澧 人
鲁迅去世后,并未把地球带走,倒是给地球增加了重负。本期《书屋》发表《作为存在主义思想家的鲁迅》一文,为热闹的鲁迅研究又添一说。
我少时读鲁迅,基本上不得要领,直到现在才稍许有点感觉。鲁迅为人,有深通世故的一面,所以在虎狼丛中也不乏存身之术。但其心灵的质地仍是书生本色,观世阅人,往往出以真言,不吐不快。如果要编一本《鲁迅真言选》,那材料是可以信手拈来的,编者只会苦其多,而不会苦其少。
鲁迅不相信“王道”之说,认为在中国“其实是彻底的未曾有过王道”。正惟如此,鲁迅对儒学、儒生都极为反感。仔细揣摩,鲁迅的看法不无道理。历代儒生肩扛道德理想主义的大旗,死命地将政治伦理化,其结果是既败坏了政治,又损害了儒学的声誉,原本想“以道制势”,到头来却是“以势为道”;原本标榜为万世开太平,实际收获的却是“三千年未有之变局”。儒学一旦与政治结缘,就势必会成为愚民之术、干禄之具。大盗与乡愿相交相资,造成道德的虚假繁荣。明代李卓吾痛斥儒学“阳为道学,阴为富贵”,儒生“被服儒雅,行若狗彘”,可谓掷地有声。
儒学本来有些价值,并非一无是处,但要真正对现代社会有所助益,首先应当守本分。当代“大儒”蒋庆先生在凤凰卫视宣讲儒学,不胜其托足无门之悲,让人觉得儒学心法真是前后呼应,有古今条畅之概。
鲁迅对中国社会、中国文人的缺点了然于胸。说到社会,他坦言在这历史甚长的古国,花样很多,情势复杂,“做人也特别难”,单是一些无聊事,就花去许多力气;谈及文人,他更是毫不客气,说中国文人投机心理很重,虽然可以慷慨激昂,但压迫一来,就逃跑一批,有的干脆就出卖消息去了,所以坚定的人实在少见。面对人心的糜烂,鲁迅怀郁如焚,经常被巨大的孤独感所包围。他一生以暴露“旧社会的坏处”为志业,说得上将愤怒进行到底了。
人们谈到鲁迅,会经常想起胡适。胡适也是一介书生,说过很多真话,尤其对人性的幽暗意识看得很透。但他不像鲁迅那么激切,恨不得对人世来一番彻底的荡涤。在胡适看来,多数人的眼界局限于世俗的幸福和欢喜,所求实际而又平庸,因此社会的进步需要依赖经验和常识,不可陈义太高。胡适为人谨肃,善于节制自己的情感,所以文学创作非其所长,我读他在新文化运动中写的新诗,实在不敢恭维。
有人说“百无一用是书生”,我并不以为然,起码此说无法涵盖鲁迅和胡适。人生的意气有多种,其中书生意气最为可贵,流氓意气最为可鄙。两者此消彼长,决定人间的兴衰荣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