立即站起来,说:
“坚决拥护老师的决定。”
老师说:
“你坐下吧。就这么定了。现在上课。我先给四年级上课。上语文课。今天讲《吃水不忘挖井人》。我先把课文的概略大意讲一下。说的是毛……在井冈山时,给当地人民打了一口井。因为那儿的井里都是苦水,毛……打的这口井是甜水井……”
大银依旧站着。他不知是老师忘记了,还是故意惩罚他,站得时间长了,生出了怨恨。他真的恨开了老师。
“那甜水井里的井水是甜的,像糖水一样甘甜……”
大银听到老师的解释,他心里产生了很深的疑问。难道泥土下面有糖?不可能的。那么井水怎么可能像糖一样甜呢?大银的知识里虽然还没有卤水和淡水的概念,但他天生的怀疑精神使他比起其他学生来,就多了一份探究的勇气。他脱口而出:
“地里不可能有糖……”
老师把头转了过来。
“谁在发表高见?可井冈山的地下就有糖。你不信,你到那儿去看看就知道了。你继续给我站着。等我把这篇课文讲完了,再给你们三年级上课。”
大银站着。在他左边是一个一年级的学生,两个二年级的学生。老师讲完一个年级的课后,紧接着讲下一个年级的课,直到讲完四个年级的课,这一天的课也就算上完了。大银站得脚都困了。他不敢坐,怕老师更加严厉地收拾他。他想起了老师不为人知的往事。那是妈妈悄悄地告诉给他们兄弟的。妈妈是个不识字的文盲,她对有知识的人是非常尊重的。她叮嘱他们兄弟两个出去不要乱说。事情是这样的,妈妈说就是他们全家一起到县城去的那一次,老师的饭恰好派到他们家了,就对老师说他自己来做饭,吃了,把门一锁就行了。钥匙放在院墙缝隙里塞的破布鞋里。父母带着兄弟两个,拉着架子车,回来时,走到九顷塬了,大银把脚伸进了车轱辘辐条里,夹伤了脚,疼得哭了起来。父亲骂他笨,坐车享受还把自己弄伤了,说哥哥大金一路拉着架子车,一点事都没有。从县城回来后,母亲做饭时,发现了埋在灶口柴灰下的鸡蛋壳。母亲想只给老师留了厨房窑门上的钥匙,鸡蛋是在正屋里放着,他不可能拿到。母亲突然醒悟到是老师把母鸡当天下的蛋吃掉了。她说老师还蛮精的,知道把鸡下的蛋吃了,但他也太聪明了,把鸡蛋壳埋到柴灰里。……
大银想起母亲的话,心里笑了。母亲说他聪明,实际上是说他笨。把鸡蛋壳随便扔了,也比埋到灶门里的柴灰里强。大银知道老师是几个大沟壑北边的雷家岭村的,他来这里教书之前,是个返乡青年,一家几代都是农民。
14
年轻人下了大沟。他顺着沟壑西边的山路走着。这条沟壑里没有河。是条干沟。顺着西边的山崖走了好几里路,跨过干涸的沟壑,沿着沟壑对面的山坡爬行,一直爬到沟壑的顶上,到了另外一座塬上。穿过那座塬后,往沟壑下面走。沟壑里有流淌着的河水。
年轻人走得汗流浃背,嘴焦舌燥,渴得要命。
15
下课后,老师依旧命令大银站着。这个二十八九岁的民办老师实在想不通这样一个十一岁的孩子,怎么就敢违抗老师的意图,和老师对着干呢。为了显示老师的权威,他要叫大银一直站着。
大银看其他同学都到教室窑外场上活动去了,他觉得老师太过分了,心中的反抗情绪激增。他想到要打扫一个星期教室,心里似乎长了一颗炸弹,已经拉燃了引信,马上就要爆炸了。有个女孩从玩耍的同伙群里脱离出来,走到教室门口,看着仍旧被罚站的大银,想说什么话,又没有说。大银看了看她。她的名字叫刘惠玲,比大银小一岁。大银离开了被老师罚站的地点,走到门口,刘惠玲连忙让开,大银走了出去。同学们停止活动,纷纷拥到大银跟前。大银没有理睬他们,继续向东走着。大金远远地站在一边。过了一会,他向同学们宣布道:
“他是到厕所去。”
同学们重新欢闹起来。大银走到场的东边,撒开脚丫奔跑开了。大金马上意识到弟弟要干什么,立即冲进老师居住的窑洞,向老师报告了新出现的情况。老师走出窑洞,看见大银已经穿过坟地,顺着东去的大路奔跑着。老师奔跑起来。他一边跑,一边骂道:
“坏蛋!还会来这一手!”
大银回头发现了追赶而来的老师,于是他更加快速地奔跑着。老师停止了下来,大喊道:
“毛大银——你再敢跑,我就罚你打扫一个学期的卫生!”
大银没有被他的话吓住,继续奔跑着。老师与他之间的距离越来越长了。老师放弃了追撵。
大银跑到大路的分岔口。一条路翻过东边的山梁,是通向方里镇去的;另外一条路在山坳里转一个弯,跨过一条沟壑的沟头,向东南方向,通到另外一个小村庄。大银奔跑过山坳,回身发现老师已经停止了追赶,他放慢脚步,向东南方向走着。
大银从小村外走过,一直向南走了五六里路,到了一条大沟壑的沟尖。那儿的半山坡上有一眼湍急的泉水。大银走到泉眼跟前,看着那从石缝里涌出的泉流。泉水清澈,洁白,翻卷着浪花。泉眼不远处是个水潭。水潭下面沉落着一些皂角籽。大银捞起一粒。它的外壳被水浸泡得像婴儿的皮肤一样柔软,他把它轻轻抠开,剥开里面一层透明的胶质,把它塞进嘴里。他咬着胶质,一股清香弥漫开来,他把它咽到了肚子里。他想起大人说泉眼里面有一条龙看守着,心里生出一丝恐惧。他迅速把它克服了,弯头朝泉眼里面看。除了湍流的泉水,什么也没有。也许它在深处?人们说泉水是从龙嘴里吐出来的,他觉得难以理解。妈妈和村里的妇女们常常到这儿来洗衣服。说是常常,其实也就一两个月来一次吧。没有肥皂,就从大皂角树上把皂角采下来,洗衣服时,把它用棒槌敲烂,它便像肥皂一样生出丰富的泡沫来。经过泡沫揉搓的衣服,很快就干净如新了。
大银从泉水里捞了一把皂角核,顺着泉水流淌的方向,向沟壑下面走去。
16
起牛圈的劳动还在进行着。村里的男男女女有说有笑,他们聚集到一起,干活是一方面,说笑也是一个相当重要的内容。大家聚到一起,热热闹闹,有男有女,便把山村的空虚与寂寞一扫干净。歇晌时,大家打闹滚爬成一团,身体的接触,使大家忘记了劳动的辛苦。
丁慧是个善于思考的人。她思考着集体生活的好处和坏处。大家有了快乐,但效率就低了。农民的生活节奏像这儿的天地一样,你不经心观察,就感觉不到它的变化。不许自由行动,赶集也得向队长请假,如此严格的控制,没有集体生活,恐怕是没有办法过下去的。年轻人也许更需要这样的生活,或者是一起劳动,或者是一起开会,他们相见的机会就多了起来。如果他们擅长歌舞,唱唱歌什么的,生活就会有更多的乐趣。她想到了那些住在山上的部落,他们的集体生活载歌载舞,大家欢聚一堂,天天都像过节。
毛大银的父亲和母亲坐在玉米秆上,两个人说着话。劳动时,夫妻在一起,就没有多大意思了。他们平时就在一起生活,劳动时再在一起就没有新鲜感了。村里的男男女女交错在一起,生活就会产生出异样的火花。丁慧无法抑止她的思考。她走到毛大银的父母身边,毛大银的父亲示意她坐下。她坐到了他们身旁。在这个村子劳动了一年了,她觉得大银父母是最亲善的。他们一家是外来户,迁到这个村子还不到三年时间。他们当初来到这个村子时,也是住在下梁。一年后在上梁打了新庄子,也就是三孔窑洞,窑洞经过半年的晾晒,干了,他们一家便搬到了上梁。丁慧现在住的窑洞就是他们家曾经住过的窑洞。丁慧问了问他们的孩子的情况,老毛说这个地方柳拐人,还得搬地方,要么就把孩子害了。丁慧深表同情。她问:
“他毛叔,有没有多余的衣服?”
老毛说:
“你要……”
大银的母亲看了一眼丁慧,目光里包含着不解和警惕。
丁慧说:
“是孩子要回来,给他找件旧衣服穿。”
老毛没有答话,丁慧继续解释:
“孩穿着警服打柴、挑水,多不方便。”
“你孩是干公安的?”
“监狱的劳教干部。”
“哪个监狱?”
“马栏农场。”
“离这一千多里呢。真远。他要回来?”
“要不我向你借身衣服,越旧越好。要不我买你一件……”
17
大银走到了到九顷塬去的大路上。那条路是从罗圈圆下来,穿过沟底,爬上塬坡就到了叫九顷塬的那道山梁上。向西走三四里路,便是九顷塬村。
大银站在路边。山路的东面是个叫阴坡的村子。那是把一条沟壑的沟头,也就是山坳,把坳口后面的山坡挖掘成崖壁,再在崖壁下打窑洞,就形成了一个叫阴坡的小村落。窑洞都是朝向北面的,背对着南面的太阳,便有了阴坡这个恰如其分的名字。大银有一次病了,发高烧,昏睡不醒,是父亲站在董家梁的沟畔对着阴坡喊叫,把那草医先生叫来给他看的病。母亲说是她带他到下梁时路过了山坳里瞎老太太的坟,被那坐在坟头上的瞎老太太的鬼魂说了,才发烧的。夜晚了,她和父亲去给那鬼烧了好些好些纸。
路的西边有一个圆形的水潭。潭中是灰色的泥。他不敢下到潭里去。哥哥说那是海眼,通着大海。走下去就会无影无踪。他想像着大地下面有一条通道,是通向大海的。大海里的水从这里涌出来,冒着气泡。
18
年轻人蹲在小河边,双手捧水,不断地喝着。一捧捧水捧起来时,从指缝间往下洒落,掉到河面上撞出小小的水花。年轻人喝到嘴里的水没有洒落到河里的水多。他不在乎,只管一捧捧捧着,喝着。他依旧觉得不过瘾,干脆趴到河边,把嘴巴凑到水里,喝。冰凉的河水从嘴巴进入,流进肚子,香甜如饴。这个时候对他来说世界上最香的便是水,无味、无色的水。
“不敢那样喝,会生病的。”身后传来一个老头的声音。
年轻人爬起来,抹了把嘴。
年轻人警惕地审视着那老头。
“越是这样,就越不敢这样喝。”老头说。“赶快到我窑里喝口开水。”
年轻人跟老头到了坡下的一孔窑洞里。老头拿来两个大老碗,把开水从热水瓶里倒进一个大老碗里,然后从这个老碗里倒进另外一个老碗里,相互倒换着,使开水的温度迅速降了下来。老头对年轻人说:
“喝吧。不烫嘴了。”
年轻人端起老碗,一口一口喝着水。他已经不像刚才那样渴了。老人说:
“你路过南村,没有向他们要碗水喝?”
年轻人只顾喝水,没有回答他。老头又说:
“南村那个塬大得很,从沟底走到这儿恐怕有五十几里路。你是个干部。公社的?”
年轻人说:
“劳改农场的。”
老头儿不吱声了。他觉得年轻人身上的制服是公家人穿的那种,但并不清楚那是劳改部门的人穿的。窑洞经过修整,与野兽的窝有了区别。一扇简陋的篱笆门,炕上铺着的褥子像是狗皮。烧水和做饭的铁锅黑乎乎的,上面粘了厚厚一层干灰。年轻人想他母亲也许住在与这孔窑洞一样的窑洞里,过着与这个老头一样的生活……
年轻人说:
“老大爷,你有多少岁了?”
老头脸上有了不悦之色。
“我六十八岁了。年轻人……”
“嗯?”年轻人的声音也不友好起来。
“我没有什么……只是问老年人年龄,要说高寿多少。”老头一脸的笑。年轻人也笑了。
“老大爷,那些规矩,……那都是老规矩。我记住了。你一个人住在这儿?”
“你都看见了,就我一个人。我的家在河南,河南许昌,那儿粮食不够吃,我就跑出来了……我把窑前的荒地开了,种上了包谷,撵秋天就能收了……”
“你住到这儿有多久了?”
“两年多了。”
“有狼和豹子没有?”
“有——我看见过好几回。它们倒不伤人……豹子和狼出来,是找猪羊吃的。”
“这儿经常有过路人吗?”
“很少,很少。”
“最近有人从这沟里过吗?”
“我想想,好像有一个月前吧,一天深夜,我听见有动静,赶快起来,发现锅盖被揭开了,里面的几个黑面馍丢了,……我朝远处一看,有个人影鬼鬼祟祟地往塬坡上爬,我想那一定是个可怜人,就朝坡上喊:你要是饿了,就来吃碗热饭吧。那人影没有回头,一直朝塬坡上走了。”
19
大银站在岔路口。他又一次想起了夜间做的梦。梦中的慧姨简直跟女神一样美丽。他梦想着将来要是能与慧姨结婚,便是他人生最大的幸福。他少年的心灵深处有着对她的深深的爱。要是顺着大沟壑往西走,走到通向下梁的那条沟壑口,是可以爬到慧姨现在居住的窑洞后口那个沟头的。那沟头并不是山坳,而是直立的山崖,人是无法走下去的。那样的沟头在后梁一带很多。向北的路通到罗圈圆。大银走到罗圈圆坡底,从人们挑水的泉眼旁绕过,爬到山嘴。绕过山嘴时,他见窑洞的门都是锁上的。他走到山嘴的上面。路又分岔了。一条是通到上梁去的,全是上坡路。另外一条朝西北方向蜿蜒,通向下梁。大银踏上了通向下梁去的路。
从山梁顶上往下到沟壑底,一直是坡,路穿过坡的中间地带,时而平平的,时而又陡起来,这样的路延续了五六里,绕过了无数个小小的沟渠岔子,绕过沟头岔子旁的野杏树,到了朝北拐的山嘴。一到山嘴就能看见沟壑对面慧姨居住的庄子了。父亲所说的豹子袭击牛群的事件便发生在这个山嘴。
大银站在山嘴望着对面的山崖。山崖下面的窑洞。他对那些窑洞还有着依恋的情感,毕竟在那里住过,童年的成长岁月遗留到了那山崖下、那院子里、那窑洞的深处……
20
从沟壑底到塬头起码有五六十里山路。上了塬,沿着塬顶的路一直向东走,要走三四十里路才能到达刚才大银望见的通向九顷塬去的山路上。九顷塬的塬顶其实也是山梁,只是它比起董家梁的山梁来更加平坦。九顷塬也就是九百亩平地。塬的中间地带有一个土围子,是古代的战场,传说死的人像麦收季节的麦捆子一样倒了一地。
21
大银不打算回家了。他想到老师会把他的倔强和逃学告诉父亲和母亲,哥哥大金也会添油加醋,父亲的巴掌和鞋底子便是惩罚他的工具。他不回家,其实是想回到更亲的家里。下梁便是他想到的最亲的家。虽然搬离了下梁,但他还依旧爱这个地方。这儿留有他学龄前无忧无虑的岁月。他还清楚地记得父亲和母亲到县城去了以后,家里只留下他和哥哥、妹妹、弟弟,哥哥管不住他们,于是他们成了没有王管的猴子。窑洞深处的墙壁上挂着一杆土枪。那是父亲从九顷塬一个河南老乡那里借的,说是为了防恶人。平时不用,就挂在墙上。大银把它拿下来,给它的枪筒里灌满黑色的火药,用粗铁丝做的枪条把火药捅瓷实,与哥哥一起把它抬到院子里,架到一个高板凳上,使枪口朝向山崖上面的酸枣丛。窑崖有二十丈高,高处长满了酸枣树。酸枣枝上落满了麻雀。是他抠响扳机的。枪响过后,从山崖的高处落下来了一只麻雀。那是被枪里的铁砂打死的。父母从县城回来后,哥哥没有向他们告发,父亲发现不了那火药葫芦里的火药少了,根本就想不到孩子们会干出那等可怕的事……
那是多么快乐的童年时光!虽然充满危险,但它是幸运的,有刺激,有快乐,更留下了美好的回忆。
大银梦想的是回到那样的岁月,还住到现在慧姨居住的那孔窑洞里,或者与慧姨住到一起,给她当儿子……
大银想入非非。他过了山嘴,向沟壑里头走。山路一直通向沟壑的顶头,从那儿拐弯,向西南方向走,没有三百米远,就到了慧姨居住的山崖。在山崖的背后,还有几口破烂的窑洞。那是一些破烂得不能再住人的窑洞,窑洞前的院子已经开垦成了田地,种上了庄稼和蔬菜。
大银站在山嘴下面。他回想起母亲曾经在那废弃的窑前地里,看见过一条蛇。那蛇从南瓜蔓下爬出来,停在那儿,看着母亲。母亲对它说你走吧,你快爬走吧。于是那蛇就听话地爬走了。母亲对他们说蛇是能听懂人话的。
大银想那蛇是不是还住在那里。
山嘴处有一口小窑洞,他们家住在这里时,它被用来存放柴草。父亲带领他们到山野割的柴禾全部存放到小窑里。两个弟弟钻到里面学抽烟,点燃了柴禾。浓烟滚滚,大火冲天,多日的劳动血汗化成了灰烬。两个弟弟皮毛无伤,他们在大火燃烧起来之前就逃开了。
大银走进院子。
大银朝曾经当做牛圈使用的东边第一孔窑洞望了望。牛到了上梁,养牛的饲养员也一起到了上梁,只把圈留下了。大银走过了牛圈。
两口水桶和一条扁担扔到院子里。水桶倒着,扁担斜放着。他走到水桶跟前,看着它们。他不明白眼前所见。是慧姨把它们放到这儿晾干里面的水?还是她打算把水桶和扁担带到上梁,下工了再到罗圈圆顺便挑一担水,临了又把它们放下了?
他走过了第二孔和第三孔窑洞,放慢了脚步。他听父亲说生产队的人都在上梁的顶上挖牛圈,把牛们一个月来积攒的牛粪挖出来,打碎,堆成粪堆。队长和社员们都在上梁顶上。慧姨也在那里。尽管他想窑洞里是不会有人的,他还是感到紧张。他连脚步都放轻了。他轻轻走到窑门前。木门上着锁。门板上有黑墨写的字。那是哥哥写的。他们家虽然搬到了上梁,但他们生活过的痕迹还没有消失。那字虽然模糊了,但还是能认清是什么字。有一个“毛”字,还有一个“刘”字。门板颜色陈旧,呈灰赭色,少说也有一百年的历史了。大银扒住门板,两扇门板往后一闪,出现了一个相当大的门缝。里面黑洞洞的,什么都看不见。大银梦里的慧姨便是在这口窑洞里,她穿着雪白的裙子,在黑暗中翩翩起舞,他看着看着,感到身体里一股灼热的熔岩喷射而出,猛然醒来,被子湿了一大坨。那是梦遗。他常常手淫。最开始只有感觉,摩擦到一定程度,快感涌出,后来就有液体射出来,他感到恐惧,开始控制住自己的欲望。但那诱惑实在强烈,他抵御不住,就又犯了。有人说那样,时间长了,会死的。精血会流尽的。欲望之中,也就顾不了那么多了。他看着门缝里面的世界,渐渐地有了事物的轮廓。事物的出现仅限于门板背后三两米的世界。他看见了板凳,看见了桌子,看不见炕。炕在深处,呈现出黑蒙蒙的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