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悠

2006-10-24 12:47
山西文学 2006年8期
关键词:乡长领导

杨 肃

《辞海》中原本无“忽悠”这个词条,自从赵本山那厮用小品“忽悠”掂了全国电视观众,“忽悠”便走红天下。打开电脑,随手敲出“忽悠”两字的汉语拼音,倏忽间,“忽悠”作为现成的词条一跃而出。我且惊且喜。“忽悠”够厉害的了,原本不登大雅之堂,现而今,竟然“忽悠”进了现代化的前卫工具之中!揣度这个具有浓厚东北味的方言词汇,分明彻头彻尾普通话中的“糊弄”、“捉弄”或“欺诈”而已。然而,同样的意思,换成“忽悠”,则为一种大时尚,一种大智慧,一种大手段。于是,“忽悠”了别人或被人“忽悠”着,倒会平添几份惬意。前几年,本人忝列乡镇党委书记,多多遭遇乡民和村干部糊弄,对上亦糊弄多多,也冷眼看了太多曾经发生和正在发生的糊弄故事,还窃想着将会继续发生的糊弄故事,每念及此,往往深以为恨,且羞于道人。今日,忽然悟出糊弄亦作“忽悠”解,顿时释怀,欣欣然敲出“忽悠”二字,乐呵呵开讲“忽悠”故事。

(一)

这天,乡机关的热闹和喧嚣一点不亚于农家办喜事。

清晨5点钟,管机关的政工书记就逐个房间地摇门拍户,把睡在机关的人都吆喝了起来。不一会儿,随着一阵阵摩托车的轰鸣,回家住宿的人也次第赶来了。一人一把扫帚,不消一刻,整个院子被扫得纤尘不染。甬道两旁的冬青被剪裁得整整齐齐,乍看像两列接受检阅的仪仗队。那几棵一人不能合围的梧桐树躯干上涂上了半人来高的白色涂料。办公室门窗玻璃擦得铮亮铮亮。

厨房门口昨天下午盘好的两座旋风炉子已经生着了火,两台鼓风机同时吼叫着,几根长长的火舌“哧哧”地舔着锅底。浓烈的香味从厨房敞开着的门窗里飘了出来,整个院子里弥漫着令人想入非非的气息。厨房里面,炊事员大李在面板上擀着本地著名的传统面食油旋子,只见短短的擀面杖在他手里“刺溜”一转,一张旋子就擀成了,他一只手飞快地把旋子扔到醒面包袱上,另一只手还要得意地用擀面杖把案板敲得“嗒嗒”作响。司务长老李忙碌着把一包一包的还裹着翠绿翠绿包皮的生玉米棒子、一个一个的圆溜溜鼓嘟嘟通体布满金色花纹的南瓜、一把一把的人见人怜嫩生生的能滴下水的芫荽黄瓜各色时令鲜菜从一辆“蹦蹦车”上卸下来,提进去,小心翼翼地堆放在案板旁边。不用问,今天厨房精心准备的肯定是极富特色的农家饭菜。

会议室的主席台上一字儿摆放着十多个带盖的白色的极考究的兰花陶瓷茶杯,门口几个盆架上各搭一条淡绿色的提花毛巾,洗脸盆里盛着清水,尚未拆封的香皂散发出幽幽的暗香。院子正中的那面大黑板上,彩色粉笔写成的一行美术字格外引人注目:

“热烈欢迎县领导莅临我乡视察指导工作!”

我站在办公室外,大口吞吐着烟卷儿,心里“咚咚”乱跳。领导马上就要到了,准备的几个点儿能撂得响吗?政工书记见我若有所思,不知就里,凑过来问:“满意吗?”

我不知所措地胡乱点点头又胡乱摇摇头。

乡长笑眯眯地说:“我刚和几个村干部通了电话,都说安排停当了,就等领导去了。你就放心吧,保管丢不了人。”

“乡镇企业啦,修路啦,建校啦,还有什么发现的那个枣树园典型,倒都还凑合,就是那个‘渗灌工程一千亩的任务,咱就那一个点儿,我心里可真的发毛哩!”

乡长说:“咱吃饭吧,然后把班子成员和包点的干部再吆到点儿上去守着吧。”

于是,司务长敲钟开饭。大家一人搂了一碗辣子菜泡馍,那群副书记、副乡长就蹬上摩托车一溜烟下到事先安排的点儿上去了。

昨天晚上,接到领导来我乡视察的通知时,我正在地委党校参加全区县乡领导干部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理论学习班,埋头写着那篇如何贯彻实事求是思想路线的心得体会。乡长打电话说县里强调在外学习的乡镇书记或乡镇长必须赶回来参加,我就扔下书本连夜赶了回来。

县里领导到乡镇巡回视察,是我们这里的惯例,也称为“现场办公”,由县委、人大、政府、政协四大班子的全体成员率各自分管的涉农部门的一把手组成视察团,下到乡镇后,一看现场,二听汇报,三作指示。今年视察的重点是修路、建校、酸枣接大枣、“渗灌”四大工程以及乡镇企业发展状况,重中之重是落实农田“渗灌”面积。“渗灌”是一项农田节水灌溉新技术,要领是在田间地头垒起大约直径2米、高2米的砖混结构的敞口圆柱形的“渗灌池”,用地下管道与机井相连以储水,再在所需灌溉的农田里开挖深约2尺许的堑壕,相间1米,纵向铺设若干扎有细孔的“渗灌灌道”,填埋后与“渗灌池”连接,以实现节水灌溉的目的。这是县里去年以来在农村工作中唱的一出“重头戏”,推广的力度自然也大,乡镇完不成指标要拿主干是问,村里每搞一亩县财政还有一些补助。这真还有点“胡萝卜加大棒”的味道。无奈这项新技术好是好,却因投入较大和“渗灌灌道”渗水孔天长日久自然形成堵塞的难题还没有完全破解,引不起农民的兴趣,推广起来困难重重。但任务压了下来,只好硬着头皮、厚着脸皮、磨破嘴皮、软硬兼施、半是央求、半是利诱安排村干部去搞。夏收以后,我和乡长商定,把县里实物补助的管道集中在靠公路近点的一个村,乡里再出上一点“血”,选一处三面环岭的洼地,连片搞出一个点,把秋收前的“现场办公”应付了再说。那个村的干部起初死活不干,但经不住乡干部轮番劝说,实在抹不开脸了,最后在酒桌上拍着胸脯说:“为了‘帮乡长和书记一把,这头活兄弟们不干谁干?”喝完了酒,好些天却连人也找不见了。眼看着县里来“现场办公”的日子一天天迫近了,这项工作还没个眉目,叫人怎能不心焦!好在过了一些日子,县委通知我去参加地委党校的轮训,时间将近两个月,屈指一算,正好在领导来“现场办公”的期间,我暗暗思忖:“阿弥陀佛,我算是暂时解脱了!”谁承想,“逃了和尚逃不了寺”,这还不是给“揪”回来了吗?不过,到了党校不久,乡长打电话说村里已经“动”起来了,我才再没有想这宗事。昨天晚上回来的太迟,未及去现场看一看,现在心里未免有些犯嘀咕。

乡里离城很近,只有十来分钟的路程。八点钟刚过不一会儿,我正想着心事,十来辆小汽车迤逦驶进了乡机关院子。我和乡长赶紧趋步上前同一个个气宇轩昂走下车来的领导握手寒暄。领导们刚打量了我们一眼,就听县委办主任对我喊道:“杨书记,杨书记!你们的车打头,看点儿回来再听汇报!”

车队浩浩荡荡出发了。

第一站看的是乡办蔬菜加工企业。这个厂子是完全依照“农户加公司”的模式进行运作的,很受农民欢迎,是乡里投入了很多精力抓上去的。领导们看了当然赞不绝口。那位主要领导频频颔首:“这是方向,这是农业产业化!”

我内心甚为得意:这是农村经济工作要干的正事儿,咱干了!

第一关顺利通过!

接下来看的是农民集资建的学校。

这年头,领导们都是急性子,恨不得一夜之间让农民们把兜里的钱都掏干净,照着他们的安

排,去完成那些什么都要自己花钱造福自己的工程。乡里集资办学的步伐迈得很慢。乡中学要全乡集资,各村又要集资办村学校。近些年,农村集资办学几乎没有间断过,农民们的热情劲儿早过去了。远不是一些人说的那样如何如何。这里已开工的工程,还在缓慢地进行中,成品不多。我不忍心去逼他们,主张让各村量力而行。昨天晚上,我担心领导看了要批评我们太拖沓,就改变了原定的要看“在建工程”的安排,决定看一个自然村建的那座堪称全乡最小的学校。因为那是惟一的成品!

汽车停在了这个小村的巷口里。我在前面带路,在一座新落成的上下各5间的小楼前停住了脚步。领导们诧异地问:“这是什么地方?”

我说:“这就是这个只有200口人、15个学生的自然村新建学校。原来这里是一座破庙,村里因陋就简,盖起了农舍式的学校。村子虽小,楼房虽低,但代表了一种精神,也浓缩了全乡人民积极响应县委县政府集资办学的全部热情。小村子建小楼,大村子盖大楼,这就是我们建校的方针。”

非常心虚地介绍完情况,我强作镇静地看着领导们。

有人打趣说:“浓缩的都是精华嘛!”

一位政协副主席点点头说:“嗯,是一种精神!”

县委主要领导激动了起来:“是啊,我们就是需要这种精神,只有这样,我们确定的农村小康目标才能实现。不错!不错!”他接着又发了一句感慨:“这是一个庭院化的学校啊!”

在车上,我坏坏地对乡长说:“这个点变对了吧?这头活糊弄过去了!”

第二关险中取胜!

第三个点安排看枣园建设。县里定的是要检查酸枣嫁接大枣的工程,我们乡里酸枣资源太少,又不能集中连片,实在难成规模,但10万株的任务是硬的,当然,检查时谁也不会一株一株地到堰头上去数,不过,没有一个可糊弄住人的大场面却是万万不行的。好在天无绝人之路。春上的一天,我同林业员到一个洼地里去看果树长势。穿过花香扑鼻的梨园,一片齐腰高的树木拦住了去路。我定睛一看,是大田里栽植的枣树。略微估摸,面积足有七、八亩大小。林业员惊喜地说,是最新的梨枣品种!我眼前一亮:典型!典型!踏破铁靴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啊!咱无多少酸枣可嫁接,何不推广大田枣园呢?顾不上打问园主姓甚名谁,马上打道回府,次日就召集各村干部在这里开现场会,号召都来组织农民发展大田枣园。会后,由于当年已过了栽枣树的时令,全乡没有再栽了几棵,只好等待来年了。令人意外的是,那个很有心眼的林业员,很快把这片枣园作为乡里的典型报告了县林业局,林业局看了又报告了分管农业的副县长,副县长看了喜不自禁,连声说值得推广,后来还在一次会后专门安排全县乡镇书记、乡镇长来了个现场参观。这真是捡来的大便宜!在官场里,现成的金贴在脸上的事多了去了。想不到啊,想不到!我“杨小二”也能有今天!

“现场办公”,这个点不看,简直就是大傻瓜一个!看,当然要看!

这个洼儿里的路曲里拐弯,原本小车是进不来的,自打发现了那片枣林,就修了一条路。修,当然修了!

小车停在梨园附近,领导们下车步行,从水渠埂上来到枣园。现在的情形早已不是春天让人参观时可比的了,那是如何了得!现在是初秋天气,枣枝儿窜得有一人多高了,深绿色的枣叶的腋窝里缀满了小梨儿一般大小的青枣,一些枣儿的屁股处都泛起一圈儿的红晕来,藏在略显圆形的叶子间,清风徐来,半隐半露,宛如有点害羞又有几分调皮的少女。枣林深处,不时跃起受惊的不知名字的鸟儿。满世界都是沁人心脾的淡淡的、甜丝丝的气味。领导们由衷地叫起了好。县长诗意勃发,脱口说到:“秋来枣色美如画啊!”不知是谁接着又来了一句:“引得县长诗意发!”顿时,一阵笑声在枣园里荡漾开了。

第三关过得格外的轻松愉快!不,是相当的轻松愉快!

乡村的盘岭道路,已经作了整修。许多村完成了路基处理,硬化的钱还没有收起来,上面说有补助,只是还没有到位。村干部担心乡里放空炮,说不见鬼子不挂弦,只要补助一到,马上收钱买原料。坐在车上,修路的进度一目了然,也不用汇报。

将近中午时分,车队穿过一处村落,沿着田间机耕道直奔岭上而来。车过之处,立即腾起道道土灰。

半岭上有一块还没有耕的白茬地,是夏收后特意叮嘱村干部让农户留下来用于今天停车的。当然,乡里是为农户付了费用的。

车一停,我和乡长就急切地跳了下来,同先期到达已在此恭候多时的包点乡干部、村干部一起立在了飞扬的尘土之中。

领导们的小车停稳后又小停了片刻,待到尘埃落定,缓缓打开车门下了车。

这里要看的就是那最让人不能放心的“渗灌工程”。

正是秋老虎逞威的季节,今天的天气特别燥热,不见一丝儿风吹来,只有烦人的秋蝉还在声嘶力竭地叫着。有的领导戴上了凉帽,有的还特意戴上了墨镜。

“渗灌工程”的场面安排在一大片洼地里,在停车地块一侧的下方,相距大约有五、六十米,只有一条陡峭的小道才能通到地头。不过,站在这里,居高临下,整个工程的场面尽收眼底。乡长不无歉意地对领导们说:“下面没有停车的地块,这里到下面的路不好走,就在岭上汇报吧?”

领导说:“行啊!这儿站得高,看得远。你汇报吧!”

乡长像得到大赦令,擦了擦脸上的汗,指指点点地讲着。

我放眼向下望去,开阔的洼地里的庄稼绿里泛黄,夏收后复播的玉米、豆子长势喜人。远处,有一些人在挥动着铁锹,似乎在开挖埋管道的沟壕。近处,一块较大的没有农作物的地块里,沿路的地头上排列有序地从地里冒出一根根一米来长的白色的渗水管道,显而易见,已然完成了管道铺设,只等着同“渗灌池”上的出水管道连接了。很远处的庄稼地外面的空地上,隐约可见几面款款飘动的红旗,提示着那儿正在施工。

我诧异出去学习还不到一个月,这个点真的干了起来,并且还如此有声有色。

忽然,我心里“咯噔”了一下:怎么看不见“渗灌池”呀?不同步施工,领导要问起来咋回答呢?

正疑虑间,乡长汇报完了。我们一起把征询的目光投向领导们。

主要领导摘下凉帽,扇了扇脸上的汗水,点点头开了言:“还不错,还可以。”

他顿了一顿,又沉吟着说:“有人说农民对‘渗灌不热心,不愿投资,其实,是我们的一些乡镇干部工作作风漂浮,自己手里出不了活,反过来还说三道四。通过这次现场办公一促进,效果就很明显嘛!”

我俩一边点头,一边站着飞快地在小本子上记录着领导的指示。

正全神贯注地记笔记,忽然,只听得视察的其他领导们几乎是不约而同地发出了“啊”的一声惊呼。我慌忙抬起头来,只见他们全部惊异地注视着下面的洼地。

我转身望去,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只见是有两个人正一根一根地拔着埋在地里的那些渗灌管,拔出来的全是一米多长的半截

管子!

在场的人谁都明白:地里根本就没有埋管子,那些半截管子是插进地里用来糊弄人的!

我扶了扶眼镜再仔细看时,认出底下的那两个人是县委办的主任和县交通局长。记起来了,刚才领导作指示时,这两个不安分的家伙说要到下面溜达溜达,就跌跌撞撞地溜到了地头。

我心里全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了。恨不得脚底下生出道缝来,马上钻进去。

我回头看见刚才讲话的领导,手势还停留在那里,吃惊地张着嘴,眼珠子也快要从眼眶里面掉出来了。

也许是感觉到了我在他面前,他收回目光,放下还在举着的胳膊,又忽然抬起胳膊,指着我厉声问道:“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

我支吾着说:“可能是时间紧,管子不够了,来不及往回拉,没有埋的了。其他的肯定是埋了,埋了。”

“回头一定要调查清楚,严肃处理!”

“是,是,是。”

我边回答边用目光寻找着刚才就站在我身旁的村干部。哼,连个人影都不见了。

视察的领导们在愤愤地议论着。

那两个该死的家伙还没有上来。

我不知所措地东张西望,直恨时间过得太慢。

好在这时,一阵大风吹来,满天草屑,尘土飞扬。

抬眼望去,岭头上,黑云压了过来,隐隐约约还听得见沉闷的雷声。

是老天爷为我解围来了。

一万种滋味涌上心头,连眼睛都潮潮的了。

老天爷,你要是早来上五分钟,那就完全成全了我们!

一干人马匆匆上了车,伴着震耳欲聋的滚雷回到乡机关。

老天爷似乎是专门赶我们回来的。刚进门,风停了,雷住了。

虽然发生了地头的不愉快,但司务长和炊事员张罗的那些特色家常菜还是很受欢迎的。谈笑风生的午餐过后,另一种雷霆万钧就在会议室里炸响了。围绕着“渗灌工程”,领导们几乎都发了言,中心思想可以概括为一句话:“不像话!不像话!太不像话!不管是谁干的,要追究,要严查!”我自然免不了代表乡班子作了一番领导们认为还算深刻的检讨。

送走了视察的领导们,在乡党政联席会议上,我气恼对大家说:“今天发生的事情,谁也不要放在心上。老百姓不通,没钱往地里扔,咱硬逼着村干部干,不出怪事才怪了。今后这号活能应付就应付,应付不了就不应付了。”

开完会,我又连夜返回了地委党校。

我还要完成我那篇关于学习实事求是思想的心得体会呢!

(二)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现场办公”我们出的那个漏子,很快就在全县干部中间传开了。许多不知就里的人幸灾乐祸地说,某某乡闹笑话了,书记、乡长出洋相了。然而,这件事在乡里的老百姓中却连一点涟漪也没有泛起,像压根儿就没有发生过一样。因为他们原本就不认这档子事,更不理这个茬儿呀!至于村干部,要不是乡里催得紧,要不是贪图上面说的那一亩地若干的补助款,连弄虚作假的事也懒得去做。

地委党校的学习还有半个月就要结束了。我无心听课,更无心绪去写什么心得体会。难以摆脱的郁闷和无可言状的烦躁包围着我。

坐在教室里,咂着“现场办公”期间发生的事情,觉的又好笑,又气恼。

“渗灌现场”要是不露馅、不穿帮呢?

我会风光无限!

哼!笑话!

要是没有这个恼人的工程呢?

我们哪里会受这号罪!

哼!鬼话!

实事求是地讲,不论糊弄谁,被揭穿总是难免的。再实事求是地讲,上头任命了你,你就必须听命于上头,让你干什么你就得干什么,明知有问题,也不得含糊。这是游戏规则,牌,就要这样出!多少年来,多少代来,大家不都是这样吗?你想当这个官,就得受这个罪,别无选择!除非你有志气自己把头上的这顶乌纱帽掼在地上,再踏上一只脚。可是又有谁能有如此志气呢?这世间多少人为了能有一顶乌纱帽,费尽了心机,使尽了手段!还不是因为这顶帽子下能满足自个儿的东西太多太多了呀!不做这个无品的官,做不到啊,做不到!你“杨小二”做不到!做不到,莫怨嗟。该你做到的你还要努力去做到。

心态平和了,浑身上下轻松了许多。想一想,这号事情又不是头一遭了,还有什么理由不能释怀呢?同样是“渗灌工程”,去年的故事你忘了吗?

咋能忘呢?记得清楚着呢!

还是要从夏收以后讲起。一日,县水利局来人说,邻县农民在果园实验用渗灌技术节水灌溉,县里计划引进和推广这项新技术,先在你们乡找一个果业较好的村搞个试点,你们愿意吗?我和乡长问:“给钱吗?”

“当然给。最起码提供材料。”

我们用目光交换了一下意见,同时答到:“干,只要给钱,当然干。”

当下选定了一个村。第二天,雇车把村干部们拉到邻县参观了一回。那里介绍说,也正在实验阶段,效果还不错。村干部们说:“既然上头给钱,就在村里搞吧。弄不成了我们大不了是贴些工夫而已。”

于是,县水利局送来了一车又一车的粗的细的塑料管道,直把村委会主任家的院子堆得满满当当。

于是,在果园拉砖建池,开槽埋管。只消半月二十天工夫,绿树掩映的岭地果园里立起一二十个大小不一、规格不等的渗灌池。试用后,效果果然不错。

于是,县里接连在这里召开现场会。

于是,上面的头头隔三差五就会陪着更上面的头头来视察。

于是,我和乡长颇为风光了一时。

于是,领导意味深长地对我说:“你们干得不错。这个典型一定要好好培养。进村和到渗灌区目前还是土路,这不要紧,常委会上大家都议过了,县里将出钱给这个村把油路铺好。”

天上掉下了金元宝!

天上掉下了林妹妹!

只要运气好,弄个典型当当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可惜好景不长。没过了多少日子,未等到县里兑现给村里修路,我们这个典型就成了明日黄花。县里一声令下,全县刮起渗灌风。一时间,果园边、公路旁,池子鳞次栉比,相武以接,蔚为壮观。而我们除了那个白白拣来的典型外,却按兵未动。一来在我们这个离县城很近、村干部和群众历来不热心跟风、绝不容忍自己权益受到侵害的乡里,要想靠行政手段大范围推开诸如此类工作本非一件容易的事情。据说1958年大跃进“拔白旗”,这里“白旗”飘飘,拔不掉,砍不倒,让县里的工作组伤透了脑筋!事隔30多年,遗风犹存。我曾在心里把“民风不古,桀骜不驯”的“恶谥”给了这里。二来对这项新技术的长远效果还需要看一看,目前有农户反映说渗水管道可能有堵塞现象,地里的水不甚匀称;三来前些天已经出尽了风头,见好就收嘛,不需要再兴师动众大张声势地去搞了。

原以为先行一步的我们已经无事可做了,想不到领导还惦记着我们。

那天早上,一位县领导带着水利局局长,翩然而至。

领导告诉我,上面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会议要参观节水农业,我们县是必经之路,而我所在的这个乡,公路、铁路穿境而过,无论参会人员乘火

车来,还是乘汽车来,必须要让“渗灌池”立即进入他们的视野之内!这是一个政治任务,限期10天完成!

未等我表态,领导说:“你现在骑上摩托车,跟在我的车后面,我指给你需要建池子的具体位置。”

在乡境内的公路上,领导坐在缓缓行进的小车里,我骑在摩托车上,脖子上挂着一个挎包,里面装着本子和笔。每走一截,小车就会停下来,然后领导从车里探出身子,指指路边的地块说:“这里一个!”我赶快取出本子和笔,记下大体方位。

“这里一边一个!”

“这里每块地建一个!”

“这里每隔50米建一个!”

这个早上,小车走走停停,领导不间断地指指戳戳。待到走完了境内10公里长的路程,我趴在摩托车的油箱上,累得直喘气。暗暗数了数,不由心下叫苦:领导这一路随手指来,我们竟要建60多个池子!

日高人饥,正好路边就有一处还算整洁的饭店。

点了菜,我问:“来点酒吗?”

领导微微点头。

酒上来了,是高度汾。

领导来了兴致,说:“咱敲杠子喝酒。”

我笑着说:“行,不过,我只敢当规定不准拱杠子的‘小虫子,‘老虎、‘杠子、‘鸡都不当。”

“为啥?”

“在领导面前我们永远是小虫子呀!”

我们相视哈哈大笑,只好将一瓶汾酒分而饮之。

晚上,在乡领导班子会上,我传达了领导的指示,十几个人面面相觑,不为别的,单为建池的钱发愁。每个池连工带料按500元计,60个就是3万!县上说有补助,马上不会给;乡里没钱;村里没钱;让农户出钱?连门都没有!你要在人家地里建,不出面拦你就是给你大面子了!但是,大家明白,领导要的是池子,你的什么困难他都不会听,他也不容你讲。

议论来,议论去,谁也没有主意。都说书记你就决策吧。

我从头上揪下一撮头发,说出了思谋了大半天的计划:建池好比种庄稼,种籽不够,就种稀点。60个池子咱先不建那么多,砍去六分之五,先建10个,领导要嫌少,咱再像补苗那样在中间再一个一个地补建。大家听了,说这不失为缓兵之计。当下决定明天从乡信用社贷款6000元用于购料、付工匠工资。又将建池任务分别分给几位副职。

安排停当了,大家顿时感到轻松了许多,会场的气氛也活跃了起来。刚才都还对建池子束手无策,现在脑子好像忽然开了窍,七嘴八舌议论起别的乡镇的情况。我看见两位副乡长低头窃窃私语了一小会儿,又掩着嘴“嘿嘿”地笑了起来。我敲了敲桌子,故作严肃地说:“你俩在日什么鬼呢?”

俩人又笑了起来。其中一个说:“有个既少花钱、又能多建池子的办法,不知道咱们敢不敢用?”

“什么好办法?你快说呀?”

“说,说,尽管讲嘛!”

我还没有说话,大家就急不可耐地催着他说。

他有些不好意思,笑着说:“也不是我的点子,是别的地方的秘密经验。你们书记乡长不一定敢用。”

他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说:“你扭捏啥哩,说吧,到底是啥办法?”

他说:“我听说人家是用黄泥砌砖,水泥勾缝,成本低,速度快,等这阵风过去以后,一推就倒,砖还能用。”

大家听了,一齐笑了起来,都说:“好主意,好主意!”

我止住笑,叹着气说:“唉!不要相信那些传言,说出去影响不好。人家那样干没干,咱也没有看见。就按已经定了的办法先这样建吧。”

干了几天,池子建成了。我忐忑不安地等着领导来验收,却迟迟不见下来。后来,也不见水利局来人催促,一打听,知道是那个什么会议结束了,“警报”解除了。我不知道这几个池子是否为我们增了光,却清楚因为路边垛了这些不中看也不能派用场的建筑物,受到了老百姓这样的嘲讽:“修个炮楼没眼眼,修个水池没管管”,“干部修它为当官,农民修它为搬砖”。让人听了真是哭笑不得,见到路边那一个个还没有配套的池子总感到脸上火辣辣的。

此时此刻,我高高地端坐在地委党校的阶梯式教室的最后一排,教师在激昂慷慨地讲了些什么,我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完全沉浸在这些往事当中,思维游走在乡间的田野之上,正在进入到一种“入定”、“无我”的境界,神情恍惚,双目凄迷。

下课了,学员们哗啦一下全站了起来,向着教室外鱼贯而出,我如梦初醒,又回到了现实里。

剩下的学习日子里,我再也无心听讲了。

党校小书店里有的是最新出版的中外小说,索性买上一些,就在课堂上读读它,也好排遣苦闷。

每天,我总是第一个来到教室,仍然高高地坐在最后一排的位置上。谁也不会想得到,我捧读的是一本封面包了层报纸的大部头的小说!

哈哈,上课“忽悠”老师的小伎俩,本人上中学时,不,是在上小学时就学会了的!曾经屡试不爽。

今天,故技重施,又有何妨!

老师,学生这里失敬了。

(三)

从党校学习回来时,处暑已过,白露即至。

农谚曰:“白露种旱塬,秋分种平川。”

我们这里的小麦播种季节到了。

若在平常年份,这时应该是乡镇干部最清闲的时候。实行农业生产责任制以后,农户自行播种,乡村干部除了播前为农户协调、调集些化肥、农药、种子外,再不需要操什么大的心了。起初是耧声一响起来,现在则是播种机一进地,只要没有人上访,乡镇干部就可以悠哉悠哉地过几日了。然而,今年不行了。麦田里的“渗灌工程”,随着节令的迫近,已经偃旗息鼓。但一种新的小麦种植技术“旱地麦田塑料薄膜覆盖技术”,受到领导的青睐,县乡干部正在倾尽全力予以推广,称之为“旱地小麦覆盖工程”。

这项种植技术,是本地一位农民技术员在自家责任田里实验成功的,办法很简单:播种时在麦垄间铺设一条宽度为一尺许的白色塑料薄膜,以保墒抗旱,实现增产。在旱情发生的年份,一般可增产100斤左右。去年,领导提出农村奔小康,要走旱作有机农业之路,这项技术成为首选项目。同实施“渗灌工程”一样,任务层层分解,县里给以补贴。各乡镇普遍搞了试点。今年,要全面推进了。

成车成车的塑料薄膜从外地拉运了回来。

成台成台的畜力的、机力的铺膜机在一家县营农机修造厂研发生产了出来。

成群成群的干部进驻到了村里开展工作。

我们这个乡,水旱地各占一半,旱地集中在半塬区的丘陵地带。县里分配的覆盖面积为三千亩。为了减少推广阻力,乡里出资购回了部分薄膜和铺膜机械,由包村干部带着下去无偿补贴给农户使用。

几天过去了,下乡的各路人马集中汇报进度的日子到了。

大家一个个都是唉声叹气,像霜打了的茄子。

阻力重重!

进度缓慢!

令人恼怒的是竟然无人领情,好心被当成了驴肝肺!有些人家事先说好了要铺,却背过干部抢种;更有甚者,有些干部前脚把成卷儿的薄膜

送进农户,后脚就被人扔到了巷道里。

各村都是只有部分农产的麦田铺了膜,不能集中连片,地里白一块,黑一块,花里忽哨,连一个让人看的场面都没有搞成。

包村干部汇报说:“原因很简单,农民不买我们的账。人家说,这项技术好是好,确实能增产,但每亩地多打上百十斤麦子,只能增加几十元的收入,铺上膜,连工带料也要投入几十元,吃个包子放个屁,没啦!事情很简单,要是有利可图,还要我们催着干?如果我们非要搞出让上头看的大场面,只能是乡里全部出资,无偿给人家铺!”

我心里明白:我们又自作多情地做起了一厢情愿的买卖!

我们总是在低估农民的认知能力!

我们还想包办一切,还想把自己的意愿强加于人!

我们在干着违背经济规律的蠢事,自以为是,一意孤行!

这个想法只能默默地在心里念叨,我要求大家继续做工作,就草草结束了会议。等到大家离开了会议室,乡长满脸忧虑地问我:“照这样下去,完不成任务咋办?”

我说:“凉拌!”

乡长笑了:“你还有心情开玩笑。”

我说:“活人还能给尿憋死?铺多少算多少,咱别为难弟兄们了。任务咱就按全部完成上报。我不信他别的乡镇能搞得多好。再说,咱们就是全铺了,地在半塬上,沟沟叉叉的,也看不出个眉眼来,形不成‘兴奋点,领导绝对不会来看,更不会让咱们承担上头参观的任务,你信不信?”

乡长狐疑地点了点头。

过了几天,传来令人不安的消息,县上决定,由包乡镇的领导分头检查工程进展情况,同时,一个类似于领导在我们这里“现场办公”时闹出的“笑话”也在干部中间流传。说是领导到某乡查看铺膜进度,乡里书记汇报全部完成了。领导提出要到某村实地查看。两人乘车走到已无路可寻时,弃车步行,直走得汗透衣背还不到地方。书记一屁股坐在地上说,累死了,我是跑不动了,薄膜就铺在前面的高塬上,路不好走,就别上去了吧。谁知,领导较上了真,举目四顾,见不远处有棵柿子树,就爬了上去向高塬望去,却只看见满塬都是新出土的麦苗,连一片儿薄膜也没有。他招手让书记上来指给他看。书记哼哼叽叽地说这里规划要铺,还没有铺过来哩,明天就安排专业队来铺。领导从树上跳下来说,你连谎都不会说,塬上的麦子都长出来了,你咋铺?我听了这个“笑话”,除了紧张,还是紧张,一连几天都在想着应对包乡领导的办法。

嗨,吉人自有天相。

包乡的领导是县人大的头儿,那老儿对这项工程不大上心,连问也不问。我们额手相庆,连呼“阿弥陀佛”。

过了些时日,县上举行“旱地小麦覆盖工程”观摩,我乡榜上无名,令人喜不自禁。那天,我和乡长是哼着小调去参会的。车队过了一村又一村,停车之处,但见麦田里,道道薄膜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白茫茫,亮闪闪的,令人有些目眩。在一处开阔的塬地,方圆百亩的麦田里,地头整齐地排列着几十个“渗灌池”,地里的麦垄间铺满了薄膜。我很是困惑:这些乡镇的弟兄们哪里来的如此大的法力?忽然,一阵秋风吹过,把一道道没有压实在的薄膜扯起来卷上半空,我禁不住打了个寒颤,那些随风飞舞的薄膜,在我眼里莫名其妙地幻化成送葬的白色纸幡。

好几年过去以后,我向一位当年非常荣耀地接受了这次观摩的乡镇书记说出了我的那个困惑,他苦笑着说:“你问我那个观摩点是怎样搞起来的?你不知道?嗨,那是我们把老百姓种好了的麦子毁了后连夜弄成的。”“钱,钱是谁出的?”“除了乡镇,谁还能给你出?”“你们有钱往里面扔啊!”“球,羊毛出在羊身上。”当然,这是后话。

好几年过去以后,我向那位当年同领导上了柿子树的老兄调侃:“你这家伙真能‘忽悠,把领导‘忽悠上了树,厉害呀,比赵本山还厉害!”他说:“你还笑话我哩,你那里没有半截渗灌管道的故事?”我说:“你不要把这两件事情往一块搅。我那件事是民干的,你那件事是官干的,当事人就是你!”他给了我一拳:“半斤八两,还互相揭短!”我正色道:“短?谁敢说那是短!”当然,这还是后话。

好几年过去以后,我陪同一位作家朋友到我当年任职的乡下去采风,我向他戏说了那场“渗灌”风波,那老兄少见多怪,非逼着我要把“雪泥鸿爪”一一指给他看,我说:“那些池子早推倒了。”“谁推的?”“路边的是我们乡里安排人推的,村里的据说是……”“据说什么呀?我猜大概是被急着用砖头的农民给搬掉的吧?”我连忙央求他:“你别寒碜我了,换个话题吧!”当然,这也是后话。

好几年过去以后,我意外认识了当年研制生产了大量铺膜机的县农机修造厂的厂长,他说后来中断了实施“旱地小麦覆盖工程”,他们的库房里至今还积压着上千台铺膜机,只能当废铁去卖了,有不少货款不能收回,欠了几百万元银行贷款,企业倒闭了,工人没有饭吃了。我问他:“我干过的那个乡欠你货款吗?”他答:“没有。”“积压的机器有我们预定的吗?”“没有。”“那,兄弟,咱们可是两清的。”当然,这更是后话。

写到这里,觉得身后有人,回头见是两位后生。他们问:“写完了?”

我摇摇头:“没有,还有些故事没有写。”

“能先让我们读读吗?”

我笑了笑,把座位让给了他们。我品过了几杯清茶,他们也看完了,瞪着眼睛问:“你说的这些事情是真的,还是编的?”

我反问:“你们觉得呢?”

他们肯定地说:“编的,一定是编的,你是在编小说哩。”

我拊掌大笑:“哈哈,已经‘忽悠了两个人了。”当下决计,就此收笔,明天找一家文学期刊发过去,看看能否“忽悠”了编辑先生。

写于2006年6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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