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长文
一
军分区政治处王干事拿起晚报,无意中,一行字把他的眼神给抓去了:
陋室空堂现身稀世文物 古怪老人索要绝迹高粱
麻地沟发现革命文物——辽沈战役时期解放军给老百姓打的欠条。
这几天他一直为找不到好的线索,无法完成上面交办的任务而着急,现在可是有了一条地震式的信息,他决定只身访问麻地沟。
麻地沟是辽西山区一个不起眼的小屯。一条小路通到山外,人和水同走一条道。王干事进村后,发现这里静悄悄的,没有他想象中的狗叫猫跳的场面,心里好生奇怪。村长的话更让他心生疑团:
我们这里多年没养狗了……
二
五十多年前,麻地沟家家养狗。
一天晌午刚过,全沟的狗汪汪汪地叫个不停。狗声中透出明显的不安和恐惧,屯里人读懂了狗的语言:有生人进沟。
群狗的叫声几乎把全屯人都叫出了屋外,可是有一个人还在炕上酣睡,这个人就是苑大头。他刚从前线回来,三十多里的山路,走了一夜才到家了。他又困又乏,走到沟口,几乎是爬着进的院。前方正在打仗,苑大头是担架队员,上前沿阵地抬伤员往后方送。阵阵枪声夹杂着炮声,震得整个世界都混沌了,人,一片片往下倒。刚才还喊冲啊,冲啊,一眨眼,脑袋开花,上半身和下半身柴火棍一样,一撅两截。闭上眼睛一个个血人在眼前晃动。苑大头一想到这儿,心里就哆嗦。团长看着趔趔趄趄的这组担架队,体力透支过度,无法上阵地了,说了声换人,苑大头转身就往家走。
苑大头从小没爹没妈,本家二爷拉扯他长大。前方吃紧,担架队一批批往上开还是不够用,各屯都出担架队,大头自然没有不去的理由。麻地沟六户人家,怎么也轮不开,大头一连出了两次。这次回来,走到家,倒头便睡。
大黄狗舔干了主人腿上的血迹,趴在地上,守候着大头。
突然,大黄狗叫着冲出屋。
三
第五兵站站长姬大兵背着大枪,顺着沟口石子路,踉踉跄跄地向沟里走,脸色苍茫。
大黄第一个冲到沟口,一眨眼儿的工夫,屯里的六条狗也全冲到了沟口。
苑二爷急忙出院看住狗。
姬大兵,南方人,本名叫姬大冰,他是来带担架队的。按说,用不着他亲自进沟带人,让村里当差的把大头领到沟外,也就稳妥了。可是,苑大头有点特殊,刚从前线回来,又要出发,这次是村里雇的,多少有些放心不下。
姬大兵到麻地沟还有个特殊任务。
苑二爷出院喝住大黄,大黄晃着尾巴对大兵表示亲近。
二爷说,到屋里歇歇?
大兵说,看住狗。
大兵在众狗欢迎的夹道中进了二爷家小院。二爷喊,大头,接你的人来了。
姬大兵说,不忙,让他再睡一会儿。天黑到达集合地点就成。
二爷说,站长,你还空着肚子吧?
姬大兵说,挨饿那是常事。
二爷说,等仗打完了,再好好撮上一顿。
姬大兵说,这一仗打完了,接着还有仗打。
二爷没话了。
姬大兵本想找些话与二爷拉扯,引入正题。可是二爷天生的内向,该说的也只是那么一两句,不该说的一句没有。姬大兵有意把话题往下引。他瞅了一眼院子,说,好些天没动荤的了。
二爷也瞅了瞅院子,说,圈里的猪都征光了,连头克郎都没有。
姬大兵觉出二爷没懂他的意思。直接了当地说,
弄条狗,天上龙肉,地上狗肉,好吃得很。
二爷一惊,以为听错了,歪着脑袋看着姬大兵,下巴动了几下,没说出话来。
姬大兵等着二爷表态。二爷吭哧半天,说,
我们这儿的狗看家护院,沟里人从不杀狗吃肉。
姬大兵说,你们没吃惯,香着呢,不信,今儿个咱弄条尝尝。
二爷说,不,不,还是不尝为好。
姬大兵心里有些烦,话说到这份上,二爷还装傻。
姬大兵站起来,把枪摘下横在怀里,向屋外走。
这时,二爷家的门外已经集聚了六条狗,五条黑色,油光湛亮,一条黄色,耀眼的黄。姬大兵往外走,二爷赶紧跟着出屋,他怕这些狗不懂事把姬大兵给咬了。二爷的腿脚哪有当兵的麻利,没等二爷的脚迈出房门,姬大兵已经到了大门外,群狗轰地一下把大兵给围住了。大兵把枪一轮,啪啪啪,一阵枪响,六条狗倒在了地上。
枪声像利剑把苑大头刺醒,他一轱辘从炕上坐起,冲出屋门,嘴里嘟囔着,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跑到院外一看,心爱的“大黄”躺在地上,地上的血汪成一滩。苑大头扑在狗身上,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啊——啊——,我的大黄——
姬大兵傻傻地站在那里,眼神凝固。
苑大头突然站了起来,冲着姬大兵一头撞了过去,骂道:操你妈——
姬大兵毫无防备,一下子让苑大头撞个后仰,跌坐在地上。苑大头从地上拾起一块石头向姬大兵砸去。
苑二爷此时才醒过腔,一把揪住大头,骂道:
鳖犊子,你疯了!
四
兵站站长姬大兵接到一项特殊任务:弄些肉。
团长传来的信,只下达了任务,没说办法。姬大兵没辙了,能吃的猪,都征光了,沟外的狗也都打光了,他来过麻地沟,知道这里有狗。只好出此下策。
天黑了,姬大兵领着大头,大头背着一麻袋烀熟的狗肉向沟外走去,与其他人汇合。临出沟,姬大兵从兜里掏出一个本本,撕下一张纸,写了几个字,当着众人的面交给大头,说,这是兵站给麻地沟打的欠条,你拿着。大头不识字,拿给别人看,上面是:欠麻地沟六条狗钱,一石二斗白高粱。
一条狗二斗白高粱,这是烀狗肉时二爷出的价。
二爷有二爷的想法。屯里雇大头出担架,一家二斗白高粱。眼下,刚上场的粮食当军粮征走了,大头的出差粮,拴在瓢尾巴上。狗让姬大兵烀成了肉,六条狗一家一条,解放军拿老百姓的东西给钱。如果六条狗换回一石二斗白高粱,给了大头,也是对他的安慰。这时姬大兵像是无意打听一条狗值多少钱。二爷顺嘴说出,二斗白高梁。姬大兵知道,现在别说是一石二斗白高粱,就是一斗也拿不出来。拿是拿不出,可是,他会开条子。从临江到辽西,他开出的条子能订一个小本本。这一回他又开出一张欠条。在二爷看来这是一张买命的条子,理所当然地交给了大头。
这次去的六个人,都是一个村的,那五个人住在沟外。大头背的是狗肉,那五个人背的是军粮。六个人由沟外的李加林带队。李加林也是第三次出担架了,又是贫协组长。从这里出发,三十多里的路,山里人腿脚麻利,两三个钟头就到,差不了。姬大兵交待苑大头:亲手把狗肉交给伍团长。路上无论遇到什么情况,宁可命没了,狗肉不能丢。
李加林带着五个人趁着天黑上路。他们想抄近道走,快些到达前线。李加林自作主张拣小道走了一条近路——此路经过敌人阵地的前沿。这个情况李加林不知道。敌人也是夜里才过来的,刚刚站住脚,放出哨,已经半夜了,又是阴天,一个星星也没有。走着走着,前面传来一声喊:口令?李加林傻了,吱唔半晌才说,走路的。一阵枪栓的响动,接着就是一声断喝,站住,不许动。国军把他们当成四野的侦察兵了。李加林灵机一动上前说,我们从这里路过,贩卖粮食的。国军一听说有粮食,喜出望外,厉声叫道,过来,过来,有多少粮食,我们全买,我们是国军。李加林说,那好,那好,只要价钱合理。国军说,好说好说。李加林让大伙跟着往前走。一回头,苑大头不见了。
别看苑大头长得傻呼呼的,心里明白着呢。从李加林答不上话的那一刻起,他就有了打算。上了两回前线,明白的事远比那几个人多。在非常时期,只要离开截住你的人,就可以逃脱。苑大头往边上的沟里一哧溜,消失在夜色里。任你枪栓拉得再响,一动不动伏在沟里。
苑大头在沟里蹲了一枝烟的工夫,听听没啥动静,悄悄地退了回去,沿着往常走的路,走进了四野的阵地。见着伍团长,把狗肉交了。伍团长拍了拍苑大头的肩膀,夸了几句,问了问姬大兵,摆着脑袋说,这个姬大兵,好样的。苑大头愣愣地站在那里,伍团长说,小兄弟,跟通信兵上后面去。正说着话,枪声响成一片。伍团长说,把一排叫上来,一人一块狗肉,吃完了给我上,把阵地夺回来。
枪声炒豆一样,炸得耳朵眼儿疼。苑大头趴在了掩体里,一动不动,头上撒了一层土,眼睛迷得睁不开。
这时,又一颗炮弹落了下来,轰的一声,苑大头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五
民夫打扫战场在死人堆里发现了一个出气的人,当时,这人埋进土里半截。人们把他从土里拽出来时,嘴里还在嘟囔:
姬站长,狗肉送到了,给我一石二斗白高粱。
人们以为他是让炮弹吓疯了,扔到担架上,抬到了团部。
伍团长正在看伤员,认出了这个送狗肉的民夫,很和气地说,小兄弟,你怎么没走啊?
苑大头说,没等走,枪就响了。
团长说,咱胜利了,你回家去吧。
苑大头说,一石二斗白高粱找谁要?
伍团长听不懂,顺嘴答道,回去找政府。
姬站长在大头回来的头天晚上撤走了。走前,对苑二爷说,对不起了。我还会回来的,我一定回来,那狗,对不起了……
姬大兵走后,二爷在山坡上起了一座坟,埋的是狗皮、狗头,狗骨。
六
村长绘声绘色的讲述,多少带点文学色彩,有的是苑大头平时一点一滴讲的,让他给串在一起,有的是他推理出来的。这故事让王干事很感动。
王干事在村长的带领下看了狗坟后,就来到苑大头家。苑大头当年住的老屋没了,如今,苑大头住进了政府出资给“三老”盖的房子里。
村长说,人老了,糊涂一天明白一天,网住一个扣,至死也解不开。他的那张条子,我见过。平时谁也不让看,过去藏在一个匣子里,从去年开始,装在贴身的衣服兜里,今天能不能让你看,碰运气了。
一迈进门坎,王干事先发制人,说,苑老,你是大功臣,好担架队员,你好啊。
这些年了,还是头一次听到有人叫他大功臣,苑大头嘴角露出灿烂的笑容。
我不是功臣,我是让人雇去的,一石二斗白高粱。
王干事说,雇去的也好自愿去的也好,你上了前线,送去了狗肉,立功了。
苑大头说,战士三天三宿没吃东西,借着狗肉的劲才把阵地夺了回来。
一提当年的事,苑大头笑得特别自豪。
王干事说,还要白高粱?
苑大头说,要。
王干事说,政府想给你高粱,可是凭啥?
苑大头一轱辘从炕上坐起,手伸进裤裆里,摸了好一会儿掏出一个包。苑大头把包打开,露出一张二寸长两指宽的“马粪纸”,上面用铅笔写着:
欠据:欠麻地沟六条狗款,折一石二斗白高粱。
东北野战军第三纵队第五兵站站长姬大冰,1948年10月13日。
字迹有些模糊,还能辨认出来。
王干事的手有些颤抖,心想,这可是文物呀,是货真价实的文物。这文物见证历史,对后人是个启迪。
村长说,文物是文物,在他看来,这是换高粱的凭证。有一年来个文物贩子,出五千元,他都没卖。
王干事说,这些年,他就这么网着这个扣?
村长说,听说刚解放那年,他到过区里、县里,拿着这条要过账,人家把他当成疯子,撵了出来。从此,他不再出去要了,可是,谁也不能动他的条子。
王干事兴奋得脸上都淌出汗来了,他看了一遍又一遍。嘴里不断地叨念,文物,绝对是文物。
这么贵重的文物怎么要过来呢?文物贩子五千元都没打动,看来,老人不是要钱。
王干事来个单刀直入。
大爷,你这条子珍贵呀。
苑大头说,不珍贵,就值一石二斗白高粱。
王干事说,大爷,你把他交给国家吧,会给你报酬的。
苑大头晃着脑袋说,他们不讲理,不给高粱,还说我是疯子。
王干事说,那是啥时的事呀,现在政府讲理着呢。
苑大头说,讲不讲理我不知道。反正不拿一石二斗白高粱,条子拿不去。
村长说,人老了,没办法,拧住那个扣,解不开,你就是生也生不出白高粱。
王干事想,这里找不到白高粱,别处不见得没有,没有,我就是种也要种出来。
王干事说,大爷,要是给你一石二斗白高粱,那条能给我吗?
苑大头说,得看看是不是当年的那种白高粱。
临出村,村长说,你就别费那个心思,白高粱在我们这里绝种三十多年了。
七
王干事找遍全省,最后在省种子库找到了白高粱种。王干事说明来意后,主任笑着说:
我们这里保存的都是濒危物种,辽西白高粱早就退出现代农业,你求购种子,是无法办到的事。
王干事说,其实我也不是嘴馋非要种白高粱,而是为了抢救一件解放战争时期的文物,文物持有者是个八十多岁的农村老汉,精神上可能有点毛病。
王干事详细地向主任讲了那段故事。主任听傻了,故事讲完了,他还深深地沉浸在感动之中。
主任说,其实我这个主任就是个大保管员。只有保管的职责,没有处理问题的权力。可是,你的故事,如果不是编的,我愿意帮忙,不过有个条件。
王干事心想,别说是一个条件,就是十件八件我也能答应。
主任说,你说的麻地沟,麻地沟的狗坟,能不能弄块地……
王干事马上想到了时下流行的事,没等他说完,就说,这事好办,不就是弄块地吗?
主任说,我的意思是那块狗坟地……
王干事说,那是块荒地,值不了几个钱,钱吗,好说,好说。
王干事从办公室出来,抬头一眼看见墙上的揭示板,上面写着:
主任:姬小冰。
八
王干事这是第五次来看高粱地,几乎每到一个节令他都要来看一看,主要是看高粱的长势,顺便打听打听苑大头的信息,其实,他最关心的是那张条子。
这年雨水勤,他租地种的白高粱长势好,现在应该是晒米了,再过个二十来天,开镰收割。苑大头啊苑大头,你盼了五十年的白高粱就要到手了。
王干事进屯了,和往常一样,屯里静悄悄的。王干事先到村长家。村长家属说,到老爷子那儿去了。
王干事来到苑大头家,院子里多了些人,好像发生了什么事。王干事下车往里走,村长迎了出来,摆着手说:
老爷子刚咽气。这人呀,说不行就不行了。
王干事心里好难受,说,昨天来就好了,还能见上一面。一辈子没成家,无儿无女,苦啊。
村长说,他能活到现在,也是修来的福。这几天,我就瞅着他不对劲,派人看了几宿了。
王干事悄悄地说,
那条子,拿没拿到手啊?
村长摇了摇头。
他们来到屋里,苑大头静静地躺在板子上。
村长把看尸人叫到一边问:
老爷子咽气前,你们给没给换内衣?
看尸人说,外面的穿上了,里面的没换。
村长让看尸人帮忙,从裤腰把手伸了进去,里面冰凉,冒出一股难闻的臊味。内裤的兜里空空的。村长让看尸人解开腰带,在裤裆里见到了一团纸糊糊。
苑大头临死撒了一泡尿,条子泡成了糊。成了一团散发尿臊无法复原的纸浆。历经几十年,这纸条又回到了原始的材料中去了。
看尸人说,老爷子半夜就开始折腾,断断续续地说:不要了,不要了。把手伸到裤裆里,来回地抓,不知道他干啥。
村长说,糊涂啊,他那是撕条子呢!
九
清明这天,种子库主任驾车来到麻地沟,车上坐着王干事。
一辆丰田越野车。车一直开到山坡地,开到狗坟前。
村长早早地等在那里,村里的人都来了,人们把狗坟围了起来。
车停了,姬主任打开后背箱,捧出一个骨灰盒。
人们明白了,这城里人要在这建阴宅。
姬主任走到狗坟前,双膝跪下,把骨灰盒放在前面,说,在天之灵的狗祖,我把爹爹给你们送来了,让他陪伴你们。
他是谁?他怎么说出这样的话?
有几个人走上前,看了看骨灰盒上贴着的照片,是个南方人的面孔,穿着旧式军装。
村长突然喊出,姬大兵?
种子库主任回过头来,说,
你就是村长?
村长问,你是谁?
主任说,我是姬大兵的儿子。
村长抓住姬主任的手,激动地流着眼泪说,你爹什么时候过世的?
姬主任说,很久了。
村长问,为什么把你爹送到这里?
主任说,爹爹临终前说,他打了一辈子仗,做了不少亏心事,最让他亏心的是,打死麻地沟六条狗,欠麻地沟一石二斗白高粱。死了,也要陪罪。
这一天,狗坟旁多了一座新坟。立了三幢碑。
一幢是姬大兵的,上写姬大冰之墓,儿姬小冰立。
一幢是苑大头的,上写苑步云之墓,麻地沟村民立。
一幢是六条狗的,上面无字。
村民把一石二斗白高粱全都撒在了三座坟上,白花花的,像三座银山。
〔责任编辑苏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