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港
咸丰十年,在京东八里桥,兴安岭下鄂温克索伦马队栽了个大跟头,这跟头栽得暴:红毛鬼子的子弹头噗噗往人肉里钻。就在这时候,七山鼓让鼓手打破,人马泄气,队伍一下子垮了。
索伦战鼓里最厉害的叫七山鼓,意思是,隔七座山,鼓声能使生马五脏震撼,惊毛乱阵;而听熟鼓声的战马,血脉贲张,斗志越发昂扬。
大山草原,大牛成千上万,就是找不出一张造得七山鼓的牛皮,比大草甸子找绣花针还难。八里桥那鼓用了几十年,要是早有好牛皮蒙新的,不见得打败仗。
造七山鼓要整张大牛皮,腹背边角都得够强够韧,牛皮嫩鼓声飘,牛皮老鼓声艮。养这等牛,三伏烤炭,三九卧冰,小米麻油五花草,一天三遍抽打柔软处,十三年工夫喂才有可能喂出这样的牛。——都是牧民,哪个这么狠心待牛?
索伦蒙鼓匠,跑坏了三匹马,就是见不到一张好牛皮。多少车砂石能出一两金子?多少只大雁能有一只虎眼的?找不到的,就是找不到。鼓匠急出火疖子,急成赤蒙眼。六山鼓、五山鼓、四山鼓,造得出,可那不是七山鼓。要命的事哪敢对付?没有七山鼓,索伦兵、索伦马全缺勇气,再来敌军可怎么打!
这天,鼓匠正跺脚骂天骂地,眼见远远来个骑马老汉,老汉须发皆白,干瘦黝黑,马后一条大牤牛。
鼓匠拍腿大叫:“这可是百年难遇的好皮子!”——鼓匠之眼有皮无牛。
“这牛,您卖?”
“嗯哪。不卖牵你这儿干啥?”
鼓匠使上劲力,抓过肩鬐抓尻尾:“好皮子!好皮子!好皮子!”
“老人家,您出价,多少都行。”
“你要这牛啥用?”
“我要皮,要牛皮。这是七山鼓!”
“啥?值七千五?”
鼓匠大声喊:“是鼓。七山鼓——七山鼓——”
“嗯——七山鼓呀。我这牤子,”老人乜斜一眼鼓匠,“就是为一面好鼓。”
“您老出价。您老出价。多少都行。”
“价钱后说。你自己说造得出七山鼓,那我也得试试你,”老人停一停,“你擂通鼓我听听,看看是不是真鼓匠,不能白瞎我的好牛。”
鼓匠跺脚道:“我一个鼓匠,擂得出惊天鼓。可是,老人家,我擂的可是五山鼓,是战鼓。孕妇、孩儿、病人、体弱老人听不得,震动五脏,要出大事。”
老人道:“敲你的,别的甭管。”
“老人家,您这年纪,您得远点儿。您走过五道山,我再擂鼓,可不能伤了您老。”鼓匠瞅瞅老人,“千万,千万。”
“中中,我听鼓声,别的甭管。”
老人骑马远去。鼓匠自己说:他试我,我还想试试他,到底会不会听鼓。
算计着老人的马过了五道山,鼓匠小声击鼓,击出《春水三月三》,然后去看牛。
老人打马回来,怒道:“呸!你这小子,耍我还是真不会击鼓?打出戏台鼓,还有两个乱鼓点。”
鼓匠弯身说:“战鼓一响,行心走肺,怕伤着您老人家呀!您这年岁……”
“来,再来,来真的!”
“那您老人家可得远走,得过五道山。只是听鼓,莫动肝火。”
老人点头。
鼓匠暗自道:这老爷子,扳鞍上马都费劲儿了,耳力倒好,五道山外听明白了鼓曲细部。
这回,鼓匠用上力气,擂出一通《卧雪望天山》。
老人回来,喘一喘,伸手解牛缰,说:“呸!就你这鼓,可别糟蹋了我的牛。”
“别别,别,别呀,老人家,我是怕伤害您,没有真敲。”
“你個不懂鼓的——”老人牵牛要走。
鼓匠慌忙抓住缰绳:“老人家,老人家,走不得!我真敲,我真敲!可是,您得远远的,千万远过五道山。”
老人愤愤爬上马背,回头道:“最后一回!”
鼓匠甩了衣裳,杀了腰带,三吐三吸,运上力气,跺脚腾身,抡槌擂出《盘肠啖目大砍营》。
一时间,透地穿云,一槌一槌,八里桥之仇之怨之怒火奔涌倾泄。噗的一声,天地寂然,五山鼓成了破鼓。
鼓匠心肝挪移,脾肺如裂。恍惚之中,忽见空马奔来,拖缰嘶鸣。鼓匠大叫不好。
鼓匠打马奔驰,只过一道山,就见到白发老人仰面草丛,面色青紫,鼻口有血。鼓匠喊叫:“让您过五道山,怎么在这儿就听鼓?”
老人已经没了鼻息脉搏,一只拳头举着,大拇指外撇。
这手势,鼓匠懂得: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