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 苏
1
我们的家门口有一条小河,河这边是油菜坡,河那边是洋芋坪。我们的家在河的上游。上游这里没有桥,所以我没有去过河那边。我们家只有我和我妹妹两个人,她也没去过河那边。说起来河那边也没啥好去的,那边只有一户人家,住着一对四十多岁的夫妻和一个十几岁的男孩。他们与我们一不沾亲二不带故,我们过河去干啥?不过,谁要是能在河那边给我找到一个老婆,那我倒是愿意过河的。要是真有那样的好事,我砍树搭桥也要到河那边去。
其实我们家门口土场边上就有一棵能够搭桥的树。这是一棵又高又粗的毛桃树,要是把它砍了横到河上去,那从油菜坡到洋芋坪最多也只要一支烟的工夫。听我妈说,这棵毛桃树还是我爷爷年轻时栽的,我妈嫁给我爹时,它就这么高这么粗了。我爹和我妈都很喜欢这棵毛桃树,记得在我和我妹妹还很小的时候,每当桃花盛开的季节,我爹和我妈总爱在毛桃树下打情骂俏,有时还动手动脚,你捏我的屁股,我摸你的胸脯,弄得桃花像粉红色的雨落满一地。但我和我妹妹都不怎么喜欢这棵毛桃树,我们一看见它就忍不住有些伤心。
你们大概已经猜出我是一个光棍儿。是的,我今年三十六岁了,还不知道女人是啥味道。回想起来,在我还只有二十岁时,我妈就开始托人给我说老婆了,可一直说到我年满三十,也没有一个女人愿意嫁给我。我长得不好看,人又生得老实,所以不讨女人喜欢。当然,她们主要还是嫌我太穷!我妈前前后后托人给我介绍了十几个女人,最后一个是寡妇。在寡妇回绝我的那天晚上,我妈心脏病突然发作,一口气上不来就死了。那年我整整三十岁。可以说,我妈是因为我的事气死的。
我妹妹比我小六岁。她长得倒是很漂亮,白皮细肉的,弯眉毛,圆眼睛,一点儿也不像是跟我一个妈生的,真是人见人爱。我妈还活着时,我妹妹就相好了亲,并定好在那年冬天嫁到婆家去。没想到,离出嫁的日子还剩一个月的时候,我妈死了。临死前,我妈拉着我妹妹的手说,红袖啊,你哥哥的事,我就交给你了。红领哪一天找到了媳妇,你哪一天才能出嫁!我妹妹听了先是一愣,然后半天不说话,脸上红一块白一块的。她显然是感到为难了。我妈说完那番话就两眼直直地盯着我妹妹的嘴,像是我妹妹不答应她她就不闭眼似的。过了好一会儿,我妹妹终于咬着嘴唇给我妈点了一个头。我妹妹点头时,两颗像星星一样闪光的泪珠从她眼睛里落下来,正好落在我妈的脸上。就在那一刻,我妈的眼睛永远地闭上了。
噢,我差点儿忘了告诉你们我叫啥名字。其实我的名字你们已经知道了,并且还知道了我妹妹的名字。我妈说的那个红领就是我,红袖是我妹妹。我和我妹妹的名字都是我爹取的。我爹是个短命鬼,他不到四十岁就病死了。如果不是我爹死那么早,我们家后来也不会这么穷!我不清楚人死了是不是还有灵魂,要是有的话,我爹知道他的红领和红袖至今还未娶未嫁,那他在九泉之下也不会安神的。没准儿他还会后悔自己死得那么早呢!
我妹妹说起来真是太受委屈了。这都是我这个没出息的哥哥牵连了她。其实,我是希望红袖按事先定好的日期出嫁的,可她却非要听我妈的话不可。我妈的丧事一办完,红袖就去男方家商量推迟婚期的事。男方倒是通情达理,说再过一年半载办喜事也行。红袖当时对男方保证说,最多只拖延一年。要是一年后还不能嫁过去,就主动退还男方的彩礼!在接下来的那一年中,红袖差不多每天都在为我的事操心着急。她到处托人,有时还亲自做媒。但是,我的命实在是太苦了,一年下来,我还是一条光棍儿!这时,我央求红袖说,妹妹呀,你哥哥这一辈子恐怕也找不到老婆了,你还是趁早嫁人吧!红袖先愣了一会儿,然后摆着头说,不行,那样妈会在那边骂我的!再说我也不忍心丢下你一个人不管!我说,要是我真的打一辈子光棍儿呢?红袖说,那我就只好当一辈子老姑娘了。红袖说得很悲伤,声音像哭泣一样。我听了心都酸透了。说这话的第二天,红袖就把彩礼给男方退回去了。
我们油菜坡有一句俗话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也许是年龄大了还不结婚的缘故吧,我感觉到自己已经有点儿不正常了,经常胡思乱想,失魂掉魄,好像神经出了毛病。我知道这都是想女人想的。说了不怕你们笑话,我想女人简直快要想疯了!还有红袖,我发现她这两年也变得有点儿古怪了。原来,红袖是一个性格多好的女孩呀,一天到晚笑呵呵的,还经常唱歌呢。而现在,她完全变了一个人,脸上的笑也没了,嘴边的话也少了,动不动就一个人站在一个地方发呆,有时候还偷偷地哭,哭得泪流满面。我琢磨,红袖可能也是因为没有结婚才变成这个样子的。我想,她肯定也像我想女人一样想男人。我担心红袖这么下去总有一天也会想男人想得发疯的。
这天早晨,我草草地喝了一碗稀饭,丢下碗筷便来到了门口的毛桃树下。我经常一个人在毛桃树下傻站。眼下是初春,毛桃树的枝头已经露出米粒大的花苞,过不了多久就会开出花来。遗憾的是,桃花开时,树下却不会有人嬉闹了。我爹我妈都死了,还会有谁在毛桃树下你追我我追你呢?这么想着,我心头猛然有点儿酸。就在这时,我忽然听见有人在我旁边出了一口长气。扭头一看,原来是我妹妹红袖。红袖不知啥时也来到了毛桃树下。红袖也发现了毛桃树枝头的花苞,我想她刚才那一声长长的叹息一定是看见花苞后发出来的。在我扭头看红袖时,红袖也扭头朝我看了过来。我们兄妹俩相互对看了好一会儿。红袖看我时,目光有点儿怪怪的。我不知道怎么形容她的那种目光。我看红袖时目光也有点儿怪怪的。我想,红袖肯定也是无法形容我的目光的。
2
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起来。毛桃树上的花苞越来越鼓,花苞的颜色也越来越亮了。这天上午九点钟的光景,我从山上放牛回家,发现红袖把她穿了一冬的那件蓝棉袄脱了,换上了一件枣红色的毛衣。红袖穿上那件红毛衣真好看,脸衬得更白,头发衬得更黑了。更好看的还是她的身段,腰显得更细,胸脯显得更高了。红袖背靠那棵毛桃树站着,微微地勾着头,两眼盯在自己高耸的胸脯上,仿佛在想什么心事。我和牛走路都很轻,红袖没发觉我回家了。开始的时候,红袖的两只手是贴着裤缝垂下去的。过了一会儿,她将两手提了起来,慢慢放在了她的胸脯上,接着就在那两个凸起的地方揉来揉去。红袖揉胸脯的动作很像我妈活着的时候揉面团,略微不同的是,我妈揉面团时两眼睁得大大的,而红袖揉胸脯揉着揉着就把眼睛闭上了,像是喝醉了酒似的,脸也陡然变得通红。
你们不要骂我红领缺德,说我偷看自己的妹妹揉胸脯。其实我不是故意要偷看,我是无意中看到的。我也没有多看。尽管我觉得红袖揉胸脯的样子很好看,但我一眼也没多看。我虽然是一个老实人,好多事情都不懂,可我还是知道,哥哥看自己的妹妹揉胸脯是不好的。再说,我也不敢多看,因为看了我身上很难受,觉得浑身上下的每一条血管都充满了血,像是马上就要破裂一样。我只看了一会儿就赶快进屋了。进屋后,我先跑到水缸边喝了一葫芦瓢凉水。不知怎么的,我当时口干舌燥,简直渴死了,仿佛嗓子
眼儿那里起了火。喝下一瓢凉水后,我嘴里稍稍好受了一点儿。接下来,我又感到身上燥热不安。我想,我也应该跟红袖那样把棉袄脱了。脱下棉袄后,我就急着去找我那件几个月没有见过的夹衣。就在我翻箱倒柜找夹衣的时候,我听见了一串热闹的唢呐声。
我一听见唢呐声就跑出了门。原来是我们油菜坡的刘文才在嫁幺姑娘。我认得刘文才的幺姑娘,她叫刘秋芬。刘秋芬是在我十六岁那年出生的,今年二十刚出头,可以说是我看着长大的。我看着长大的姑娘都出嫁了,而我还打着光棍儿,想起来心里真不是个滋味。新郎是邻村望娘山村的,送亲的队伍刚走到我们家门口河边时,迎亲的队伍便接到了这里。双方都请了唢呐班子,两支队伍一会合,唢呐声便更加响亮。新郎我认得,是郑万武的小弟弟郑万斌。我和郑万武小学时同过学,郑万武比我命好,二十出头就结了婚,他的儿子现在都快小学毕业了!新郎郑万斌亲自来迎接新娘刘秋芬了,我看见郑万斌胸前戴一朵大红花。郑万斌看上去很年轻,顶多二十五六岁。他手里拿着烟,见人就发,嘴巴笑得合不拢。看着郑万斌那幸福的样子,我的双眼不知不觉就湿了。
结婚的队伍很快朝望娘山那边去了,唢呐声也渐渐由近而远。这时,我听见了一声抽泣。抽泣声尖溜溜的,像一片玻璃碴儿在我的心上划了一下。抽泣声来自毛桃树那里,我很快就知道了是从我妹妹红袖嘴里发出来的。红袖不知啥时候一屁股坐在了那棵毛桃树下,她背靠毛桃树,仰头望天,满脸的泪花在太阳下闪闪发光,看上去就像刚刮下来的鱼鳞。我一时呆住了,弄不明白红袖为啥哭,还哭得这么伤心。
你们知道,我其实是非常关心我妹妹的。一见红袖哭,我的心就碎了。我赶紧跑到了红袖身边,然后蹲在她面前问,红袖你怎么啦?可是,红袖这天却反常得很,她不单不回答我,还一见到我就起身跑了,好像是我红领欺负了她。红袖是用双手捂着脸跑的,边跑边呜呜地哭。她跑得很快,一眨眼就跑到了小河边上。
当时我没去追红袖。我独自站在毛桃树下纳闷了好一会儿。红袖一跑到河边上就停下来了,她坐在了岸边的一块石头上。我一边纳闷一边看着河岸上的红袖,突然感到她今天变得好陌生。
这天的光线很好,红袖穿着那件红毛衣坐在那里,让人以为河岸上烧着一团火。河里一丝雾气也没有,我一眼就看见了住在河那边的那户人家。紧靠河岸有他们家一大片洋芋地,眼下种在地里的洋芋种已经发芽,我看见他们一家三口正在绿油油的洋芋地里施肥。虽然我没有去过河那边,但我知道他们一家三口的名字。那个男的叫光喜,那个女的叫怀春,他们的儿子叫永乐。我还知道光喜有一台拖拉机,他大部分时间都开着拖拉机在外面运货挣钱。永乐在老垭镇上读书,都是星期一从家里走,星期六从镇上回来。平时,他们家里总是只剩下怀春一个人,她留在家里煮饭、洗衣、养猪、喂鸡、种地。只有到了洋芋地里活儿忙的时候,我才能看到他们一家三口聚到一起。洋芋坪是盛产洋芋的地方,那里的洋芋远近闻名。在洋芋坪,家家户户都把与洋芋有关的事看成大事。
光喜一直弯着腰埋着头在往洋芋地里撒肥料。他左手拎着一个蛇皮袋,右手不停地从蛇皮袋里抓出肥料朝地里撒着。我想光喜撒的肯定是尿素。虽然我们油菜坡很少种洋芋,但我知道尿素对洋芋的生长特别好。老垭镇上就有一家生产尿素的化肥厂,光喜的那台拖拉机在一年中少说也有半年时间在帮别人运尿素。他运尿素赚了不少钱。这些都是我从红袖嘴里听说的。红袖曾经和光喜打过一段时间的交道,她对光喜有些了解。不过,红袖不是很喜欢光喜这个人。
你们可能知道红袖过去在化肥厂打过半年工。那时我妈还活着。老垭镇在河这边,过了望娘山就可以看见建在镇边上的那家化肥厂了。化肥厂有一个大烟囱,简直快耸到天上去了,一到望娘山就可以看见那个烟囱顶上的青烟。在这条河的下游,有一座石拱桥,桥上可以跑拖拉机。光喜每次去老垭镇运尿素,拖拉机都是从那座石拱桥上开过来的。在化肥厂打工那段时间,红袖每个月都要抽空回来看我妈一两次。开头两个月,红袖回家时还顺便搭过光喜的拖拉机。可后来红袖就不搭了,每次都是步行回家。我妈问红袖,你为啥不坐光喜的拖拉机了?红袖说,光喜是个流氓。我妈一惊问,他把你怎么啦?红袖小声说,他一边扭方向盘一边捏我的屁股呢。从那以后,红袖好像就再没有理过光喜。曾经有那么两次,光喜站在河那岸看见了站在河这岸的红袖,便厚着脸皮问红袖去不去老垭镇,说要去的话就搭他的拖拉机。红袖不仅连谢谢都不说,还总是把光喜骂一个狗血淋头。
红袖跑到河岸上一坐就是一个钟头。她开始是背对着河那边坐着的,后来,她一转身把脸扭向了河那边。我不知道红袖为啥要转过身去,难道她是想让光喜看见她?不,我觉得红袖不会有这种想法。光喜施肥很专心,他的眼睛始终盯着他家的洋芋地,连朝河这边看一眼的工夫都没有,所以就一直没有发现红袖。面朝河那边坐了四五分钟的样子,红袖猛地从河岸上站起来了。我顿时一怔,心想,莫非红袖真想让光喜看见她不成?红袖本来就高,又穿着红毛衣,她一站起来,我就觉得像是有一面红旗从河岸上升起来了。说来也巧,红袖刚一站起来,光喜便抬起头朝河这边看了一眼。光喜一眼就看见了红袖,我感到他的眼睛顿时胀大了一圈儿。红袖显然知道光喜看到了她,可她丝毫没有躲闪。看来,红袖真是希望光喜看见她呀!我越发觉得红袖变得陌生了。
光喜一看见红袖就停止了施肥,他还朝河边移动了几步,差不多也到了河岸上。不过,光喜没跟红袖打招呼,只是两眼直溜溜地看着红袖。可是,红袖却主动跟光喜打招呼了。这真是出我意料!红袖对着河那边问,哎,你的拖拉机今天去老垭镇吗?光喜愣了片刻,然后激动地回答说,去呀,我的尿素不够撒,正要去镇上拖呢。红袖说,我想到镇上去逛逛,能搭你的拖拉机吗?光喜说,没问题,你赶快去石拱桥等我,我马上就把拖拉机开过去!
你们肯定能想到我当时的心情。一听红袖说要搭光喜的拖拉机到镇上去,我心里就慌了。红袖说过光喜是流氓,我担心她被这个流氓欺负啊!在这种时候,我这个当哥哥的当然不能不管。我很快跑到了河岸那里。我想我必须阻止住红袖。但是,红袖却压根儿不听我的。我还没把话说完,她就撒腿朝下游的石拱桥跑去了。红袖跑得很快,头发在她身后高高地飘了起来。她看上去像疯了一样。红袖越跑越远了,望着她渐渐模糊的背影,我陡然产生了一种不好的预感。我预感要出啥事了!
3
我的预感没错,后来果然出事了。你们也许能猜到,事情出在红袖和光喜两个人身上。是的,没过多久,我便发现红袖和光喜真的出了事。
事情刚开始的时候,我只是觉察出有些地方不对头,还不敢肯定。红袖搭光喜的拖拉机去老垭镇那天,她很晚才回家,我记得那会儿天色已经有点儿昏暗了。红袖回来时身上多了一件黄色风衣,颜色与油菜花差不多。当时我们油菜坡的油菜花还没有开,红袖穿着那件黄色风衣走到我们家门口时,我还大吃一
惊,心想这油菜花怎么像做梦似的说开就开了呢?红袖从镇上回来情绪好多了,她还给我带回了一袋旺旺烧饼,一进门就打开了让我吃。我没有马上吃旺旺烧饼。尽管一看见旺旺烧饼我的舌头上就泛出了口水,但我忍住了。我想先弄清楚旺旺烧饼是谁买的。我问红袖,这饼是谁买的?红袖说,你别管是谁买的,只管吃就行了。听红袖这么一说,我就怀疑旺旺烧饼是光喜买的了,甚至还怀疑红袖的黄色风衣也是光喜买的。我知道红袖身上没有钱,她自己不可能买这些东西。就从那天起,我便隐隐约约感到红袖和光喜两人之间有了事。
红袖打从穿上那件黄色风衣后,每隔几天都要出一趟门。我问她出门干啥,她都不明确回答我,只说随便出去逛逛。早几年,红袖也是隔三岔五就出门的,她那会儿出门是为了我,她去托人给我找老婆。最近这两年,红袖对我的事差不多已经灰了心,也不托人给我找老婆了,所以就再不怎么出门,成天待在家里。现在,我虽然不知道红袖经常出门去干啥,但我知道她每次出去都与河那边的光喜有关。我注意到了,每当河那边的拖拉机嘭嘭嘭一响,红袖就变成了一只热锅上的蚂蚁,在家里待不住了。她匆匆忙忙换上衣服,连招呼都来不及跟我打一个就朝河下游的石拱桥方向跑。红袖每次出门后,我都禁不住一个人在家里发愁,生怕红袖在外面弄出啥事来。
我们家门口的毛桃树,就像刚满月的娃娃,一天变一个样。转眼间,那枝头的花苞差不多快有牛奶头那么大了,颜色已经变红,看上去过不了多久就要开出桃花来。春天的阳光真好,阳光挂满了毛桃树,毛桃树仿佛镀上了一层金粉。这天晌午,我正坐在毛桃树下晒太阳,我们油菜坡那个绰号叫长舌头的女人突然来到了我跟前。她开口就问,红袖在家吗?我说,不在,她上午就出门了,这会儿估计在老垭镇。长舌头古怪地一笑说,你妹妹这会儿不在老垭镇,她和开拖拉机的光喜钻进我家油菜地里去了!我一听头就晕了,像是长舌头给了我当头一棒。
长舌头住在公路附近,她家的油菜地就在公路边上。我是一口气跑到长舌头的油菜地的。公路边上果然停着一台拖拉机,拖拉机上一个人也没有。看来长舌头没嚼舌根子,红袖真是跟光喜钻进油菜地里去了。长舌头家的那块油菜地少说也有半亩,油菜花已经盛开了,金灿灿的,看上去眼花缭乱。我一到地头儿子就睁大双眼去寻找红袖和光喜,恨不得马上把他们捉住,然后将他们打一个半死。我从我们家门口出发时特意拖上了一根竹棍,这是我专门为他们准备的。但是,我站在地头儿东张西望了好一会儿,却没有发现红袖和光喜的影子。长舌头家的油菜地真是太大了,让人一眼看不到头。就在我有点儿焦急时,我忽然看见油菜地中间有几株油菜摇晃得厉害。天上一丝风也没有,油菜怎么会摇来晃去呢?我觉得那里肯定有情况。
我赶快朝油菜地中间走去。我躬着腰,轻手轻脚,憋着呼吸,有点儿像战争电影中的侦察兵。大约走了四十几步,我听见了一个女人的叫声,叫声很古怪,仿佛唱歌儿似的。一听见女人的叫声,我的脚立刻就停了下来。女人的叫声是从前面不远处传来的。寻声看去,我很快看到了光喜和红袖。原来那古怪的叫声竟是从我妹妹红袖嘴里发出来的。我还从来没听红袖这么叫过。光喜和红袖都穿着上衣,但他们的下半身却脱得一丝不挂。我一眼看见了光喜的屁股和红袖的大腿,光喜的屁股和红袖的大腿都白得像是抹了雪花膏。我看见光喜将红袖压在身下,正像学生娃娃在体育课上做俯卧撑那样一起一落。虽然我是一个光棍儿,但我知道光喜和红袖在干啥事。我还发现,他们在干这事时都感到非常快活。如果不是非常快活,他们怎么会干得这么起劲儿呢?刚进油菜地时,我本来想好一找到光喜和红袖就一竹棍把他们打开的,但是,一看见他们干那事干得这么快活,我就改变了主意,就不想打他们了。我想,既然他们感到这么快活,我打他们干啥呢?光喜和红袖没看见我,他们干得如痴如醉,哪有空儿看我呢?我也没有惊动他们。我看着光喜和红袖想,既然这么快活,那就让你们接着干吧!光喜和红袖越干越热火,周围的那几株油菜被他们撞得东摇西晃,油菜花像下雪似的往下落,光喜和红袖的身上到处都是黄澄澄的花瓣,看上去简直像两个花人。
你们可能会骂我荒唐。如果你们真这样骂,我也不怪你们。我自己也觉得我这个人有些荒唐,还可以说荒唐透顶。那天在长舌头的油菜地里发现光喜和红袖后,我没有急着退出来。我站在那里看他们干那事,一直看到他们停下来。我知道哥哥是不能看妹妹干那种事情的,可是,我一个三十六岁的光棍儿,实在忍不住想看。在看的时候,我还嫉妒过光喜,心想光喜这狗日的真幸福啊!接下来,我还起了一个让人心惊肉跳的念头。我想,红袖如果不是我妹妹就好了,她要不是我妹妹,我也要像光喜那样把她压在身下。我这个想法显然是缺了八辈子德,所以我马上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我那个耳光打得很响,我的脸上肯定当时就起了五条血印。那会儿光喜和红袖刚刚完事儿,正在慌慌张张地穿裤子。我打耳光的声音把光喜和红袖吓了一跳,四只惊恐的眼睛同时发现了我。当时我手上还握着那根竹棍,红袖看见竹棍后对我说,哥哥,你要打就打我一个人吧,是我找的光喜。红袖边说边走过来跪在了我的面前。我当然没打红袖。我扔下竹棍就转身走出了油菜地。
从长舌头的油菜地出来时,我发现我浑身上下都是油菜花。在回家的路上,一群蜜蜂一直追着我,边飞边唱。
那天晚上,红袖对我特别好。她煮了我最爱吃的挂面,还偷偷地在我的面碗里埋了四个荷包蛋。平时,红袖可是一个鸡蛋都舍不得煮给我们吃的,她都要攒起来去卖钱,然后用卖鸡蛋的钱买油买盐。吃面的时候,红袖坐在我的对面,我看见她的面碗里一个荷包蛋也没有,只有几片青菜叶。我从我的面碗里挑了一个荷包蛋放到她碗里说,你也吃一个吧!红袖却左右不吃,马上又将那个荷包蛋送回到我的碗里说,哥哥,你吃吧,我知道你饿!我问,你为啥不吃?红袖说,我不饿,我肚子里很饱!
我把四个荷包蛋吃完后,红袖突然从桌子对面走到了我身边。她先靠着我的膀子坐下来,然后扬起脸问我,哥哥,你饱了吗?我拍着鼓起的肚子说,饱了饱了,吃了四个荷包蛋还能不饱?红袖用一种怪怪的眼神看着我说,哥哥,你没饱!虽说吃了四个荷包蛋,但妹妹知道你还是饿的!我听不懂红袖在说啥,只好张大眼睛傻傻地看着她。红袖突然低下头去,用小得不能再小的声音说,哥哥,要是红袖不是你妹妹,红袖一定会让你不饿的!红袖这句话我似乎听懂了,我的心不禁抖了一下。红袖说完那句话,一头扑进了我怀里。她扑在我怀里呜呜地哭了起来。红袖一哭,我的心就变成了一片乱麻。我很想说点儿啥劝红袖不哭,但我一时啥也说不出来。我的嗓口被啥东西死死地堵住了。
约摸过了五分钟的样子,红袖的哭声突然停住了。她猛地扬起头,一边擦泪一边对我说,哥哥,我一定要给你找个女人!
4
这天雾大,直到上午十点钟,阳光才从天上照到
地面来。看见阳光后,我猛然想到了我那一包没有卖出去的黄姜片。一连下了几天雨,我的黄姜片都发霉了。我决定把黄姜片扛到门口土场上去晒一晒。前几年,黄姜片很走俏,价格也卖得好,油菜坡好多人都靠卖黄姜片发了财。去年,我也种了一块黄姜,指望也靠卖黄姜片挣点儿钱,然后用这笔钱去找一个老婆。可是,我的运气真叫差。去年秋天,我的黄姜倒是丰收了,而药材公司却突然不收黄姜片了。你们说说,我红领的运气是不是差到了极点?辛辛苦苦忙活了大半年,一分钱没赚到不说,还欠上了当初买黄姜种借下的三百块钱的债!当时,我一气之下恨不得把卖不出去的黄姜片倒进河里去,但红袖阻止了我。她让我先留着,说过几年没准儿又会有人要。我听了红袖的劝,就把这一包黄姜片放在了家里。可黄姜片爱长霉,我每隔一段时间就把它们扛到太阳下晒一次。
我扛着黄姜片出门时,红袖正靠在那棵毛桃树上织手套。我知道她是给光喜织的,光喜的两只手开拖拉机时离不开手套。红袖手里织着手套,眼睛却望在河那边。她的目光直直的,像是从眼窝里扯出来的两根电线。开始,我还以为红袖是在遥望光喜,后来我才知道,红袖盯着看的是光喜的老婆怀春。我把黄姜片扛到毛桃树附近时,红袖看见了我。她一看见我就激动地叫了我一声。哥哥,你快过来看一个人!红袖说。我扔下黄姜片就马上走到了红袖身边。看谁?我问。红袖用一只手指着河那边对我说,你看那个正在洋芋地里锄草的女人。我顺着红袖的手朝河那边看去,一眼就看见了光喜的老婆怀春。怀春头上戴着一条蓝花巾,正躬着腰在给她家的洋芋地锄草。怀春的洋芋秧已经长得有膝盖那么高了,看上去绿汪汪的。绿色的洋芋秧中间还零零星星地开着一些白色的洋芋花,隔河看过去,怀春的洋芋地就像一幅画。
我的目光没在河那边久留,我很快把目光收回来放在了红袖脸上。我不知道红袖为啥会突然对怀春感兴趣,更不知道她把怀春指给我看是啥意思。我简直有点儿糊涂了。红袖的眼睛一直看着河那边的怀春,嘴里自言自语地说,怀春真勤快呀,又做屋里活儿,又做田里活儿!停顿了一会儿,红袖又说,不过怀春也太辛苦了,活儿那么多那么重,不把她累坏才怪呢!听了红袖这些话,我越发感到糊涂了。红袖这时把眼睛转到了我脸上,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我问,哥哥,你看到怀春了吗?我呆呆地点点头说,看到了。红袖接着又问,我刚才说的话你听见了吗?我又呆呆地点点头说,听见了。这时,红袖迅速朝我转过身来,认真地对我说,哥哥,我想让你到河那边的洋芋坪去一趟。我大吃一惊问,去洋芋坪干啥?红袖说,你去帮怀春锄一天草吧,那么大一片洋芋地,怀春一个人锄到半夜也锄不完啊!
你们兴许知道,红袖虽然比我小,但碰到啥事都是我听她的。她要我去河那边帮怀春锄草,我虽说心里不太情愿,但我还是乖乖地去了。因为上游没有桥,我绕了好大一个弯才到洋芋坪。我是从下游那座石拱桥上过的河,一路上足足花了一个钟头。当时我在心里想,要是上游也有一座桥那该多方便啊!
怀春近看比远看好看多了。她是双眼皮,鼻梁高高的,嘴唇稍微有点厚。大概是喂过孩子的缘故吧,她的两个奶子显得特别大,隔着衣服都让人眼馋。说一句不该说的话,怀春的奶子比红袖的大多了,如果说红袖的奶子像两个麦面包子,那怀春的奶子就像两个糯米团子。一看见怀春的奶子,我的眼珠立刻就红了,身上也变得紧绷绷的。怀春好像认得我,一见到我就说我是油菜坡的,还知道我是红袖的哥哥。我想,这可能都是光喜说给她听的。怀春开始不知道我去她那儿干啥,看我时目光冷冷的,听说我是去帮她锄草后,她对我马上热情起来。怀春问我,是光喜请你来的吧?我说,是我妹妹红袖让我来的。怀春听后笑了一下。
我一去就夺过怀春手中的锄头开始锄草。怀春并没休息,她很快回家又拿出了一把锄头。洋芋地上的洋芋秧长势喜人,秧尖尖嫩欢欢的,看上去可爱极了,让人产生伸手去摸一摸的欲望。我和怀春锄草时都很小心,生怕锄头误伤了洋芋秧。
那天我是在怀春家里吃的中饭,怀春用腊肉汤和鸡蛋饼招待了我。我们锄草时很用劲,身上出满了汗。吃饭前,怀春舀了一盆水,让我把汗洗一洗。我先用湿毛巾擦了胸前的汗,反过手去正要擦背上的汗时,怀春走过来一把夺过了我手里的毛巾。怀春说,我来帮你擦背吧。她说着就把毛巾伸进我的后背擦了起来。怀春给我擦背时,我浑身紧张得不得了,有一会儿连气都不敢出。给我擦完背,怀春又换了一盆水给自己擦汗。她显得很大方,一点儿也不回避我。怀春擦胸脯时,两个奶子像野兔似的欢蹦乱跳着,我都快看呆了。擦完胸脯,怀春把毛巾递给我说,你也给我擦擦背吧。我一听差点儿喜疯了,马上接过毛巾给她擦起背来。我给怀春擦背时,她将屁股高高地撅着。怀春的屁股也大,就像盛水的那个瓷盆子。当时我真想在她的屁股上捏一把。我都三十六岁了,还从来没捏过女人的屁股,我实在是想捏一下女人的屁股啊!但我没有捏,我有贼心没贼胆。
我那天帮怀春锄草一直锄到天色黄昏,再绕一个大弯回到家时,红袖已经点灯了。我一进门,红袖就打听我在河那边的情况,我都一五一十地给她说了。红袖听了很高兴,还抿着嘴偷偷地笑了好半天。我告诉红袖,怀春过几天还要我去帮她给洋芋地浇水呢。红袖说,那好啊!怀春到时候不会亏待你的!我停了一会儿说,要是这上游也有一座桥就好了,就不必从下游那里绕了。红袖想了一下说,那我们就搭一个桥吧!
红袖一向敢想敢做,两天以后,她真的在我们家门前的河上搭了一个桥。那天上午,我到我们家油菜地里去忙活了半天。油菜花已经谢了,油菜荚开始鼓了起来,我去油菜地施了一些肥。中午回家时,我发现门口的那棵毛挑树突然不见了,眼前只剩下一个新鲜的树兜。我问红袖,毛桃树呢?红袖说,砍了。我说,你把毛桃树砍了干啥?红袖说,搭桥。我马上朝河上看过去,果然看见有四五个人正在那里搭桥。我撒腿跑到河边,看见那几个人已经把那颗砍倒的毛桃树横在了河上。我站在河岸上看了一会儿,心想有了这个桥真好,只是觉得毛桃树砍得有点可惜,树上的花苞还没来得及开呢!
搭桥的第三天,我又一次去了河那边的洋芋坪。这次我没走下游的石拱桥,是直接从那棵毛桃树上过的河。我过河去帮怀春给他们家洋芋地浇水。一连好多天没下雨了,洋芋地里有些干燥。那天我去得有点儿早,光喜还没出门。不过我刚到一会儿光喜就开着拖拉机走了。临走前,光喜还热情地跟我打了招呼,他先给我上了一支烟,然后拍着我的肩说,红领,中午我不回家,不能敬你酒,你就自己多喝一杯吧!
那天我负责挑水,怀春负责浇地。我们配合得很好,不认得我们的人没准儿还会以为我们是两口子呢。我们把洋芋地浇透后才想到吃中饭,这时已经下午一点了。
怀春做了一桌子菜,像款待贵客一样款待我。她还陪着我喝了一壶酒。怀春一喝酒话就多起来,她突然说起了我妹妹红袖,原来她早就知道了红袖和她男人光喜的事。不过,怀春说到红袖和光喜时没显出太恼火,只是叹了几口长气。怀春的酒量不大,喝下两三杯就有点儿醉了。我劝她不要再喝,怀春却不依,又连喝了两杯。她醉得更厉害了,头不住地摇晃,接着身子一歪就倒在了我身上。过了一会儿,怀春迷迷糊糊地对我说,红领,快扶我到床上去!扶着怀春朝她睡房里走时,我没有起心要和她干那事。我本打算把她一扶上床就扭身出来的。可是,怀春一到床边就死死地抱住了我。她是张开双手将我抱住的,我感到她浑身热呼呼的,两个奶子像热水袋一样在我胸前滚来滚去。到了这个时候,我就有点儿忍不住了。你们想想,一个三十六岁的光棍儿,这时候能忍得住吗?后来的事情,傻瓜也能猜得到,我就不费口舌了。
我那天是下午三点钟从洋芋坪回油菜坡的,经过那个用毛桃树搭成的桥时,我惊喜地发现,那桥上居然开出了几朵红艳艳的桃花。
责任编校:郭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