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阳
按词典解释,效率指单位时间内完成的工作量,简单说,就是活干得快;作为一个中性词,它是对完成过程的描述。至于是否做得好,不—定,因为“好”是一种价值判断。效率是搭在人与目的之间的桥、一种手段,它是好的还是坏的,要看它被用来做什么。
“不奢望天长地久,只要是曾经拥有”,这就是现代社会的特征之一:过程获得了独立于目的和结果之外的存在价值。于是对过程的描述——有效率、快,就被人们主观赋予一种美感或褒扬,成为值得追求的对象,原本的目的反被忘记了。就像飙车族完全忘记了自己要去哪里,最终能否到达他也漠不关心,而只顾陶醉于汽车这一技术手段所带来的速度刺激之中。
效率被现代人视为一种美好的品质,甚至拥有了与人格类似的尊严。在中国语境下,经济领域市场化改革的出发点是充分释放经济体的活力、提高资源配置效率,效率与自由主义、主流经济学家就此构成了一组互为链接、可以引发相关点击率的概念。在一段时间内,为了效率,可以牺牲掉许多东西,多到足以令人怀疑生活的意义。
对“美好”效率的质疑是必要的,批评者提出公正或公平的概念,作为效率的对立面或补救措施。但效率原本就是中性的、工具性的,而公平是一种值得向往的理想状态,所以两者其实并不对等。更为重要的是,对改革过程中公平原则的重视,并不必然推导出对自由原则的否定。从人的自然状况出发,天赋人权,生而平等,同样,人也是生而自由的,可见自由与平等作为—对古老的冲突,很难单凭确定谁是第一需求、第一权利而得到一劳永逸的解决。尤其在当代中国,必须回答的是,社会转型期的不公现象与占据主导地位的政治、经济秩序究竟有何关系?
对效率的反诘不是公平,简单说,就是慢下来,正如快的反义词就是慢。快速做事的反面,是慢慢做人。因为对手段过于投入就会忘记目的,唯一的办法就是把最终目的引入对过程的监督,时时提醒自己,心怀终点而不迷恋速度。
昆德拉在一部叫做《慢》的小说中写道,在速度之中,人抓住的只是跟过去与未来都断开的瞬间,脱离了时间的延续性,人什么都不害怕,“因为未来是害怕的根源,谁不顾未来,谁就天不怕地不怕”。
关于过去与未来的另一个说法,来自鲁迅所喜爱的俄罗斯作家阿尔志跋绥夫。“所有这些被津津乐道的幸福,这个黄金时代的一切,连同人类的全部未来,是否还能抵得上一个渺小、饥饿、屈辱的大学生所承担的所有不为人知的苦难呢?为了你们这些未来的人,还需要多少同样渺小而默默无闻的幻想家,还需要多少鲜血与痛苦……为了你们,未来幸福的猪猡……代价是不是太高昂,牺牲是不是太巨大了呢?”
历史证明,长期地看,人类整体的命运从未系其安危于—人一时一事。蒙尘的书页间堆积了无数英雄的史诗与理想的实现,然而今天的人性竟有何改变吗?人们大可不必自命肩负的一定是只争朝夕的伟大使命,人类因自负而收获的教训,远远多过从谦卑中获得的收益。太阳之下,地面之上,没有任何一项事业伟大到可以要求人们不计手段、只求效率。以人为本,就是要安心成人,而不是急于成事;事业成功了,干部倒下了,人心失去了,得不偿失。所谓“十年树木,百年树人”。
生活就像一部《西游记》,既然知道我们是去西天的,路上也就不用急了,不可腾云驾雾,不可运用法术变化,而要用脚印把这条路一步一步丈量过去,每段旅程都是对各人信仰的一次历练,都是对同一命运共同体之中每个成员能否互相担当、彼此托付的考验。九九八十一劫,一难不少,师徒贤愚莫论,不弃—人;这并非成仙之路,而是成人之旅。也不妨欣赏一下沿途的风景,品尝几样各地的小吃。
在一则“采访上帝”的小故事里,有人问上帝,“人类的哪件事最让你感到惊讶?”上帝回答“他们之中,很多人活得好像永远都不会死,却死得好像从未活过一样。”
急什么呢?利率上升的幅度永远追不上通货膨胀,身体衰老的步子总是赶在欲望之前;农民工刚提工资,猪肉就涨价了;奥运会还有一年呢,场馆就建好了,就闲置着,就计提着折旧。速度也好,效率也罢,请牢记,这只代表工具的性能。
客观世界没有目的,正如大自然本身无所谓好坏,唯有人的意志才能创造目的。效率的价值取决于目的。如何形成被尽可能广泛的人群所认可的目标,就成为人类社会化生存的一个重要问题。政治自由与民主的必要,也就在于它可以帮助人们以文明的方式寻得共识,最大限度地保证个人不被他人奴役;当然,它无法保证人们不遭遇自我的迷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