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仁托娅
老干部讲的故事
2005年夏天我到西苏旗采访的时候,旗老干部局为我安排了一场座谈会。这些上了年纪的可爱老人都是“三千孤儿北迁”事件的亲历者和知情人。说起当年的情景,他们依然记忆犹新。总说老干部是宝贵财富,对此我深有体会,他们就是活的档案。老人们给我介绍情况时热情而认真,整整一个上午的座谈会十分动情,令我万分感动。
好几位老同志不约而同地多次提到一对夫妻的名字,丈夫叫朝克吉乎朗图,时任西苏旗经贸部部长,所以大家都叫他朝部长。妻子名叫敖根,就住在镇上。这对夫妻也领养了一个“国家的孩子”,与众不同的是,他们抚养的是一个一辈子都没有能够站起来的残疾孩子。老人们的深情讲述使我迫不及待地想见到敖根额吉。原旗妇联主任孟根格日勒自告奋勇带领我们去寻访敖根额吉(蒙语妈妈)。
夏天的太阳明晃晃地照耀着这宁静的边境小镇,虽然快到下班时间了,街上的行人并没有明显增多,也没有车水马龙。不一会儿我们来到一排老房子跟前。虽然是砖瓦房,但是接盖出一些歪歪斜斜的泥房子没有章法地彼此依靠着,看上去很破旧,也显得凌乱不堪。孟根格日勒老人推开一个朝北的门走进去。我顿时心生感慨:这要是在城里,不打开几扇防盗门,怎能进得了私宅?只有在牧区小镇,才能这样长驱直入。
室内光线很暗,我们摸索着走过了显然是接盖出来的一个小过道。再推开一扇门,眼前一下子亮起来。这时,一位皮肤白皙、面目慈祥的老人出现在我的面前。不用说,她就是刚才座谈会上被多次提到的敖根额吉。
屋子里的摆设非常简单,家具都是70年代的,简单整洁,连沙发都没有。一个很小的电视摆在墙角,屋里基本上就没有别的东西了。我想,即便是在城里,这样朴素的家庭也用不着装防盗门。老人正独自坐在床上搓莜面,那是她的午饭。
敖根额吉的腰腿有病,行走比较困难,因此一般情况下她不出门。朝部长去世已经十几年了,平时老人和一个孙女共同生活。老人家对我们的造访显得有些不大理解,她大概以为我听不懂,就用蒙语对孟根格日勒说:“采访我?为什么?我不过就是领养了一个孩子,说不出什么,你应该领人家去找当年的领导嘛!”
世界上所有的父母都希望孩子健康,最起码有个健全的肢体。如果不幸生下一个不健全的孩子,那便是一生的累赘,无边的痛苦。所以有些人一旦发现孩子有残疾,往往宁愿将其溺死或者遗弃,也不愿意一生面对。这样的悲剧年复一年地上演着,直至今日,被父母遗弃的残疾儿仍层出不穷。这些被遗弃的残疾儿,大多被国家养起来。而我眼前的这位老额吉,却用自己的一生,抚养了这样一个孩子。我觉得,这位老人非常值得崇敬,因为她做的是常人难以做到的事情。然而,她自己却反复强调说:“这有什么呀!是我自己愿意要的!”
1960年,温都尔庙保育院分两批共来了365个孩子,半年以后,只剩下了一个不满3岁的男孩子无人领养。不是领养动员工作没做到家,也不是人们挑剔,是因为这个孩子不但体弱多病,而且腿有残疾,不能走路。上海方面护送孩子的工作人员说,这孩子被人从大街上拣到,送到保育院时就是个残疾儿。有人猜测是小儿麻痹后遗症,有人说是先天残疾。总之,没有人愿意领养这样一个毫无希望、且无药可医的残疾孩子。最后,旗领导只能面对现实,保育院不能为了一个孩子而存在。既然是国家的孩子,那么就由国家来养吧!
保育院撤销了,阿姨们都走了。民政部门每月花30元钱,把这孩子送到一个汉族职工家里代养。仅仅过了半个月,朝部长和敖根额吉领养了这个孩子,并且给了这个残疾孩子完美的人生。这个不幸的孩子,命运出现了重大转机。虽然今年47岁的朝克图至今拖着残腿走不了路,但是他还是非常幸运的!他跟所有的同龄孩子一样幸福地长大,上学、就业、结婚、生子,已经有了两个女儿。目前朝克图已经从旗邮电局退休,不甘寂寞的他又到乡下经营着一群羊,过起了悠然自在的游牧生活。
“咱们把那孩子抱回来吧!”
1960年,我们夫妻俩已经有了一个6岁的女儿,是从当地抱养的。小女儿聪明伶俐,一家三口日子过得挺好,本来没打算再领养孩子。那时候,我正在旗供销社当售货员。听说温都尔庙保育院来了两批一共300多个孩子都被人抱走了,就剩下一个残疾孩子没人认领,交给在食堂做饭的老吴师傅家临时代养。有一天,老吴师傅反映说,国家每个月特供给孩子吃的白面没有了。我们领导批了条子,让我和另外一个同志买上白面给送去。
我第一次见到那个孩子时,他正坐在炕上,手里端着一小缸子水,看见我就递了过来,说:“喝吧!”我把手伸过去,谁知这孩子用一只小胳膊支撑着身子,小屁股一挪一挪地往前蹭,两条腿好像不是他自己的。我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扯似的疼了一下,赶紧接过来喝了一口。那孩子就笑了,我却差点哭了。那天晚上,我失眠了。那孩子的笑容总在眼前浮现。
第二天,我又去看了他。又是一夜未眠。第二天一早我对丈夫说,咱们把那孩子抱回来吧!给他一个家,把他养大成人!丈夫看了看我说,你自己想好了,愿意的话就抱来吧!我就去找旗委书记乌力吉图。乌书记觉得很意外,说,从来没想到你们也想领养国家的孩子,真想要的话找个健康的,等下一批吧!我说,不!我就要剩下的那个腿有毛病的。
乌书记就问我,朝部长知道吗?我说,我们商量好了!我们没别的想法,就是觉得那孩子太可怜了!从那么远的地方来到咱们这儿,却没有人要他!我们要给他一个家,把他养大成人。乌书记就说,要不再考虑考虑?我说,不用,我现在就去抱。乌书记就同意了。
跟我一同去的人阻止说,你疯了吗?要他干啥?!这种病治不好,一辈子你都得给他擦屎擦尿……医院刘院长也说,这孩子到30岁、40岁也不可能会走!永远就是这个样子!几乎所有的人都不理解,很多好朋友都劝我不要一时冲动:“亲生父母都不要的累赘,犯不上你去捡,你会被他拖垮的!”
其实这些我心里怎么能不明白呢?我想,反正自己看上了,领回家来该咋就咋吧!周围一片反对声,只有一个在电影厂工作的东北老太太说,敖根呀,你这是干一件大好事,积大德的事啊!将来一定会有好报的!就这样,我当天就把儿子抱回了家。
我儿子朝克图这个名字是他阿爸给起的,他阿爸说,儿子身体有残疾,可精神不能倒,就叫朝克图(蒙语:朝气蓬勃)吧!我儿子刚来的时候真可怜哪!好像是永远吃不饱的样子,可能吃了。不管何时何地,只要从他身边把吃的东西甚至碗筷拿走,他就拼命地哭。我只好由着他,等他睡着了再拿走。唉!养一个残疾孩子,给他擦屎擦尿辛苦劳累都不算啥,那时年轻,也很能干。再说是我自己愿意要的,真是看他可怜才领养的,难处就不说了。我最受不了的就是看着孩子太可怜,站不起来光会爬。男孩天生淘气,想跟别的小孩子玩,
跑不了就连滚带爬,灰里泥里,尘土飞扬,到处爬……
我给孩子膝盖底下垫一块木板,怕他磨了腿又用羊皮、牛皮缝个垫子垫在双膝以下,就这,孩子的膝盖都能磨出厚厚的肉垫。有时候,别的孩子玩儿,他只能在一边看,我看着看着不知不觉眼泪就下来了……后来,我们给他做了个小板凳,教他扶着板凳慢慢学站立。儿子4岁那年,我们又给他订做了一个小三轮车,他开始扶着车慢慢地会站了,挪着蹭着慢慢地也能走几步了。看见孩子能扶着东西走了,人们都觉得新鲜。有人就说,到大城市的大医院找专家看看,备不住能看好哪!
有一天,医院刘院长来找我,对我说,旗里决定由公家掏钱给朝克图看病。你们想领孩子去全国哪儿都行,吃、住、行全都报销,国家给钱。听她这么说,我可高兴了,回到家跟老头子商量,没想到一下子就被顶回来了。老头子说,要是自己的孩子你跟谁要钱去?再说,小儿麻痹后遗症走到哪儿都没有办法治,让国家花那个冤枉钱干什么?我想,孩子越来越大,离开三轮车就站不起来,光爬也不是个事。就请人做了拐杖,教他扶他,慢慢地,他学会用拐杖走路了。
我儿子9岁才上的小学。我们每天抱着、背着、赶车或者骑马送他上下学。像所有的小男孩一样,我儿子爱玩又淘气,别看他身体有残疾,打闹玩耍一点不比别的孩子差,三天两头拐杖就给打断了。可是他毕竟是个残疾儿,经常受人欺负,有时候哭着回来告状。唉!为这个我没少流眼泪。
儿子砸烂了刀子,救了我的命
我儿子很听话,脑子聪明,也很要强,学习特别好。可惜的是,就在他上小学一年级的那年冬天,“文革”开始了。他阿爸被打成“走资派”挨批被斗,造反派经常半夜闯进家里,明晃晃的手电到处乱照乱晃,搜查、抄家,把孩子吓坏了,到现在心脏都有毛病。我是“走资派”老婆,每次挨斗回来,儿子就连滚带爬地扑到我身上,高兴地喊:“阿妈回来了!阿妈回来了!”
被揪斗的时候,我的脸上经常被造反派用墨汁或者颜料涂得乱七八糟,每次回到家里,都是儿子给我洗脸。看我难受,他就给我敲背、捏腿,小拳头可有劲儿了。造反派不让我在炕上睡觉,连块铺地的毡子都不给,只能躺在冰冷的地上。我儿子就求造反派说,让我阿妈也上来睡吧,地下太冷了!造反派说,你是国家的孩子,可以睡炕上,敖根是“走资派”老婆,她没有资格睡炕!
细说起来,我对不起孩子,他跟着我们老两口受了不少的罪。后来,运动不断升级。“挖肃”运动开始了,我们夫妻俩都被打成了“内入党”分子、叛国分子、民族分裂主义分子、蒙修特务……背过很多的罪名。
1968年冬天,我被赶到一个牧场去劳动改造。怕儿子跟着我受罪,我想把他托付给旗里的一户人家。儿子说什么也不干,死活要跟我走。再说,那年头谁都怕受到牵连。没办法,我白天背着儿子到劳改现场,背石头,修水渠,晚上回来继续挨批斗。挖肃派一次次地来折腾,当着我儿子的面审讯拷打我。他们走后,是我儿子爬着去端来水给我洗脸,他用小手一点一点地洗去我脸上的污垢。唉!那时候只有他不嫌弃我是个“反革命”。
儿子跟着我住在一个孤零零的蒙古包里,那个冬天真冷啊!孩子的手脚都冻坏了。这时我才后悔领养了他,要不是受我们株连,孩子能受这个罪吗?!我终于忍不住疯了似地喊:“这是国家的孩子,跟我这个‘内人党没有关系,别让他跟我受罪!”
可能是挖肃派向上面反映了情况,过了两天,来了一个头头,非让儿子跟我划清界限,然后把他领走。可是我儿子哭喊着说什么也不干,他死死地揪住我的衣服,就是不肯离开我。
我心疼极了,可是没有办法。我和他阿爸都被关起来了,家早就没有了,孩子没地方去啊!离开了我,他的生活谁来照料?一个不会走的孩子有谁会收留他呢?……
有一天夜里,挖肃派严刑拷打,逼我坦白交代信号弹的事情。可什么是信号弹?是方的、长的、还是圆的?是个什么样的东西我到现在也没见过!可当时非说我是“蒙修特务”,让我交代信号弹藏在哪里?跟什么人接头?我被打得死去活来。挖肃派勒令说,明天早晨天亮以前要是再不把信号弹交出来,就要把我拉出去枪毙。
那天晚上我绝望了,想到了死。我对儿子说:“孩子,额吉实在活不下去了。你是国家的孩子,他们不会把你怎么样的,额吉死后,你自己去找一条活路吧!”我一样一样地交代给儿子,教他怎么跟挖肃派说,将来如果见到你阿爸怎么跟他说……儿子不哭也不动,呆呆地看着我。突然,他问我:“额吉,你怎么死?”我觉得儿子好像不明白什么叫死,就告诉他,我有一把刀子藏在身上。他说:“阿妈你为啥要藏刀子?要是被他们发现了你又要挨打啊!”我的孩子,你不知道,等他们发现了刀子的时候,我还怕什么呢?
我紧紧地搂着儿子,哄着他睡着了。我掏出刀来,准备割腕自尽。突然一个念头闪过:我这样死,血会弄到孩子身上。我走了,谁给他洗呢?看见我浑身是血,我儿子会吓坏的。不行!我不能死在包里!那时我已经被折磨得神志不清了,一会儿明白,一会儿糊涂。我跌跌撞撞地出了蒙古包,可是没走多远就昏了过去,什么都不知道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慢慢苏醒过来,发现我的刀不见了。这时候,我看见了我那爬在雪地里的儿子!雪地上有他爬过的痕迹……我的儿子不知爬了多远,才找到一块石头,他用那块石头一下一下拼命砸着我的那把刀!他边哭边砸,边砸边哭……刀砸烂了,我没死成!
我的走不了路的残疾儿子,他救过我的命!就这样,我背着儿子熬过了“文革”。我这一身的病都是那时候给留下的,那是一个民族的灾难。但是,我和儿子都挺过来了。
十年浩劫过去了,生活又进入了它本应前进的轨道。“内人党”冤案被彻底平反了,也给我和老头子落实了政策。我儿子朝克图因祸得福,高中一毕业,他就落实政策到旗贸易公司当了会计。我的儿子长大了,成人了,我又开始忙碌给儿子张罗对象。我们两口子朋友多,所以热心帮忙给牵线介绍的人可多啦!我整天忙得够呛,心里却是暖洋洋的。
我的亲家是牧民,两家早就认识。他们的女儿德力格尔其其格是个好姑娘,从小在牧区放羊,勤劳能干,我特别相中,就想去提亲。我把这意思跟老头子一说,老头子却说,咱们的孩子有残疾,万一人家不愿意,又碍着两家的关系,不好拒绝。你这样冒冒失失地跑去,不是给人家出难题吗?还是托朋友先去问问,也好给人家一个回旋的余地。
我一想,老头子说得对,我就托朋友去提亲。没想到他们很痛快地就答应了,说:“朝部长两口子是好人,父母好,儿子残就残、拐就拐,我们认了!”就这样,我儿子顺顺当当就娶了一个好媳妇。媳妇和我儿子同岁,结婚那年才19岁,还不到法定年龄。可是我急呀!我就悄悄地把儿子的岁数给改了,加了好几岁。
我想,我的朝克图是“国家的孩子”,婚礼一
定要隆重排场,不能对付。那时候,整个西苏旗还没那么大的饭馆,我们就借用了一排平房请客办喜酒,人们听说以后纷纷主动上门来帮忙。当年,临时代养过我儿子的吴师傅自告奋勇来掌勺。我们给儿子操办了在西苏旗历史上空前规模的盛大婚礼,参加婚礼的足足有300多人,好多人都是听说以后不请自来的。
人们说朝克图不仅是国家的孩子,更是特殊的孩子;人们说你们两口子不容易,献上我们衷心的祝贺;儿子结婚了,我真的把他抚养成人,给了他一个家。想到这儿,我真的是打心眼里高兴啊!那时候我高兴得走路时好像就要飞起来一样,我经常夜里笑出声,把自己笑醒了。讲到这里,敖根额吉掩饰不住发自内心的喜悦。
我说:“在那之前,您的心里一定有压力来着。”她想了想说:“那时候没觉得,现在想起来也许是吧!想必那时候我内心深处有着一份压抑来着。给儿子成了家,哎呀,我那个浑身轻松劲儿,高兴得不得了!”一阵电话铃声响起,打断了老人家的叙述。
敖根额吉接听着电话,我听出来对方是她的女儿,女儿关心着额吉午饭吃什么?有没有菜?需不需要什么东西……一股浓浓的亲情弥漫在老人的脸上、语气里。
在整个讲述过程中,老人家始终没有提到她的女儿。我问了,她才说出女儿的名字,并且告诉我说女儿原来在旗服务公司工作,现在已经退休了,有3个孩子。
去见老人之前,我听说这个女儿在“文革”期间,曾与他们划清界限。不仅揭发了父母,而且参加了批斗,还亲自动手用鞭子狠狠地抽打过养育了她的阿爸、额吉。额吉只字不提这件事,我相信,她肯定已经原谅了女儿青春年少时的过错。
这么善良的老额吉,还有什么不能包容的呢?
从照片上看,朝克图非常非常的瘦。“他身体一直不太好,这也是我最放心不下的。不过他现在已经有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两个孙子高高大大的,个子足有门框子那么高!他们把残疾父亲随便抱起来就走,轻轻松松地一点不费劲!”敖根额吉用手比划着,呵呵笑起来,“儿子媳妇都特别好,从来不粗声粗气地说话,对我非常孝顺。”
为了供养孩子们,我儿子提前退休了,跟儿媳妇两个人去了乡下。因为儿媳妇是牧民,有一片草场。他们养了一群羊,几头牛,我攒钱给儿子买了一个摩托,他就能骑着摩托放羊了。要不怎么办呢?儿子一个人的退休金,供不起3个孩子上学啊!老二老三一个在呼和浩特上学,一个在锡林浩特上学。大孙女高中毕业以后,在镇上开了一家小小的理发店,也算自谋出路吧!
我问:“能挣到钱吗?”额吉说:“挣什么钱呀?我们这个地方小,生意不好做,那点收入还不够交各种税收的呢!每个月能挣足自己的饭钱就不错了!”
“那您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吗?”“没有困难。1994年老伴儿去世,我就独自生活。现在我每月能拿到400元的退休金,够吃够喝就行了。我今年已经76岁了,腿脚都不好使,是‘文革留下的残疾。落实政策时发给我一张伤残证,国家每月给98元钱,半年发一次,听说今年以后就不再给了,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额吉,您能告诉我,这辈子您觉得最欣慰的事是什么?”敖根额吉想了想,说:“除了打‘内人党,从小到大我没让儿子受过一点委屈。我儿子从来不念叨自己是南方人。刚来我家的时候,衣领上缝着个小布条条,上面写着他的编号、生日和出生地,我一直好好地保存着,想他长大了给他,总是个念想吧!谁知‘文革抄家的时候给弄丢了!我觉得这个事对不起儿子,可是儿子说,要那干啥?就算不丢,我也扔了它!”
我问敖根额吉,有没有朝克图小时候或者你们老两口年轻时的旧照片?额吉摇着头说:“哪有啦!一张都没留下,全都毁了!那时候我曾经被整疯了,比那重要的东西都失去了,哪还顾得上照片?”我很遗憾这本书里无法收集到她年轻时的照片,读者只能像我一样去想像。我想,敖根老人年轻的时候一定很美丽,在我的心目中,她的外貌和她的心灵一样的美丽。
我又问:“您觉得这一生最难的事是什么?”额吉想了想说:“还是儿子的病。他活得太难,我看着就难过。唉!孩子可怜哪!他知道自己因病被亲生父母遗弃,知道自己是别人的累赘,知道我们养活他不容易……他什么都知道,可是又那么无奈、无助,所以我觉得他心理上肯定更痛苦!比起他承受的痛苦,我们所受的苦又算什么呢?”
老人的话具有震撼力,坦荡淡然的背后,有一份超越生命的力量。那天在她的家里听她轻松地说出来,我的泪水夺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