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杜默及明清“杜默戏”

2006-05-20 05:47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06年3期
关键词:剧作家项王秀才

裴 洁

在明清戏曲中,有三部以杜默为主人公的杂剧,分别是沈自徵的《杜秀才痛哭霸亭秋》、嵇永仁的《杜秀才痛哭泥神庙》以及张韬的《杜秀才痛哭霸亭庙》。三剧均以“杜默谒项王”为主要内容,讲述书生杜默因过乌江,来到项王庙拜谒,其间有感于身世落魄,抚神颈痛哭,以至神像亦为其流泪。“杜默谒项王”是一则带有神异色彩的故事,但主人公杜默却并非虚构,而是史有其人。不仅如此,他在世时还一度小有名气。

一、杜默其人

由于史料匮乏,我们对杜默所知甚少。从手头掌握的资料来看,杜默,字师雄,北宋历阳(今安徽省和县)人。他的生卒年,据今人陈应鸾推断,在公元1019-1087年间,但这仅是大致估算。

杜默早年曾闻名于一时。《临汉隐居诗话》载:“默少以歌行自负,石介赠《三豪诗》,谓之‘歌豪,以配石曼卿、欧阳永叔。”杜默曾师事太学先生石介,将辞归时,石介作《三豪诗》送杜默,其诗序曰:“本朝八十年,文人为多,若老师宿学,不敢论数。近世作者石曼卿之诗歌,欧阳永叔之文辞,杜师雄之歌篇,豪于一代矣。师雄学于予,辞归作《三豪诗》以送之。”诗中除了将杜默与石延年和欧阳修并称,还称赞杜默:“师雄二十二,笔距狞如鹰。才格自天来,辞华非学能。回顾李贺辈,粗俗良可憎。玉川月蚀诗,犹欲相凭凌。”评价可谓极高。不仅如此,欧阳修也作诗赠杜默曰:“南山有鸣凤,其音和且清。鸣于有道国,出则天下平。杜默东土秀,能吟凤凰声。作诗几百篇,长歌仍短行。……”杜默也因此得以闻名。

然而,杜默真如石介所言,可以与石延年、欧阳修并称吗?事实未必如此。杜默之诗,早已不流行于世。《全宋诗》中甚至没有杜默的诗歌。即便在当时,杜默的诗歌也没有得到广泛流传。苏轼曾说:“默之歌少见于世,初不知之。”由此可见一斑。杜默之诗如今已无集传世,仅有一些散落的诗句保存下来:

“蟾辉吐光育万种,我公蟠屈为心胸;老桂根株撼不折,我公得此为清节;孤轮辗空周复圆,我公得此为机权;余光烛物无洪细,我公得此为经济。”(《中秋月诗》)

“学海波中老龙,圣人门前大虫。”“推倒杨朱墨翟,扶起仲尼周公。”(《送守道六子诗》)

“一片灵台挂明月,万丈词焰飞长虹。乞取一勺凤沼水,活取久旱泥蟠龙。”(《上欧阳永叔》)

从保留下的一些诗句来看,杜默之诗虽不乏豪爽之气,但毕竟造语粗浅。《王直方诗话》曾说:“余尝得师雄全集观之,余作皆不及此。”(注:指“圣人门前大虫”及“推倒杨朱墨翟,扶起仲尼周公”句)《王直方诗话》虽是一家之言,但也颇能说明问题。可见,杜默实不能与石延年、欧阳修二人相提并论。此外,杜默之诗多不合律,在当时还被附会为“杜撰”一说。《宋稗类钞》曾载:“包弹对杜撰,为甚的?包拯为台官,严毅不恕,朝列有过,必力弹击。故言事无瑕疵者曰‘没包弹。杜默为诗多不合律,故言事不合格者为‘杜撰。”虽然编者在这之后亦指出“杜撰”之说应在杜默之前,但我们从一个侧面也可以看出时人对杜默的嘲讽。由此可见,石介以“歌豪”称杜默,实为过誉之辞。

杜默少以歌行自负,游走名士之间,显示出其性格中豪放的一面。但他同时又恃才自傲,不免骄矜浅薄。杜默早年携诗作游走京城,意不在求师问道,而是“携之入京邑,欲使众耳惊。”《赠杜默》中写到:“杜子来访我,欲求相和鸣。顾我文字卑,未足当豪英。岂如子之辞,铿鍠间镛笙。淫哇俗所乐,百鸟徒嘤嘤。杜子卷舌去,归衫翩以轻。”欧阳修的这几句诗,虽然有不少自谦的成分,但从另一角度,也正反映出了杜默的这种功利心态。《渑水燕谈录》曾载:“默久不第,落魄不获名节。屡以私干欧阳公,公稍异之,默怨愤作桃花诗以讽,由是薄其为人。”更证明了杜默的浅薄。此外,杜默身上还缺乏耿介自守之气,这一点能够从他的赠诗中反映出来,如《送守道六子诗》、《上欧阳永叔》。而他在丞相李迪八月十五生日时所献的《中秋月诗》,“仅数百言,皆以月况文定”更有逢迎阿谀之嫌。以致苏轼语出尖锐地说:“甚矣,介之无识也!永叔不欲嘲笑之者。此公恶争名,且为介讳也。吾观杜默豪气,正是京东学究,饮私酒食瘴死牛肉,醉饱后所发者也。作诗狂怪,至卢仝马异极矣。若更求奇,便作杜默矣!”

可见,杜默论才论人,在当时就已是一个颇受非议的人。既然如此,石介和欧阳修为什么还要对他赞许有嘉?特别是石介,不但赠之以“歌豪”之称,还把他和石延年、欧阳修并提。究其原因,我们认为,石介和欧阳修并非不识人。杜默曾师事石介,临行前石介站在老师的角度作《三豪诗》送之,并对他赞许有嘉,是希望能够借助这种褒奖,激励杜默奋发有为。试看赠诗的最后一句:“师雄子勉旃,勿便生骄矜。”可见石介的用心。欧阳修在《赠杜默》的最后写到“京东聚群盗,河北点新兵。饥荒与愁苦,道路日以盈。子盍引其吭,发声通下情。上闻天子聪,次使宰相听。何必九苞禽,能使鸣尧庭。子诗何时作,我耳久已倾。愿以白玉琴,写之朱丝绳。”可见,欧阳修是希望通过揄扬,激励杜默利用才能,反映民生疾苦,造福于天下百姓。然而,杜默毕竟没有理解二人的良苦用心,而是以“歌豪”自负,只落得个泯然于众人的结局。《临汉隐居诗话》载:“(杜默)晚节益纵酒落魄,文章尤狂鄙。熙宁末,以特奏名得同出身,一命为临江军新淦县尉,年近七十卒。”杜默骄矜浅薄,最终还是辜负了石介和欧阳修的期望。而他本人,也几近湮没在历史长河之中。

二、“杜默谒项王”与“杜默戏”

杜默虽颇具豪放之风,但其人其事,并没有多少值得张扬的地方。西楚霸王项羽,是中国历史上一个可歌可泣的悲剧英雄。有关他的事迹在这里不作赘述。我们好奇的是,这样一位曾经叱咤风云的英雄人物,如何与杜默这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人扯上干系?始作俑者,乃是南宋洪迈所作——《夷坚志》。

《夷坚志》是宋代著名的志怪小说集,记载了大量传闻中的怪异之事。其中有这样一段文字:

和州士人杜默,累岁不成名,性英傥不羁,因过乌江入谒项王庙,时正被酒沾醉,才炷香拜讫,径升偶坐,据神颈拊其首而恸,大声语曰:“大王有相亏者!英雄如大王,而不能得天下;文章如杜默,而进取不得官,好亏我。”语毕又恸,泪如雨。庙祝畏其必获罪,强扶掖下,掖之出,犹回首长叹,不能自释。祝秉烛入检视,神像亦垂泪向未已。

正是《夷坚志》里的这段记录,把杜默和项羽牵扯在一起,并且一同被写进明清戏曲。

第一个把“杜默谒项王”的故事搬演为杂剧的,是明末的沈自徵。沈自徵(1591-1641),字君庸,江苏吴江县(今吴江市)人。沈氏博学多才,倜傥风流。平生怀奇负气,好为兵家言。曾仗剑北走塞上,作客辽左,驰逐于黄沙白草、金戈铁马之中,是个能文能舞之人。然而沈氏一生怀才不遇,壮志难酬,正是“晋阮藉软兀刺醉死在步兵厨,汉相如眼迷厮盹倒在临邛道,一个个都屈首蓬蒿。”因此,他笔下的《霸亭秋》愤世嫉俗、牢骚满腹,曲白指东扯西,慨当以慷,俱是英雄之泪。祁彪佳评此剧:“传奇取人笑易,取人哭难。有杜秀才之哭,而项王帐下之泣,千载再见。有沈居士之哭,即阅者亦唏嘘欲绝矣。长歌可以当哭,信然。”(《远山堂剧品》)朱彝尊更是认为该剧“慨当以慷,世有续《录鬼簿》者,当目之为第一流”。

清人张韬则借《杜秀才痛哭霸亭庙》一剧,表达了对科举选士的极度失望,是科场失意者的一曲悲歌。张韬,字权六,浙江海宁人。其人诗文俱佳,但却屡踬秋闱、不遇于时。面对功名无望的现实,张韬先后屈任一些微职,如乌程儒学训导、天全招讨司经历。尤其是他担任经历一职时,曾被迫屈从异族礼仪,倍受侮辱。以至后来发声为词曲,作《续四声猿》以宣泄“胸中无限牢骚”。《杜秀才痛哭霸亭庙》即其中一种。为了将这一情绪表达到极致,张韬淡化了故事情节,使杜默成为剧中唯一的人物,给他充足的空间来发泄心中的悲愤与苦闷。剧中的杜默是一个潦倒书生,“年年被放最堪羞,落魄东归一敝裘。”“十举不第”是他落魄失意的主要因素,而“主司头脑太冬烘”则是造成“功名一场春梦”的根本原因。面对十年寒窗都成空的现实,杜默怒陈主司之弊“醉时节迷离五色眼光朦,怒时节乱抹千行杀气冲,睡来呵,抛残半壁神魂懵。比似您看将来尘土同,枉了人呕出心胸,镇日价织成锦绣都无用。” 科场蹭蹬给张韬带来了沉重的打击,反映在杜默身上,则是一种深刻的无奈和绝望。故郑振铎评此剧“以情景言,韬作似较君庸、留山皆胜。”

嵇永仁的《杜秀才痛哭泥神庙》,是与前两剧颇为不同的一部。沈剧和张剧都专注于杜默本人的失意,但嵇剧却似乎更加关注项羽的失利,郑振铎曾指出,该剧“并不专著眼于秀才落第,伤心自哭也。其措语全若凭吊项王,惜其不能成大事。”是有现实依据的。嵇永仁,字留山,江苏无锡人。《清史稿》记:嵇永仁“入闽浙总督范承谟幕。耿精忠应吴三桂叛,执承谟,胁永仁与同幕王龙光、沈天成及承谟族弟承谱降,不从,被执。”事发之前,永仁已预见耿精忠叛乱之意,并献计承谟,无奈“计不行,贼尤衔之”。嵇永仁正是在这种“盲世界精金变作铜,鬼窟穴热气冷呵风”的背景下创作了该剧,除了对自己的遭遇表示愤慨,还对筹策承谟而不能用之事表示悲愤。因此,他笔下的杜默哭项羽多过哭自己,不仅对项羽的成败得失大加评论,还特别指出不善用人是项羽失利的重要原因。可见其寓意所在。

三、小结

“杜默谒项王”本不是常见典故,而杜默本人在历史中也默默无闻,且一度受人非议。然而,这则故事却得到文人们的认可,被搬演进明清戏曲。而杜默,更是被剧作家当成一个正面形象着意刻画。究其原因,主要在于

第一、“杜默谒项王”的故事具有一种“文武结合”的文化内涵。中国文化自古就是“文武之道”两个方面的文化,文武一脉,“不识兵书,莫习武术”。在“杜默谒项王”故事中,“文”和“武”在杜默和项羽身上得到了有机结合:杜默才华横溢,项羽叱咤风云;杜默是文苑英雄,项羽是武场状元。而同样的落魄失意:“英雄如大王,而不能得天下;文章如杜默,而进取不得官”使这一“文”一“武”具有了相通之处,也就才会有杜秀才为霸王之哭。正如沈剧中杜默之语:“想文武二道不同,然呼吸风云之气,其理则一。”正是剧作家对这一内涵的认识。而杜默和项羽两个形象在内涵上相互交织,也形成了一种“文武结合”的审美意象,引起剧作家的注意。

第二、杜默和项羽的失意经历,是打动剧作家的根本原因。尤其是故事中的杜默,作为一个文人,他的坎坷经历足以牵动其他失意文人的心。因此,历史上的杜默是什么样子,对于剧作家而言似乎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在“杜默谒项王”的故事中,杜默的失意遭遇,能够使他们心有戚戚焉,能够让他们产生强烈的共鸣。所以,在所有的杜默戏中,剧作家都把杜默刻画为一个“自幼功习儒业,学成满腹文章”(沈)却“遭时不偶”(张)“落魄文场、低头蓬户”的落魄书生。而这个形象,并不是历史中杜默的真实形象,更多的还是剧作家按照自己的经历来塑造的。可见,在戏曲中,杜默本人已经淡化,而他作为落魄文人的形象却突显而出,成为一个具有代表性的符号,也因此得到剧作家们的看重。

虽然“杜默谒项王”的故事能够引起落魄文人的共鸣,但直到明代这个故事才被剧作家们写进戏曲,而这之前则无人问津,究其原因,主要有以下几点:首先,杜默在历史上并不出名,且一度受到时人非议。作为一个可供搬演入戏的历史人物,他的经历很难与那些历史名人相匹敌,受人关注的程度自然也不会高。而“杜默谒项王”故事流传不广,也是杜默戏晚出的原因之一。其次,杜默之哭,专注于一己之悲,即便有为项王而哭,也是出于“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惺惺相惜之情。所以,杜默之哭,是“小我”之哭,缺少一种对“大我”的关照,即故事本身脱离了社会,这与普遍选择能够反映当时社会现实题材的元杂剧相比,多少有狭隘的不足,不能引起前人的重视。最后,“杜默谒项王”故事被写进杂剧,也和一折剧的出现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在杂剧的发展过程中,出现了一折剧的现象。一折剧正式形成并初步兴起是在明代,王九思的《中山狼》即其滥觞。一折剧出现后,多被文人用来写情抒怀。而“杜默谒项王”重在抒情,且情节上又没有多少可供展开的空间,所以这个故事用一折剧来表现也更为合适。以上几点,正是“杜默戏”晚出的原因所在。

(裴 洁,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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