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航满
一
三十年前那场突如其来的大地震,曾经震惊了整个世界。一夜之间,唐山化为废墟,死亡二十四万二千七百六十九人,重伤十六万四千八百五十一人。在一代中国人的记忆里,这场灾难是一场可怕的噩梦,而对于唐山人,则是一个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人们将永远记住那个可怕的时刻,1976年7月28日3时42分53.8秒,时间在这一刻的唐山停止了,这片土地在那一瞬间里进入了人间末世。
灾难之后,一位名叫钱纲的记者来到唐山,他被眼前的一切震撼了,废墟、死亡、尸体、混乱、伤残、短缺……触目惊心的这一切让他想起了30年前日本广岛原子弹爆炸后的凄凉景象。
开始采访的第一天,钱纲在上海医疗队的帐篷前听到了一个熟悉的苏北口音,钱纲兴奋地飞奔过去,他在心中只有一个信念,“是他,一定是他!”——这个人就是他母亲的好友,时任唐山市民政局局长的蒋忆潮先生。在一片荒凉的废墟前,钱钢看见一个因为砸断了肋骨而弓着背的老干部,也正是他所惦记着的蒋叔叔。终于认出了钱钢的蒋忆潮,颤抖着抱住了这个青年人,失声痛哭,“唐山……你看我们的唐山……”
十年后,已是北京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作家班学员的钱纲完成了他的毕业作品——一部长篇报告文学《唐山大地震》。1986年8月第1版,时间很及时,它是献给这场灾难十周年的礼物。钱纲在书中说,如果没有蒋叔叔,可能就没有这部作品;在十年间,这个唐山人断断续续地将一些资料寄给钱钢,使得他一直记着那场灾难,仿佛一项精神使命一样,促使他去完成这部作品。在这部报告文学的序言中,著名作家徐怀中写到,连续一年时间的寒假、暑假,以及国庆节、新年、春节等节假日,钱纲全部用在了对这部作品采访和写作上,徐主任对他说,春节还是要和家人一起过的,但钱纲还是坚定地说:“不,我要去唐山过节。”钱纲和这个城市沉淀出一种特别的感情,他深情地将报告文学的第一章命名为《我和我的唐山》。
二十年后,我用一个夜晚读完了这本不到20万字的报告文学。放下书,我告诉自己,这是一本能够经得住时间考验的报告文学,因为它是用饱含深情的心灵去书写的,除去那些可怕的记忆,留给我们更多的是严峻的思考。据说这本书在出版后,许多唐山人排队去买书,但他们将书放在了柜子的最下面,留给他们的下一代去读——他们已经不愿意再次感受那场灾难。二十年后,这些买书人的后代已经成长起来了,但我不知道他们是否读过这本书,是否曾经面对那场灾难。我只是在一则新闻中得知,2005年,再版这本书的签名活动中,依然还是那些当年经历灾难的人们,他们许多已经白发苍苍。
二
这是一部很成功的报告文学。作家通过对灾难前各种奇怪的自然现象警告的描述,一方面增添了作品紧张性,强烈地吸引读者;另一方面则更加让我们认识到这场灾难的悲剧性——也许可以避免这场灾难。与第一章对于自然现象的描述相呼应的是最后一章,作者运用了更加紧张的时间推进手法,来描述大地震前国家地震局的种种预测活动。钱钢笔下,大地震前的时间在一点点地流逝,我真的希望地震局的专家能使这场灾难得以避免,但时间无法倒流,历史不能重写,留给我们的只能是遗憾。
灾难与时代相联系,这些研究人员无法摆脱那个时代的历史命运。作者写到这些研究人员的担忧,“京津地区的地震预报,是一个极其敏感又极其重大的难题”。他们在为虚报可能带来的政治影响担忧,却没有将这场灾难给人民带来的后果放在第一位,没有人敢去承担即使万分之一的几率。他们终于在能够准确预测之前,等来了这场惨烈的灾难。然而,悲剧并没有给我们真正的心灵震撼,2003年,当又一场可怕灾难降临北京时,某些关键的负责人竟然隐瞒消息,漠视人民的生命。一百年来,启蒙先贤一直试图阐释:人是最值得尊重的本体,但我们发现悲剧依然在不断地重演。
北京大学钱理群先生曾呼吁要将“人生的苦难变成精神资源”,以便我们能够减少和避免苦难的再次重演。我在阅读《唐山大地震》时,为那很可能会避免的一场人间灾难而感到痛心,但更使我感到吃惊的是,在这场大灾难中所凸现出来的人性的美丽与丑陋,而这种极度危机中所呈现出来的种种情态一如既往地出现在我们这个民族的每一次危急之中。
人性往往是在最危急和最艰难的时刻才呈现出它的本来面目。在《唐山大地震》中,我读到许多令人感动的场景,体会到人性中美丽的光彩。地震后,那些被掩压在建筑物下的受难者,以一种令人惊讶的顽强生命力,渴求着被解救。而幸免的唐山人则怀着悲痛的心情投入到救护工作中,许多人甚至来不及顾及自己的亲人,还有解放军,还有全国各地人民无私的支援与帮助,都让人感动。我为这种坚强、勇气、无私、善良、爱而感到温暖与幸福。
有一个场景让我始终难以忘怀,一个晚上值班的护士被压在倒塌的楼房中,地震之后,有人将楼板打穿了一个洞,发现她还活着,可她却被夹在巨大的楼板和铁架床的中间,下半身被死死地埋在乱石堆中。战士们拼命地扒开碎石,撬开杂木,可是他们却怎么也无法掀动那块巨大的楼板,那时整个唐山市还没有一辆可以开动的吊车,这个名叫丰承渤的年轻姑娘就这样被残忍地分成两个部分,丝毫动弹不得。救援的战士们都伤心地哭了,因为这个姑娘刚刚二十岁,他们要求进行截肢,一个外科医生立刻否决了,因为根本就没有输血的条件,一截肢就会死亡。姑娘被这痛苦折磨得脸色苍白,身体无力,然而她却始终坚定地微笑着看着流着眼泪的战友。有人将西瓜用小勺喂给她吃,而那些战友们则一个个地从那个小洞里钻进去轮流陪护她,望着这个美丽的姑娘一次又一次昏厥过去。最后,她死在好友的怀抱之中,好友正在给她梳理着美丽的长发。
遗憾的是美丽与丑陋总是相伴而生的,人性的光辉有多美丽,与之相对立的丑陋就有多么可怕。灾难过后,唐山市出现了骚乱和抢劫风潮,一些人涌向街头,疯狂抢劫,甚至将贪婪的手伸向死者。一个老妪走到每一个男尸面前都悲痛不已:“我的儿啊!我的儿啊!”何等的悲戚欲绝!然而等她哭完之后则迅速地将尸体上的手表摘下来,然后接着到下一个尸体的旁边哭泣。多么可怕!鲁迅曾经痛心于这种国民性中的丑恶,但直到今天,趁火打劫、大发灾难财的事情依然不断,诸如南方洪水中的假矿泉水事件,SARS危机中的假消毒水事件,借机囤积倒卖药品和医疗器械的事件层出不穷,让人心寒。
三
1976年是一个多事之秋,欢喜与悲伤反复折磨着这个国家的人民,天安门广场上的悼念运动,“四人帮”的垮台,三个国家领导人的接踵去世,还有唐山大地震。钱纲在书中将这一年称为“政治的1976”,因为政治,这一年唐山的历史显得格外荒诞与悲凉。当时,许多国家对中国伸出人道主义之手,但我们拒绝了。一位老军人回忆,地震后,一位中央领导到帐篷中看望灾区人民并发表讲话,他说外国人要对我们进行援助,我们堂堂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是不需要别人插手的,用不着别人的支援。那些灾难中的人们激动得流着眼泪鼓掌,一起呼喊口号。政治造成的愚蠢与盲目简直到了荒诞的地步,一位老大娘被救出后,捧着她保护的毛主席的石膏像,急切地问旁人:“毛主席在北京被砸着没有?”听说没有,这位老大娘激动得要跪下来磕头。钱纲在作品中引用了《解放军报》的一篇通讯——《一分不差——北京部队某部一排清理唐山新华中路银行金库纪事》,战士们找到了银行金库中所藏的九十一万五千一百五十元零九分钱,经过银行人员的清点只差五元三角九分钱,但战士们认为即使五厘钱也要找出来,经过一次的艰苦搜寻就差五分钱了,可战士们依然不放过,接着继续搜寻,剩下三分钱了,他们依然寻找。当时天已经黑了,他们拧开手电筒继续寻找,在经过无数次的在泥土与砖块中的寻找,一个战士终于找到了这三分钱的硬币,已经和土一样颜色的硬币。
1998年度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阿玛蒂亚·森,在他的《以自由看待发展》中发现:政府的管理水平影响着自然灾害的发生以及程度的大小。在这本书中,所涉及的领域包括市场与政府的作用、贫困、民主、饥荒、妇女、人口和粮食、文化传统等。即使狭隘地理解,也正如他所指出的,流行瘟疫可能是政府对于卫生的防御控制和管理的不力,干旱很可能是政府对于绿化和过度浪费的干预管理不够,洪水泛滥很可能是因为对生态破坏的管制不够。更何况这些灾难一旦发生即是对政府的管理与控制能力的一个重大考验。
四
众所周知,报告文学由于新闻性的特点,往往很快就被历史所淹没,但我读这本20年前所写的作品依然感到震撼,它促使我们不断地去反思,反思我们这个社会所经历的一切,所曾经遭受过的苦难,而我们究竟能够从这些灾难中获取什么样的精神资源呢?
不仅仅对于像蒋忆潮这样的唐山人,或者像亲历调查唐山大地震的作家钱纲,对于整个中国人来说,这场灾难都使人充满了一种焦灼的恐惧。记忆逐渐远去,但伤痕却不曾愈合,当我们面临新的灾难的时刻,常常会在第一时间想起这场灾难——唐山大地震——已成为一个标志性的事件。我们无法回避那场灾难,那种举国恐慌与无助的情绪已经铭刻在我们民族的集体记忆里。如果那是心灵上的一个伤口,该怎样让它渐渐地愈合?
当重新回到历史记忆的现场,会发现很多我们今天所面对问题的答案。这让我常常想到陀斯妥耶夫斯基所讲的那句,“我怕我对不起我所受到的苦难”。我们必须要为我们所遭受的苦难负责,也只有将民族灾难转化为历史的精神资源,我们才能够在未来的日子里获得幸福和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