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鹏
人生在世,总有几个好朋友。当时同他们在一起,也不觉什么,等他们不在了,才知道他们是多么珍贵。我有一个小时候的好朋友,相处得好,说得来。比较投契,他叫张世禄。我们一起在师政治部当干事,他是保卫干事,我是宣传干事,一见面就说个没完,说呀说呀……不知哪来得那么多的话。有一次他对我说:
“林鹏,我不管你,我的祖国是苏联。”
我从来没有到过苏联,苏联是什么样儿,我一概不知,我怎么能把他当做我的祖国呢。于是我问道:
“你为什么参加八路军?”
“为了打日本。”
“为什么打日本?”
“为了保卫苏联。”
在当时,他有这样一种政治觉悟,这样的说法,在我看来是完全合情合理的。我不但非常赞成,而且对他非常敬佩。我认为我应该有这种觉悟,只是张世禄比较富于理性,我则偏于感性罢了。在张世禄的话说过以后,我才知道列宁曾提出“工人无祖国”的口号,后来斯大林又有新的说法,“全世界工人的祖国是苏联”。这我才知道张世禄的说法是有根据的。
那时候在党内有一个口号,叫做“为中共布尔塞维克化而斗争”。文章就载在延安《整风文献》(又称“二十二种文件”)中。我是中共党员,又做宣传工作,要说对“布尔塞维克”一点不懂,也不对,嘴上总是说过来说过去的,还能说一点不懂?其实真的不懂。是在许多年以后看了《联共党史》,才知道“布尔塞维克”的意思就是多数派。比如《国际歌》中的“英特儿纳逊纳尔”是什么意思,张世禄告我就是“共产国际”……我从前在边区革命中学学习,问过一个老师,那老师说:“你就当世界大同来理解吧。”
延安整风以后,部队里谈论最多的是王实味。我入伍晚些,我入伍后人们依然在谈论他。我同张世禄闲谈中,自然也谈过王实味。我问张世禄,王实味的反动思想主要是什么,他说:“天下老鸹一般黑。”他又进一步解释道:“国民党一团糟,专制独裁,压制民主,说他黑,那是真黑……王实味说共产党和国民党一样,都黑,天下老鸹一般黑。这就荒谬绝伦,反动透顶了。”我们没有参加延安整风,如果我在延安,并且参加王实味的斗争大会,假若我要发言,或许比张世禄还要激烈……我只知道王实味写过一篇文章《野百合花》。只知道一个标题,没见过文章的内容。我是许多年以后,在同张世禄分手以后好几年,在《人民日报》的“奇文共赏”中才看到王实味的《野百合花》的文本,文中没有“天下老鸹一般黑”的话,我有点大失所望。
张世禄比我大一岁,大一岁就是兄长,并且永远是兄长。从前有新战士入伍,站成一队,先问年龄,你十几?你十几?十五、十六、十七、十八……好,你,十八岁的,当班长。永远是这样。它绝不会让十五岁的领导十八岁的,哪怕十八岁的是个白痴。张世禄当然不是白痴,我十分佩服我的这位兄长。许多事我都是听他的,有一次我对他说起我这宣传科长,多么难做……他说:“不要有意见……不要对自己的顶头上司有意见,这可不好。”我听了他的,再也不讲那位宣传科长的坏话了。有一次我问张世禄“AB团”是怎么回事?他说:“不该知道的,不要打听。”我很听话,从此有关“AB团”,无论对谁,我再没有提起过。很多年以后,我问降大任,降大任才告诉我,“A就是反对,B就是布尔塞维克”。而抓“AB团”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仍然不知道。
后来张世禄到连队去当指导员,我从师政治部宣传科调到团政治处当宣传干事。从此,不常见面了。有时行军中遇见他,匆匆忙忙,说上两三句话,急忙分手。如果想念,就写封信,道个平安。有一次他回我一信,“听说你行军路上休息时,还拿本书看。你看那么多书干什么?你有点呆气。别惦记我,我死不了。”巴掌大的一片纸,潦潦草草的字迹,他就是这么个人,他为人短小精悍,动作敏捷,言语干脆……大小仗他都是在最前头,却从来没有负过伤。我完全相信他的话,他死不了。
一九四八年,对我们部队来说,是最艰苦的一年。年初是“三查”,春天是察南战役,夏天打丰宁、承德、昌黎、武清……到了秋后打了一个八达岭战役,搞得焦头烂额。退下来,往北退,退到宣化东边的雕鄂。然后四天走六百里路,从雕鹗到石家庄北边的灵寿,说是保卫石家庄,实际是保卫西柏坡。四天六百里呀!大部队运动战,从北山的各个山口里,像流水一样的向南流啊!刚到灵寿,一个电报,立刻原路往回返,在新保安包围了傅作义的三十五军。十二月下旬,对新保安三十五军发起总攻,全歼之。正要准备过新年,司务长们都下乡买猪去了。一个电报,连夜出发,两天两夜,四百里路,刮着大风,下着大雪,赶到大同。我们的目的地是聚乐堡,准备打大同。刚到聚乐堡又是一个电报,原路返回,打北京。
在新保安战斗打响前,在八里庄,我见到了张世禄,他已经当了副教导员,他一见我就大发议论,也就是大发牢骚。他说:“咱们晋察冀的老领导们,会打日本,会建设根据地,就是不会打运动战。去年,一九四七,一年间,朱总司令在晋察冀,晋察冀净打胜仗,到年底解放了石家庄。今年总司令到南方去了,南方一直打胜仗,咱们呢?一会儿长城南,一会儿长城北,从山海关到大同,围着北京转圈儿,一年走了一万多里,没打一个好仗……还不错,到年底,逮住个三十五军……”我也有此同感。我们都是这个看法。当时行军时,干部战士边走边讲怪话骂大街,非常不满。虽然如此,骂归骂,怪话归怪话,打起仗来仍旧是冲锋在前退却在后。那时候,年轻人们口无遮拦,说话不忌生冷。
然后,张世禄对我说:“破参谋烂干事,你还没干够?林鹏,快要求下连队,当指导员去,搞政工,这才是你的前途。”
“这由不了我呀!”我说。
“你是沾了会写文章的光,也吃了会写文章的亏了。”
“大概是吧。”
“有人反映,说你很骄傲。你甭管谁说的,有没有,有,承认了就改。我们革命不是为自己,是为了解放全人类……”
那是一次非常愉快的谈话,令人难忘。我另一个老战友,曾经对我说,就是张世禄能批评你,别人谁能批评你?
新保安是一个很坚固的古老城堡。总攻开始,夜里,我们从八里庄出发,来到大海沱山根下,从一个两边都是小树的季节性的小河沟里,向新保安城堡的西北角接近。发起总攻,我们就是从那西北城角登上去的。傅作义的三十五军虽然是瓮中之鳖,却十分的顽强。我们胜利了,却伤亡很重。我记得在那西北城角下面,烈士遗体一个紧挨一个。其中有好几个是我认识的青年人……四十二年后,一九九一年春天的一天,我从大同去北京,正好走到新保安,车抛锚了。同来的人说:“林先生下车吧,活动活动。车的毛病不大,一修就好。”
我一下车,先看到大海沱山,心中喊道,呀,这不是大海沱山吗?再往下一看,呀!新保安……我站的地方正是那两边有小树的小河沟上端,它
正对着那个难忘的西北城角。小树林子还在,西北城角还是老样子……我想起昔日的残酷战斗,想起牺牲的战友们,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流……汽车大概修了半个钟头,我的眼泪一直地流……我自然也想到了张世禄,他一张嘴就是解放全人类,我们解放了新保安没有?四十二年过去了,举目四望,连一栋新房子也看不到,看那情况已经是沙漠化了。我真想大哭一场……
这情形怎么能对别人说,无此经历的人,怎么能理解我们的感情。我曾经对老战友杨善元说到我在新保安的经历,他笑道:“那里埋葬着数以千计的冤魂,他们怎么能让你林鹏轻轻松松地过去呢,他们必定要拦住你,让你哭他们一场……”他虽然是笑着说的,却不禁落下泪来……
北京解放以后,我们就西进去打太原,太原解放后我们就去打西安,西安解放后我们就进军兰州。在进军兰州的路上,从平凉蒿店再往西走就到了六盘山下,这里有一个山口,叫三关口,传说曾经是杨六郎把守过的地方。我不知道杨六郎是不是到过这个三关口,甚至我也不知道历史上是不是有过一个叫杨六郎的人,总之,我们来到了三关口。马步芳曾经在此设防,我们在此打了一个小仗。我当时已调到师政治部宣传科当干事,这时的科长是苏友林。一听说前面有战斗,苏友林就派我到前线去了解战斗情况。我听说进攻的这个营正是张世禄当副教导员的那个营,我很愿意去。我参加了那次战斗,马步芳的骑兵战斗力不行,打得很激烈,但是战斗结束得很快。我们有六名战士阵亡,负伤的有几个人,其中就包括张世禄。正因如此,我们没有见着面。他后来写信告诉我:“我肩部中了一枪,只能算个轻伤,当时我倒在地上,救护队的人硬把我按到担架里,把我抬到绑扎所,我大发雷霆,轻伤怎么能下火线,我又跑回去,我同部队一起越过六盘山……”我是到了兰州城东的马家山下,才接到这封信。当时三关口战斗结束时,我和他们六连的指导员一起,指挥战士们在一个窄窄的地埝儿里挖了六个坑,把那六位烈士掩埋起来,插上牌子,然后我回到政治部。
解放兰州是一场大战。兰州解放后,我们向银川进军,银川没怎么打,算是和平解放。然后我们就在宁夏种稻子,到第二年秋天,稻子黄了,养的猪也长成个儿了,一个命令,开拔。我们从中宁、同心、固原,这么过来,直奔平凉,三关口是必经之路。我离开大路,跑到埋葬六名烈士的那个地埝儿上,在那六个坟丘前,默默地站了一会儿,我心里很难过。他们都是河北人,有的是北京东边的人,为了解放全中国,死在三千里外的甘肃。我想起古代的诗句“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戏有一种苦戏,诗也有一种苦诗,令人不忍卒读。我心中充满了一种说不出来的凄凉。这件在六个坟丘前默哀的事情,在许多年以后,我一次又一次的想起来。这事同张世禄也可以说没有什么关系,但在联想上,不知为什么张世禄总是同时出现在我的思念中,总是一次再次的让我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哀伤。
从宁夏一步一步走出来,到了咸阳才上火车。在山东滕县休整一番,然后“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这就到了一九五二年的二月了,大概是二月十一号过的江。过了江,老百姓说话就不懂,才知道出国作战不是简单事。这时候张世禄已经当了某营的教导员。他正是雄姿英发,兴致勃勃的时候。他的理想或说是他的抱负非常伟大,世界革命,解放全人类……我后来曾经多次思考他……他有点像在他以前二十年的托洛茨基,和在他以后十年的格瓦拉他们。我说有点像,也只是有点像而已。他跟外国人在根本上是不一样的。张世禄是徐水人。徐水人精明强干,非同一般,但是说到底他毕竟只是一个徐水人而已。我是易县狼牙山人,山里的孩子,说好听点是朴实,说不好听点是愚笨。我同张世禄相比,就是缺乏远大理想。抗日时期,我的目标是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抗战胜利后就想打倒蒋介石国民党,建立自由民主独立富强的新中国。当时的口号就是这样的。在入朝作战前,我觉着我的目标已经达到了。我一直是想求学。抗战胜利后,我就想去上学,上华北联大,不让去。一九五零年我又提出去上学,又不让,把我调到六十五军政治部报社当编辑。当时有个小调,“我的青春小鸟一样不回还……”想起这些来,就有点淡淡的哀愁,这其实在当时就叫做“个人主义”。
二月份过江,部队进到一个叫遂安郡的地方(大概是这么个名字,记不清了)休整备战。然后,四月下旬,投入战斗,这就是所谓第五次战役。张世禄在一九三师某团。我随一九四师指挥所,在高浪浦突破英二九旅的防线,渡过临津江,向南打到议政府。加平、抱川一带五次战役分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是向南进,第二阶段是往北退。上级传达说是敌人(指美军)一下增加了二十个师,二十多万人,顶不住了,只好退下来。这二十个师是从哪里来的?难道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莫名其妙。向南进打得很顺手,往北退打得非常被动,可以说损失惨重。直打到五月底,五次战役才算结束。我们军政治部又回到了五次战役前曾经驻过的遂安郡一带的山村中。
有一天,张世禄突然来看我,他说:“我被派到南朝鲜,开展地下武装斗争。”
我一听愣住了,他接着说:“谁我也不见,就只同你见个面,道个别。此次任务,任何人都不知道。为了我的安全,你也不要告诉任何人。”
“能通信吗?”我问。
“不准。”
“有什么事交代我办吗?”我又问。
“没有。”说罢他起身就走。
我送他一直送出一里多,送到山口外的路口。
我一直伫立在那里,看他远去的身影,看着他回头向我挥手的样子。我想,也许今生今世再也见不着了。我非常难过。这次送别的情形,后来多次回想起来,都很难过,可以说是到老也未能释怀。
为了他的安全,他被派到南朝鲜去的事,我从来没有对人提起过。有几次老战友们闲谈,说到张世禄,我问他们,他们说:“牺牲了。你还不知道?”我问:“什么时候牺牲的?”他们说:“五次战役。”我想,他向我告别是在五次战役结束以后,他怎么会在五次战役中牺牲呢,虽然这么说,我却暗自高兴,这证明,谁都不知道他的真实去向。
五十年过去了,再也没有人同我谈论过张世禄的下落,我也不去打听。我想,他也许早就牺牲了。有时候就想起他坚定的语言:“别惦记我,我死不了!”倘若他还活着,他能回到国内来,他一定会找我的,但是他没有来。曾经传达过一条“最高指示”,毛主席有这么一句话“哪里的黄土不埋人。”据说这就是对外派人员的讲话。是啊,哪里的黄土不埋人。只是张世禄被埋到哪里去了?我能在三关口前的六个坟丘前默哀一次,我怎么才能在张世禄坟前也默哀一次呢?
张世禄不仅是我的好朋友,他也是一个年轻有为的军官,一个英雄,一个人才。五十年过去了,军里编了军史,关于张世禄,连一个字都没有。有位老战友曾对我说:“牺牲的都是好样的。”这话我非常赞成。英雄的花,天才的花,都在伟大战争中,在一切伟大的抗争中,悄然陨落了。他们陨落了,留下的只是我们心中的思念。
这后来的五十年是怎么过的,五十年间我挨整三十年。真是不堪回首啊……我不会作诗,不过有时也想发点感慨,我的一首诗中有这样几句:
“项上得脑今犹在,肚里初心已茫然。丹心碧血成底事,白发青山两无言。”
二零零五年十二月于兰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