葱(短篇小说)

2007-05-23 04:34
北京文学 2007年5期
关键词:国富秋生二爷

金 子

满妹不满周岁的儿子死了,没有人借给她治病的钱;她被当成盗窃犯游街,没有人可以为她说一句话。这件事发生在那个特殊年代,它是发生在那个时代的偶然,还是源自人性的必然?

分葱的消息,是生产队长姜发通过绑在村口老榆树上的大喇叭发出的。时间,是阴历八月十五中秋节的前一天上午。

阴历八月,阳历就到了九月,按节气算,已经入了秋。可北方的天气,除了早晚两头,正晌午的太阳依旧火辣辣的毒。书本上的惯常说法是:秋老虎———淫威犹在。相比之下,还是我们那儿的老辈人形容得更到家,他们说:这天儿,是高粱晒红米的时候。

地里的麦子收过了。小山一样的麦垛,整整齐齐地码在生产队的场院里。这时的农家人,心里踏实了,再不担心连绵的涝套雨,会把指望了一春到八夏的小麦,窝在地里泡面汤。

大田里的谷子和黄豆,还不到收割的时候。它们要抓住从现在到初霜到来的短暂时间,完成最后的生长。一般来说,两次收割之间,总有几天空闲时间,这几乎成了队里不成文的规矩。干什么呢?是留给家家户户扒炕抹墙,和村头地角的自留地搞小秋收的空儿。队里呢,自然也有些安排,却又大多与生产无关。分葱要算一项内容。

队里的葱地离村子不远,就在东山脚下,是一片河滩地。

这十几亩的河滩地,是村里的五保户付二爷锹挖镐刨开出来的。

付二爷早年在部队上负过伤,落了残疾。他拖着一条永远也伸不直的右腿回到村里。不知为什么,付二爷始终没成家。没成家自然不会有儿女。无儿无女的付二爷到了晚年,生活中渐渐地有了凄苦的味道。但不管怎么说,付二爷对革命是有贡献的。村里把付二爷定为五保户,每年的口粮由队里出,付二爷也受用。

付二爷住的是独门独院的马架子房。仓房里,柳条编结的粮囤子,装着队里免费供应的玉米和小麦。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付二爷属衣食无忧一族。可付二爷不甘心吃白饭,他,另有打算。

队里的壮劳力出工下地走了,付二爷收拾停当,也出工。只是,付二爷不随大溜儿。他,独自一人,一瘸一拐,来到东山脚下,挥锹舞镐,开生荒。他,用的是笨劲儿,靠的是韧劲儿。他像传说中那只衔石填海的精卫鸟,像小学语文课本里那个移山开路的老愚公,他硬生生开出了一片河滩地!

当初开荒的时候,有人问付二爷:

“二爷,你这是做啥?”

“不做啥,闷得慌!”二爷答。

当付二爷的河滩地里,小葱像青草样儿绿成一片的时候,问题似乎有了答案,好心人的担心却又接踵而至:

“二爷呀,《青松岭》那个电影,你是看过的,里头那个钱广,可是犯了错误的,就因为赶集时,卖了自己打山上采的几斤蘑菇,成了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典型。你一门心思莳弄这十几亩的大葱地,搞不好就是典型中的典型啦。”

说话的人心眼不坏,付二爷却不急不恼,付二爷做事一根筋———你有千条妙计,我有一定之规,依旧我行我素。

后来,人们才知道,付二爷的葱,其实是给全村人种的,每家每户均有一份。

去地里领葱的,大都是女人和孩子。这种小差事,男人们是不屑出面的。倒不是没空闲,主要是怕辱没了他们壮劳力的名头。

女人们出门也不繁琐。张家大娘提只柳编筐,李家婶子抓条布口袋,隔着篱笆矮墙一吆喝,结伴走了。也有的什么都不拿,空着两手出了门,单等走到村东小河沟,拣沟沿上的青篙子拔下两绺儿,在鞋底上“啪,啪”磕两下,梢对梢,拧成根捆葱的要子,连麻绳都省了。

满妹是和秦大娘一起去的。

满妹是湖南人,长得瘦小枯干。个头,充其量一米五多一点儿。这样的身高,淹没在“生猛”的北方人群体中,很容易与未成年的孩子混淆。她的眼睛,大而深陷,仿佛藏了说不尽的心事;嘴巴,向前突出,很像历史课本上北京猿人头像的那张嘴巴。梳的是五号头,发丝焦涩,看不到一点光泽。一脸菜色,写满生活的艰辛。

满妹的丈夫,叫戴根兴,是上海人。戴根兴一脸大麻子。那个年代医疗水平不发达,接种牛痘预防天花不普及,所以得麻子的人特别多。当地人形容戴根兴的麻子,有一句非常形象的话:“你瞧他那一脸麻子,一瓶雪花膏都抹不平!”印象中,戴根兴冬天总穿一件黄大衣。黄大衣的黄色褪得差不多了,看起来更趋向于白。戴根兴的黄大衣,让人联想到他可能当过兵,是退伍军人。其实不是。他压根没沾过军人的边儿。他一家是下放户。他家和秦大娘家一样,都是下放户。

下放户是专有名词,是特殊年代的产物。说起来话长。

满妹和戴根兴夫妇有两个孩子,都是男孩。大的一个七岁,叫戴龙江。顾名思义,名字里打着地域的烙印。龙江生得白白净净,很标致。小的一个,不到周岁。就在分葱前的一个礼拜左右,得肺炎夭折了。肺炎本是小儿常见病,在今天根本算不了什么,打打滴流就好了。可满妹和戴根兴夫妇却不行。他们一分钱也拿不出来。没钱买药,没钱打针。眼瞅着发高烧的孩子,躺在马架子房的土炕上,鼻翼翕动,两腮通红。孩子烧得哭都哭不出来了,两口子急得团团转。

他们不是死人,知道出去借钱。可到哪借呢?两口子很为难。要知道下放户都是背井离乡,远离故土的人,在当地无投无靠。在村里,他们低人一等。当地人很瞧不起这些人,叫他们“二老改”。有了这样的称谓,指望他们帮忙救急,不现实!思来想去,只剩下去秦大娘家求援这条道了。

秦大娘家也是下放户,是与满妹家坐同一辆大卡车(一辆卡车拉了八家的家当)来的,同是天涯沦落人,满妹和秦大娘走得很近。

秦大娘一家是回民。人很善良,家境比满妹家好不到哪儿去。一家6口人,3个女儿,每个间隔6岁。秦大叔42岁上又得了个老儿子,一家人喜欢得不得了。迟来的老疙瘩今年8岁,比满妹的大儿子龙江大1岁。

满妹的小儿子(还没来得及起名)病了,秦大娘是知道的,秦大娘曾带着老疙瘩去满妹家探望过一次。

满妹家住的是马架子房。房子有些“下窖”(屋里的地面比外面低),夏秋多雨时节,屋里地面常常汪着水,空气中弥漫霉馊的气味儿。土坯炕上铺着的一领炕席,早就过性了,破败了。炕面上露出几个大窟窿。窟窿像饥饿张开的嘴巴,急于要吞噬掉什么。秦大娘从柳编筐里拿出几件旧衣服(老疙瘩儿时穿过的),两个出锅不久尚有些温热的玉米面饼子,几条来之前下架的顶花带刺的黄瓜。秦大娘把这些东西放在炕角,俯身去看病中的孩子。大娘用脸去贴那孩子发热滚烫的额头和脸蛋,嘴上连声说着:“唉,唉,这孩子,这孩子……”

到秦大娘家借钱是戴根兴去的。这种事情总要男人出面才是。不知为什么,秦大叔对戴根兴的印象很不好,所以,事情进展得不顺利。

秦大娘家住的也是马架子房,只是比满妹家略微大一些。两个男人在屋里谈话,老疙瘩扯着母亲的衣角,在灶间里听。老疙瘩知道家里有钱,有仅有的30块钱。那是一家人一年里买油盐酱醋的零用钱。老疙瘩也知道戴根兴常常误工,所以一年到头挣不下多少工分,年末分红扣掉口粮款,他家很难领到现钱。虽然这样,他仍盼着父亲能网开一面,借给他一点(不指望他还)。那怕五块、十块,那个高烧不退的孩子,或许就能有救了。可一个八岁的孩子,怎作得了父亲的主呢!

……

东山坡上,多了座新坟。

东山坡上,有一小片松林,林子至多不过百十棵松树组成。

树都是天然的,在山野间自由随意地生长着。任你怎么看,也测不出间距和行距。林子里散落着三三两两的坟茔。松林间,秋虫日夜鸣叫。坟头上,芜杂的荒草随风飘摇。那些以土地为业,世代辛劳的农人,终于放下了锹镐镰锄,也再不必趟露水,踏星光。他们在这里,获得了永久的安眠。就在几天前,林子的东南角,又多了座新坟,坟包很小,只有正常坟头的一半大。不过也没关系。土,还是肥沃的,松软的,因而是善解人意的,想来不会妨碍一个不满周岁的孩子,在这里开始一个沉默而漫长的梦境。

满妹和秦大娘到葱地的时候,地里已聚了好多人。先领到葱的一拨人已经折返了。

满妹迟迟不愿出门的原因很简单。付二爷开出的河滩地就在东山脚下,而山坡上墓园东南角的一座新坟里,长眠着他不满周岁的儿子。这个苦命的女人,还没有从深切的丧子之痛中走出来,她是多么不情愿踏上这条一星期前曾走过的伤心之路啊!

相比女人恣肆的泪水,男人的苦痛和伤感,则要内敛得多。但这种击打,却往往沉淀为一种毁灭性的内伤。戴根兴哑巴一样,沉默了;霜打的茄子一样,蔫了。一张“一瓶雪花膏抹不平的麻脸”扭曲得变了形。他,觉得自己无力承受“男人”两个字带给他的沉重的负荷。在现实的挫折和伤害面前,他的防卫能力脆弱得不堪一击。自打送走小儿子,七八天过去了,他,没出过工。他把自己捂在一条散发着霉馊味的被子里,昏天黑地地睡。他,不愿见任何人。

掌秤分葱的,是民兵连长崔国富。

这是一个瘦小枯干的男人。

但男人再瘦小,终究是男人,你千万不能小视。崔国富就曾用一件事,教育了所有瞧不起他的女人。

生产队的妇女队长叫英子。英子,二十刚出头,是个土生土长,十足泼辣的农家女儿。英子的农活出奇地好。撒种,铲地,薅草,割小麦,收大田(割谷子、黄豆,收玉米),样样儿拿得起,放得下。割小麦时,她紧挨着“打头的”(男劳力,队里公认的最出色的庄稼把式),雷打不动地占据二号位置。身后割过的苗眼儿,泛着幽黑的土茬儿。一字形戳起的麦捆,捆得又紧又实,一个麦穗都不撒落。能挣到奖励工分的小红旗,追随着她,从早上插到晚上。

手艺好,心性自然高,许多水裆尿裤的男劳力,英子就不放在眼里。崔国富偏就是这水裆尿裤中的一个。

队长姜发,站在满头大汗,裤子掉半截的崔国富身后,一手叉腰,一手摇着麦秸编结的草帽,不紧不慢地说:“国富哇,你好歹算个带把的爷们,你看看你捆的麦捆子,松松垮垮的,像他娘的老母猪的肚囊皮,你就不能跟英子学学?”队长拿他跟女的比,这叫崔国富心里很不舒服。崔国富活不咋样,嘴上却不服输。加上民兵连长和队长,职别差级本就不大,话说出来,也就随便得多:“英子,英子多啥?她再能耐也是个娘儿们,早晚得在老爷们下头儿!”

崔国富说这话的时候,英子离得远,没听见。歇气儿的时候,自有好事者当了传话筒。英子怎么说都是没出阁的闺女,听了这话,岂能善罢干休?她气咻咻地找到崔国富,抬手就要打。

崔国富边躲边跑———

“英子,英子,我错了还不行吗?你就当我满嘴喷粪,放屁了!”

英子不依不饶———

“你瞅你那个熊样儿,浑身没有二两肉,你得瑟个啥?”

崔国富一听这话,也来劲了———

“英子,你别这么说,这老爷们有劲儿没劲儿,不在肉多少!不信,咱俩比试比试?”

英子是铁姑娘,哪里怕叫号———

“怎么比?”

“这样吧,咱俩撂一跤。我输了,从今儿往后就服你!”

摔跤?———姑娘家和一个“大”男人,这怎么行?英子,有些犹豫。

卖单儿不怕乱子大。男男女女凑上来,跟着起哄———

“英子,跟他摔!,他那一把骨头,怕他!……”

“英子,不蒸馒头,蒸(争)口气!”

英子,血往上涌。铁姑娘的劲头来了,她豁出去了!———

“摔就摔,我怕你?……”

整个比赛过程,不到半分钟。崔国富一个漂亮的别子,将英子四脚朝天,掀翻在地。

一时间,人声鼎沸。麦码子尖上,迎着朝阳噪叫的褐色叫驴(一种蝈蝈,个头比普通的大,叫声沙哑,粗犷)和低吟浅唱的青蝈蝈,也被这火爆的场面,惊得噤了声。

获胜后,崔国富也不顾依旧仰躺着的英子,拍拍两手,用胜利者的眼光,扫视着看热闹的人群。英子的好朋友二曼,从人群里冲出来,急急地扶起英子。一边拍打英子后背和屁股上沾着的泥土和草屑,一边骂着:“崔国富,你这个该死的,还真摔!……”

崔国富手扶磅秤,口上吆喝后到的人抓紧领葱。

他主持的这档差事,挣的是包工分。哪怕半天分完了,下午也可以回家,仰壳睡大觉。工分册上记的,照例是满工的分。

他瞄了一眼后到的人。他,显然看到了瑟缩在人群里的满妹和秦大娘。他乜斜的眼神,就跳了一下。

满妹的目光,呆呆的,迟迟的,手里攥着一块打补丁的碎蓝花布包袱皮。秦大娘左手提着一只柳编筐,右手拉着老疙瘩。老疙瘩在家里很打腰(吃香儿),秦大娘走到哪儿都领着他。

老疙瘩也认识崔国富,但对他的印象很不好。

怎么说呢?一个八九岁的孩子对一个成年人的好恶印象,应该是很感性的,很外在的。这样的印象,只能来自生活中的一些细枝末节。

是一次查夜。

查夜通常由崔国富和另外两个民兵完成的。他敲开秦大娘家房门的时候,大概是夜里11点半。秦大娘一家六口,睡马架子房的一铺炕。老疙瘩九岁了,还和母亲睡一个被窝。老疙瘩被查夜声吵醒了,睡眼惺忪地从被窝里抬起头。让老疙瘩清醒过来的,是崔国富带进来的一身寒气。崔国富一边听秦大叔说“我家没有外来人口”,边用眼光扫视炕上的每一个人,做着一一对应。那一刻,民兵连长被崇高神圣的使命激励着,鼓舞着。表情,是肃穆庄严的;派头是公事公办的。

好在没有什么不对头。炕上睡着的,都是这个家庭的常住人口。民兵连长的目光,逡巡着简陋寒酸的小屋。最后,盯住了靠墙摆放的一对木箱子。木箱,是这个六口之家唯一的家具。木箱上,摆着雪花膏瓶之类的瓶瓶罐罐。雪花膏是姐姐们钟爱且唯一的化妆品。一只扁木匣,装着黄碘、云南白药之类的常用药。是抚顺的姑姑千里迢迢寄来的。木匣上,一只赭红色的镜框里,排列着斑驳陈旧的老照片。有关这个家庭的一束束遥远依稀的记忆,在这里凝固着。

抓住民兵连长的眼球的,是箱子上摆着的一只牡丹牌半导体收音机。收音机只有半块砖头大。有牛皮皮套和耳机,很精致。收音机是1973年大丰收(十分工分折合2.26元)时,秦大叔花64元买下的。绝对算那个年代的奢侈品。

崔国富走到箱子前,拿起收音机,打开开关———不是播出时间,里面传出的,只是一阵阵杂音(那是一个收听“美国之音”被视为偷听敌台的年代)。

满妹用家里带去的碎蓝花包袱皮,包了属于她的那份儿葱。

包袱皮有些大,分的葱又不多,连泥带土才30斤。这样一来,一包葱显得很松。满妹把自己的一包葱提到一边,等秦大娘领葱。

这期间,满妹有了一个发现。她很为自己的这个发现惊喜,迟滞的眼神亮了一下,娇小的身躯瞬间变得轻盈起来。她把老疙瘩拉过来,嘱咐道:“老疙瘩,别动,替阿姨看好这些葱!”说完,她像一阵风,飘远了。

葱是包日工的人拔的,拔得很潦草。很多细小的葱芽子,兀自在垄台上招摇着。这给满妹提供了施展身手的机会。她,像打扫战场一样仔细。速度,却是风卷残云般的快。这一刻,满妹忘记了自己的身份,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女人爱家的天性。垄台上细小的葱芽子,垄沟里散落的半截葱,都被她悉数拾掇起来。末了,她捡了几缕别人剩下的青篙子,结成要子,结结实实地把葱捆起来。一捆定量分配之外的葱,似乎就归她了。

一通忙活。满妹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焦枯蜡黄的面颊,因劳动泛起的一丝潮红,让整个人生动了许多。看得出,她很满足。满足之余,满妹打衣兜里掏出一块有些透亮麻花的手绢,边擦汗边像摇扇子一样,扑打着。她,丝毫也没有意识到接下来发生的一切,会让她蒙受刻骨铭心的羞辱。

满妹用手绢打了个结,把包袱和葱捆一前一后搭在肩上。秦大娘一手挎了柳编筐,一手拉着老疙瘩,她们准备回家了。就在这时,一个炸雷般的声音响起来:“你———回来!”喊声来得有些突然,所有人都静下来。循声望去,磅秤边,民兵连长崔国富干瘪的胸腔涌潮一样鼓动着。刀子般戳过来的目光叫人不寒而栗。那目光,死死叼住满妹后背上的葱捆儿,把她一点一点拖了过去。老疙瘩躲在母亲身后,一双小手紧揪住母亲的衣角。

“把她的葱拿过来,重新上秤约!”崔国富的口气不容置疑。

“统共45斤!”协助崔国富掌秤的嘎小子秋生,报数时还来了个不伦不类的军礼。

“别人30斤,你45斤,多出的15斤葱哪来的?———说!”崔国富咄咄逼人,凶得像二郎神。

“我……我……我自己从地里划拉的!”满妹的声音小得像蚊子,身子筛糠似的抖。

“地里的葱拔得溜干净,你能抠出15斤葱来,说鬼话!分明是你从大堆上偷的!”

“对,就是她偷的!”几个根红苗壮代代清的农家子弟随声附和着。

大葱不能开口说话。满妹有口难辩。善良的秦大娘眼中噙满泪水,她心知肚明却不能出面作证。她知道那样引火烧身不说,反倒会使满妹“罪上加罪”。

……

对“盗窃犯”的惩罚,是颇具有时代特色的“游街”。

秋生一溜小跑,回到村供销社,向营业员王林说明情况。

王林是个腼腆的小伙子。初中毕业。这样的文化加上根红苗壮代代清的出身,足以使他成为村供销社售货员的不二人选。王林从装羊剪绒帽子的纸壳箱上,割下一块长方形的纸壳,并按照秋生的提示,找出笔墨,极其认真地在纸壳上写下“盗窃犯”三个大字。末了,又极富想象力地打了个“×”。

做好了牌子,秋生又折回队部,找出一面冬闲时扭秧歌用的铜锣。铜锣在库房里躺了半年多,上面结满了灰尘和蛛网,看起来很不光鲜。秋生想擦拭一下,却找不到抹布。秋生急得直转圈儿。他知道这是一项政治任务,马虎不得。蓦地,秋生看到了靠墙立着一堆竹旗杆儿。旗杆上挂着红红绿绿的旗子,秋生跳过去,扯过一面绿旗子,将铜锣里外擦拭起来。绸布擦铜锣,正对路儿。擦过的铜锣光芒四溅,映红了秋生激动的脸庞。

游街的道具终于齐备了。

满妹的脖子上,挂上了写有“盗窃犯”三个大字的牌子。

崔国富似乎不满意。他担心十里八村的乡亲们在目睹“盗窃犯”的尊容时,对盗窃物资的标的产生歧义,就又在满妹的脖子上,一左一右吊上两小把葱。

这时的崔国富,意满志得,像艺术家完成创作之后,欣赏自己的作品。他模仿电影里大人物的姿态,两臂交抱,面向秋生和另外两个民兵,薄薄的两片嘴唇里吐出几个冷冷的字儿———————“出发吧”。

……

满妹是黄昏的时候被放回来的,走的是村东北角通往后屯的小茅道儿。

她心神疲惫,乏累得要命。她恨不得一步跨进家门,却又硬撑着绕过大半个村子(她家在村子的头趟街,她不愿穿街而过),才泥鳅一样,钻进自家马架子房的小院。她急急地走进房山头的茅厕小解。之后,踉跄着进了屋子,一头扑在土炕上,憋屈了好半天,才“哇”地一声,号啕大哭起来。

作者简介:

金子,原名金自强、男、回族,1964年出生,1987年毕业于黑龙江省黑河师专政治专业。曾任中学政治课教师。1988年调入辽宁省本溪市工作,现为某国企工会主席。1989年发表第一首诗歌,后有少量散文、随笔、小小说发表。本溪市作家协会会员。本篇系小说处女作。

责任编辑 张颐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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