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华、莫言等人是较早从“先锋派”热衷于文本实验、叙事方式探讨中突围的作家,他们90年代后的作品更多的以平实的语言格调和人文精神的关注,完成了从现代主义向现实主义的转化。其中以余华最具有代表性,早期创作中,余华在杀戮、残暴、鲜血中沉湎不已,《一九八六年》、《四月三日事件》、《世事如烟》、《难逃劫数》、《现实一种》等堪为代表,充斥其中的无不是血淋淋的暴虐场面,令人心惊肉跳。而90年代后,他的作品如《活着》、《许三观卖血记》乃至最近出版的《兄弟》等更注重揭示生存的苦难意识,精神的痛苦裂变,更多的是接近现实与本土文化融合,在文本实验后走向现实主义的创作转型。
一
纵观余华作品特别是后期的作品,我们不得不说他是一位擅长描写苦难和残酷的当代作家,他的小说一直笼罩着阴暗压抑的氛围,而很少见明朗的色调。
余华作品如《活着》、《许三观卖血记》等流露着对生存的苦痛、隐忍。作品中的主人公无不命运多舛,他们或看着家人一个个死去却无能为力,或遭受天灾人祸,不得不以卖血度过难关。《活着》主人公原是整天只知道吃喝玩乐的阔少爷,一夜豪赌之后,全部家产落入他人之手,后却因祸得福免遭土地改革浪潮劫难。但他所挚爱的亲人包括父亲、妻子、儿子等却相继悲惨去世,用生存残忍的痛苦理念和精神上的撕心般的折磨展现出一幅血淋淋的悲惨世界图景。可贵的是,福贵在物质和精神的双重折磨下没有沉沦,他与老牛相依为命,异常坦然地面对降临在自己身边的种种不幸,展示了一位历经生活磨练,见证世事悲欢的老者生存的毅力和隐忍的勇气。不可否认,《活着》也充斥着一系列的死亡事件和令人不寒而栗的残暴场面,但更多的是一曲肯定生命、尊重生命的赞歌。在另一篇作品《许三观卖血记》中,作者同样呈现出一种对生命的尊重和生存韧性的赞颂。主人公许三观奉行的是不屈不挠的抗争意识和一种乐观的生存状态,卖血竟成了他抗衡生存不幸的唯一选择。为救非亲生的儿子一乐,他几天之内竟然卖血四次,直至走路踉跄、浑身发抖,靠与猪崽同窝来获取微薄的热量,其情可感天地!对有愧于他的玉兰也是不离不弃,洋溢着相濡以沫的恩爱之情,特别是后来他因为血没有人要而失声痛哭,似乎这样家庭就少了一个保障,作者写来朴实诚挚、感人至深。尽管许三观身上还有着许多劣根性,然而善良还是性格中的主体部分,他坚强,在苦难面前没有退缩,而是坚韧地走完自己的人生之路,与福贵等人在精神上是相通的。
其实,余华早期的作品《在细雨中呼喊》也充斥着这种生存的沉重感。谢有顺曾指出:《在细雨中呼喊》是余华最优秀的作品。这部原载于《收获》的长篇,以孙光林回忆的形式,揭开了其童年、少年时期孤苦无依的人生经历与忧郁阴暗的情感体验。他忧郁、沉默,家庭的陌生感、个人强烈的被遗弃感使他痛苦万分。他游离于世界之外,内心却丰富细腻,对外部世界有着深刻的体会。余华在展现主人公痛苦经历和心灵历程时,又穿插着他人的苦难人生片段:靠不断与父亲兜圈子斗智谋维持自己生存的“祖父”孙有元;被“父亲”遗弃,坎坷一生,弥留之际爆发的母亲;以平庸的方式长大而屡次受父亲侮辱的孙光平;还有牺牲生命,死去还被利用的孙光明;被爱情抛弃,依靠皮肉求生的冯玉清等。这众多的故事单元在生存的苦难意识和阴暗情调的统摄下,组成了一个浑然整体,每个人都活得那么艰辛和痛苦,这些倍感凄凉的故事,揭示出迫切寻找精神皈依、渴望温情的灵魂。
二
从《在细雨中呼喊》开始,余华似乎就迸发出倾向现实主义写法的肇端,《活着》、《许三观卖血记》可以说是余华由先锋实验文本衍化为现实主义创作的最好佐证,他更关注人在荒诞世界中的意义,尝试着用乐观基调去关注个体对于荒诞客观的超越,流露着“含泪的微笑”的艺术魅力。文本贴近人生现实,创作紧扣人性深度,指向人自身的关怀,表现出探索现实、关注生存问题的强烈主体意识。可以说,余华的绝大部分作品与西方现代主义思潮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存在主义认为,世界是荒谬的,客观现实的存在也是非理性的、无序的,生活其中的人们是可怜的。余华的作品给我们所展示的正是这样一个充满苦难、悲惨的现实世界。在余华的作品中,生存的压力是沉重的,命运也似乎在捉弄憨厚单纯的人们,苦心经营,煎熬多年,却总是转了个圈回到原点。
首先是家的概念的崩溃与荒诞。家本应给人温馨的感觉,余华却以冷峻的笔触挑开笼罩在家庭关系上那层温情脉脉的面纱,展示出令人触目惊心的丑恶和残酷。以《在细雨中呼喊》为例,书中出现五个不同家庭,贯穿的始终都是父辈对儿女精神、肉体上的残酷奴役和亲人之间的隔阂、冷漠。“养人不如养羊”,父亲对待我和祖父像对待绊脚石一样随时随地准备踢开,把“我们”当作粮食里的蛆虫,抓住一切机会施暴。他一掌把自己的孩子打得倒在地上,半晌哭不出来,而当这个小生命在九岁充英雄救人落水而死时,父亲竟异想天开地利用儿子的死去换取表彰和官衔,并在自我幻想中激动不已。“父亲”作为家的象征已经坍塌了,充满了恶和恨。之后苏家、鲁家等无处不触到这种冷漠的寒潮。家的意义被异化消解,由“避风港”变而为残酷、冷漠、暴力的试验场,再也不是温情脉脉的栖息地。
萨特认为这个世界是“令人作呕的”的世界,“人活在世界上是多余的”。卡夫卡也感叹“目的虽有,却无路可寻,我们称作路的东西,不过是彷徨而已。”[1]在死和生、命运的轮回的主题上,余华的作品同样体现着存在主义的深刻影响。对于每个个体生命来说,死亡是最终的归宿,是终结。正如余华在《在细雨中呼喊》序中写道:因为当人们无法选择自己的未来时,就会珍惜,自己选择过去的权利,回忆的动人之处就在于可以重新选择,可以将那些好无关联的往事重新组合起来,从而获得全部的新的过去,而且还可以不断地更挽自己的组合,以求获得不一样的经历。作者以奇特的回忆顺序打乱时间顺序,并让时间重组也让它们重复,这样一来死去的生命便都活了过来。祖父孙有元是非正常死亡,他的死颇有传奇色彩,混杂着神秘气息,是因为感到生命对他的无意义,首先在精神上放弃了生,给自己判了死刑,而最终选择自杀。他用“整整九年犹豫不决”,隐忍求全,然而对艰难尘世他是那么的依依不舍,最后还是用“离去”来表达对儿子、尘世的不满。在文本中,余华对时间的把握异常熟稔,因为回忆,时间改变了向前推进的意义,在重复与循环中发酵膨胀变得无限,最后在回忆的空间里爆炸,无论怎样沿着时间的小道往复,最后还是回到起点。我们见到的只是许多时间的碎片,去承载不同的故事,这其实是时间的轮回,命运的轮回。《活着》又何尝不是,福贵的生活多次迎来曙光,然而却最终逃不过命运的轮回,眼睁睁地看着女儿凤霞因难产过世、小外孙吃毛豆胀死等人间惨剧一一发生,直到最后,他还是孤独无依,孑然一身,转了一圈,命运仍在原地等着新的轮回,让人不禁联想起《百年孤独》中马尔贡镇的百年历史。
也许是余华童年在医院长大以及从医的特殊经历,他的人生观与存在主义有许多相似之处。他吸收了存在主义思潮的理念,通过对生命深层体验的方式来展示、关注个体存在价值。在小说的叙述中,又零度介入,用客观冷静的笔调解释个体存在的一种可能性,揭示孤独个体存在的荒谬性,是当代文坛较为活跃思想深邃又有独立品格的优秀作家。
注释:
[1]残雪.灵魂的城堡——理解卡夫卡[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9年,第304页。
(陈洁琼,西华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