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 天
徐灿,字湘蘋,晚号紫(上竹下言),吴县(今江苏苏州)人,为明光禄寺丞徐子懋的次女,大学士浙江海宁陈之遴的继室。陈之遴历仕明、清两朝,晚年更获罪流放至尚阳堡,并终死于戍所。徐灿归陈之遴于陈崇祯十年榜眼及第之前,历经末代之危、战乱之难、仕清之辱与流徙之悲,她独特的人生经历反映在创作中,就使她的诗词有着比一般女性作者更为开阔的境界和丰富的内涵。
徐灿有《拙政园诗集》上下两卷与《拙政园诗馀》一卷传世,按照陈之遴在《拙政园诗馀·序》中所言:“湘爱余诗愈于长短句,余爱湘蘋长短句愈于诗,岂非各工其所好耶” ,后世一般沿用此说,盖论徐灿词的成就高于诗。清人词话对徐灿词通常不吝赞美之词,更多将之与李清照并论。陈维崧在《妇人集》中论及:“徐湘蘋才锋遒丽,生平著小词绝佳,盖南宋以来,闺房之秀,一人而已。其词娣视淑真,姒蓄清照,至‘道是愁心春带来,春又来何处‘衰杨霜遍灞陵桥,何物似前朝等语,缠绵辛苦,兼撮屯田、淮海诸胜。” 陈廷焯《白雨斋词话》也说:“闺秀工为词者,前则李易安,后则徐湘蘋”。李清照与徐灿创作的异同,邓红梅《女性词史》中有专章论之。综观二人词作,可见易安词之婉约纤弱,而徐灿的词作则不乏慷慨激越之音,《满江红》这一词牌的创作可谓典型。
一
徐灿的《拙政园诗馀》中共收入六首《满江红》,从词的内容上看,创作时间应皆在陈之遴降清、徐灿携家北上之后。《满江红》“声情激越,宜抒豪壮情感与恢张襟抱” ,最脍炙人口的是南宋著名抗金将领岳飞所作《满江红·怒发冲冠》,徐灿拾此调,用意颇深。
《满江红·示四妹》
碧海苕溪,弹指又、一年离别。看过眼、倦杨青老,怨桃红歇。相约每期灯火夜,相逢长是葵榴月。倩残灯、唤起半生愁,今宵说。
采莲沼,香波咽,斗草径,芳尘绝。痛烟芜何处,旧家华阅。娇小凤毛堂构远,飘零蝉鬓门楣孑。拂银敬木、谙向玉参差,声声血。
这首词并非典型豪壮风格的作品,但用《满江红》的词牌来作,颇有深沉悲慨的意味。词的上阕感慨离别、哀怨春华易逝,追忆过往、悲叹相逢无期;词的下片接连描绘了江南战乱后的萧条景象,客观事物的拟人化——“咽”“绝”,与作者主观的“痛”,都传达了作者对于亲人故土的怀念,“声声血”一句,更渲染了作者痛苦的力度。
《满江红·和王昭仪韵》
一种姚黄,禁雨后、香寒色。谁信是、露珠泡影,暂凝瑶阕?双泪不知笳鼓梦,几番逃到君王侧。叹狂风,一霎剪远洋,惊魂歇。
身自在,心先灭。也曾向,天公说。看南枝杜宇,只啼清血。世事不须论覆雨,闲身且共今宵月。便(女亘)娥、也有片时愁,圆还缺。
南宋昭仪王清惠,在为元军所掳北上途中曾作《满江红》云:“太液芙蓉,浑不似、旧时颜色。曾记得,春风雨露,玉楼金阙。名播兰馨妃后里,晕潮莲脸君王侧。忽一声、鼙鼓揭天来,繁华歇。龙虎散,风云灭。千古恨,凭谁说。对山河百二,泪盈襟血。客馆夜惊尘土梦,宫车晓碾关山月。问嫦娥、于我肯从容,同圆缺。”表现了灭国之痛与飘零之感,同时也比较典型地反映出个人对于未知命运的彷徨,兼有封建贵族妇女无法掌握自身命运的遗恨。在这一点上,徐灿与数百年前的这位女性产生了跨越时空的情感共鸣。对于丈夫仕清无力阻止并只能屈从的徐灿在这里写出了“身自在,心先灭”“世事不须论覆雨,闲身且共今宵月”的句子,似乎心如死灰,安详平和,然故作平淡语之下,对国破的悲凉与对
现状的激愤更为强烈。
《满江红·有感》
乱后家山,意中愁绪真难说。春将去、冰台初长,绮钱重叠。炉烬水沉犹倦起,小窗依约云和月。叹人生、争似水中莲,心同结。
离别泪,盈盈血。流不尽,波添咽。见鸿归阵阵,几增凄切。翠黛每从青镜减,黄金时向床头缺。问今春、曾梦到乡关,惊(是鸟)(夬鸟)。
从“乱后家山”可知此词作于明亡后,而清兵入关次年陈之遴即出仕清廷,由是可知所谓“离别”当指陈离家奔宦,因此徐灿才会写“鸿归”、问之遴“曾梦到乡关”。上阕又叹人生难似同心结,可见徐灿并不掩饰自己对丈夫仕清的不认同态度。但另一方面,她仍旧是一个与丈夫感情甚笃的妻子,因此只能委婉询问欲唤起丈夫思乡之意而不曾直指。
《满江红·将至京寄素庵》
柳岸欹斜,帆影外、东风偏恶。人未起、旅愁先到,晓寒时作。满眼河山牵旧恨,茫茫何处藏舟壑。记玉箫、金管振中流,今非昨。
春尚在,衣怜薄。鸿去尽,书难托。叹征途憔悴,病腰如削。咫尺玉京人未见,又还负却朝来约。料残更、无语把青编,愁孤酌。
这首词为词人携家进京途中所作,本是旅途思念家人的惯用题材,但“东风偏恶”“满眼河山牵旧恨”“咫尺玉京人未见,又还负却朝来约”,恶劣的天气、萧条的景色、物是人非、河山易手的旧恨与“又还负却朝来约”的新愁都为这首一唱三叹、歌咏别愁的词作凭添了厚重的兴亡之感。徐灿虽对故国一往情深,虽对丈夫变节不予苟同,但她仍对丈夫情深意切,北上随仕,共同沉浮。
《满江红·感事》
过眼韶华,凄凄又、凉秋时节。听是处,捣衣声急,阵鸿凄切。往事堪悲闻玉树,采莲歌杳啼鹃血。叹当年、富贵已东流,金瓯缺。
风共雨,何曾歇。翘首望,乡关月。看金戈满地,万里云叠。斧钺行边遗恨在,楼船横海随波灭。到而今、空有断肠碑,英雄业。
这首词相对是一首直接抒写乡关之思、家国之悲的作品,豪壮的风格最为明显。凉秋时节追悼当年,富贵繁华都不再,战乱的伤痛与思乡的情绪都让词人感到凄凉,最后一句“空有断肠碑,英雄业”的慨叹则更深沉。
《满江红·闻雁》
既是随阳,何不向、东吴西越。也只在、黄尘燕市,共人凄切。几字吹残风雨夜,一声叫落关山月。正瑶琴、弹到望江南,冰弦歇。
悲还喜,工还拙。廿载事,心间叠。却从头唤起,满前罗列。凤沼鱼矶何处是,荷衣玉佩凭谁决。且徐飞、莫便没高云,明春别。
在这一系列同调词中,“归鸿”“杜鹃”的意象与“凄切”“遗恨”的感情是屡次出现的。在这首词中,“凤沼”“玉佩”所代表的宦途与“鱼矶”“荷衣”所代表的隐居则明确表示了徐灿的主观愿望与现实的冲突。她是那样希望能离开物是人非的故都,“随阳之鸟”本应回到“东吴西越”,却身不由己地继续着眼前的生活,郁结羞愤之情不可避免。
二
《满江红》宜做豪壮音,徐灿将自己的家国情怀尽抒于此,超出了一般词作的题材范畴。
长短句从唐五代发轫,有宋一代发展至极盛,元明两代沉寂,至清始中兴。宋代词在艺术方面皆已臻于极至,然题材上仍不脱一觞一咏、伤春悲秋的个人情怀,虽有苏轼凭借其雄才拓宽了词的境界,但一般而论,时人皆有默契,在诗文中展现自己作为知识分子的人格、情操、抱负,一旦入词,仍旧婉约清丽,缺乏厚重感。特别是词发展到南宋,格律要求严谨,词境开拓不足,逐渐势微。而到清代词道重振,除了美学上的复归之外,题材创作上可谓突破,文廷式在《云起轩词钞自序》中说清词:“照天腾渊之才,溯古涵今之思,磅礴八极之志,甄综百代之怀,非窘若囚拘者所可语也。”
徐灿的词作无疑正与此呼应。改朝换代,历代从不缺乏对王朝倾覆的追悼与反思,只是在此之前,由于诗歌悠久的传统,这个文学命题通常由诗歌来承担,而到了清代,词作中的这一命题才蔚为大观。归庄作《锦堂春·燕子矶》有“今古不胜情”的遗民之痛,曹溶在未入清前作《满江红·钱塘观潮》有“英雄未死报仇心”等语,吴伟业也有《满江红·感旧》反思南明事,其与时事之关联与深度皆有新意。徐灿不曾直接参与政治事件,但她由丈夫仕清所激起的内心巨大波澜,并由此引发的对于命运的悲慨、对于历史的反思(见《青玉案·吊古》)都呼应了清词发展的新动向,或者可以说,徐灿是这一动向直接的参与者,是这一潮流的组成要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