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解其中味

在《胡同文化》中，汪曾祺先生的感情是复杂的。也许是受到《教师指导用书》的影响，许多教师在分析作者的情感时，以一种调侃的口吻，着力夸大其中批判的因素，而淡化甚至省去其中的伤感成分。其实这是本末倒置。细读原文，联系汪曾祺先生的生平、创作经历与背景，浓重的伤感之情顿时扑面而来。

这得从汪老作品中的平民情结说起。读汪老的作品，给读者印象最深的是他对平民生活的关注。《胡同文化》中，汪老只想通过对胡同及由此形成的文化氛围的阐释告诉读者，那里是普通人的世界。往来于汪老作品中的是剃头的、磨刀的、算命的等凡夫走卒，表现出的是对俗世生活的肯定、对普通人的关爱。他曾说过：“我受影响最深的是儒家，儒家是爱人的。”那么，胡同中的老北京人命运如何呢？物质条件差，生活圈子封闭狭窄，只能少管闲事，随遇而安，逆来顺受。根源在哪？显然，这种社会心态的形成有其深刻的历史政治原因。皇城根儿，许多人奔波一生，尚无安身立命之所，小百姓有一间破屋、一口残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学会忍耐，学会明哲保身，学会得过且过，这也是他们不得已的选择。汪老先生对老北京人的命运充满了同情与怜悯。由此推断，汪老对胡同及胡同文化的衰败饱含伤感是自然而然的。

联系作者的生活经历和思想修养来看。作者虽然是江苏高邮人，但大半辈子在北京度过，耳濡目染北京文化几十年。胡同让他沾上了满身的京味，胡同和胡同文化已融入了他的生活和生命之中。现在让他和与生命融为一体的胡同离别，能不伤感吗？细读此文，不难看出作者对北京文化熟悉之深，这一切说明汪老对传统文化怀有深厚的感情。更何况，北京胡同文化的内涵中，有相当多的也是他所推崇的，如知足常乐、随遇而安、安分守己等等。这一点可以在《随遇而安》、《闹市闹民》等作品中找到印证。面对自己情感磁场的消解，一个古稀老人能不痛苦吗？

从本文创作的时代背景来解读，伤感之情的产生绝非偶然。有人称汪老为风俗画作家，他基本上默认了；当代文学史上将他的作品归入“反思文学”。汪老作品的一个重要主题就是向读者展示一幅幅风俗画，表现美好的人性和自在的生活。他描述事物极琐碎，写得从容淡泊。他那样喜滋滋地把各种芝麻绿豆小事描摹一番，不特别美化，也不动辄教训道德意义，里头自有种鉴赏、自娱的人生态度。他写起葡萄，猜测葡萄是从爬山虎变来的。这自然没有根据，可是汪曾祺却说这种想象很有意思。然而改革开放大潮的到来，使他追求和向往的自在宁静生活被打碎了。民族的共同心态和传统文化都经历了撕心裂肺的阵痛，铺天盖地的现代文明阻断了我们民族文化的一脉相承。在一片“与世界接轨”的喊叫声中，流失了大量的民族文化精髓。对传统的否定和批判之潮使许多人对传统文化价值的认同悄悄滑向边缘。作为一个文化老人，他能不伤感吗？

从情感弥补的角度来说，伤感情怀的出现也是自然。高楼虽然设施完善，功能齐全，但向空间拓展的特点决定了它给人们生活、交流带来不便。取代胡同文化的高楼文化虽然有着浓厚的现代气息，它可以借助现代科技与外界联系，似乎人与人是沟通互解的，但近在咫尺的邻里之间却悄然形成新的隔膜，友情淡漠、亲情疏远、爱情庸俗，这些使尚未走出痛苦沼泽的汪老又平添了一份伤感。

情感的理解离不开对文章语言的解读。初读汪老先生的《胡同文化》，仿佛在冬日的暖阳下与汪老一起逛胡同。汪老对胡同了如指掌、如数家珍，不难看出他对北京文化的了解、熟悉之深和喜爱之情。可如今“北京的胡同在衰败，没落”，“西风残照，衰草离披，满目荒凉，毫无生气”，“看看这些胡同的照片，不禁使人产生怀旧情绪，甚至有些伤感。但是这是无可奈何的事”。胡同在衰败，没落。我们似乎看到汪老孤零零地站在胡同的破房子前回头怅望，他老人家在想什么呢？是对过去美好日子的留恋？还是对好景不常在的感慨忧伤？亦或是对来日生活的怅惘？透过这些语言，我们感受到的依然是浓郁的伤感之情。

最后，还要联系本文的文体来理解，很多老师往往忽略了这一点。《胡同文化》是汪曾祺为《北京胡同》这本摄影集写的“序言”。这本摄影集名为《北京胡同》，扉页就是《胡同文化》。《胡同文化》就是这一本记录着北京胡同盛衰演变、破坏消亡的见证的一个“序言”。制作摄影集《北京胡同》本身就有一种强烈的保护北京特有胡同的情绪。“序言”的情感基调当然应与摄影集一致，显然不是在批评、批判胡同文化，而是汪曾祺先生用“冷眼”看胡同的消亡这一客观事实。序言所表露出来的是对北京文化的品味、依恋和面对胡同及胡同文化走向消亡这一残酷现实的伤感之情。

汪曾祺先生在《日子就这么过来了》中写道：“过去的总归要过去，这是无可奈何的事。”虽然理智告诉他，无力抗争的文化走向终结是必然的，但渗透在《胡同文化》字里行间的还是满腹伤感。

（吴蔚萍，浙江省龙游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