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服务员与“我”在深夜相遇;中年男人高正本疯了;一个水汽很重的小镇……三个故事似乎都没有真正发生过,又似乎比真实更加真实,它激起了我们对自身的好奇心。
夜鸟
这是一个有着梧桐树和云杉的院子,一边是招待所,一边是居民楼。我住进招待所的时候,天正在下雨,我的裤脚湿透了。我卸下背上大大的行囊,问在一片幽暗里的女服务员:“还有房间吗?”
她没有抬头,用当地的方言回答说:“有。”
我拿出应有的证件,在一张卡片上登记,不知怎么,写自己的名字的时候,我犹豫了一下。这倒不是因为别的,我在那一瞬间把自己的名字忘记了,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那三个跟了我三十几年的字想起来。
服务员说:“你的字写慢一点啊。”
这时,她站起来了,上身伏在服务台上,歪着头看我写字。
这是一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女人,长的很丰腴,饱满,眼角虽然有了细细的皱纹,但也正因为那道细细的皱纹,使她平添了几分韵味儿。她穿着白色的衬衫,颈下的两个扣子没扣,于是胸罩吊带很自然地露了出来,是粉色的,带着滚边。
“要关门了。”
门外有一个男人在喊。
“嗯。”
女服务员很显然在回答他。
我向外望去,一个黑胖的男子坐在灯影里,手里端着一杯水,雨已经洇湿了他的衣服,他手里的水杯一样浸着寒凉。显然,他坐在那里已经很久了。
我登完记,交好了押金,就被女服务员带着出去。
她说:“有贵重物品吗?”
我说:“没有。”
她凄艳地笑了一下。
她带我出门,我大觉疑惑,她连忙解释说:“招待所分东西两个院,东院已经满客,你只好去住西院。”
我看了一眼她所说的“东院”,也就是登记的地方,黑漆漆一片。
我们进入雨中,沿我的来路向回,十几步,一个狭小的铁门出现在我们面前。女服务员推开门,顺手拉亮了院灯。这是一个方形的院子,甬道狭窄,院子中间种着梧桐和云杉,夹杂在梧桐和云杉中间的是两棵柿子树,因为矮小了一些,不被注意。
沿甬道向前,是西院的楼门。
女服务员问:“住一楼还是三楼。”
我想了想说:“三楼吧。”
她去了一个黑色的柜台前翻开登记本,最后说:“走吧。”
楼内静悄悄的,听不见一点声响,偶尔,院内的树上传来夜鸟的低语,梦呓一般,十分地短和清晰。
女服务员一直把我引到三楼,右转,最里边的门。
她说:“就这里,316。”
我用钥匙开门,可怎么开也开不开,由于身上背着包,我的动作又过大,我的额角很快就见了汗。可是,那扇厚重的门好像和我作对一般,任我如何转动钥匙,它就是纹丝不动。
女服务员就在我的身后,我感觉到了她的呼吸的温热。
她说:“我来吧。”
我闪开身。
她从自己的腰上取出一串钥匙,寻了一个,一开,门“吱吱”地向里缓缓地移开了一道缝隙。
她转身,恰好我往门里挤,我们的身体在瞬间有了大面积的接触,我觉得,她的手从我小腹部一划而过。
……
一切归于寂静。
我进行了简单的洗浴,之后,换上内衣内裤。女服务员走的时候,没有忘记关上院灯,现在,我的窗上除了树影的晃动,只有一两只企图进屋躲避秋凉的甲虫。雨还在下,微微的,半天才有一滴落在玻璃上,“啪”,身体散开,借着惯力,把自己的尸体拉得又薄又长,给风一吹,很快就消失了。
云杉的树尖泛白。不知为什么。
我就站在窗前,用寂寞感受周围的一切。
突然,我的对面出现了一抹暗红,那是一户人家在夜里开了房灯。也是三楼,半扇窗敞开,窗帘也懒懒地、潮湿地垂在一边。
我下意识地向窗内偷窥。
真可耻呀!
就在我要收回目光的那一刻,我整个人惊呆了。
我看见了刚才的那个女服务员,此时头发略有点散乱,正回头对一个男人说着什么。他们的活动范围像固定在那半扇窗内一样,除了说话的声音,其他都可以被我一览无余。等我看清那个男人的面孔时,我的惊讶,甚至是惊恐急速增加。那个男人竟是我。我穿着入住招待所的衣服,背后是一样的行囊,我的头发因为淋雨,有那么一点点潮湿。
那个女服务员一点点除去我的衣服,用身体把我挤在门口的墙上。
我似乎在躲避她,但我发现,慢慢地,我的手抬了起来,在女服务员的肩上轻轻摩擦,她那件白衬衣被拉下肩头,她的滚边吊带也随之滑下。女服务员抬起一条腿,试图盘住我的身体,可我的身体是那么的僵硬,几乎镶进墙里去了。
……
我再一次下意识地向前伸了一下手,手里抓住了什么东西。
整个院子像即将落下帷幕的舞台,而院内的树,早已失去了原有的活力,变得枯黄、凋败。
院子里堆满了鹭鸟的尸体,灰色的,尾巴又细又长。
我想起什么,直直地冲进卫生间,惨白的灯光下,一张陌生的脸出现在墙上的镜子里,不,不,不应该是陌生的,这张脸我刚刚见过,在招待所东院,登记处的门外,幽暗的灯影里。黑胖的男子手里端着一杯水。
我感到水杯的寒凉。
我怔怔地站在那里很长时间。
电话铃响了。
一个礼貌而温和的声音:“先生您好!”
“您,您,您好。”
“请您入睡前把门锁好,安全链也请挂好,祝您晚安。”
“慢,慢一点,你是谁?”
“服务员。”
“为什么打电话?”
“为了您的安全。”
“谢,谢。”
“不用谢,祝您晚安。”
我抬头的瞬间,对面的半扇窗里,女服务员半裸着上身,刚刚放下电话。
窗外的雨似乎开始大了。
缺席判决
高正本一边在街上走,一边阅读一份晚报。高正本看晚报从来都由中缝看起,他最喜欢读的文章就是法院的公告:××,或者×××,你妻××,或者×××诉你离婚一案,本厅已受理,限你自本公告发布之日起,十五天内来本厅应诉,否则按缺席判决。高正本最愿意读这样的文章,读了之后,就站在那里,想象××或×××夫妻二人的模样。
他对自己这个无聊的习惯已经习惯,他特别固执。高正本认为,一个人的生活从来离不开固执,固执地恋爱、结婚、生孩子,固执地干他们想干的事。
高正本在街上走,一边走,一边读报纸。今天的晚报没有法院公告,他就依次去读一版的新闻,然后,转向三版看足球赛的消息。高正本对足球谈不上热心,但周围的同事都开口闭口足球,好像喜爱足球应该是当代男人的一个通病,所以,高正本也不得不假模假样地记住一两场赛事的胜负,包括AC米兰队现在去了德国、法国还是英国。高正本认为中年男人的生活是最无聊的。
就在高正本把报纸翻到一版的时候,他和他的旧同事吴小军在街头相遇。多年不见后的相见是尴尬的。如果高正本低头看报,也许会避开这次相见,但没有避开,就得说—两句话。
吴小军说:“最近怎么样?挺好吧。”
高正本说:“挺好,你怎么样,也挺好吧?”
吴小军说:“挺好。”
然后,两个人就在那里尴尬地站一会儿。
高正本忘了那天他和吴小军见面后是谁提出告别的,他和吴小军准备各走各的路。
他们握手的时候,吴小军说:“你认识×××吗?一个女孩,她认识你,还向我打听你呢?”
×××是一个女孩的名字,她躲在高正本的心里很多年了,说不定已落上了一点灰尘。但这不碍事,高正本用手轻轻地一擦,那名字上的灰尘就给掸落到地上去了。
×××的姓名闪亮起来,她给高正本带来一点回忆,男人的生活是需要一点回忆的,有回忆的男人才显得那么丰富、完整。×××是高正本婚后认识的一个女孩,两个人有过一段不平凡的经历。但说不上什么原因,像×××闯入高正本的生活一样,她又突然从高正本的生活中消失了。
这种略带残缺的感情经历使高正本时常想起她。
吴小军给了高正本一个电话号码,说×××现在一家公司做文秘。他因为业务上的联系常到这家公司去,久了,就认识了这个女孩;又无意中谈起高正本,女孩对高正本的近况十分关心。
高正本和吴小军的尴尬见面给高正本的生活带来显见的动荡。
一上午,高正本都坐立不安,他几次走到电话机旁,想拨动那个电话号码,但由于过分的激动抑制了他的举动,他在自己的座位和电话机前不停地走动。
等到高正本终于可以使自己平静地拨动那组号码的时候,时间已经到了中午,高正本喝了—大口水,又去上了一趟厕所,然后坐到了电话机旁。
“喂,是××公司吗?”
“是,请问您找谁?”
“麻烦您找一下×××。”
“×××?”对方迟疑半晌,说:“对不起,您打错了吧?”
“错了?”
“我们这儿没有叫×××的。”
高正本举着电话,听大片大片的忙音浸入耳廓。
这本来是非常平凡的一天,因为和吴小军的见面,打乱了高正本的生活常规。他的一天完全可以这样度过:早上买一份晚报,一边在街上走,一边阅读。哪怕没有他喜欢的公告也好,他可以看看新闻,然后再看看足球,如果有足球,他就也可以加入到同事的行列中,用一杯茶水调侃一个上午。然后,吃饭,吃完饭可以找一个地方睡上一觉,一觉醒来就能下班了。他去儿子的学校接儿子,一起回家,做饭,等妻子回来共进晚餐,一切完毕之后,上床,看看电视,睡觉。有兴趣有精力的话,用一两个小动作暗示他们共同的需要,他们互相抚摸,说一些他们已经熟而又熟的夫妻间的悄悄话。
就这样。
但今天有所不同了。
高正本知道了他曾经喜欢过的一个女孩的下落。女孩叫×××,在一家公司做文秘。这个消息是他的旧同事吴小军告诉他的。在原单位,他和吴小军并不相熟,但因为这—点,他对吴小军多多少少有那么一点感激。
吴小军问他:“你认识×××吗?”
高正本—下就把这个女孩的模样想得很清。
下午,外边下了一点小雨,这和高正本想的一样,外边下雨的时候,高正本正站在窗前吸烟,中午的时候,他给×××打了一个电话,结果却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现在,高正本决定冒雨到街上再打一次电话,他觉得街上的公用电话比他办公室里的电话更堪信任!
“喂,是××公司吗?”
“是,请问您找谁?”
“麻烦您找一下×××。”
“对不起,我们公司没有×××这个人。”
对方的电话再一次搁下。
高正本这回彻底茫然了。
婚外恋的感觉对于高正本来说还是记忆犹新的,他的心十分空荡,并向外膨胀。他无法使自己安定下来,对街上过往的行人充耳不闻,视而不见,他瞧着远处的天空愣愣发呆。高正本去××现代化办公设备经销公司的时候,雨已经停了,他打一辆出租车,到那家公司去。他今天的穿着有点随便,他为这一点有点后悔,但希望马上见到×××的冲动使他很快忽略了这些,他觉得×××的样子在他的脑海里愈加清晰。
这是—座现代化的写字楼,他要找的那家公司在B座三层。
不管怎么样,高正本要求自己要有绅士风度,要温文尔雅,要具备一切中年男人应具备的美德。
“请进!”
即将推开那家公司的大门时,高正本还是有些激动。
接待他的是—个和他年岁相仿的男人,或许比他小点也不可知。他是这家公司的副总经理。这当然是他自我介绍的。高正本被让到沙发上坐好,副总经理暗示同室的一个女孩给他倒水。
“请问……”副总经理欠欠身子,问。
“哦,我是××局的,我……”
“欢迎,欢迎。”副总经理热情地伸出了手。
“哦,谢谢!我来是想问一下,贵公司有没有一个叫×××的女同志?一个女孩。”
副总经理坚决地摇头。
为了保险起见,高正本还向他打听了吴小军,从副总经理的热情介绍中,高正本知道吴小军是他们公司的老主顾,业务来往十分密切。也就是说,吴小军向他提供的情报是准确的,并无玩笑之嫌;况且,多年不见,吴小军根本不可能和他开玩笑;更何况,他和×××的那一段不同寻常的经历是秘密的,并不为外人所知。
高正本失望地站起身。
现在,高正本已经坐到××公司大楼对面的马路上,他固执地认为×××会从这个楼的大门出来。他看了一下表,离下班只有半个小时。高正本从口袋里掏出早上买的晚报,心不在焉地翻来翻去。甲A激战正酣,××队保级有望,以往这些可供谈资的话题对高正本多少有些兴趣,此时,却如白开水兑白开水,淡之又淡了。
高正本一边在街上走,一边阅读一份晚报。这是他多年的习惯,正是这个习惯,使他对旧同事吴小军避之不及,从他那里知道了×××的消息。
吴小军说:“她认识你,还向我打听你呢!”
高正本有点委屈地想:她当然认识我。
令高正本彻底失望的时候到了,又半个小时的时间,××公司所在的那个大楼里的人都走空了。高正本不甘心地想再次进到楼里寻找,门卫客气地阻止了他。
“我,找×××!”
门卫问:“男的,女的?”
高止本说:“女的。”
门卫笑了,色眯眯地说:“你走错了吧,这个楼里的女的我都认识,根本没你要找的这个人!”
天渐渐地黑了。
高正本是怎么回家的,他自己也搞不清了。他推开家门,看到的就是妻子一张气愤的脸。妻子说:“你干什么去了?孩子也不接,单位单位没有你,传你你又不回!”
高正本古怪地笑了。
他对妻子说:“×××,你夫高正本诉你离婚一案,本厅已受理,限你自本公告发布之日起,十五天内到厅应诉,否则按缺席判决!”
他妻子大骂高正本疯了!
去向不明
朱恒去那个南方小镇的时候是秋天,那个小镇水汽很重。朱恒从另外一个小镇打车去他所要到的那个小镇时,他的身体很不适。他走在灰尘很大的街上,对一个倚在车门上兜揽生意的人说:“我要去××镇。”
那个人说:“我这个车就是去××镇的。”
为了保险起见,朱恒从口袋里掏出地图,指着上边的一个小黑点说:“上这里。”
那个人点头。
××这两个字很生僻,朱恒念不上来,他又不好意思去问别人,就按自己的想象胡乱念了两个大概差不多的字,好在南方人听不懂他的北方话,他也无须南方人对他多说什么。他对那人,也就是司机说:“我要去××镇。”
司机好像一下就听懂了似的。
他们上路。
在路上,朱恒想:自己要去××镇干什么呢?他自己问自己,问过之后,却得不出任何答案。但朱恒要去××镇,好像那里是他人生的必经之路。朱恒对××镇的情况一点也不了解,开始的时候,他还想向司机打听一下那里的情况,可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使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朱恒要去××镇小住一夜,其实,他完全可以不在那里停留。他可以直接到他要到的地方去,但当他在地图上看到××这两个字时,他怦然心动。
朱恒要去××镇时,到一所庙里烧了香,他拎着一个相机,在他准备动身前往××镇的这个小镇上四处拍照。这里的房子很古怪,屋里很黑,妇人抱着孩子坐在高高的门槛上喂奶,男子则多半赤脚在不远的地方劳作。这种南方小镇有很多的河,几乎每户人家的屋后都搭了长长的木廊,在木廊上走动的多半是青年男女,他们相隔很远地说话或打手势。
朱恒在街上拍照,引起许多人的注意,也许他的相机太好了,有几个男青年跟着他走了好长时间,大声地哇哇地说着什么。朱恒回头看他们,他们就停下脚步,远远地站在那里,朱恒走的时候,他们又自然而然地跟上。这样相持了很长时间,朱恒终于忍不住问他们要干什么?!其中一个小伙子羞涩地走上前来,用手摸了摸他的相机,然后,他们高兴地一哄而散了。
像一群鸟,说没就没了。
朱恒看到一座庙。这指定是一座庙。这庙处在民居中间,黑色的门半掩着。朱恒走的地方很多,看到的庙也不少,他不信佛,但他每遇到庙宇都要进去拜拜,这是一种习惯,为的是祈求平安。朱恒见到的庙宇很多,但这一座与众不同,它也许就是用民居改建的,是哪位居士奉献出来的也不一定。那庙的名字也奇怪,叫紫竹林。朱恒想:是观音大士住的地方吧。四周冉冉升腾一团瑞祥之气,更有院内钟鼓之声袅袅而起,朱恒忍不住推开了那扇庙门。
朱恒进到庙里才知道这是一座尼姑庵,他愣愣地站在廊檐下,觉得有些不妥。他的到来也打破了庵内的沉静,几个年岁比较大的尼姑从窗口探出头来看他,神情似乎在向他发问。
朱恒有些尴尬。他想说他来是为了烧香,可话到嘴边又卡住了。他觉得这是一个只有女人居住的家,他一个陌生男人闯进来很不礼貌。他歉意地笑笑,转身要出去。朱恒要出去了,也许就没事了,可不知什么时候,一个小尼姑端了一杯香茶站到了他的身边,朱恒如陷到云里雾里,进退两难。
等朱恒从紫竹林里出来时,他口袋里的钱已经少了三百元,他喝了—杯香茶,被让到院内坐定,主持并未出来见他,一个信佛的老太太坐到了他的对面。她说。她说话之前,指着庙的四梁让朱恒看,她告诉朱恒,这里应该大修了,而大修是需要资金的,她看朱恒是一个有慧根、有造化的人,应该为大兴佛事作点贡献。
朱恒给她说得不好意思起来,就从口袋里掏出三百元钱。朱恒站起身要走的时候,他胸前的相机在椅背上碰了一下,这引起老太太的注意,她开心地笑了,拉着朱恒四处转转,并允许他拍几张她认为珍贵的照片。朱恒都照办了。
“你来就是为了拍照吧?”
朱恒下意识地点点头。
朱恒是上街来拍照的,但他的计划里没有这座小庙宇。他觉得没有必要向别人来解释这个问题了,他走出庙门的时候,身上轻松了许多。
朱恒突然想去××镇。
××镇距这里并不遥远,地图上的直线距离50余公里。朱恒被自己的想法打动了,他的心情格外好起来。其实,朱恒的心情也没什么不好的,他一来到目前的这个小镇就受到了这里的人的欢迎,他们对远方的客人多了一份额外的兴趣,所有的人都关注外乡人的行踪。
比如说朱恒所住的那个小旅店的服务员,她自报家门叫小玉,南方女孩叫小玉的好像很多,朱恒几乎分不清她们到底谁是谁。朱恒在杭州西湖乘船的时候,有一个船女叫小玉,是一个十分乖巧的女孩,朱恒差点没爱上她。
服务员小玉为他打开房间门,就侧身站在那里,她的胸很高,朱恒从她前面过时,只要稍稍动点心思,就会轻而易举地拂弄她的乳峰。这一点小玉可能比他还清楚。朱恒小心地在小玉和走廊墙壁所造成的狭窄的空道儿上挤过,小玉冲他暧昧地笑笑,朱恒感觉自己很紧张。
朱恒回到自己的房间时,头上冒出一点冷汗,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虚弱,他想起他在西湖的那个小玉,一边摇船,一边笑着和他说话,还弄五香豆腐干给他吃。人一陷入到回忆里就容易平静,朱恒躺在床上,下意识地点燃一支烟。
朱恒不知道小玉此时正站在他的房间外哧哧发笑。
她手里端着托盘,里面是朱恒要的午饭:一盘豆腐,一盘辣子炒腊肉。她一手端着托盘,一手轻轻地叩门,叩罢禁不住掩口,笑得脸也有点红了。
直到这时,朱恒还不知道他要去××镇,他叫不上来那个镇的名字,只好含混地用××来代替。他自北来南时,以为这里的秋天会很热,不承想南方小镇的秋天早晚也凉,且有潮潮的水汽浸在身上,有点黏,也有点滑。
小玉敲门进来,低着头把菜放在桌子上。这时是中午,但由于朱恒住的房子背街,且窗子很小,所以他的屋子和其他屋子比就有点暗。小玉找来一个椅子,踩在上边,帮他去打灯头上的开关。小玉伸手去开开关,上衣也随着她的动作空洞起来,朱恒就看到了小玉的乳房,比他想象的要大,那么饱满、坚实,一圈乳晕给灯光隔着衫子照进来,有些暗红。朱恒突然笑了,他的笑声惊动了小玉。小玉问他:“你笑什么?”
小玉说话的声音很怪,但并不难听。在朱恒的记忆里,南方女孩子说话都是这个样子。
小玉问他:“你笑什么?”
朱恒摇头不语。
小玉一定是用本地的方言骂了他,然后说:“外地的男人都是坏心思!”
朱恒更忍不住笑起来。
小玉就比划了一下,好像要掐他,稍稍停顿,终于鼓起勇气似的,在朱恒的左臂上狠狠地拧了一下。
这顿中午饭朱恒吃得很香。他原来没有要酒,但小玉主动地给他送过来一壶酒,他就喝了。喝之前,他还想:也许这酒里有毒呢?但他还是把酒喝了,喝完就醉了。他躺在床上合衣而卧,一觉睡到三点十分。
朱恒坐在这个南方小镇的下午里,隐约记起他在街上听到的一个传闻,说有两个女人冒充尼姑,到一户人家去化缘。说是化缘,不如说是去作交易。她们拿了一个罗盘,说这户人家的院子里有宝物,宝物是一对,只有她们能找到,并且需要她们施法,宝物才不至于土遁,走到别人家去。
这家的主人就信以为真了。
她们几个人锁了院门,在院子里大挖起来,工程量不小,需要大家轮流工作,两个假尼姑也十分卖力气,因为事先说好,如果挖到宝物对半分成。终于,在假尼姑工作的时候,土堆里传出当的一声。
于是,这一家人欢呼雀跃。
他们挖到了一对金佛。
按下来的工作是谈判。过程粗糙又简单。那家人被假尼姑骗去两万四千元钱。他们拿着金佛去作鉴定,结果被告知,那对金佛是铜铸的,黄铜,成色和金子有那么一点点相像。
朱恒的脑袋混成一团。
他在这个小镇要办的事办完了,他知道自己该走了。他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喊那个叫小玉的服务员,让她检查房间,小玉说:“走好了,有什么好检查的,你还能把这儿的东西带到××镇去?”
小玉似乎受了什么委屈。
××镇?
朱恒停下手边的活,从背包里找到地图,他很快从他所在的方位附近找到了××镇。这两个字太生僻了,他叫不上来,又不好意思去找那个叫小玉的,或者别的什么人问,就胡乱规定了两个差不多的字在那上边。
朱恒决定到××镇去,去干什么,他不知道,他有点兴奋似的,收拾好东西,在总台结了账。他的头清醒了许多。这个南方小镇的秋天的阳光是灿烂的,和他家乡的阳光一样。朱恒走出旅店的大门口,特意站了一下,他在想自己是否需要回过身去笑笑,因为他觉得那个叫小玉的女孩的一双眼睛紧紧地贴在他的后背上。
朱恒站了一会儿,想,算了罢。他一手拎着包,一手很有力地摆动。
朱恒包了一辆小车,付给司机四十元钱。他对司机说,他要到××镇去,司机没有表示反对。车行在路上的时候,朱恒想问司机:××镇的水汽是不是很重。但他的问题很快在自己这里得到肯定的答复。也许酒劲儿还没过?朱恒仰头靠在椅背上,嘴里喃喃地说:“我要到××镇去。”
司机说:“我这个车就是去××镇的。”
说完,他们就都沉默了。
余下的时间,是车在路上不停地颠簸。
作者简介:
于德北,男,1965年出生于吉林省德惠县,1984年开始文学创作,至今在《作家》《小说选刊》《北京文学》《文学界》等报刊发表文学作品三百余万字,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零点开始》,小小说集《青春比鸟自由》《杭州路10号》《秋夜》。多次获奖,有作品被译介到俄罗斯等国家。
责任编辑 张颐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