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文芬
一个国家的美貌固然跟风土民情有很大的关联,最后的区别还在于对自然环境的维护程度以及盖的房子好不好看二者而已。去年冬天北国的漆黑深夜里,我时不时看到人们无助的眼睛。在暗夜里从我们的车窗看出去,每一个小房子的每一扇窗前都点着一盏星灯,那些窗子是细长形的,是半弧形的,是正方形的。你从路心转一个弯过来时,忽然感觉那相隔甚远的一个又一个的小房子是立体的发光体,每一面都能发出自己的光芒来。
北欧冬天的日光只有两三个小时,房子非常需要光线。一个良好的建筑必然要有充分的日光。我们Djursholm小镇的图书馆是一栋再漂亮没有的小房子,屋内是上下两大层,充满大书架。从屋外看,正面是从中心剖出一条细长的窗,房子的另一面开的是横面的“一”字形的长条窗。你若从路边开车左转进来,先看过L形的窗灯的光,再看过“一”字的窗灯的光,好像你的胸前心口都点上暖暖的灯笼。而你开车在路上经常能看到这样发光体的小房子,在那些没有月光没有星星的冬夜,森林里也没有路灯,但只要能经过一个发光的小房子,那些房子上的大窗小窗,像是黑夜里闪着光亮的脸孔,温暖而亲近,就能得到很大的安慰。
看房子。异国生活最能使自己快乐的方式就是出门去看房子。
先是看自己的房子。去年夏天我刚到瑞典,我的丈夫悦然一个人孤独地住在一房一厅的小公寓里。结了婚以后,又回台北。等到隔壁有一家两房一厅的公寓腾空出来租给我们,我们知道要换房了,整天高兴地等着通知。可瑞典人做事很规矩,从通知到搬家又等了四个月。楼下的邻居让我们看他们家的房子,让我们能具体地想象从客厅和厨房的窗子望出去看的是什么风景,每一面墙有多大,大约可以挂哪几张画。悦然把一个房间让给我当书房,他不时去看看社区邻居出让的跳蚤家具里头有没有适合我的书柜和书桌。他也把家里的每一面墙上的画先拍下来,拿着照片想象将来这些画挂在墙的上下左右。这个过程充满了期待,所有的邻居都知道我们在等房子。
搬家时,楼下一户独居老翁写了张卡片来:“亲爱的兄弟,画眉鸟的歌声已经带来你和你中国传奇的爱情到这儿来的消息。”他的贺卡写得像首诗,及见本人,是个喝酒喝很多的孤僻的律师。我也知道邻居多么期待我们通知他们来串门子的日子。第一个上门来的是葛娜。她一手拿着盐巴,一手拿着面包来访——这是瑞典传统的礼仪,盐巴古早是昂贵的东西,面包是食粮,两者都是实惠的礼物。亲戚芭玻说她要戴上宽边帽子,戴上手套来见我们,我知道这是访友的最隆重的装扮。
有了自己的住房就不时再去看别人的房子。瑞典大多数人都有夏天的房子。因为平日居住的房子是防冬御寒的,地基扎得特别深,房子盖得很结实。北欧的房价非常高就在于建房成本昂贵。夏天最好住另一套能避暑的房子。悦然多年前把乡下的夏屋赠给了一个孙子居住。没有夏房的人倒有个好处,可以到处去住别人的房子,还省得自己管理,这一点瑞典人真是很大方。佩尔妻子卡琳的爸爸留下的夏屋,在斯德哥尔摩往北一百公里路程的小岛上,岛上有两户人家,他先住一户再买另一户。买过以后,政府看出那岛上的森林与海域自然生态的重要性,指定为保护区,限定不能再盖房子。多年来卡琳跟她妹妹两家人合修过好几次屋子,盖过好几个房合,一个岛上的几间屋子,总计有三十五个床位、一个桑拿房。各方的亲友小孩的同学们都能来住上几天。岛上的生活水电都还充裕,可也有困难之处。所有的生活用品、食物都靠佩尔驾了一条小快艇来搬运,客人若是开车来也必得帮忙带上一车的生活用品来。
小岛好几年没有锄草、砍树,这一切都需要请工人来做,瑞典的工钱高得惊人,请不起帮佣的人,凡事要自己做。我们登上船到小岛,来了两个中年的肚子很大的波兰工人,他们是搭船来打工的。我们七个人连同行李食粮统统挤在一张小艇上。那个叫瓦沙洛奇的男人可能是不会游泳,小艇一发动吓得急忙抓紧了扶手。佩尔一天工作十三个小时,他从早晨七点起来开始锄草,跟工人一起砍树。砍过一些歪斜的小树,叠叠齐整储备柴火,另一些枝枝节节太不像样的枯枝杂草全堆垒在一起,烧成篝火。
今夏瑞典气候不大正常。前一天佩尔女儿玛莉在码头晒了一天太阳,隔天佩尔在大风雨里工作,辛苦得很,下午四点,他回到码头来休息,脱了衣服跳进风雨笼罩的海浪中游泳。乌云密布的恐怖天气,会惹得海鸥群舞惊声尖叫。我是到了这儿才看出海鸥是食鱼的。它们在海上远远看准了鱼在水面,箭一样飞下来,准确地用尖嘴衔起一条鱼,有时眼看着它飞上天时嘴里的鱼又掉下来了,说时迟那时快,它又俯冲进海,鱼摔下海的同时被它飞快地叼了回来。这样的表演看过一两回合,我们问佩尔海鸥振翅起飞时,到底有没有准备动作,不然它怎能低飞吃鱼。佩尔说,海鸥以为自己是老鹰,它们振动翅膀的方法是一样的。
夏天的生活是既辛苦又痛快吧。那种受苦做家事的快乐只有自家人聚在一起才能懂得。瑞典男人最爱做的家事头两名是铲雪与砍柴。我知道悦然住到小公寓以后几年还会为了没有铲雪的事可做而怅怅然。夏天的房子的意义就是为了家人做具体的家事,好像瑞典人还保留一些原始的天性,要在乡下生活而且干活。那种天然的性格就会逼使生活物价指数高高在上的瑞典人要跟波兰人一起工作,一起喝酒摆龙门阵,一起搞清楚瑞典的国王曾经娶过波兰公主的17世纪的历史,然后看落日在十点零五分缓缓移到远方的尽头,方才休止。最后一天佩尔拿出很好的威士忌请波兰人喝酒,先倒上一杯,那很怕会淹死的瓦沙洛奇跟他的同伴像漱口那样咕噜咕噜将酒喝掉了,再问他要不要,他们又咕噜咕噜喝干了。
我们夏天例行要去住的另一个房子在斯德哥尔摩南方,有六百公里路程,一个南边的小地方巴蔻卡,离瑞典第三大城市于斯坦三十公里路。于斯坦是一个古老的城市,所有的房子都杂糅了丹麦的、荷兰的风格,与瑞典北边大不相同,教堂的两面是梯形耳朵的建筑,典雅当中带着谐趣。于斯坦城外的乡村田园的风景也很迷人,家家户户的房合外观艺术性很高,夏天的菜籽田中黄色的青草散发着清新的香味,狗闻了这种气味就要思春。田埂外边是一排又一排的红色罂粟花,如果运气好遇见一个老磨坊的风车,那就要美死了。
巴蔻卡的房子是18世纪的老农合,一栋四合院。屋主是瑞典1953年到1961年联合国总秘书长道格·哈马森,他也是瑞典学院的院士。巴蔻卡的奇特在于海岸线是纯白的沙岸,细沙如我们澎湖海湾般珍贵,可是那附近的风浪非常的厉害,撞击沙岸使其变形减损成一个弯曲的内凹地。哈马森知道那里必须植种一片松树林来防卫海岸,买下这栋房合跟牧场,农合早就不务农了,牛跟马都在牧场上吃草。哈马森1961年死于非洲的一次空难,他将房子捐
给瑞典学院,交由瑞典旅游总会管理。四合院一半是他的纪念馆,一半是瑞典学院的夏合。巴蔻卡政府在哈马森死后几年,也肯定了保育的重要性,往后这里还成为欧盟指定的保育地。
哈马森是怎么知道这个房子的,我一直很好奇,听说他非常喜欢散步,偶然间散步看到此地海景的壮阔、牧场落日的瑰丽吧。我第一次来到哈马森的房子时,叫我惊艳的不是矗立在高地牧场捍卫着巴蔻卡海湾的四合院,而是高地下的落脚处离我们房合最近的邻居房合。你往下走经过牧场经过大片的田埂,可以看见几百只乌鸦落在那里休憩赏花,夏天有人在沙地上撒盐;你在右边树林子边上看见这个房顶好像斯堪森露天博物馆搜集的房合,屋顶的边缘是白桦树皮扎的,可以防水。你看到这一个那么样朴实雅丽的房子,你就赞叹说,这可不是杜甫的房子吗?杜甫他就该得到一个这样的房子啊。白桦树皮扎的房顶硕壮而结实,那“八月秋高风怒号”,就不会卷走他的“屋上三重茅”了。房子主体是白的,哈马森的房合主体也是漆白的。有一天悦然坐在花园里说,若他能写中国书法就要在这儿写上几个大字。哪里轮得到他写,杜甫应该在他自己的房子上写字,若是他也遇到像哈马森跟佩尔这样的好人,他就不必“忍能对面为盗贼”,他就能住进这样的房子,劈柴烧火,得到他该有的幸福与尊严。也是哈马森这人恰巧有着杜甫的品格,我们才有这个夏天的房子可以小住两个星期,可以一年来看一次牧场的马儿们是否安好。
有一个明信片摄影家可能跟我有相同的看法。我看到照片上拍了“杜甫的房子”在小弯路的坡上,后有树影摇曳,一个女人骑着马正走向“杜甫的房子”,她与马背对着镜头,而“杜甫的房子”好像一个人人可得的亲切的家屋,这是夏天奇幻绝美的一景。每天我们开车出去,“杜甫的房子”就等在那儿守望着我们,那种快乐是不能言说的,我不时有股冲动想去敲门告诉主人,想让他们知道杜甫这个人。
我当然没有这么做。一天下午大雨,牧场上的四匹浅棕色的马在高坡上一起奔跑而下,后面牧马的人淋了一身湿气。遥望大地,只有我们两人与他相望。他嗨了又嗨地打招呼,那时候人跟人之间的关系真的是非常亲近,连一声招呼都是雨过天晴的心情,连马儿也高兴地抬了蹄子踏了几步,不枉我们日日喂它们吃红萝卜。小牛跟母牛们依次走回它们的家。黄昏以后,只剩“杜甫的房子”遥望着夏日的我们。
责任编校:郭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