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情惊悚

2008-11-19 09:16秦立彦
作家 2008年11期
关键词:维尔妻子

秦立彦

我猜想,观众在电影院里看完法国惊悚片《不可告人》(Ne le dis a personne),走出黑暗的影厅后,会是什么反应。他们会拭掉眼泪,然后,如果结伴而来,他们大概会赶紧聚在一起讨论,究竟是谁开的枪,谁和谁是什么关系,那个女的是谁,那一幕是为了什么。如果独自前来,他们回家后会急忙上网查资料,看情节介绍,看自己有没有漏掉什么线索。

《不可告人》(2006)也有人翻译成《沉默猎杀》,是惊悚片(Thriller),但这样的类型标签显然远不能概括它,仿佛一个宽大的人穿了一件太小的制服,无数地方支支叉叉地露在外面。电影的主要情节在事后看来,也足够清晰。八年前,儿科医生凡克(Veck)新婚不久。在一个湖边,妻子玛戈(Margot)被连环杀手绑架杀死,杀手后来伏法。八年后,事情有了突变。凡克接到一封电子邮件,从邮件中看到一段实时的录像,录像中一个恍如妻子般的人望着他。邮件请他不要告诉任何人。从此他的生活陷入混乱与危机。他等待着新的神秘邮件,因为它说明妻子可能还活着。他被警察怀疑。他被另一伙神秘人物监听、追杀。他要寻找真相。在百般的误解、猜疑、跟踪之后,真相最终大白。原来八年前,妻子玛戈看到议员纽维尔(Neuville)的儿子猥亵儿童,质问他,被他殴打,玛戈忍无可忍,开枪杀了他。玛戈的父亲雅克(Jacques)赶来,知道纽维尔议员一定不会放过女儿,就伪造了女儿被杀手杀死的假象。其实,这八年来,玛戈一直都活着。最终,追杀凡克夫妻的纽维尔议员伏法,凡克又见到了梦寐不忘的妻子。

在一般的惊悚片中,元凶揪出来,故事也就完了,观看的兴味也尽了。《不可告人》中的一些元素,比如生活陡生不测、议员幕后害人,也都是我们比较熟悉的。关键是它的拍法,使它突破了类型的圈定。

影片那些复杂的线索,或有观众未看清之处,但有一样东西他们看得太清楚了:情感。诗意的情感,给影片增加了重量。而事实证明,这些并非是对惊悚的陪衬,而是惊悚的疑团解开后,依旧剩下来的东西。猜谜的快乐只是暂时的,而内心的触动是持久的。

最醒目的是爱情。惊悚片、枪战片中的男主角有个妻子或女朋友,这再正常不过了。然而,男女主角的关系,总容易显得卡通般虚假,或被缩减为性吸引这唯一的动力。谁能想到,会在《不可告人》这样一部惊悚片中,看到近来银幕上很少看到的动人、可信的爱情呢?这爱情主要体现在男主角凡克医生身上。作为负有发现真相、恢复正义之责的男主角,这个医生有点过于普通了。他甚至不帅、不年轻。他毫无武功,跑得不快,也没有打一枪。但是他是一种难得的人:一个忠于爱情的人。这一物种在现代实属罕见,在法国就更属凤毛麟角。然而人们对海枯石烂、地老天荒的不死的梦想,使这样的人物在各类观众中,都能够造成共鸣。

凡克和妻子玛戈从小就在一起。他们的爱情的根,是深深地扎在历史与过去中的。片中常常出现他们儿时的镜头,就在那个出事的湖边,在那片他们二人的草地上,在他们的那棵大树下。两个细瘦的孩子,拉着手一起跃入湖中,一起在树上刻字。那是法国式的童年爱情,没有喧闹,没有嬉笑,有的是法国式的沉默、严肃、唯美。

然而,新婚不久,凡克失去了妻子。对文艺作品中人物的欢乐,我们容易无动于衷,但伤痛却可以复制、传染,因为它能提醒我们经历的、规模小得多的,但同样是伤痛的伤痛。妻子的出事,仿佛在凡克的生活中猛砍了一刀。他和妻子刚刚在儿时的湖水中一同游戏过,刚刚还甜蜜地躺在湖边,说着家常话。妻子有点不高兴,要到湖对岸去,凡克想要劝说,想要解释,喊着“对不起,玛戈”,但没有拉住玛戈。玛戈还是去了黑沉沉的对岸。然后,她的呼救声划破暗夜。凡克不顾一切地向对岸游去,不顾一切地击打着黑沉沉的湖水。他一上岸,就被打昏了。从医院里醒来后,他得知妻子已经死了。

凡克对妻子的感情,之后都染上了这种不顾一切的绝望色彩。过了八年,他仍是医生。但他的伤痛并未痊愈。他不肯使它痊愈。连妻子的母亲都问他,现在是不是有了新女朋友。没有,因为他执著地怀念妻子。每到妻子的忌日,他就到妻子的父母家,与他们一起纪念。这让人想起博尔赫斯的小说《阿莱夫》(Aleph),其中的“我”也这样地去寻找死去女友的亲人,通过与他们接近,来安慰自己的损失。凡克也一直不愿停止哀悼。我们常常看到的西方实用哲学是move on,是快点忘记过去,忘记悲伤,以接受新事物,拥抱新世界。但凡克就是不肯move on。他不时重新激活回忆,回忆他们之间的甜蜜时刻,回忆小时候的湖边,回忆他们的婚礼,或者回忆妻子的棺木(其实里面装的并不是玛戈)被推入炉膛,炉门轰然落下,把他们隔在两个世界。

回忆是折磨,是束缚,也是力量。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他的执著,招回了游荡在生死之间的妻子的灵魂。仿佛是他凭着意念,终于唤来了妻子的邮件,唤来了她模糊的影像,使她得以重生。对于妻子仍在世的一丝模糊希望,足以让他焦灼地等待,痛苦地寻找,直到最后,他在他们的树下,在隔了八年之后,再一次见到她。

这个片子的动人,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男主角令人信服的演出。我们是不容易被屏幕上一个哭泣的男子感动的。但凡克的哭泣会打动我们。他的身体语言,尤其是他的眼睛,处处都表现着他的哀痛与焦灼。他在电脑屏幕上看到妻子的实时录像时的眼神,让我想起《无间道I》里梁朝伟看到黄秋生被从楼顶扔下时,那种震撼的眼神。

回忆与现实交织,这只是《不可告人》复杂结构中的一条时间线索。这部电影的线索之丰富,让人觉得无论怎样开列其主题,总还有很多剩余。不仅是剩余。它的叙述方式,使它把自己嵌在一个巨大的时空之中。那个时空因为巨大,所以其存在是无法描述的,然而电影的叙述,暗示了那个巨大时空的存在。重要的不是说了什么,而是每次说的,暗示着很多没有说的。仿佛我们看见的只是冰山的一角,令我们直觉到水下更大的、形状不明的冰体。中国的“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的传统美学,在这里得到了特别的实践。它的惊悚因素对此当然有贡献:秘密逐层揭示,一条小小的线索拖出一个庞然大物,拖出无辜的男主角从未察觉到的隐秘往事。但又不止于此。

据说电视剧看多了,就不会看电影了,因为电视剧是流畅、体贴的,处处照顾到观众的接受,按时间顺序慢慢道来,重要的地方贴满标签,使制作人员的意图完全得以传达。看电视剧累了,上趟厕所,回来还可以接着看,韩剧甚至可以睡一觉后接着看。《不可告人》这样的电影则不同。它们不贴标签,费眼睛、费神,让观众对每一个细节都不能错过。

每一个人都可能很重要,每一个场景都可能具有决定意义。这似乎也是近期电影的趋势——电影的精致化、文学化,使电影像文学作品一样,能在某一语句停留,能反复阅读。

不唯如此,《不可告人》还要抹除标签,抹除主要人物与次要人物之间、电影与生活之间的界限。《秋菊打官司》那样的中国现代农村生活题材片,充满原生态的因素,以给我们带来泥土味。《不可告人》也带有扑面而来的生活气息,获得的则是一种异样的效果。生活的气息越是浓郁,惊悚就越凸显:惊悚会随时打断看似顺畅、安全的生活进程,扰攘的俗世于是显得脆弱,所以更加珍贵。

在封闭的室内空间,《不可告人》的生活化特征还不甚明显。它的这一特征,最充分地表现在开放的室外空间——公园、街道,或是在类似室外空间的机场。公园里那比较长的一个段落,令人难以忘怀。凡克收到电子邮件之约,到公园来见神秘的写邮件人(他希望就是妻子)。他焦灼地坐在椅子上等待着。然而,我们很少看到他的近景。我们看到的是公园里杂乱到令人晕眩的人群。像生活中一样,人们各有各的事情,朝各个方向走着。一群孩子玩着。在这样的背景下,只有凡克一人是脱离环境的。他不能享受正常的生活,无法体会孩子的快乐。他处在惊悚的悬念中。然而,周围的人并不知道这一点。在他们看来,他也是杂乱中的一分子。推而广之,谁又知道,人群中是否还有别人也正在惊悚之中?凡克一人的存在,为整个人群增添了维度和深度。他不知道妻子是不是活着;如果活着,会不会来;如果来,会是什么模样。远远走来一个貌似妻子的女子,一步步走过去,不是。又一个女人坐在他旁边,一边摇着婴儿车中的孩子,一边喋喋地打着手机。也不是,但她一直坐在凳子上没走。而在凡克看不到的地方,妻子玛戈戴着墨镜走过来,知道追杀者也在这里等待她后,她只能隔着人群,远远地望着亲爱的丈夫。他们中间,是依然毫无知觉的、扰攘的人群。

丈夫等待的是妻子,而一个不相干的女人,在他旁边坐了半天,打了半天电话,摇了半天孩子。这个女人不属于故事情节。她对故事进程是个中断,但又是促进。这些突然出现的不相干的人或事,貌似放松了那根惊悚的弦,却只有使它绷得更紧。这种中断的艺术,在《不可告人》中应用得炉火纯青。在关键时刻常常荡开一笔,不仅荡开,而且把正常的生活、自然的背景,有力地楔进来。比如,在机场,玛戈焦急地等待着,丈夫在找她,警察在找她,杀手在找她。她焦心忡忡地坐着,这时,一个走路摇摇晃晃的孩子(其实他早就在那了,但我们不会注意),把玩具扔到她面前。对着可爱的孩子,她也不免微笑。孩子又摇摇摆摆地走开了,玛戈的脸上又恢复了眉毛紧锁的愁容。又比如,在影片最后,凡克来到与妻子定情的大树下,树叶一动,走出来的不是妻子,而是一只美丽的鹿,它无辜而无心地跳跃着,又没入了丛林。公园里打电话的女人、机场的孩子、树林里的鹿,这些在“演职员表”里甚至不会有名字。但他们/它们仿佛不期然地打开了一些深邃的裂缝,让我们窥入另一个世界。

《不可告人》的镜头可以说是“人道主义”的。这也是近期电影的一个潮流,坏人也是人,也有家庭,也有情感。心理的挣扎所在皆是,黑道白道都如此。妖孽并不常见。《沉默的羔羊》中的汉尼拔博士,虽然聪明,毕竟吃人,从这一点上来说就是妖孽,而那杀手比尔也是变态狂人。新潮流的片子中,变态狂人已不多,多的是普通人。在《不可告人》里,变态狂人也有,但是小角色,被玛戈击毙的小纽维尔就是恋童癖(他的扮演者,就是本片的年轻导演Guillaume Canet!)。但《不可告人》以镜头的巧妙安排,把大大小小的人物都进行了人性化的处理。连并不要紧的小警察,也不只是跑龙套的,跑过去就没了影子,他们也有性格。连没出现过几回的老警察,也有家庭生活的一面,也有母亲。连大恶人纽维尔,也有爱子、爱妻(或情人)。

爱是《不可告人》的驱动力。凡克寻找妻子玛戈,是因为爱她。玛戈的父亲为了女儿,甘愿把杀小纽维尔的罪行揽到自己身上,甘愿自杀。而老纽维尔派人追杀玛戈,也是为了给爱子报仇。他的做法是极端的,但他对儿子之死的念念不忘,正与凡克对妻子的念念不忘如出一辙。关于老纽维尔,我们看到的镜头不多,但却是他,对父子之爱,给予了最动人的诠释。在苍茫暮色中,他对杀手团的头目伯纳德(Bernard)说,儿子小时候,自己送儿子上校车,在放开儿子的手时,是多么恐惧、担忧。观众中身为父母的人,对这种担忧都有体会。因为爱,人变得脆弱,如叶芝所说,流云、流水,一切都仿佛在威胁着我们爱的人。纽维尔议员是尊严的。杀手团团长伯纳德认真地听着,既同情,又无奈。他也有了深度,不再只是在车里指挥绑架、杀人的影子。

《不可告人》中的大自然也是有灵魂的。那个湖,那片草地,那是本属于凡克和玛戈的地方。湖中没有任何别人,当然他们都不知道湖的对岸隐藏着杀机。湖的面目变化多端:在黄昏,它是静美的;在满月的夜晚,它神秘莫测。还有那浓浓的长草,密林。一丛丛大朵大朵的红花遮蔽着小路,形成红花的迷宫。安东尼奥尼的《放大》(Blow-up)中的绿树是阴森的;《不可告人》中的自然则保留着美与热情。当自然日渐隐退,城市统治了电影屏幕的时候,看到这样的自然(又非中国古装武侠片中明信片般虚假的自然),确实令人耳目一新。

当代美国电影基本缺乏可信的描绘情感的能力。可是,《不可告人》就是根据一部美国惊悚小说改编的。可见至少当代美国文学并没有丧失这一能力。美国的小说、法国的电影,仍可以打动中国观众。看来爱情、亲情,还真是所谓“人之常情”。

责任编校:孙京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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