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丰征
去西部
■李丰征
在部队,我虽是缉毒警,却时常参加上级统一组织的禁赌扫黄行动。我的士兵荷枪实弹,精神抖擞。据点被铁桶一般包围之后,我带一小股士兵冲进赌场,向赌徒们下命令:双手抱头!面壁下蹲!
我想说的是,小伙子们在行动中表现得真帅。他们两人一组,张开事先备好的麻袋,将桌面的现金、代金物品,悉数收入袋中,然后用专用扎条将袋口扎实。每条麻袋仅配一根扎条——凡麻袋扎口不实,或申领第二根扎条者,均以作弊论处,严惩不贷。所幸我手下从未出现过搞小动作的兵。他们为何能严守纪律?不是因为怕,而是因为他们忠诚!
跟内弟聊天,我从不担心话头落到地上。怀春眼睛滴溜溜转了两转,直盯着问我:姐夫,你的意思是说我不忠诚呗?俺咋不忠诚哩?俺娘,俺姐,我,哪一个对不起你哩?求你办个事咋恁难哩!你说你手下的兵帅,难道我不帅?在咱矿上,我还没感觉比哪个人差哩!
我跟内弟说,怀春,你想多了。咱娘,还有你姐,她们对我的好我终生不忘。她们对我、对知鱼,绝对没说的。你知道么,因为我在部队待的时间太久,矿上的人,往往就把“李知鱼”叫成了“常知鱼”。以为你外甥姓常呢。为什么?就因为知鱼姥姥像对待亲孙子一样待他,人家才把孙子和外孙搞混了。所以,你们的好我会记着。刚才我说的“忠诚”,是另外一回事。
我对谁不忠诚哩?我咋不忠诚哩?姐夫,你倒是说说,让俺也明白明白。
常怀春追问到此,我还真要耐心解释一番。不说个明白,或许我会成为他心中的恶人。
我在部队十五年,干到副营长才转业来矿,出任矿保卫科党支部书记。那时怀春已是参加工作十年的老工人,干的是掘进,在井下打眼、放炮、排矸石,工作极为艰辛。
一天,他提箱牛奶来我家,吭吭哧哧说实在受不了掘进工的罪,想调换一下单位。怀春个头不高,身架不大,干掘进的确为难他了。这个可以理解,只是——我当着妻子常晓玲的面,向他摆了两条理由:其一,我来矿时间太短,很多人事关系还没有理顺,甚至有的矿领导、科室领导我还叫不上名字,对不上座号;其二,你委托姐夫办事情,怎么还拎箱奶过来?这是对我的羞辱和不信任。走时拿走。以后有事,只要我能办到的,一个电话就可以。
怀春面带愧色,问我调动的事,你办是不办?我拿眼睃他,怎么就不明白呢?现在不是办事情的时候,晚几个月,等我扎下根,一定亲自帮你跑手续。
怀春的屁股离开沙发,伸手抓起牛奶,对晓玲说,姐,求你们办个事咋恁难哩?等几个月,等几个月我还用求你?
怀春摔门走了,弄得我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
晓玲追到楼下赔不是,说你姐夫当兵出身,就那熊脾气。他跟咱矿官面上生疏,你的事情姐来办。你说,想去哪个单位?
常怀春抬头望望我家窗口,说出意向。随后晓玲打着我的旗号,为怀春办妥手续,如愿以偿去了他羡慕已久的器材科火管组。事后晓玲向我解释,说怀春等待这一天等了多年,一听说你转业在矿上做了领导,他甚至连一秒钟都不想在掘进单位待下去。
事已至此,我能说什么?只能鼓励他遵章守纪,努力工作。
器材科火管组,负责往井下炸药库运送炸药、雷管,并向各掘进单位进行发放。怀春负责的是第二道工序,每天在井下值守八小时,发放火药、雷管,班末将掘进单位剩余的材料再回收入库。干好火管员,一要耐得住寂寞,二要有超强的责任心。这两点怀春都做得很好,算是对现有岗位的珍惜。跟干掘进相比,收入虽少了一点,但过的是神仙般的日子。怀春知道好歹。
不幸的是,在怀春干火管员的第六个年头,上井口发生一起火灾,导致了他肺部受损。
矿职工澡堂、矿灯房、井口餐厅、井口候罐室首尾相连,因发火突然,火势迅猛,大火所产生的有毒有害气体,被吸入井下。矿领导层及时决策,实施矿井反风,再将吸入井下的有毒有害气体从井口喷吐出来,才最大限度控制了灾害的扩展。
事后,作为亲历者和受害人,怀春向家人哭诉:刺鼻的浓烟瞬间灌满了炸药库,起先我以为是停电哩,伸手拧亮了矿灯,可是啥也看不到,连我自己的手都看不到!我想这是出事了。虽然想不到出了啥事,还是本能地打开自救器,夹上鼻夹,咬紧口具。我摸索着打电话,凭感觉摁了数字“9”。可矿调度室电话始终占线!我想,完了,我就要死在炸药库了。
大约十三分钟后,矿井反风成功,大巷的风流裹挟着有毒有害气体喷出地面。井下的空气也如雨后初霁般变得澄澈清新了。
但是,伤害已经形成。
包括井口信号工、把钩工,井下中央变电所值班员,井下泵站工等下井口附近的岗点工作人员,都不同程度受到烟气伤害。人员涉及三十余人,怀春是其中之一。
受烟熏人员经省城医院三个月治疗康复后,陆续返回工作岗位。值得一提的是,怀春在病愈上岗方面起了带头作用,没有向组织提任何无理要求。
据传,三十余名受害者中,有人曾骂誓赌咒,准备要挟矿上一把:不说换一换工种,就是多要点医疗补助多拿些真金白银也好。可是,“好事”被怀春搅了。怀春成为大家的公敌。
仅凭这一点,我该感激怀春。他是为我这个当姐夫的长脸呢。不然我怎好在矿领导面前做事?借助怀春的顾大局、识大体,当领导们提及此事时,我曾借题发挥自我标榜说,廉政勤政,关键是把好自家门,管好自家人。
我的洋洋自得只维持两个月,晓玲便捎话过来,说怀春不好意思张口,他想离开炸药库。我问干得好好的怎么想忽然调离?晓玲笑笑,样子很无奈,说,还不是那场火灾惹的!那伙跟他一起受害的人,因为工作岗位离得近,经常跑到炸药库奚落怀春。骂他傻逼。后来又骂到你头上来。我听着稀罕,问她,我的良好形象刚树立起来,怎么也成挨骂的了?晓玲不屑道,还良好形象呢,说你下眼皮肿是好听的,有的直接说你拿斧子削脑袋!在企业当个芝麻绿豆的官,落下这名声,你觉得值吗?依我看,一不做二不休,把怀春调地面单位来算了。反正在那帮人眼里,你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我终于明白,晓玲绕了一大圈,目的还是要给怀春办事。我觉得她的激将法并不高明,我李军做事向来不受流言蜚语左右,耳根硬着呢。但是实情摆在那里,我又不能不考虑对策。可以想象,怀春像斗兽场中受惊的小兽,正塌蒙着眼睛期待救星的出现。
我跟科长做了沟通,决定借用怀春来科里协助火车押运。那阵子往货运站运煤的列车,经常遭到沿途村民的盗抢,正需加派随车警力。这是保卫科对外冠冕堂皇的说辞,实际呢是疏通人际关系的一个变通。有些借调过来的押运工,只是在科里挂个名,私下却做着自己手头的生意。
借调手续由科工资员办理完毕后,我给怀春去电话,让他收拾一下炸药库内属于他的个人物品,随时听候器材科王明利科长的安排。
好的姐夫,好的姐夫,我马上收拾,马上收拾。我故意将电话打到怀春工作的岗点,想探听一下他身边是否有刺挠他、导致他神经过敏的其他人。听他接电话的兴奋劲儿和说话语气,我知道我猜对了。怀春接着说,我只是跟俺姐顺便一提,姐夫你咋办事恁快,弄得我还没有一点心理准备哩!我心里明白,怀春这话是讲给身边人听的。不待我插言,又絮絮叨叨说,情况我姐都介绍了,借调好,借调好,干着地面的活,挣着井下的工资,还有野外作业补助,我真想借调一辈子哩!姐夫,你说我的命咋恁好,这么好的好事让我给摊上了……
我为他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态度感到气愤,强令他挂断电话,安心站好最后一班岗。
好的姐夫,好的姐夫。怀春痛快地叹口气,口中喃喃,咋好事说来就来了哩,咋好事说来就来了哩。
电话挂了。
怀春借调保卫科押运火车这三年,正是煤炭行业的鼎盛期,矿井产量高,煤价也高;加上之前的七年,被称为煤炭行业的“黄金十年”。想不到的是,转过年来,全球经济风暴突起,煤炭经济一路下滑。职工收入一降再降。集团公司出台应对政策,减员提效:先是合并科室,压缩干部编制;之后辞退临时工,减少工程外委。同时严肃劳动纪律,借用借调人员一律退回,旷工欠勤人员以十五个工作日为限,一律开除矿籍,解除劳动合同。
硬性规定,没有特例,谁想求爷爷告奶奶,门儿都没有。怀春被退回器材科火管组。好马不吃回头草,炸药库他死活不愿去,这下给王明利出了难题。电话打过来,请我支招,实际上是踢皮球。我说怀春的心思是担心回到炸药库那个环境,怕再遭到那伙人奚落、耻笑,至于其他因素倒不重要。有你这句话我心里就有底了。王明利说,那就让他在后勤丁当着?有合适岗位再安排?我忙说,多谢多谢,改日请王科长吃酒。
我以为事情到此暂时划了句号,一回到家晓玲跟我撂冷脸。我问她,谁敢欺负我们保卫科的家属?跟哥哥说,哥哥替你出头。晓玲说,你问你自己。我纳闷,我很好哇。晓玲乜我一眼,说,让怀春在器材科后勤打杂是不是你的主意?你凭什么自作主张?你以为你帮怀春安排得不错,可人家王超不同意!
王超,我内弟媳妇,怀春老婆。早先在家属委员会做保洁员,后调入保卫科干门卫执勤民警。他们的女儿常昕昕,我们的儿子李知鱼,同年考入市重点高中,今年暑假之后升入高三,九个月后面临高考。孩子们求学期间,我和怀春合租一套学区房,由晓玲和王超轮流陪读,照顾两个孩子的生活。昕昕和知鱼略有不同,知鱼是纯理科生,而昕昕是理科生中的艺术生。这意味着昕昕高考之后要进入艺术院校,而艺术院校的收费和日常开销要远高于普通院校。
因此,王超不满的原因只有一个——干地面后勤,影响了怀春的收入。
此一时彼一时,目下集团公司经济紧张,恨不得一分钱掰成两半花,怎么可能把鼓舞士气的真金白银轻易抛撒给后勤服务单位?所以,人工费用支出上要向一线倾斜,首先保证采煤单位和掘进单位。次之,保生产辅助单位。最后才考虑到地面后勤。
如此一来,王超和怀春即将面临吃陈粮之窘境。如果煤炭经济三两年不复苏,甚至会有寅吃卯粮之险。不怪王超不高兴。
他们两口子做何打算?我问晓玲,怀春想去的单位,有大致意向没有?
你问我,我问谁?晓玲余怒未消说,等着吧,晚饭后怀春会来找你。叹口气又说,我怎么摊上这么个好弟弟,连个媳妇都哄不转,那还不是块受气的料!
我面前突然阳光灿烂,眉梢向上一挑:看来我李军还是好样的。
晓玲说,少臭美吧,你当那窝囊官也好不到哪去,有你头疼的时候。
晚饭后,晓玲驾车去市里的学区房,明后两天该她轮值。以往晚饭后她会看会儿电视,然后才消消停停地走的,今天走得有点急。看样子是要回避我跟怀春或者怀春两口子的谈话。抓车钥匙出门前,我提醒她,你不留个参考意见?晓玲明白我的戏谑,没做丝毫停顿,语气硬硬地说,我参考个屁!
怀春是一个人来的,搬来一箱白酒两条玉溪烟。我的怒气刚提到嗓子眼,怀春先微笑开言。说烟和酒不是为办事情才买的。中秋节马上到了,我是来送节礼哩。你如果不好意思,到你去俺家送节礼的时候,就多带点,我保证替俺爹俺娘全部留下。
这是实诚话,我便不再纠缠那箱酒和那两条烟。接下来我们聊事情。预测煤炭行业的前景和未来,期望煤炭经济早日回暖。聊着聊着就聊到了集团公司的对外开发。近些年,集团公司加快步伐,按专业分批次从本部矿井抽调人员去中西部地区,一则支援新开发矿井的生产建设,再则对本部矿井减员瘦身。
这是首脑们的英明决策和生死抉择。围绕“决策”和“抉择”,我向怀春回忆了在部队时的那段经历。
怀春追问,我对谁不忠诚哩?我咋不忠诚哩?你倒是说说,让俺也明白明白。
说实在的,我很难回答。感觉上似乎是有,又找不到确切的例证。不得不承认,怀春对待工作、对待家庭、对待社会,是忠诚的。能做到遵纪守法、爱岗敬业、与人为善,这人做得就很说得过去。
我认真思考了几秒钟,才忽然觉醒,原来自己被怀春的猜疑和快嘴给绕进去了。于是我忍俊不禁,告诉他,我并没有暗示或者诋毁你不忠诚的意思。我举抓赌的例子,是要说明:任何一个英明的决策,都需要一群忠诚的人无条件、不折不扣地去执行。
是真的吗?姐夫,你咋跟我想到一起去哩!怀春自豪地笑了,我正准备跟你商量这事哩!
那是集团公司高层领导和省国资委领导的事,哪里轮得到我们插嘴?我去冰箱拿啤酒,问他喝青岛还是燕京。
怀春嘻嘻一笑说,姐夫,我不挑牌子,你拣贵的给我来两罐就行。
贵的?我一怔,有啊,德国黑啤你喝不喝?
喝!姐夫给啥我都喝。
过期啦!
怀春乐得哈哈的,姐夫真会操,过期的啤酒我咋喝。就跟你喝一样的吧。
啤酒打开,怀春仰脖喝了一大口,说,看来姐夫心情挺好,趁你高兴,我就说说我的想法呗?
我记着晓玲之前给的告诫,以防再出现什么差错闹出不开心,便给他纠正说,不是只说说你的想法,而是要说说你们两口子的打算。首先你们要达成共识。
怀春说他跟王超商量过了,最终意见是去西部,支援集团公司对外大开发。他们的计划分两步:第一步,从器材科调回掘进单位。因支援西部以抽调一线工种为主,加之怀春曾有十年掘进工履历,手头上不生。第二步,等待集团公司统一抽调或划转。
怀春向我絮叨期间,手机收到短信。晓玲发来的,问,怀春去了吗?我回,在谈。问,王超也在?回,没。问,咋说?回,决定去西部。问,昕昕咋办?回,怀春先去,昕昕上大学走后,王超随后去。问,他们去西部,我爹娘咋办?你爹娘咋办?王超爹娘咋办?都七十多岁老人了!回,有我和你。问,自己都照顾不好,你能照顾谁?……
姐夫,你在听我说话啵?怀春晃着空易拉罐叫我,啤酒没了,再给我来两罐。你咋哩,小舅子跟你说说话,咋心不在焉哩。
我索性将冰箱的十二罐冰镇啤酒全部取出,摆放在茶几上。
怀春一边喝,一边描绘他的美丽蓝图。等十二罐啤酒喝完,他彻底喝高了。身子软塌塌的,抓着我的手:姐夫,我今天可算喝透彻了。我咋大事小事都麻烦你哩?我就想让人家看看,在矿上我有一门有本事的亲戚,我就想高别人一头,让别人高看一眼……
我扶怀春在沙发上躺下,向他保证,去掘进单位的事,我一定帮你办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