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姊妹易嫁》的故事原本出自《聊斋志异》,小说写掖县富户之女张素花,自幼许配于毛公为妻。毛家很贫穷,素花瞧不起毛家。当毛公上门娶亲时,她执意拒不上轿。其父匆忙之际,只得让其二女儿代姐出嫁。尔后,和蒲氏同处一朝的清代阳湖居士陈烺曾将这篇小说填词改编成一出传奇戏,名曰《错姻缘》,基本故事情节,仍是因袭小说。新中国成立后,由王慎斋、段成佑执笔,山东省重点剧目研究会将此故事改编成一现代剧目。从内容到形式,已有创新。山东省吕剧团成立后,又由李公绰执笔,将其作进一步改编,从而形成了今天流传甚广的这部吕剧重点曲目《姊妹易嫁》。
一则短短的聊斋故事,为何数百年来屡经改编?特别是李氏吕剧《姊妹易嫁》,为什么到现在仍畅演不衰呢?其关键就在它构思的精巧。这种精巧,主要体现在一个“易”字上。而这个“易”,又包含了“婚姻易”、“姊妹易”、“上轿易”和“命运易”。同时,由于作者对聊斋故事的“内容易”,从而又产生了“三巧”,即毛纪的“巧出场”、“巧表演”和喜讯的“巧到来”。
首先是“婚姻易”。商品有交易,权钱有交易,这婚姻大事,古今中外,怎能轻易换得?瞒天过海,偷梁换柱,变了媳妇换了郎,那还了得?可事情往往就这样,有道是天下之大,无巧不有。一个“易”字,虽则简简单单,反映的却是人生百态。张氏长女张素花,选婿重门第不重人品。当她得知贫穷的毛纪仍未能高中时,竟不顾迎亲毛纪的到来,愤而拒婚。在她眼里,“人品高,人品低,人品不是那好吃的。”人品高低并无多大的关系。其妹张素梅鄙视姐姐的势利,并深感毛哥的忠诚,因而慷慨赴嫁。于是,一姊一妹,一拒一嫁,遂成千古一奇。
其次是“姊妹易”。说婚姻大事的“易嫁”,一般的“易”也就罢了,毕竟,世上有很多的事,如同从九万米的高空落下的一粒小米,恰巧掉到了一个针眼里,实在是巧之又巧的。如《白奶奶醉酒》:风流寡妇白奶奶想把自己的丑女儿嫁给一外村富户之子童玉为妻。为防露马脚,去为童玉冲喜时,便由赵家女儿赵凤英顶替。却不想白奶奶童府酒醉吐真言,反被对方将计就计,娶了赵家女;而白奶奶的亲女儿白凤英,却稀里糊涂嫁给了胡大孬。这讲的是一个“门户之易”。但“姊妹易嫁”,讲的偏偏却是一母同胞的“姊妹之易”!眨眼之间,“姐夫变儿郎,儿郎变妹丈”,甚至连素花的亲爹爹张有旺一时都不知道怎样称呼女婿:“她姐夫,不!不,她妹夫——”
第三,“上轿易”。姊妹易嫁,易也就罢了,偏偏却是临上轿时才易。本来张素花嫁给毛纪虽然是父母之命,但是张素花平时并没有反对,而是盼望新夫科举及第的理想实现,嫌贫爱富的内质还未充分暴露 ,只是在迎亲者以落第书生身份出现,且花轿登门、再三催促上轿时,将剧情推向高潮,戏之“巧”才油然而生:固然未必合情,却也不无道理,不谓不巧。
与此相适应,这姊妹俩一“易嫁”,又引出了“易”的第四巧:“命运易”。张素花本来想嫁的是一个状元郎,过的是“不种稻子吃大米,不种麦子吃馍馍。不用养蚕穿绸缎,不当匠人住楼阁”的官宦生活。她的理想世界,便是夏穿绸罗冬穿皮袄,吃不尽的珍馐美味,随意差遣的丫鬟奴仆……这种达官贵人的生活,一直是她梦寐以求的;而其妹张素梅,在决定替姐出嫁之后,却早就做好了同毛哥一起同苦共难的准备——一个种地,一个纺纱,即使是吃糠咽菜,破衣烂衫,也要本本分分,勤勤俭俭地过生活。却不想最终,造化弄人,想富贵的到头来竟一无所有,不想富贵的,却反得荣华富贵。这一“命运之易”,收到了大快人心的喜剧效果,其教育意义也是深刻久远的。正如毛纪所言:“祸福从来皆由人,得失却在无意中。”区区一“易”,令全剧巧字迭出,环环相扣,充分显示了作者高超的艺术技巧,展示了戏剧艺术的巨大魅力。
不仅如此,本剧的“巧”不仅仅体现在戏剧情节的“易”字上,更体现在作者对原作内容的改变之“易”上。蒲松龄小说中的《姊妹易嫁》,毛相公中状元是在姊妹易嫁之后,也就是其妹素梅过门三年以后;而吕剧《姊妹易嫁》,则将毛纪中状元“易”在姊妹易嫁之前,姊妹“易嫁”,毛纪已是新科状元,这对嫌贫爱富的素花,无疑是一个致命打击。如此一易,其戏剧效果更加明显了,故事情节也更加引人入胜。
由于作者对原作内容的改编,由此也产生了本剧的又一巧:毛纪“出场巧”。这可以说是毛纪“主动创造”的结果。在剧之第一场,毛纪已是“春雷一声震天动,得中金榜第一名”。按常理,中得新科状元,该是风风光光荣归故里,热热闹闹把亲迎娶才是,可毛纪却不这样。因为“功名遂夙愿,婚姻难称心”,他知道素花根本瞧不起功名未就的自己,并不把他这个“准女婿”放在眼里,更别说打算嫁给他了。当初他赶考经过张家,还因此遭到了她的一顿羞辱;毛纪此番把御赐迎亲的大队人马留在驿站,自己却身穿襕衫,头戴方巾,乔装落第打扮,就是为试素花的真心。他这一“扮”,果然让嫌贫爱富的张素花立时显了原形,“要我嫁给放牛小,除非是河水倒流日出西!”终于以拒婚收场;而毛纪却因此而寻到了真正爱他疼他、通情达理的“小妹”,果真是有心栽花花不发,无意插柳柳成荫。岂不妙哉!
其实,毛纪不仅扮相巧,表演亦“巧”。在他把迎亲队伍留在馆驿,自己孤身一人扮作落魄子弟到张家后,拜过岳父,首先便道:“小婿落榜而归,恐难遂我妻心愿,这婚姻之事……”在人们眼里,岳父似乎从来都是和庄重、威严连在一起的,女婿欺骗谁,似乎也不该欺骗岳父——尤其是自己还在做“准女婿”时。毛纪亲口对老丈人说这些话,可见落榜是实实在在、板上钉钉的事了。老丈人不会怀疑,姐妹俩更不会怀疑。后来,当素花垫着花盆到窗前偷看毛纪的情况,结果却被毛纪发现后,毛纪在屋内故意地唱道:“实指望今科身得中,见了素花好说话。谁知如今落了榜,我张着个大嘴说什么?别人迎亲抬花轿,我娶媳妇用小车。素花嫌贫不跟我,活活砸了我的锅!……俺放牛娃子好命苦,连个媳妇也捞不着。” (第五场)这实际上是说给在门外偷听的张素花听的。果然,素花一听,所有的担心都“应验”了!她的势利眼光与庸俗婚姻观,也就在这一刻完全暴露了出来。毛纪正是凭着这种巧打扮、巧表演,一步一步,用“落第”之镜,巧妙地照出了素花嫌贫爱富的灵魂。
于是,当张有旺在门外把吊扣挂上,将长女素花关在房里而扶素梅下楼,来到院内的时候,当“姊妹易嫁”真正完成“易”的时刻,中军上了——
“请问,此处可是张有旺府上?……新科状元可在府内?”
此刻,最富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了——房内是大姐素花的气急败坏、悔恨交加;房外却是一曲志同道合、知心情侣的喜庆赞歌。这正是本剧的又一“巧”处:喜讯到来时刻安排的“巧”。正是这一“巧”,让全剧在最高潮处迸现了最耀眼的火花,同甘苦共患难者终谐连理,嫌贫爱富者利令智昏而成白日痴梦,让观众看得过瘾、尽兴,看得酣畅淋漓,从而收到了大快人心的艺术效果。
综览《姊妹易嫁》全剧,作者正是抓住一“巧”字,在上面大做文章,处处伏笔,巧设情节,从而让全剧具有了一种引人入胜的魅力,成为山东剧目的代表之作,这是当之无愧的。同时,它也为我国古代文学艺术的现代化发展,提供了一条可资借鉴之路。
(张明远,曲阜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