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振远
马角,山西南部黄河沿岸一带传说中的一种凶神。
作者题记
十年前看扎马角时,就为这种奇特的民俗风情激动不已,也曾在一篇文章中描述过那震撼人心的场面。过后冷静下来,思考这种民俗与黄河以及黄土地的关系,却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在闭塞偏僻的河湾里,这种威猛剽悍甚至有些野蛮原始的民俗,是不是图腾崇拜的一种?与数千年的农耕文明之间有什么内在联系?好容易弄明白了这些,又遇到了新问题,扎马角的起源、形式和表现出的意义让我一直不得要领。几年来,查遍了各种相关书籍,始终没能找到哪怕与扎马角有一点点关系的文字,多年来扎马角一直被当作封建迷信活动禁止,当地所有的文字资料似乎都在有意回避这件事,连县志中也没有记载。乙酉年正月初十,一听说河边的村子要扎马角,我便又迫不及待地赶了过去。
黄河一路南来,在逼仄狭窄的晋陕峡谷里左冲右撞,像一位身陷重围的猛士般翻腾跳跃,终于冲过了龙门,眼前豁然开朗,河谷由原来的几百米一下子变为上万米。两面的黄土崖远远退缩,败兵般怯怯地望着河水浩荡远去。黄河到了这里真可谓兵强马壮,声势浩大。很快,又迎来了它的第一条大支流——汾河。汇入了汾河水的黄河更加气势磅礴,没有了在峡谷中的狂躁,像个凯旋归来的将军,大度而且随意,全然不理会行进途中的细枝末节,在距汾河交汇处十几里的地方,漫不经心地一仄身子,给东岸留下了开阔的河滩。
这片夹在黄土高原与黄河之间的狭长地带,沿着黄河东岸绵延十多里,呈半月状。东西宽不过两三里,南北两端被深沟阻断,只有东面的一面陡坡通向外面。尽管异常偏僻,但连绵的沟壑与平坦的河滩还是让这里的人有了生存的理由,这片河滩上有十个村子,六千多口人。也许是汹涌的河水阻隔了他们与外面世界的联系,也许是爬上那面高坡格外艰难,这片河水冲刷过的土地,就像黄河本身一样,始终保持着它的古朴与奇特,让人琢磨不透。
走到那面坡前,十个村子尽收眼底,棋子一样沿着河岸一字排开,远处,河水泛出白光,镜子般给冬天灰暗的河谷增加了亮色。坡很陡,七折八拐,沿着豁豁牙牙的沟往下绕,汽车不时发出尖厉刺耳的刹车声,让人担心,一不小心会一头撞进沟里。
闹马角的村子叫屈村,一个平平常常的村子,像河边所有的村庄一样,屈村的村民也种着大片滩地,再早些年,还有人驾船拉纤,下至潼关,上溯龙门,吃河里的饭。去屈村路上要经过的一个村子叫安昌,也是个普普通通的村子。车过安昌,我们却不能不停下去看看。80多年前,一位年轻人从这个小村庄走出去,几番磨难下来,终于成就了一番大事业,成了决定中国命运的抗日名将,他就是傅作义。走进村子,除了知道村人多姓傅外,已找不见有关傅将军的任何遗迹,新建的瓦房和坑坑洼洼的街巷,只能说明这里的傅姓一族还在一如既往地生活着。惟有村口那所漂亮的学校,在彰显着傅将军的辉煌,学校叫作义中学,前几年修建时,我和随行的朋友都捐过款。向坐在学校门前晒太阳的一位老人打听傅将军当年上学的地方是不是就在这里。老人朝河那面一指:“不是,在河边,早就没有了。”
傅将军当年读私塾的地方叫白马庙,离村子四五里,在河边的一座三面环水的土崖上。本来那才应该叫作义学校。1938年,正当傅将军率部在前线抵抗日军时,自己读过书的白马庙连同百余间房屋,被日军付之一炬。上世纪七十年代,西岸建起几座大坝围垦河滩,河水被逼到东岸,连年冲刷,如今连遗址也被冲进了河里。
傅将军生活过的这片土地贫瘠而又封闭,千百年来,黄河如雷贯耳的涛声并没有给沿河而居的百姓带来福祉。几个月前,我刚刚一路听着河水的轰鸣,在晋陕峡谷两边行走,所到之处,无不黄土裸露,沟壑纵横,高崖壁立,这种地貌特征从晋陕峡谷入口处的老牛湾一直延伸到三门峡,汹涌的河水和幽深的河谷,把两岸百姓世世代代幽禁在河边狭长的区域里,所造成的不仅仅是贫困,还有质朴强悍的民风,扎马角之类逞强好胜的习俗就是这种民风的直接表现。
至少从晋陕峡谷中部到进入中原平原的这一段,数百里之间,黄河两岸还有一种不可思议的生活习俗:每天两餐,没有晚饭。早晨九点多钟一顿,下午两三点钟一顿,这种由农耕社会带来的生活方式,伴随着人们的辘辘饥肠,从后稷那会儿一直延续到今天。我就曾在这种习俗中生活了二十多年,一直到在外地上学后才过上一日三餐的日子。按这种习惯,两顿饭之间是中午,乡村一般重大的活动包括婚丧嫁娶红火热闹都在中午进行。扎马角也不例外。从安昌村出来,已是上午十点多钟,河边天空湛蓝,无一丝云彩,暖洋洋的太阳照着刚刚吃过早饭,打着饱嗝从家里走出来的村民们。村口,一位中年男人骂回了跟着的狗,带着一脸的满足,携妻带子汇入了通往屈村的路上。这几年扎马角已演变为元宵节期间沿河一带最吸引人的红火热闹,一路上人流如潮,步行的,骑自行车摩托车的,开三轮的,赶毛驴车的,都是急匆匆的样子,像我这样乘汽车专门从百里外赶来的也不在少数。
屈村在安昌村南,相距仅三四里路,下一道坡,只见人头攒动,汇成一片,那该就是屈村了。
一眼就看出村子被装扮起来了。迎着大路的是一道彩门,几根粗糙的木头捆扎成门框,没有绫罗绸缎,也没有鲜花绿草,几匹绛红色的花格土布,拧成网状,挽上花儿,挂上灯笼,再写上对联,就是彩门了。这种别具一格的彩门,恐怕只有在沿河一带才能看到。猛一看,真以为来到了几十年前,一位衣饰朴素的村姑脸儿红扑扑的,带着浑身的泥土站在面前,怯生生地望着涌进村里的人微笑,让人产生出许多感想,想起村里女人们彻夜不息的机杼声。彩门下站满了披红挂绿的村民,都化了妆,脸上彤红的脂粉油彩掩去了风吹日晒的痕迹,只留下了满脸的喜气。一个节日会让人暂时忘却了生活中的苦痛,也会把人变换一种模样。
不等我们停好车,表演开始了,鼓乐声中,男人、女人把一年中所有欢乐都聚集在扭动的身躯上,扭秧歌,踩高跷,耍龙灯,跑旱船,整个村庄喧嚣起来。远处的大河闪烁亮光,似也在跳跃着,翩翩起舞。
屈村是个只有七八百口人的小村子,那天,在街巷里表演的不下三百人,所有的人家都有人加入了狂欢的行列,所有的人只要愿意都能成为表演者。这些还只是助兴或者说是陪衬节目,真正的高潮是扎马角,那天,沿河十村真正出尽风头的英雄应该是那些要扎马角的年轻人。
打麦场口也扎着与村口一样的彩门,听站在彩门下的村里的老年人说,才知道彩门上的整匹土布都是即将出嫁女孩的陪嫁,扎在上面,等于就和扎马角沾上了边,有驱邪消灾的作用。麦场一角,临时搭起的戏台子正对着黄河,从台上望,眼前敞敞亮亮,宽阔的河滩把人的视线一直带到河边。阳光下的河水像一条线般凄婉地流淌,落落寡合,像个享受惯了赞美的失意者,一脸的无奈。那天,沿河一带所有的人谁也不在乎黄河,那
天的黄河只是一个背景,一个影像或者说是一种象征,只能无声无息地躲在远处。
扎马角又叫上马角,闹马角,起源于一种古老的祭祀仪式,过程恐怖而疯狂,充满着血腥气。各村每年上马角的数量,要视村里年轻人的勇气而定。听村长介绍说,今年屈村一共要上十个马角。
人流随着表演方队涌进了打麦场。沿河十村总共也不过六千多口人,那个中午,小小的打麦场上足足汇聚了四五千号人,被挤得满满当当。麦场四周的墙上,砖垛上,屋顶上都站满了人,几个孩童甚至像猴子般攀到树上。一位位衣着光鲜的人被村长笑容可掬地请上了戏台,坐在专门准备好的长凳上。台前,一位四十多岁的女人对着麦克风大声喊着,维持台下混乱的秩序。这时我才明白,原来这戏台并不是做表演用的。沿河人淳厚好客,搭戏台只是供远方来的贵客方便看马角,望着台下挤成一堆的村民,我突然明白自己在这里的身份,悄悄溜下戏台,挤进人群。
方队表演刚一结束,人群里一阵骚动,忽地往前挤,扎马角终于要开始了。
在一阵急骤的锣鼓声中,一辆卡车破开人群,缓缓停在场地中央。据村长说,卡车车主专门为今天上马角捐出三千元,要求在卡车上扎三个马角,每上一个一千,目的是期望卡车能沾上马角的仙气,驱邪消灾,以保出入平安。全村闹这一场马角,总共要花费两万多元,全部由村民自发捐助。
车下的锣鼓响得惊天动地,如同大战将临,车上早就站着两位头发花白的老汉,一位手持系着红绫包着黄纸的钢钎,钢钎长约三十厘米,直径一厘米多。另一位手里提着大水壶,满脸矜持,他们是这次活动的真正主持人,同时也指点头一次扎马角的年轻人。不用问,两位老者年轻时一定上过许多次马角。其中一位演讲一般,用幽默的语言讲完了扎马角的意义后,鼓声更加急剧,看的和表演的似乎都急不可耐,在一阵阵呼喊声中,一位年轻人忽地跳上卡车,带着一脸的凶悍抱拳致意。这里扎马角已有上百年历史,人们早就用自己的想像为马角设计好了固定形象,年轻人脸上抹几道红,黄色头巾直披到肩下,项圈状的帽子上镶嵌着银色图案,正中一个红色绒球高耸,左边彩纸制的扇形饰物颤动,红色的上身交叉披着几匹红绫。知情的人说,那也是有女儿出嫁的人家系在马角身上的,同样取驱邪消灾之意,过后要准备东西酬谢马角。从下面看,装扮成马角的年轻人分明就是一位古代军士,奇异,剽猛,凶悍,威风凛凛。人们早就等不及了,下面有人大声喊:上,上呀!年轻人接过水壶,喝一口,在嘴里憋一会,朝下面喷去。鼓声戛然而止,打麦场里气氛骤然紧张。年轻人接过筷子粗的钢钎,昂起头,面朝蓝天,张开嘴,把钢钎斜插进嘴里,一使劲,从面颊上刺出。台下轰然一声,一阵喊好。胆小的女人则一声惊叫,扭过头不敢看。接着又是一支钢钎带着血色,从另一面刺出。只见年轻人两颊钎尖闪闪,两面嘴角红绫飘拂,钎柄外露,獠牙一般,顿时变得狰狞可怕,在台上手舞足蹈。一瞬间,他完成了由人向神的过渡,完成了他一生中最值得炫耀的人生壮举,由河边一个普普通通的庄稼人变成了惊天地泣鬼神的马角。
从这一刻起,那两根钢钎要在他的面颊上插四五个小时,直到夜幕降临,整个活动结束。其间,他虽然也有血肉之躯,却不再是人,而是一尊法力无边的神,背负着河边百姓一年的期望。
相传,马角是一种凶神,具体是什么样子,何方神圣,谁也说不清。我查遍了各种相关书籍,均无记载。但我知道,这是一种庄稼人根据自己意愿造出的神灵,一种能够降服天地鬼神的神上之神。2004年春夏,我曾走遍了山西各地,考察山西古祠堂,在一座座森严的祠庙里,我看到了各种各样的神,无论是天上的,地上的,给人的印象无一不是威严肃穆,让人望之而生敬畏之心,没有哪一尊像马角这样生龙活虎,由一个个血肉之躯塑造的。
中国数千年的农耕文化,其实有一个不断造神敬神的过程,对自然的无能为力,使靠天地生存的人们为自己造出了一尊又一尊的神,然后,伏下身躯长跪不起,在神的脸色中无奈地过自己的日子。乡村诸神之中,主祀降雨的龙王,主祀五谷的稷王,可能是被庄稼人敬的最多的神灵,也是庄稼人怨气最大的神灵。马角就是向龙王、稷王祈雨过程中产生出的一种特别的神。
按照行政区划,沿河十村归属南赵乡,属山西省荣河县,1954年荣河县与万泉县合并称万荣县,十村又归属万荣县。1971年南赵乡划归临猗县,2002年撤乡并镇时合入孙吉镇。两县大部分地区地处海拔400多米的峨嵋岭上,干旱少雨,土厚井深。两县县志中关于天大旱,人相食的记载,历代都有。与两县其他地区相比,沿河十村自然环境更加恶劣,面对着滔滔大河,种的却是十年九不收的高塬沟坡地。庄稼人一年生活的好坏全凭老天爷脸色。这片狭长的土地上,曾经庙宇林立,娘娘庙、河神庙、财神庙、龙王庙、土地庙、白马庙里的各种神灵,曾让庄稼人伏首膜拜。在年复一年的乞求中,诸神好像铁了心和这里的庄稼人作对。庄稼人也终于失去了耐心,臆想出一种专门制服各种神灵的神上之神。于是诸神退位,各种庙宇荡然无存,其他的祭祀活动也早已没有,剩下的,只有扎马角。
在庄稼人心中,马角是一种反叛了的神,一种颠覆了诸神秩序的神,像自家人一样,代表着庄稼人的利益。庄稼人期望着他能在天旱不雨的时候冲上天庭,像绿林好汉那样,威慑那些与百姓为难的神灵,为自己带来福祉。这可能就是扎马角这种看似原始野蛮的祭祀活动能够持续多年的重要原因。
卡车上,马角们的表演一个比一个疯狂,车下人头攒动,挤成了团。按照约定,扎完了三个马角后,卡车缓缓退去,停在麦场边上。车主从驾驶室跳下来,一脸的满足。农耕文明造出的神,陡然闯进了现代社会,连最能代表工业文明的汽车都管上了。心里装着一个庇护神,这一年,也许这位年轻的车主会出入平安。
接下来的表演在两张叠起的方桌上进行,又一位年轻人跳了上去,钢钎探进嘴里那一刻,年轻人可能胆怯了,想像中皮肉的疼痛让他的手微微发抖,钢钎在嘴里游移不定,面颊上被顶出一个包,却不能穿透,年轻人脸上出现了痛苦的神情。这是扎马角时最忌讳的场面。下面一阵惊叹声,旁边提水壶的老人见状,迅速朝年轻人手背上一击,钢钎带着血色从脸上刺出。台下又是一片叫好声。
挤在我身旁的一位三十多岁的汉子不屑地嘀咕:“一看就知道是第一次上马角的。”
我搭讪:“那么粗的钢钎,扎在脸上一定很疼?”
汉子说:“怕疼就别逞英雄上马角,越怕疼就越疼,其实什么也别想,猛地一扎,什么感觉也没有。”
汉子又说:“其实在扎马角前,要有准备,用一颗豌豆在面颊内准备穿刺的部位不断捻动,时间一长,那地方就变的纸一样薄,到时候很容易刺穿。”
我问:“扎上去嘴里会流血吗?”
汉子说:“不会,你没看见扎前都要含一口凉水吗,那就是起凝固血液作用。扎好后隔一半个
钟头还要再含一口冷水,把钢钎抽动几下,防止时间长了血液和钢钎凝固在一起。”
我问:“过后,脸上会留下疤痕吗?”
汉子说:“没事,过几天就长好了,我连续扎过七年,你看脸上有疤吗?”
我仔细朝汉子脸上望,黑黑的面颊上,除了粗犷与憨直,再看不出什么。问他是哪个村的?
汉子说:“北赵的,今天是屈村上马角,明天是安昌,后天就是北赵,今年我还要再扎一回。”
听说安昌明天要上马角,我不由得又想起了傅作义将军。傅将军也是农民的儿子,父亲也与现在河边的庄稼人一样,种着沟坡间的土地,农闲时靠背人过河谋生。当年,傅将军若不走出这片土地,以他那样要强的个性,一定也会像眼前这位汉子一样,跳上台去扎一回马角。
望着台上扎马角的年轻人和生生从脸面上穿透的钢钎,我想到了自虐、自残这样的词汇。在宗教活动中,自虐、自残往往是为了表示虔诚,扎马角不能说是宗教活动,但至少带有宗教色彩,扎马角的年轻人这么做也是为了表现对神的虔诚吗?很快,我就知道自己想错了。
场地的另一边,马角们疯狂了。个个现出凶狠的神情,在人群里翻腾跳跃,紧咬在嘴里的钢钎若一对獠牙般,看上去狰狞可怕,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有如神灵附体,如痴如醉。每位马角手里都拿着两样东西,左手持系着响铃的三股钢叉或鬼头刀,不停地上下抖动,裹在叉、刀上的红绫飘拂,铃声哗哗,如同跃马阵中,沙场搏击一样。右手拿一根长丈余的鞭子,在空中挥舞。鞭子用麻绳拧成,蒜辫一样粗,一把抓不住,重十多斤,挥舞起来呼呼作响,马角们如同在展示鞭技,直甩,斜甩,腾空甩,只见鞭若游龙,人若恶魔,不时有人被抽在身上,夸张一叫,急急逃去,却并无怨言。据说马角的鞭子抽在身上能驱赶晦气,被抽中的人应该感激才是。
鞭太长太重,在拥挤的人群中难免被人踩住,失却了马角的威风。每个马角身后还有一个人,在马角不甩鞭的时候提起鞭梢,叫掠鞭的。掠鞭的要时时跟在马角身后,既掠鞭,还要侍奉连说话也不方便的马角。
旁边的锣鼓急促地响起来,马角们长鞭挥向了空中,对着空旷的蓝天和炫目的太阳抽动,像在宣泄,又像在示威。天空中仿佛站着一个瑟瑟发抖,被抽打的遍体鳞伤的神,正在口不择言地连声讨饶。
至此,一种被沿河一带庄稼人称为马角的凶神就活灵活现地造出来了。不需要肃穆的庙宇,也不需要一塑再塑的金身,更不需要谁去顶礼膜拜。整个过程不烧一炷香,不磕一个头,不作一个揖,连一句恭敬的话也没有,一切都是那么直截了当,方式又如此残酷简单,每一个有勇气的男人都可以在疯狂中充当一次想像中的神。
若按照过去的做法,接下来的取水过程应该更精彩更耐人寻味。过去上马角是真正的祈雨仪式,多在干旱无雨的日子里进行。扎马角前,要找一位属龙的年轻人,穿上龙袍,戴上龙须,扮成龙王的样子。等扎完马角后,在马角们的长鞭甩动声中颤颤巍巍走出来,被剥去衣衫,脱去鞋袜,打着赤脚,披枷戴锁,怀抱一只细脖粗腹的青花瓷水瓶,做出一副无奈而又可怜兮兮的样子。由马角们像押解俘虏一般,簇拥着,由火铳开道,浩浩荡荡向黄河奔去。辽阔的黄河滩上阳光炙热,一彪人马杀气腾腾,铳声震天,呼号不止。一路上,马角要不断地对龙王进行语言震慑,说出种种威吓的话,还要甩鞭弄叉,做出种种威吓动作,像对待一个十恶不赦的坏蛋。跟来看热闹的汇成人流,调笑声,赞叹声,呼喊声,火铳声,加上马角们的甩鞭声,平时寂静冷清的河滩变得如同集会一样,热闹而又混乱。那个龙王则要配合马角,做出一副可怜相,唯唯诺诺。取水路上忌讳颇多,沿途若发现看热闹的人中有怕热打阳伞,戴草帽的,马角们不由分说便挥鞭抽上去。常常有人不明白为什么会挨这一鞭。其实道理很简单,大家都在祈雨,你却在遮雨,怎么能不挨鞭子?等弄明白了,没什么好说的,只能怪自己不识大体。在汹涌的河水旁,一群人停下来,一位领头的马角大声命令龙王将河水灌满水瓶,别的马角如衙役一样,“威武”一声,在旁边助威。等龙王老老实实战战兢兢,把水灌满,背到背上,在水瓶口插上碧绿的柳枝,又呼喊着往回赶。回来途中,龙王就是上宾了,马角们要做的事和来时正好相反,要保护龙王,更要保护龙王背上的水。在庄稼人看来,这瓶水象征着一年的收成和希望,万不可弄洒了。沿途路过每一个村庄时,年轻人都要哄闹着抢水,常常是蜂拥而上,这时,马角们又把龙王团团围护在中间,挥舞钢叉,甩动长鞭,左冲右突,一直把水送到自己村里。村口,全村人早就敲锣打鼓迎候在那里,旧时,连当地的县太爷也在迎候的人群之列。等取水队伍一到,举行完隆重的仪式,才把水徐徐倒进田里。
可惜这种场面现在已经看不到。
我曾不止一次见过祈雨仪式。在庄稼人看来,上天诸神中,没有一个是庄稼人能够得罪得起的,个个都像个喜怒无常的暴君,一不高兴就会给下界百姓带来灾难,需要恭敬小心地服侍。小时候,我曾看见过祖母祈雨的情景。在院里的砖地上摆上供桌,香炉,燃起香炷,再献上各种美食,在毒烈的阳光下,祖母虔诚在跪在蒲团上,三拜之后,双手合在胸前,念念有词。在河边工作那几年,我还见过更加虔诚的祈雨仪式。一群老人跪在龟裂的池塘底,在如火的阳光下,面对蓝天,不停地祷告,其间不时有人被晒得昏死过去,抬离后,其他人继续在阳光下祷告,直到老天降下雨的那一刻才会停止。
天旱的时候,塬上的阳光格外炽烈,庄稼打着蔫,在微风中吱啦啦响,划一根火柴就能点着。眼看着一年的收成被老天爷化成乌有。庄稼人望着没有一丝云彩的天,仿佛看见主祀降雨的龙王爷躲在眩目的阳光后面,像小人一样窃笑着,幸灾乐祸,丝毫没有怜念苍生的意思。年复一年地祷告后,河边的鲁莽汉子们终于耐不住了性子,破口大骂之余,渴望有一个自己的神,一个能够制服所有与庄稼人为难的神,于是,就出现了马角。
就像所有草莽英雄一样,在没有得到承认以前,连他们也不敢承认自己地位的合法性,马角就像个没有朝廷封赐的官一样,在百姓的心目中地位并不高。但法力奇异,骁勇易怒,像孙行者一样,愤怒之下,能翻个跟斗云冲上天庭,揪住龙王老儿的胡须一顿臭揍,看你下不下雨。与跪在地下乞求相比,这该是何等痛快。这情景,会让人想起村里的莽撞汉子,也会让人想起情急之下无可奈何越级上访的乡民。
沿河各村每年上马角的有数十人,想想看,若都冲上了天庭,围着龙王爷,凶神恶煞,怒目而视,齐声喊打,该是一种什么样的景象,在河边命令假扮的龙王灌水过程其实就是这种景象的体现。在对待神的态度上,庄稼人也会像对待暴君一样,揭竿而起。马角,其实就是一种造了龙王反的神,一种庄稼人自己想像出来的能为自己做主的神。选择春节期间扎马角,就是要告诉天上的神灵们,这一年别找不自在,最好风调雨顺,要不当心那蒜辫一样粗的长鞭抽上来。
吕梁山一带也有类似的祈雨仪式。在久旱无
雨的日子里,庄稼人会把庙里的龙王爷抬出来,一路用藤条木棍抽打,然后放到太阳下暴晒,让龙王饱尝焦渴之苦后,生出悯农之心。期间天天抽打,天天责骂,直到降下雨来。
沿着这条河,再往下走不过五十里,永济市首阳、芮城县匿河一带的祭祀形式更加特别,叫亮膘。每年春节期间,在寒冷的天气里,河边的村民脱光了衣服,从河里捞上一块块浮冰,背在身上,敲打着锣鼓,前面由一位五大三粗的壮汉扛着巨木,喊着号子引导,冒着刺骨寒风在鼓乐声中一路行进。到高潮时,旁边看热闹的一边高声叫好,一边恶作剧似的,一瓢瓢冰冷的水泼过来,等闹完后,亮膘的汉子们一个个都冻成个冰人。
与扎马角一样,这些举动都是要表明人的强悍,向大自然,向冥冥中的神灵显示人类的不屈。泰国人祈雨的办法更绝,竟搬出了伊拉克前总统萨达姆,希望借这个著名恶人的名字,镇住老天爷,让久旱的大地早得甘霖。
任何对神灵的祈祷,都是人类被自然驯服的结果,起源于先民们的图腾崇拜。如今被恭而敬之的龙、凤、麒麟,都是这么来的。在我看来,扎马角应该是一个特例,不去崇拜天地自然,不去磕头烧香,而把人塑造成最有威力的神,本身就说明了扎马角的特异之处。马角最初是一种什么东西?长什么样?如今谁也说不清,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河边的庄稼人敢于从精神上挑战自然胁迫自然,虽然也荒谬虚妄,但比起那些龙图腾、鹰图腾、狼图腾、虎图腾之类好像更耐人寻味。
马角尽管凶悍得可以震慑天上的神灵,毕竟是乡亲们自己扮的,就没有了平时对各路神仙的那种恭敬虔诚。乱哄哄的人群里,马角们做出的动作尽管一本正经,还是引起了周围人的一阵阵哄笑。一个汉子跳进了圈子,躲闪开挥来的鞭子,拐弯抹角向马角靠近,一副笑嘻嘻的样子。马角一手晃动着钢叉上的响铃,与汉子对峙,左右移动着身子,像玩老鹰捉小鸡游戏一样,不时夸张地向汉子刺过去。突然,汉子朝前猛扑,伸手朝马角屁股摸去,马角急忙躲过,另一只手里的长鞭朝汉子身上抽去。这滑稽好笑的场面叫逗马角,是每年扎马角必须有的一道程序。据说,摸了马角屁股的人,既可以求得一年平安,还可以显示自己比马角更厉害。戏弄马角,其实等于在戏弄神。因而,逗马角的汉子不惜重重挨上几鞭,也要摸到马角屁股。到这里,已经有了游戏的成分,扎马角也已近尾声。
鼓乐声又响起来。马角们冲出人群,一路挥舞着长鞭朝一户人家跑去。那是一户刚盖了新房的人家,要请马角们去踩院子驱邪。
旁边一位老汉说:“今年盖新房的人家多,各家都想把马角请去踩踩院子,图个吉利。”
我最担心的还是马角嘴里扎着的钢钎。问:“那两根钢钎就一直扎在嘴里吗?”
老汉瞪我一眼,说:“看你说的,去掉钢钎就不是马角了,人家还请他做什么。”
我问:“这么长时间,钢钎一直扎在嘴里,不疼吗?”
老汉说:“不疼,时间一长就麻木了。”
那面,踩院子的鼓乐声仍在响,院当中的桌上,摆满了各种食品,那本是供给马角们的,可惜嘴里扎着钢钎的马角一口也吃不上,只便宜了那些掠鞭的。门前围满了想看个究竟的人。主人关上了大门,一些孩子爬上了围墙。打麦场上,人们似乎还意犹未尽,一堆一伙地站着,等马角们出来。
我和朋友们离开了村子,穿过宽阔的河滩来到了黄河边。眼前的河水浩荡南去,几只渡船在岸边晃动,一副悠闲的样子。这是个古老的渡口,叫北赵渡。过了河,那面是陕西合阳县,往上走十几里,有著名的司马迁墓葬,隔河相望,河这边则是另一个著名的祭祀场所——后土祠,祭祀的对象是被称为后土娘娘的女娲。每年农历三月十五,当地政府都要在那里举行盛大隆重的祭祀仪式。在沿河一带的乡亲们看来,那也只是一场热闹,碰巧有闲暇,带上老婆孩子去看看也就完了,过后不会再想什么。要论过瘾,论期望值,乡亲们还是宁愿相信自己参与其中的扎马角。
望着河水,我再次想到了扎马角这种特殊的民风与这片土地和这条河是一种什么关系,也许,正是这片土地的贫瘠,使这里的庄稼人永远也不能从对自然的崇拜中解脱出来,而磅礴的大河,又给了他们强悍不屈的个性。这条大河养育着的庄稼人,不可能造出王母娘娘,嫦娥那样温柔慈祥的神,他们更愿意看到的是炼石补天的女娲,怒触不周山的共工和开弓射日的后羿。再还有,就是他们自己的神——马角了。尽管年复一年的扎马角,并没有给他们带来福运,但至少要比伏在地上三叩九拜来的痛快些。
我想起了《山海经》中的夸父,远古时代那位与日逐走的汉子,难道只是像文人们解释的那样追赶太阳?看了扎马角,我明白了,他分明就是像扎马角的汉子一样,要驱走太阳,带来雨露,他手里的那根“杖”,分明就是一根驱赶太阳的长鞭。
这几年,扎马角已经由单纯的民间祈雨仪式演变为带有祈雨驱邪性质的红火热闹,每年元宵节前,各村都要竞相上一次。即使只是闹红火,沿河一带与其他地方也不相同,常常在热情中带着一股憨劲愣劲,你们村今天能上十个马角,我们村明天说不定会上二十个。哪一位年轻人若是因为害怕不敢上,会像当了逃兵一样,被全村人看不起。扎马角,变成了村与村,人与人之间勇气的比拼。还有更让人瞠目结舌的,有的年轻人为显示骁勇强悍,竟用火箸或匕首从面颊刺过去。还有的干脆怀里抱上耕地用的犁,把犁尖插进嘴里从面颊上刺过。
黄河的凶猛和黄土的厚重,造就了这一带庄稼人骨子里的桀骜不驯,一走进这片土地,会发现这里的庄稼人带着一种说不上来特殊个性,憨直中夹杂几分狡黠,外面的人把这叫“荣河憎”,所谓憎,学者的解释是争强好胜,机智而又悖于常情。看了扎马角后,我觉得至少还应再加上愣和愚执。不顾一切地愣,认准死理不顾一切地坚守。这是沿河一带庄稼人的可悲处,也是他们的可爱处。
马角们的各种表演进行完后,还再要回到麦场拔去嘴里的钢钎,这叫“回马”。回马前,要由主事的老年人用调侃幽默的语言对各个马角的表现进行评价。马角们听完主事人的评价后,动手拔去钢钎并不容易。按照规矩,拔钢钎要坐在由几位汉子抬着的椅子上进行。这时,周围会有许多逗乐取闹的年轻人再次来戏弄马角,拦挡着,推搡着,不让马角坐上椅子。即便坐上去了,也会被一次次推下来。如此反复几次,甚至几十次。在哄闹声中,马角总算把钢钎拔了下来。这时候,天色已是黄昏,热闹了一天的扎马角也该结束了。
明年,还会有许多年轻人再去重复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