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乔
有水的地方肯定有故事
———题记
长白山余脉在辽东丘陵的东南部孕育了一条好听的河,名字叫 河。在 河水里千百年流淌的故事中,绝大部分都随着河水默默地注入了鸭绿江,然后在黄海入海口,消失得无影无踪。然而也有 河水流不走、冲不淡的故事在 河两岸久久地流传下来,让一辈又一辈人念念不忘……
先说一个鱼的故事。
河水在每一个冬天都会冻成一个光溜溜、平展展的天然冰场,远远近近的孩子们就带上各色各样的冰车或陀螺来冰上玩耍嬉戏。一年又一年,安然无恙。
可是有那么一年却出了一件叫人久久难忘的事情。
爷爷领孙子来河面上溜冰,欢闹之时,孙子不慎,掉进了冰面上人们汲水刨出的冰窟窿。爷爷含着眼泪执著地在河面上的冰窟窿里捞了整整一个冬天,最后,只捞上来一条可怜的小鱼。爷爷就把小鱼带回家,把小鱼当成孙子来养。小鱼一天天长大,爷爷却一天天垂老……跟孙子青梅竹马的姑娘就来帮爷爷养鱼。
“我把你放回 河吧。”姑娘在一个春天对鱼说。
“我怕爷爷难过。”鱼摇摇头,似乎在说。
小鱼长成了大鱼,姑娘长成了女人。
“我放你回 河吧。”女人在又一个春天对鱼说。
“我怕爷爷伤心。”鱼又摇头,似乎在说。
直到有一年,爷爷去世了。
“这回我放你回 河吧。”女人含着眼泪说。
“好吧好吧……”鱼似乎在点头……
女人就把鱼放回 河,鱼在 河水里久久地望着女人,似乎在说:
“其实———我就是爷爷的孙子———因为每一个被 河水淹死的人,都会找一条鱼来寄托他的灵魂———”
女人望着那条鱼,只是哭……只是哭……
再讲一个鱼的故事。
就在 河水要结冰未结冰的晚秋或初冬,正是人们无所事事的时候。那就到河边去植树吧。因为只要今年能把树埋进土里,来年春天树就会生根发芽,长出一片树林的。
知青们栽完了 河的这岸,热情不减,就写决心书开誓师大会非要把树栽到 河对岸去不可。于是一条超载的船沉甸甸地启程,在欢歌笑语中驶向了河心。谁也预想不到的是,一个知青在开玩笑时让船在 河水面上来的那个急转弯,使船突然倾斜沉没、船上百八十名十八九岁的男女知青被初冬冰冷的 河水无情吞噬,仅有几人因水性高强才得以幸存。打捞尸体持续到第二年春天,但还是有一男一女两名知青始终不见踪影……
十几年后,女知青的父母找到男知青的父母,说:俩孩子的岁数都老大不小了,也该给他们成亲了。
于是,双方父母不远千里来到 河边,订下当天 河水里捞上来的又大又漂亮的一对雌鱼雄鱼,并在 河边为这两条鱼举行了特别的婚礼。拜了天地、拜了父母。当司仪高喊新郎新娘共入洞房后,双方父母亲手将两条鱼放进了幽幽的 河水里……
两条鱼头也不回,欢快地游回 河深处……
这回该讲一个人的故事了。
河水在流经一个村落的时候,正好形成了南北走向,村落就被它无声地一分为二,于是也就有了河东河西之分。
大扬是河东远近闻名的好小伙儿,大柳是河西数一数二的漂亮姑娘,一不小心,二没留神,贫下中农的儿子就与地富反坏的女儿相爱了。那条河成了他们恋爱的天然屏障,但由于大扬水性超人,一次次的横渡幽会又加倍地考验和牢固了他们相爱的决心。而另一条出身和成分的人为屏障,却使他们不合时宜的爱情面临了生离死别的考验。
我教你识水性吧,等你想我熬不住了,就游过河去看我。”在一个月夜,刚刚横渡 河与大柳幽会的大扬,在河边密密实实的杨树林里,湿漉漉地拉着大柳的手说:
“我不学,我学会了,你就不来看我了……”大柳在月下羞涩地说。
“你要是学会了,咱俩就可以在河里约会了。那样咱俩说什么做什么就都没人听见没人看见了。”大扬小声但很兴奋地说。
“那还能一辈子呆在水里呀!”月光里,大柳抿着嘴说。
“也行,那咱俩就变成两条鱼,顺着 河一直游进鸭绿江,再从鸭绿江游进大海。”大扬的眼睛让月光映得熠熠生辉。
“我才不做鱼呢!”大柳嗔怪地说。
“做鱼多好,不用讲成分,不用论出身,不分地主贫农,不论谁红谁黑……”月光下,两人突然沉默了。
“对了,还不用穿衣裳……”大扬打破沉默。
“哎呀,你真没正形儿……”大柳低声地笑了。
也许他们的对话让命运,或是比命运更可怕的东西给偷听去了———他们在一次躲避族人追逼的时候,大扬不得不把大柳拉到河里,沉下水去……人的一口气能憋多长啊,何况大柳不识水性…… 河水带走了大柳,族人们只抓到了大扬……
“大柳到 河里做鱼去了———她没穿衣裳———我要去救她……”
大扬疯了,族人们才饶过了他。
河水依旧悠悠流淌。一年四季,除了冬天河水封冻,大扬每天都要坐上渡船从 河的东岸到 河的西岸,再从 河的西岸回到
河的东岸,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一个猛子扎下水去,有时候抓到一块石头,有时候抓到一些水草或是一条鱼,浮出水面嘴里就喊,找到她了找到她了……直到筋疲力尽。
“他在干什么?”不知情的路人问。
“他在捞他的心上人!”知情的族人边摇头边说。
后来大柳的父亲看不过眼去,就弄了一条旧木船给大扬,说是让大扬在 河上自己摆渡,省得招惹路人,让死去的大柳的灵魂不得安宁。
令大柳父亲吃惊的是,自从大扬有了自己的渡船,就像变了一个人,变成了一个整天沉默寡言,只知两眼盯着河面,撑篙摆渡的人。更令大柳父亲吃惊的是,不但有不知情者敢坐大扬的船,竟然有知情者也敢坐大扬的船———后来大柳的父亲才明白,原来是因为大扬的渡船不收钱……
“他们连一个疯子的便宜也占!”高考落榜的二柳气愤地说。
秀外慧中的二柳不听家人和外人的劝阻,一有空闲,就来到大扬的船上替他收费———她还把收来的钱用大扬的名字存起来,逢年过节还用这些钱给大扬添置些衣物和用品,或是领着大扬到镇里刮刮胡子理理发。
二柳长得越来越像大柳了,有时候大扬竟看着二柳发呆。
“你看我干什么,看进眼里就拔不出来了!”二柳红着脸说。
大扬一声不吭,就又用目光看他那悠悠流淌的 河水去了。
时间长了,就有人议论。
“是不是二柳看上大扬了!”
“可别瞎说,大扬猫一天狗一天,一会儿疯一会儿癫的,二柳怎么会跟他?”
“大扬毕竟是她姐姐看上过的人,那年头不好,生离死别了———”
“现在的年轻人,那才解放呢———”
“也可能两家的缘分没断呢!”
“听说二柳还要复习考大学呢,她会放弃前程跟一个疯子过一辈子?”
“看她对他那个好劲儿,像!”
“唉,真不知道是孽还是缘哪!”
别人的议论传到二柳父亲的耳朵里,二柳的父亲气愤地说:“哼!胡说八道,满嘴放炮!”
别人的议论传到二柳的耳朵里,二柳只是撇撇嘴,笑了一笑说:“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被无声地冲走一个,又冲走一个。
直到有那么一天,二柳的一个出人意料的行为,改变了一切———大扬撑的渡船刚到河心,二柳竟当着一船人的面作出了一个异乎寻常的举动:她脱掉外套和围巾扑通一声跳到水中,然后就大呼救命!大扬和一船人先还发呆,继而有人大喊:大柳落水啦,快救大柳啊!
一句话,像晴天霹雳一样击中大扬,一种神奇的力量使得疯癫很久的大扬立马精神抖擞,容光焕发,一个漂亮的鱼跃扎下水去……他施展出非凡的水性,把二柳湿漉漉地托出水面,二柳似乎不作任何努力,软软地任由大扬救她……在船上他人的帮助下,二柳被救上船去……
“大柳,你还活着啊!”大扬突然开口说话。
“是啊,我没死啊!”二柳激动地说。
“原来你没死———原来你没去做鱼呀!”大扬紧紧地抱住二柳……
“是啊,是啊……”二柳也紧紧地抱住大扬。
船上除了刚才喊“快救大柳”的人知情,其余的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感人场面弄得一头雾水,竟然激动得纷纷鼓起掌来……
大扬的疯就这么完全好了。他知道是二柳穿上了当年大柳的衣裳,梳了大柳的辫子,精心谋划后才跳进 河水里———并安排一个同学帮她喊了大柳的名字……
转过年来,二柳考上了师范大学,背着行李和干粮,走了。
大扬包下了 河上的一块水域,凭着他的水性和传奇的身世,搞起了“爱之漂”“爱之渡”“爱之游”和“爱之钓”等特色旅游项目,吸引了许多慕名而来的新老情侣和远近游客。
大扬致富了,就给村上修了路。
二柳毕业了,哪也没去,回来当了乡村教师。大扬知道了,就给乡里盖了一所新学校……
“再给我盖个二层小楼吧。” 河边的一个夏日傍晚,二柳说。
“你要二层小楼干啥?”大扬笑着问。
“结婚哪!”二柳歪着头说。
“跟谁结婚哪?”大扬还是笑着问。
“跟你呀!”二柳调皮地说。
“为啥和我结婚哪?”大扬不笑了。
“因为你救过我的命啊!”二柳也不笑了。
“哪里是我救了你的命,分明是你救了我的命啊!”大扬的眼圈儿发红。
“那你就更该和我结婚啦!”二柳又调皮地笑了。
大扬不说话,一下子紧紧地抱住了二柳……
那天晚上月色迷人,二人在 河边,哭了一阵,笑了一阵,然后一起用 河水洗了脸,就拉着手,回家去了……
河幽幽,岁月悠悠,仿佛所有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作者简介:
老乔,男,1959年生于辽宁鞍山,1976年上山下乡,1984年毕业于辽大中文系,1986年开始诗歌创作,1989年开始发表小说。1989年发表《绝》,被《小说选刊》转载,《花城》发表其中篇小说《临时天堂》。迄今发表中、短篇多部,电视剧本多部,目前为自由撰稿人。
责任编辑 张颐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