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晴
都怪我,去蹲了一会儿茅坑。那马拴在树桩上,是缰绳勒死的,旁边有一个地瓜窖……秋生光着上身,露出黝黑光滑的皮肤,不时用分辨不出颜色的毛巾擦擦汗,诉说着当时的情景。他声音低低的,有些沙哑。
古老的穿斗房子里,房梁上垂下一组电线,悬挂一颗小灯泡,布满黑色烟尘,发出微弱的光亮,像刚露头就夭折的南瓜,由青变黄。
有人劝,死都死了,埋怨也没用。人家死了老爹还没这么伤心呢。
“马偏耳”说,本钱早赚回来了,再买一匹就是了。
马偏耳是当地人对他的贬称,和城里的中介差不多,也撮合猪牛羊的买卖,奔跑于买方卖方之间,适当收取中介费。
秋生的马是马偏耳帮忙买的,一匹枣红马,从外地运来,6000元钱。那时乡村不通公路,有修房造屋的,砖、石子儿、沙子、水泥等等,靠马驮运;肥料、粮食、瓜果也离不了马。即便现在交通发达了,仍有马的一席用武之地。
可是,几小时前,这匹马死了。
秋生斟满酒,苦笑着对马偏耳说,你问问老板,能不能多给几个子儿?我亏惨了。
马偏耳瞪圆眼睛:算给足价钱了。像这类情况,其他的才给几百元呢。要不是看我的面子……我再试试吧。马偏耳仰起脖子,一杯酒倒下肚。
秋生也吞下一口,喝得太急。呛得咳嗽起来,揉揉眼窝子,睫毛上便挂了一个个小圆圈,闪现出五颜六色的光环。他起身离桌,一屁股坐在大门外倒扣着的粑窝上,掏出手机给侄儿打电话。
当地人不喜欢吃马肉,秋生着慌。为了降低损失,他请来马偏耳。马偏耳的人缘广,联系好县城一家火锅馆,答应将死马送去,付1200元。秋生的侄儿驾车外出,要一小时后才能赶回。
马偏耳喜欢喝酒,秋生请了一同赶马的几个伙计作陪。但他自己没心思喝,叹一口气,把头靠在墙壁上,想闭目养神,却满脑袋马影子。
记得第一次赶马,秋生只给马装两包水泥,马回头望了一眼,四蹄晃动,不愿迈步。
秋生很失望,大骂马偏耳坑人,狠狠一鞭抽在马身上。水竹苗做的马鞭,能一鞭断蛇。马一声惊叫,扬起前腿,回蹄时踏肿了秋生的脚背,疼得他咝咝地吸凉气。结果马饱受一顿毒打,咴咴叫,断了一天的马食……
第二次干活儿,秋生对马有意报复,一次装了五包水泥,马鞭一挥,枣红马滴答滴答细跑开来,十几趟后,秋生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一看马,稳稳地站着,正等着给它装货呢。
秋生哈哈大笑道,原来这厮挺傲气的,货装轻了不走。好!好!不偷奸耍滑,像老子的性格……从此,秋生与马结下了不解之缘。
丘陵地带,没有专门的草场,秋生坚持天天给马割鲜嫩的青草,并配上粮食。在他的精心喂养下,马长得膘肥体壮,力大无穷,干的活儿比别的马多,挣的钱也多。都说秋生积德,获了匹宝马。
秋生做梦都笑,不亏待马。每次揽了重活儿,定要让马饱餐后方上阵。赶马辛苦,装货卸货跟着马跑,无休止地走动,使秋生手疲脚软,浑身疼痛,想倒头便睡。
马儿不偷懒,时常用头在秋生身上蹭来蹭去,提醒他坚持。秋生轻轻拍着马脖子,亲昵道,好家伙,我担心你累坏了!
收工后,秋生从不骑马,不管路程多远,人多累,他牵着马走,一面与马轻声细语,像在共同分享收获后的喜悦。在他脑海里,早把马当成了战友或者兄弟。
走回马棚,秋生第一件事便是给马添水加食。到了炎炎夏季,一块纸板不离手,为马驱赶那些可恶的血吸虫。
夜,像一张无形的巨网,将大地裹进黑色。客人们的话被酒撵出来,不紧不慢地碰着杯子。不知为何,今晚秋生见了他们就烦,骂了句——贱!
秋生脑袋昏沉沉的,还有些胀痛。恍惚记得,该给马添食了,不知不觉来到马棚。这是他每天必去的地方。拉开灯,发现马槽里残留着稻谷和玉米,这是出发前专门给马加的餐。
秋生拍拍脑门,方才想起原来马已经死了。然而马的气味尚在,秋生习惯了这种味道,就像喜欢自己的汗臭味一样……只是,马的踪影没有了,粗重的呼吸声也消失了。秋生心里空落落的,猛然一拳击在掌心,凄怆地号了一声:我的马啊!
出得马棚,月牙儿悄悄升起,像灌了浑水似的,昏黄、朦胧。死马被从地瓜窖里抬到了公路上,软软的,冰凉。蚊虫苍蝇嗡嗡狂舞,围着尸首贪婪地叮咬。秋生心里一阵绞痛。
你少说也要再活上十年八载的!没累死,没病死,偏偏去勒死!你急啥呀,死得这么冤?
秋生牙齿咬得嘎嘣响,骂着粗话,啪啪地追着蚊虫苍蝇拍打,双掌在地上不停地擦着血污……成千上万的蚊蝇蜂拥而来!秋生招架不住,忽然蹲下身,呜呜痛哭。
侄儿打电话说,马上就到,叫秋生安排人等候,准备装车。
秋生愣了一下,继而疾跑回家,抓出一把湿漉漉的纸币扔在桌上,口沫飞溅,马——不卖了。工钱照付!众人大惊。马偏耳险些跳起来,眯起醉眼,硬着舌头问,你,真喝醉了?
秋生淡淡地说,死马没经过检疫,卖人家吃了,更害人。去他妈的,老子要亏就亏完。说完,他提起铁锹,气嘟嘟地冲出门,嘴里嘀咕,妈的,猫死了还能得条全尸呢……
秋生回到公路上,拧亮头灯,抓住马腿往地瓜窖拖,马尸发出哧哧的摩擦声。他又一愣,急忙改站马步,想用肩去扛,却怎么也扛不上肩。秋生停下来,犹豫片刻,向家跑去,破着嗓子喊,死婆娘呢,你躲在屋里干啥?
女人一脸惶恐地飞跑出来。秋生说,不是我拖不动,只是怕磨破了它的皮……
女人又飞快地跑回家,拿出木杠和绳子,麻利地将马腿绑在一起。两口子把死马轻轻掀入窖中。
秋生泪流满面,往手心里狠啐一口唾沫,挥动铁锹,扑,扑,泥土一锹一锹地飞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