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宪涛
满江红的嗓子没完了,这是东北赞美的说法,千言万语一个字,好。行话说就是担活儿。在吴财主家唱三天两宿,精神不倒嗓子不破。
蹦蹦有很多种称呼,如莲花落、小秧歌、双玩意儿等,1952年方改名“二人转”。蹦蹦艺人唱戏,在胡子窝儿叫翅子谣,在大车店叫轮子谣,在粪堆上叫滚土包,在炕沿旁叫靠炕沿,在大户家叫唱子孙谣。
七娼八浪九吹手,唱蹦蹦属于下九流,归属于漂流行,地位比妓女低。妓女是坐娼,唱戏是走娼。娼,古文里同“倡”,即唱戏杂耍艺人。鱼找鱼虾找虾,人以群分尊卑,蹦蹦戏不是想看就看的。正经八百的人家看蹦蹦,悖逆身份和地位,与祖训伦常唱反调。但是蹦蹦戏内容包罗万象,形式幽默诙谐搞笑,在娱乐生活匮乏时期,拥有“宁舍一顿饭,要看二人转”的诱惑。
想听又想看咋办?偷偷摸摸地进行。私下里的这份期盼,又無形增加了情趣。就说吴财主这个人吧,他不会和佃户一同看戏,觉得那样丢面子。如果正唱“粉口”,就是所说的荤段子,他如果情不自禁笑了,被佃农不经意瞥见,等于掌财主的脸面,损耗了财主的尊严。五年前他没有了媳妇,阴沉了多年脸色,现在想释放一下,于是找来了满江红。
这是一种公开的秘密,半个时辰即家喻户晓。吴家人知道瞒不住,却装作隐瞒住的样子,其他人知道也装不知道。吴财主把孩子送姥姥家,担心孩子受到影响。那时糊弄孩子有很多套路,比如不让孩子吃猪血,吓唬孩子说吃了糊涂;比如不许孩子吃猪尾巴,警告说吃了怕后。蹦蹦中粉段子儿童不宜。
院门吱嘎吱嘎响动,账房身后跟着三个艺人,前面走的是满江红,相貌俊秀身形窈窕,凛冽的寒风吹得脸蛋儿绯红,似春天的两片桃花。吴财主顿时就呆了,仿佛春风从村南柳条甸子刮来,他的心绪舒枝展叶。吴财主去“外屋”,即东北人家的厨房,嘱咐晚上吃猪肉炖粉条,再焖一锅二米饭。之后吴财主踅到下处,即是艺人住宿的屋子,冲满江红等人点头,道:“满江红?”满江红道:“虚名。”吴财主环视另俩男子,问:“这两位——?”满江红道:“俺的兄弟,不出五服。”吴财主放下心来。艺人一副架多是夫妻。吴财主冲俩兄弟道:“你俩去外屋转转,估摸着饭菜熟了。”
吴财主坐在炕沿儿上,示意满江红对面坐下。吴财主表达既直接又含蓄,道:“俺想让你唱戏。”满江红笑了,道:“东家只管吩咐,俺靠卖唱吃饭。”吴财主停滞片刻,坐姿做了调整,道:“俺想让你给俺一人唱。”满江红走江湖多年,啥样的鸟儿都见过,回应道:“俺只是卖唱,唱戏听东家,身却在江湖。”吴财主盯着满江红,没见到风刮过的痕迹,起身转向门口,道:“唱戏听东家,俺记住了呢!你也记住了!这是咱的合约。”满江红道:“俺记住了!”
夜晚的大雪刚停下,吴家子孙谣开场了。吴财主是蹦蹦戏行家,一个戏码接一个戏码点。兄弟俩轮换唱下装,满江红顶俩上装。丑角看相,旦角看浪。满江红舞姿妩媚动人,唱腔儿柔韧温暖,果然不负盛名。上半夜马上过去了,吴财主没有丝毫倦意,不咸不淡地说道:“《大西厢》全套。”他本想要求加张生与崔莺莺野合的戏份,想想还是算了。满江红已然口干舌燥。吴财主端起身边的茶壶,道:“喝口水润润嗓子。”账房捧回空茶壶。吴财主自去外屋蓄水。唱罢一码《大西厢》,满江红喝了三壶水,越发精神抖擞。吴财主不动声色道:“唱一出《梁赛金擀面》。”这时听到窗外扑通响,且有低声议论之声。是左邻右舍偷听戏。窗外公鸡打鸣的时候,满江红的俩兄弟挺不住了。吴财主点了单出头,满江红自己撑场面。及至天色放亮,吴财主道:“唱得好!吃了饭,接着唱。”满江红耿直了性子,道:“俺接着唱!”吴财主道:“甭撑着,服软吧!”满江红道:“俺就是唱戏的。”吴财主道:“俺去趟外头,你先喝口水。”吴财主冲窗外大声道:“天亮了啊!”等了片刻才出去,院子里没有人影,雪地上脚印杂沓,柴火堆苞米囤后等,有人隐匿的声响。吴财主一泡尿浇在雪地上。屋里传来高亢的声线。
屋外偷听戏者摇头,道:“这女子性子像冰,硬,易碎呢!”有人接过话头儿,道:“都说戏子无情,满江红倒是烈性,跟着小烧酒差不多。”又有人道:“这是熬鹰的法子呢,再烈的性子也受不住。”有人推测道:“吴财主平素平和,对戏班子不地道。”另一个回应道:“怕是戏中有戏呢!”
第三天头晌,满江红走出吴家。她人瘦了一圈儿,却是精神依旧。吴财主望着满江红笑。满江红径直奔向村口。全村人在街上看热闹。人群中有人赞叹,道:“满江红,唱得好!”有人喊道:“够味儿,够尿性!”更有人喊:“改艺名吧,叫东北红!”还有人喊:“叫醉东北!”
吴财主打了一个哈欠,伸展了胳膊腿脚,反身准备回屋去。账房准备关院门。吴财主道:“甭关,等着,有客。”账房诧异之间,吴财主道:“添新人!”账房道:“东家不说笑。”吴财主道:“当真,吐唾沫是钉儿!”
十天后,吴财主摆席面再婚,新媳妇就是满江红。原来,吴财主在给满江红的水壶中添加了熬过的大烟水,既让满江红精神了三天两宿,又让满江红离不开吴财主。
江湖从此不再有满江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