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海艳
摘 要:中原大地及李佩甫对中原大地的情感牵扯既造就了他,也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他。他的创作没有摆脱他思想中以集体无意识的形式存在的中原传统文化负面精神积淀的影响,很多中原传统文化的负面精神积淀成为他讴歌或者宽容的对象,在男女关系描写和女性形象塑造上流露出强烈的男权意识。反复书写同一种目光审视下的生活让他的创作出现了重复现象。另外,作者的艺术风格上也深深打上了中原文化的烙印。
关键词:中原大地;李佩甫;负面精神积淀;男权意识;现实主义
中图分类号:I206.7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0751(2008)02—0224—03
李佩甫是河南当代著名作家。他用他的著作,塑造了一个乡村世界。这个乡村世界,从小处看是他生于斯长于斯的“许地”,从大处理解则是中原大地的缩影。他“自认为中原一带是我的地域,就像串亲戚一样,这里转转,那里串串,编些闲话,哪儿说哪儿了,没有一定之规”①。李佩甫的创作能取得成功,很大程度上得益于浓郁的乡土色彩,得益于小说中鲜活生动的充满乡土味儿的人物形象,得益于小说中深厚的中原文化精神积淀。另外由于他对乡村、对乡民、对这块大地怀有深厚的感情,所以作品中就有主体心灵的参与,有主体情感的强烈投入,从而使他的作品具有独特的深刻性和文学魅力。然而中原大地及作家对中原大地的情感牵扯既造就了作家,也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他。
一、很多中原传统文化的负面精神积淀成为他讴歌或者宽容的对象
李佩甫作为一位中原作家,深深受着中原文化的滋养。中原文化的负面精神积淀以集体无意识的形式存在于他的思想中。当他对中原大地进行审视时,他有时不能像鲁迅那样以强烈的现代精神来烛照乡村。很多中原文化的负面精神积淀在他笔下得以豁免,成为他讴歌或者宽容的对象。
中原这块土地上生长坚强、乐观、美好、善良,也生长愚昧、顺从、奴性和不觉悟。作家对这块土地是这样深情赞颂的“土地是很宽厚的,给人吃、给人住、给人践踏。”“土地又是很沉默的,从未抗拒过人的暴力,又一次次地给人儆戒。这是怎样的一块土地呢?似乎只有这样的土地才养育了这样的人种,”②深情歌颂这块土地上的人们,歌颂他们坚强的生命意志,对待苦难的顽强精神,“常常觉得没有指望了,没有指望了,却恢恢地又活了过来。还能说什么呢?那无尽的日月,那死不了又活不成的日月,被血脉的长线串着,坚韧地扯出了长长的人生。”“这图案是一条条血脉拼成的,抒写着迟滞缓慢,也抒写着生生不息。”③毫无疑问,作为一个阶级群体的农民当然有美德,宁静的农村生活和古朴的乡土文化当然有令人留恋的地方。但问题在于,当对传统文化进行追寻与评定时,需要的就不应是情绪化的评判或印象式的感慨,也不能是仅仅出于个人的“感恩图报”,更不该是所谓“感谢苦难”的回忆。评估文化,应立足于历史的真实进程而进行客观估价,立足于人类总体文化的进展与比较而科学地把握。由此而论,作家对乡民的讴歌和赞颂就有了一定的片面性,缺乏鲁迅的深刻和犀利。
在《村魂》中作家描写了这样一个人物——“见他娘”,在她很年轻时,丈夫就被国民党抓了丁,后来又去了台湾。
见他娘就这样开始了漫长的等待过程,一年又一年,日子就在养儿子和给不能见面的丈夫做鞋中度过。这之间不是没有碰见过怜惜她她也怜惜的人,但是传统的道德规范迫使她克制住了自己,一直到她死去,什么也没有留下,只有柜子里整整齐齐地放着三十双给丈夫做的千层底布鞋。一方面是人性的压抑与戕害,另一方面是传统戒律对妇女贞节的要求,而传统文化的“双韧性”因此而显现。问题在于作者只看到了问题的一面,而忽略了另一面,并将其推向极致。很显然,小说缺少对传统文化进一步的反思与剖析。
《羊的门》对中原大地主要是批判的态度,即便如此,作家对普通民众仍然是同情悲悯占上风。作家将文化批判的锋芒集中在呼天成、呼国庆等几个主要人物身上。那些弱小人物的顺从、被动、茫然却得到了豁免。
二、男女关系描写和女性形象塑造上流露出强烈的男权意识
文化积淀有强大的生命力,传统文化积淀所呈现的生命力在积极和消极方面均发挥着影响。传统男权文化及其男权意识,是以牺牲女性权利为前提的。由文化积淀而形成的集体无意识会不自觉地左右着男性作家,甚至女性作家的写作。李佩甫受制于这种集体无意识,在其作品中,我们能明显看到男女不平等。呼天成为了事业不惜压抑对心爱女人的冲动。呼国庆为了仕途无法坚守自己的感情,被谢丽娟骂为“懦夫”。李金魁在李红叶火热的感情面前退却,他更向往的是前途。而漂亮多情的女人则不顾一切,一心眷顾着心爱的男人。掩藏在作品后面是作者或许自己也没意识到的思想:男性可以满足自己的多重欲望,在爱情上可以不专一,甚至可以有多个情人;女性只有爱情——甚至连爱情也没有,却必须从一而终。
李佩甫的作品中的主人公大都是男性,在人生竞技场上纵横捭阖、争权夺势的是这些男人们,像《无边无际的早晨》中的“李治国”;《金屋》中的杨书厚,杨如意;《败节草》中的李金魁;《羊的门》中的呼天成、呼国庆等。他笔下的女人很少有独立的个性和掌握自己命运的能力。《李氏家族》中有一个锋芒毕露的银莲,作者让她生了个傻儿子,最后还落了个“骑木驴”的悲惨结局。《金屋》中的女性,惠惠作为钱的奴隶依附男人,麦玲子被环境压抑不知所终。《羊的门》中的吴广文被丈夫呼国庆忽而离婚、忽而复婚的招术玩弄于股掌之上,蔡五的侄女八哥只是一个为造假村打通关节的性服务工具。最能体现其男权意识的是《羊的门》中秀丫和谢丽娟两个女性形象的塑造。信阳逃荒女子秀丫被呼天成从冰天雪地中救出来,送给了孙布袋。秀丫爱上了呼天成,这一个“爱”字让她在以后的生命中没有了任何自我尊严,只是呼天成和孙布袋斗心理比意志的工具!而秀丫自己毫不自觉,仍然一心一意地恋着、崇拜着呼天成,呼伯就是她心中的神,更有甚者在她老了以后,竟用她的女儿小雪的青春之身作为呼天成的生日礼物,代替自己做呼天成性游戏的工具!谢丽娟毕业于武汉大学、工作在地委机关,是一个青年知识女性,然而她竟和几十年前的秀丫一样:为了爱情,没有自我。如果说顺店乡她和呼国庆的一见钟情尚有一定的现实基础,在看清了呼国庆对她爱情的潮涨潮落完全服从于仕途需要,她依然痴爱呼国庆就太不真实了。
同样的问题在《城的灯》中更加严重。作者塑造了一个至善至美、无私奉献、无所索取的女性刘汉香。“下嫁”到冯家之后,她日夜为冯家昌的父亲兄弟操劳,而每晚在油灯下抚摸着冯家昌的五好战士奖状,抚摸着“等着我”三个字沉沉睡去的情景,依稀仿佛是从一而终、不敢稍有差池的古代节妇的身影,在遭遇冯家昌的背叛和遗弃后,更是默默无闻承受甚至以德报怨,并且表现出禁欲行为,从此不谈爱情,可以说刘汉香比古代的秦香莲更符合中国传统对女性的要求。
法国女权主义者埃莱娜•西苏曾说过:“我明确肯定地认为,带有印记的写作这种事情是存在的。我认为,迄今为止,写作一直远比人们意味和承认的更为广泛和专职地被某种性欲和文化的(因而也是政治的,典型男性的)经济所控制。”④在产生了“二程”的中原大地上,男性中心意识作为集体意识沿袭几千年,已渐渐化为集体无意识。作家一方面通过其文本反映了现实生活的部分真实,有时甚至达到了相当深刻的程度;另一方面,作家思想中男权意识的顽固,往往干涉了文本中的艺术构成,使形象为理念而存在,减损了其艺术效果。
三、反复书写同一种目光审视下的生活,在人物塑造和细节描写上出现自我重复
李佩甫对中原大地特别熟悉,反映起来也就特别真切,比如他对乡民宽厚胸襟的描写、对他们身上执着的生命力的描写、对他们在劳动场上生气和风采的描写、对他们之间互相扶持互相关爱的描写,这一切没有深厚生活积淀的人是写不出来的。但是,如果用同一种目光审视自己熟悉的生活,对这种生活反复书写,难免会出现自我重复。
李佩甫笔下的人物大多属以下几类。第一类是作家讴歌的形象,认为在他们身上积淀着中原文化的优秀之根,如《无边无际的早晨》中的三叔、《黑蜻蜓》中的二姐,他们身上的善良宽厚、面对苦难的坚忍,都给读者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第二类是《金屋》中的杨书印、《羊的门》中的呼天成这种地方权力者。他们的特征就是了解这块土地的文化精髓,所以能紧紧抓住乡村发展的命脉,居于不败之地。第三类是从这块土地上走出去的人,受过现代教育,可能当了县长或市长,但又摆脱不了故园的萦绕。每当失意或受伤时,故乡便成了他们寻求支援或舔伤疗病的地方。这类人物以呼国庆、李治国、李金魁为代表。第四类是这块土地上的反叛者,如《金屋》中的杨如意、《李氏家族》中的李大有。他们生于这块土地,长于这块土地,但却不认同这块土地上固有的道德结构和权力结构,敢于和这块土地上的传统道德和受传统道德保护的权力一族明争暗斗。还有一类就是处于社会最底层的逆来顺受者,物质方面的贫穷已使其自觉矮人三分,专制统治的加剧更使其甘愿处于被奴役的地位,如《豌豆偷树》中王小丢的父亲。从作家的人物序列,我们可以看出其对中原大地有相当深刻的体认,在相当程度上把握住了中原文化的精髓。但是能清楚地给一位作家创造的人物分出序列,也显示出作家在创作中存在的一个自我重复现象。
除了人物形象的重复,作家有些细节描写也在不同小说中反复出现。比如要衬托一个人物的与众不同,是众多俗人中的一个雅人,作者就会让他围上一条驼色围巾(《豌豆偷树》中的校长,《满城荷花》中的陈庭中老师)。为了描写一个人的顽强能干和面对苦难的坚忍,作者就会让他背上一捆比他大得多的草捆,让乡人看到这草捆从远处移过来,以为这草捆成了精,到了近处才发现有人驮着它(《黑蜻蜓》中的二姐、《红蚂蚱•绿蚂蚱》中的狗娃舅)。
重复自我,这是文学的大忌。莫言曾有言说他要超越故乡,如果是指创作题材的改换而言,其实大可不必。如果是指不断更新回望故乡的目光而言,那无疑是正确的。对于李佩甫而言,也同样如此,面对的是同样的大地,同样的生活,同样的乡民,如想超越自己,必须改变自己的目光。
四、中原作家中延续数千年的社会责任感和使命感使李佩甫在反映社会问题时有一种急切感,使之牺牲对作品艺术的雕琢
19世纪法国著名的美学家、文学史家丹纳在他的《艺术哲学》里曾经说过“环境,就是风俗习惯与时代精神,决定艺术品的种类,环境只接受同它一致的品种而淘汰其余的品种;环境用重重阻碍和不断的攻击,阻止别的品种发展。”⑤当然,就丹纳的整个文艺理论体系即艺术是由种族、时代、环境等决定这一学说来看,具有局限性,但是肯定环境对文学艺术的种类有一定影响,则无疑是正确的。
河南地处中原,历史上曾长期作为封建王朝政治文化中心,封建正统思想被反复灌输,尤其是宋明之际,“存天理,灭人欲”,“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等理学思想甚至深入到一般老百姓的内心深处,更不要说文人学士。曾经有人在对比中谈到中原人的特点时说:他们不若幽燕之地多粗犷侠义之士,也不如江南多精明能干之才,缺乏浪漫激情和冒险精神,事事循规蹈矩,更多的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政治抱负和“达者兼济天下,穷者独善自身”的理性色彩。因此就河南作家来说,关注国计民生、反映现实苦难的现实主义创作特色一直比较突出,从古代的韩非子、墨翟到杜甫、韩愈再到河南新文学作家和当代作家,如徐玉诺、姚雪垠、李凖、张一弓、张宇、田中禾、柳建伟等,遵从的仍然是现实主义一贯传统。李佩甫当然也不例外。在皇天厚土的中原文化的浸润和儒家思想的濡染下,现实主义是他的一贯创作笔法。他从没有一篇小说沉溺于形式的实验,或沉溺于私人生活,远离现实、远离百姓。他的小说中有着明显的理想倾向和道德判断,这正是现实主义的可贵传统,显示了作者的社会责任感和使命感,给作者的作品带来了现实意义和厚重感。
但是这种在中原作家中延续了数千年的社会责任感和使命感常常会使李佩甫在反映社会问题时急切地想把问题揭示出来,引起“疗救的注意”,这时候就会牺牲对作品艺术的雕琢。比如《乡村蒙太奇》这篇小说,作家只是把当前乡村社会的种种弊端一一列举了出来,看了以后让读者意识到了当前社会存在的问题,但是却没有给读者阅读文学作品时的审美快感。就像二十年代的问题小说,在小说中提出一个个社会问题,把小说作为改良社会、改良人生的工具,社会性、认识性很强,文学性、艺术性却不高。
毋庸置疑,对作家来说社会责任感是很重要的,但是作家的责任感与一般人的不同之处就在于,作家作为艺术家不能仅仅停留在粗糙地反映现实生活的层面。现实主义作品不仅需要世相的真实,而应力求寻求优美的形式将作品推向精神的高度,应该对作品进行更多艺术上的雕琢,将小说叙述得丰富、生动、充满张力、富有韵味并意境隽永。
李佩甫的很多作品在题材的选择、题旨内容的蕴含,都已具备一流作品的要素,只是在将它们以艺术的形式叙述或传达出来时,有时却又不免显得粗糙,厚重有余而灵动不足,令人为之惋惜。作者对这一点也有认识,他在《泡“豌豆”》中“忽一日,就坐下来写豌豆偷树。本想慢慢写,写得平静些,淡些。”“要随意,自然,本分。要有日子的流动感”“写着写着就成了这个样子,还是躁了。”⑥在他的作品《羊的门》中,我们可以看到虽然小说的叙述速度提高了,密度也很大,信息量惊人,但还是写得粗了,叙述状态不那么从容,使作品看起来发紧,没有留下足够的空白,多少有点透不过气来。整个作品的叙述语言也有点发硬,不够圆润。
作为文学大家,李佩甫用自己的作品为文学赢得读者,感动自己亦感动他人,令文学在心灵史上闪烁着情的光辉。中原大地给了作家创作永不枯竭的源泉和永远奔腾的情感,既造就了作家,又对作家的创作有着一定程度的制约。对于一个人来说,既定的生活经历和文化背景无时无刻不在限制着他对生活的感受和理解。因此,如何跳出自己习以为常的生活圈子和文化圈子,但这并不意味着身体栖居地的更换,而是心灵的充分发展,去寻找一个更宏大的天空自由地飞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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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⑥李佩甫:《泡豌豆》,《中篇小说选刊》1992年第4期。
②③李佩甫:《在“瞎话儿”中长大》,《中篇小说选刊》1989年第4期。
④张京媛:《当代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年,第192页。
⑤丹纳:《艺术哲学》,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第39页。
责任编辑:凯 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