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面饼子咏叹调

马步升

面饼，也是陇东人喜欢吃的面食，花样繁多，高手云集。炮制面饼，或烙，或烤，或炸，大体都是要发面的。而死面饼却无须发面，顶多把面粉用开水烫烫，揉到了，擀匀了，摊在热油锅里，一手按住一转圈，只听得滋啦一声，再反过来，一手按住，一转圈，又听得滋啦一声，扣上锅盖，两三分钟，拿出来。呀，软闪闪，亮晶晶，面香扑鼻。

这就是死面饼子了。死面饼是不常吃的，费面粉，肠胃不好的人不易消化，可我天生爱吃这玩艺儿，童年少年时代缺粮，只好画饼充饥了。有了老婆，粮食也不缺了，她做死面饼的手艺也过得去，我才有机会一娱肚肠。做死面饼的准确叫法，不叫烙，也不叫烤什么的，叫啪(bia)。听听这一声响，生面饼以铺天盖地之势丢进锅里，一转圈，一个鲤鱼打挺，啪，另一面铺在热锅上，一转圈，啪，揭起来，扔在案板上，啪叽啪叽，吃的天塌东南，地倾西北。死面饼子啪起来是很不容易的，会啪的人，翻手云覆手雨，如变魔术，不会啪的人锅沿磕了腕，热油烫了手，一面烧焦了，一面还没熟，翻饼出饼时，手劲不匀，把一张饼撕的四分五裂，不甚雅观，吃起来，也少了味道。

死面饼子可简易啪，也可精益求精啪，啪出形来，啪出味来，啪出生活的情趣来。我第一次啪死面饼是个暑假，那时住房紧张，人住在楼上，伙房在平房，相距二三百米，每天，在伙房吃完饭再回家。老婆的脚让毒蚊子叮了，伤口感染，行动不便，平时都是我到大灶或饭馆把饭端回来吃，可那天午饭她却要吃死面饼子，再啥都不想吃。这下麻烦了，饭馆是不可能卖死面饼子的，这是我知道她明白的，找邻居帮忙吧，我这人从不愿向人张口。我说，你再想吃个啥，只要有卖的都行，老婆决然说，我就想吃死面饼子。此前，我长这么大，从来没做过饭，连水开没开，都把握不准。老婆也很少指使我做什么，在伤病中，偶尔发了一回指令，咱任务完成得如何是水平问题，不执行命令则是态度问题。中国人犯啥错误都可商量，惟有在态度问题上不可打马虎眼儿。我心事重重，低头耷眉，头顶艳阳，朝伙房蹒跚而去。在伙房地上转了几圈，眉头皱了无数，心里也没生出跳蚤大的计来。干脆：啪!别人能啪，咱也能啪，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没有圣贤皇帝，解放人类全靠我们自己!

我给面盆挖出几勺面粉，烧点开水，略烫烫，使劲揉，反复揉，直把面团揉得圆润光滑，托在手里掂掂，嗬，手感不错嘛。这给了我信心。先剁开一块面，用擀杖把面团推开，一想，里面啥都没有，甜面饼吃起来不够味儿。翻检了一遍伙房的备料，全部拿出来搁在旁边。先给面饼上滴一溜清油，用手指抹匀了。哈，黄黄的，有颜色了。再把花椒粉、大香粉、食盐各洒一些，抹匀了，颜色更多了，还觉不鲜艳，又把油泼辣子洒一些，抹匀了。还觉缺点啥的，扭头一看，有大葱和芫荽，剁成细沫儿，洒少许上去。哈，色彩斑斓也!卷起面饼，又揉了，再擀开。等油锅红烫了，双手托起面饼啪下去，一团青烟卷着面香呼啸而起，叉开五指，按住面饼，左右旋几圈，喝声：起驾!翻过来，又旋旋，加上锅盖，稍捂捂，起出来。天!这活是我干的吗?皮儿焦黄晶亮，饼里绵软柔劲，五香四散，氤氲满屋，托在手里，忽忽悠悠，肚子饿着，眼睛饱了。

正是午饭时刻，一排平房都是各家伙房，邻居们都在做饭吃饭，门都大开着，他们发现我进伙房了，也都知道我是从不做饭的，听见响动，闻见香味，一齐涌来察看。没人相信那张死面饼是我啪的，有的女性都不会这门手艺的。但，伙房就我一人，我正在啪另一张饼，一连啪出四张饼后，人才信了。再把大葱剁作节儿，把青辣椒剁作沫儿，盛在一盘，趾高气扬端回家去，老婆一见，不用尝，就知道是高水平。风卷残云吃完一张，赞叹道：呵，你今天进步了，终于肯开金口了呀。这是请谁做的，比我啪的好多了。我傲然道，你也不看看我是谁，用得着求人!你?她大笑几声，说你生出孩子来，我都信，啪死面饼子，嘿嘿……我越说是我啪的，她越不信。后来有现场看见的邻居串门，说我如何啪死面饼子，老婆更不信，以为我们串通了，逗她玩的。

那个暑假我很郁闷，还啪过几次，一次比一次技术高超，老婆还是不信，又没法现场展示，一种不被承认感甚至让我有些生气。暑假结束了，老婆的脚痊愈了。到伙房，我给她当场表演啪死面饼子。完全按照原来的操作程序，第一张啪下去，火太大，面饼烧焦了，第二锅啪下去，火又太小，面饼粘在锅上了，起锅时，手劲不匀，面饼又被撕烂了。天不佑我呀，我只好长叹一声。老婆咬一口饼，笑说挺好挺好，把饭能做熟，就不错了，肯到锅前转一转，就是好男人了，没指望你做饭的。吃完一张饼后，她说，这饼和以前啪的味道差不多，就是，就是，外观差些。我嘿然无语。其实，我心里冰雪明白，老婆是想知道给我援手的那位手艺高超的女人是谁。

那时候，还年轻，在老婆面前还要表现自己的能干，在单位，在外界，还想证明自己的能力，能力达到了，不被承认，便有些愤青气象。每天都是起早贪黑，真是一心为公，一心为大家服务，个人的家里的事很少去顾及，可得到的却是猪嫌狗不爱。后来，睡了一年懒觉，屁事不干，来兴致了，还给领导添个乱找个茬啥的，嗨，要不是我拒绝，评上很高级别的先进了!十多年过去了，风风雨雨的，把这个世界看了个底儿掉。在家里，最爱听的话是老婆说我笨，这就意味着我要少干活，多睡会儿懒觉，在单位，在外界，最爱听的话是人说我水平低，我就有理由推掉一些不愿干的事情，做一点自己想做的事情。我早看见了，这世界其实是一点良心都没有的，从来都是鞭打快牛，牛累死了，并没有人去理会牛是如何死的，在牛眼还未完全闭上时，他们已经开始吁嗟呜呼品评牛肉是否鲜嫩，牛皮是否坚韧，谋算如何食其肉，寝其皮，碎其骨，汲其髓了，而打死累死了牛的人，既是牛的最大的受益者，也是牛的价值的终极裁判者。

被视为二十世纪最骄傲、也最伤感的一句话是：吾倦矣，杀君马者道旁儿。这话是蔡元培先生说的。说骄傲，是因为他敢自认是最快的一匹马，说伤感，是因为他于国于民已尽全力了，人还嫌他跑得慢，在一旁加油呼喊，直到他累死了，没做过什么事的人，还在对他指指戳戳。这是一句典故，蔡先生之后，我没听见谁再公开给自个用过。是呀，能担当起这句话的人，真是没几个的呀，而不敢把这顶高帽子随手拉过来扣在自个头上，可见人都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真的，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会做的可做的事情就那么一点点，尽力了，就是合格的人，做好了，就是优秀的人。啪叽啪叽，我们边吃死面饼子，边为我们自个儿鼓鼓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