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窑怀想

2005-04-29 00:44高松年
西湖 2005年1期
关键词:制瓷龙泉青瓷

高松年

书桌上放着一只青瓷高脚杯,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龙泉大窑村一位瓷厂厂长送给我的。这是一只梅子青釉色、并有刻花装饰的元代青瓷杯。光线照射之下,此杯显得晶莹剔透,发出似青玉、似翡翠一样温润优雅的光泽,令人愉悦,令人心醉。每每端坐书桌之前,与此杯对视,常使我浮想联翩。它使我想到龙泉,想到大窑,想到古代青瓷之都的辉煌,想到今日青瓷之路的发扬光大……

八十年代初,我开始对瓷器收藏有了兴趣。而得到此杯之后,更使我对龙泉青瓷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因此,如果有人问我,到浙南最想去哪里?我会脱口而出——龙泉大窑。

龙泉,因铸剑而得名,又因制瓷而走向辉煌。

龙泉的青瓷,发轫于隋唐,而辉煌于南宋,大发展于宋元时期。南宋以后,在制瓷技术上,显然接受河南汝窑和浙江越窑的影响,质量上有了明显的提高。现在可以大体判明,在北宋时,为北宋王朝烧造宫廷用瓷的瓷窑有六个,按时序它们分别是:浙江越窑,陕西耀州窑,河北定窑,河南汝窑,官窑和钧窑。但从元代末年起,南宋的哥窑已被认定为宋代的名窑之一了。明代宣德年间的《宣德鼎彝谱》排出宋代名窑的次序是:柴、汝、官、哥、钧、定。哥窑在一般认为的宋代五大名窑里居于中间的位置。与哥窑同期出于处州的是龙泉窑,也即传说中的弟窑。龙泉窑虽然未列入宋时五大名窑之中,但它也与耀州窑、磁州窑、吉州窑一样,是宋代出现的著名窑口。而且,因为哥窑存世量较少,在目前所见到的宋元龙泉青瓷,大量的都是龙泉窑的产品。

在龙泉青瓷的发展史上,有一个人不能不提。他就是被龙泉制瓷同仁供奉为青瓷祖师爷的制瓷艺人章村根。

北宋末年,金兵南侵,战乱纷繁,北宋王朝仓皇南迁。为避战祸,在河南汝州制瓷的艺人章村根,带着汝窑的制瓷秘方,举家避难到了龙泉城南琉华山下的大窑村。当时龙泉以大窑为中心的青瓷生产已经形成了相当的规模,在大窑、金村、溪口一带都密布着大小瓷窑。但当时的青瓷制作,从釉色、胎料、器形,到装饰理念,主要还是沿袭着古老越窑的制瓷方法,制成的瓷品釉面的玻化程度不高,而且,所使用的石灰釉由于在高温中粘结度不高,烧成的青瓷制品釉层较薄,还有流釉现象。

章村根到此一看,见这里山岭连绵,森林茂密,瓷土矿源充足;河水湍急,水源丰富,水上交通便利;他想,这里制瓷所需要的原料、燃料和运输条件均是十分优越的,加上他身怀汝窑的制瓷绝技,觉得自己在这里应该可以大干一番。于是,他就團结本地的制瓷工匠一起,带头对传统的烧窑技术,从胎料、用釉和烧造温度等几个方面,进行了一番改进和创新,终于烧制成功了前所未有的高质量的青瓷制品。

首先,他对青釉用料进行了变革,摈弃石灰釉,而改用石灰碱釉。这种釉料在高温中比较粘稠,不易流淌,使瓷品在烧成后可保持较厚的釉层。而且,釉中所含的石英在熔化后可使釉面产生一种如宝石如翠玉一般的玻化效果。南宋流传下来的如玉如翠的粉青釉和梅子青釉的瓷品,就是运用石灰碱釉通过控制窑温和在还原气氛中烧制成功的。这对于龙泉青瓷来说,无异于一次伟大的革命。石灰碱釉的烧造成功,最终使得龙泉青瓷成为与景德镇白釉瓷两相对应的江南两大著名瓷系。

结合着用釉的革新,他对胎料的配比也进行了大胆改革。因为,胎的色调对釉色有着一定的衬托作用,而龙泉本土就出产颜色较深的紫金土,所以,他就根据瓷品用釉的色调要求,在白色的高岭土里,掺入了不同配比的紫金土,从而,烧造出了黑胎的、灰胎的等各种适应于不同釉面要求的瓷品。从出土的南宋黑胎青瓷来看,其造型、釉色、纹片以及底足的切削形式均与南宋官窑相似。可见,章村根所发起的这场青瓷的制瓷革命,其实与当时南宋王朝的御用需要也是有着密切关联的。

章村根和他的同仁们还进一步提高了青瓷的烧成温度。一般均提高到1200摄氏度左右,烧造梅子青釉则要提高到接近1300度摄氏。在这样高温下烧造出来的青瓷更显得晶莹如玉,击之有金属之音。

章村根后来又将这些方法传给了他的两个儿子,即传说中哥窑和弟窑的创始人——章生一和章生二。关于这两个制瓷人以及当年的窑址,详情已不可考,也许这本来就只是一个传说。但是,近来已有人考定,哥窑的窑址就在溪口,而弟窑的窑址则在大窑村。不管怎么说,有一点可以肯定,从龙泉青瓷中,无论是哥窑的产品,还是弟窑的产品,都可以看到它们与汝窑以及越窑之间不可分割的渊源继承关系。宋以后的龙泉青瓷,就是在这种学习和继承之中,又进一步探索、创新、发展的结果。

龙泉青瓷如翠似玉,精美极致,受到了包括历代皇室在内的国人甚至外国人的喜爱。以至于当年除了朝贡朝廷以外,也大量出口海外。据说,目前欧、亚、非几大洲的不少国家的博物馆均有相当数量的龙泉青瓷藏品,仅土耳其伊斯坦布尔博物馆一家就藏有大窑青瓷器1350件。可见当年出口数量之巨。另外,近30年前,韩国在新安海底曾打捞起一艘元代的中国陶瓷船,发现内载各类文物22000多件,而其中大窑青瓷器就多达12300多件,其数量之巨,足以让人瞠目结舌。

南宋至元,是龙泉青瓷发展的鼎盛时期。据传,仅当年大窑一带,就有大窑36座,小窑72座。小小村落,有如此众多的瓷窑,其制瓷盛况可以想见。当年的龙泉,当年的大窑,应是何等地辉煌,何等地牛气!

大窑青瓷的繁荣发展,靠的是龙泉人的制瓷精神,这是一种继承和发扬的精神,一种学习和创新的精神,一种艺术求新和科学探索的精神。几代龙泉人孜孜不倦地追求和发扬着这种青瓷精神,终于打造出了大窑的辉煌,龙泉的辉煌,中国的辉煌。

大窑,曾是青瓷的骄傲,龙泉的骄傲,中国的骄傲。大窑青瓷,是青瓷之宝,中国之宝。所以,自我迷上古代瓷器收藏之后,就一直期望能有一个机会去这块宝地亲眼看一看,亲自去感受一下这块宝地上的灵气。

这个愿望终于在八十年代中期得以实现。

那次是龙泉要办一个小说创作笔会,笔会的地点就放在离大窑村38华里的小梅镇。我当时在杂志社工作,县文联把我请去,希望能给参加笔会的业余作者们做点写作上的辅导工作。组织笔会的负责人早知道我对于青瓷有兴趣,所以,在开会之暇,就特意组织了一次去大窑青瓷古窑址的考察参观活动。

那天,我们一行20多人,以自行车代步,一大早就出发了。沿着崎岖的山路,只花了一个多小时,就到达了在硫华山北麓岙底的大窑村。我看到,展现在眼前的大窑村,只是一个峰峦叠嶂的小小自然村落,有一条小溪穿村而过。全村不过百十户人家,近千人口。当时,只有一个小土窑仍在生产着普通的日用青瓷。可谁能想得到,就在这同一个地方,早在隋唐五代时即已开始有了瓷业生产,至宋元时期,这里的青瓷生产已发展至鼎盛。上百座青瓷窑均建于大窑一带,大窑业已成为龙泉青瓷生产的制作和集散的中心。当年龙泉的青瓷产品,就是经过流淌于村中的这条溪流,而至瓯江、钱塘江,进而再运送至全国各地,乃至世界各国。当年的大窑,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青瓷之都。

应当说,这是一个风光美丽的小山村。清澈的溪水在这个沿谷地而建的村中穿流而过。几座小桥连结着溪流两边的制瓷人家。我们漫步于村间小道,但见村中绿树如云,村舍栉比,淙淙溪水的流水之声响随耳畔,确实是一个山清水秀的“世外桃源”之处。但是,我们很清楚,它又不是一个普通的风光旖旎的小山村。大窑的意义不仅仅在于它风光的秀丽,而更在于它深厚独特的文化积淀。村口一块当时还是省立的“大窑青瓷古窑址”的碑石,和散见于村中道路两侧,以及沿着山坡到处都是堆积如山的大量古瓷碎片,时时在提醒着你,这里就是龙泉青瓷文化的发祥之地,是我国产生青瓷文明的一个古老摇篮。大量的不可胜数的古瓷文明碎片,有力地见证着大窑当年所开创的青瓷文化的无比辉煌。

我从地上拣起了一片散发着幽幽绿光的青瓷片。环顾四周,当年那36大窑、72小窑自是早已湮没,就是明清时晚建的一些瓷窑也已无一留存。眼前所见,唯有暴露于地表的元代堆积层面的大量碎瓷片而已。看着那在阳光之下发出莹莹玉光的瓷片,想像着当年大窑的繁荣和喧闹,我不免有些感慨。

大窑瓷厂的厂长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就走过来告诉我说,龙泉的青瓷虽然自明清以后渐趋衰落,最后甚至配方失传,生产中断,但解放以后,党和国家十分重视龙泉青瓷生产的恢复和发展。遵照周恩来总理的指示,以我国首席古陶瓷专家邓白为首组成的专家组,在五十年代中期对恢复龙泉青瓷和南宋官窑的生产,做了大量的调查、研究和探索工作。在专家和青瓷艺人共同努力之下,失传了秘方的青瓷生产不仅很快得以恢复,而且由于工艺和原料配方的改进,青瓷的质量也在不断提高。大窑的青瓷传统不仅得以延续,而且正在以很快的速度光大和发展。

厂长说得没错,后来,我在设在八都的龙泉瓷厂和龙泉市的博物馆,以及几位当代的制瓷名家的家里,见到了大量令人惊叹的青瓷精品。我确信是看到了大窑青瓷精神的延续和光大。龙泉市文联的主席叶放先生最近告诉我,现下,龙泉市的青瓷作坊已发展到了200多家,达到专家一级的青瓷业能工巧匠有好几十位。他们勤于钻研、善于探索,因而,所制产品争奇斗艳、工艺精湛,既有传统精神,又有现代意味。透过大量的当代青瓷精品,我们看到了,当年从大窑走出的这条悠久而又辉煌的青瓷之路,在新的时代里,已被开拓得越来越宽广了。

从大窑返回小梅的时候,我的心情好多了。我相信,大窑的辉煌虽已成为历史,但大窑的青瓷精神却仍在今日龙泉的制瓷人中得以继承、发扬和光大。我以为,这也正是龙泉青瓷的希望之所在。

今年金秋时节,省作协和龙泉市政府邀请了全国和本省的几十位作家到龙泉去参加一个名为“龙泉论剑”的文化讨论活动,我也有幸在被邀请之列。但是,我(包括其他不少作家)之去龙泉,除了对于探讨龙泉的铸剑文化有兴趣以外,其实,私下里还存着另外一个愿望,这就是希望抽暇能再到龙泉青瓷的发祥之地——大窑村去看一看。

不料,论坛活动的日程安排非常紧凑,根本不可能再作新的更改。主办方为了满足大家迫切地想参观了解青瓷的愿望,总算抽出半天时间,让大家去看了一下龙泉博物馆,然后,再到市场去让大家选购一些当代的青瓷产品。在博物馆里,我们看到了馆藏的历代龙泉窑青瓷的大量精品,也见到了陈列馆内二米多见方的大窑村宋时面貌的大型沙盘模型。这样的安排,多少满足了不少作家想了解龙泉这个青瓷之都的愿望。但对于我来说,总觉得因没有去成大窑而存有一丝遗憾。

龙泉市文联主席叶放兄显然是看出了我的这种意绪,就对我说:大窑我们以后专门找机会去一次。我是大窑人,祖祖辈辈都在大窑这块土地上生活。这次,就先请你到我在市内的家里去一下,看看我这个大窑人一直以来所收藏的一些正宗大窑的古青瓷片,也算聊解你对于大窑的思念之情。

在叶放兄家宽敞的客厅里,我再次饱览了大窑青瓷的旷世之美。哥釉的剔透,粉青釉的滋润,梅子青釉的晶莹,冬青釉的明亮;宋瓷之精美,元瓷之厚重;透过瓷片这些历史所凝结的精华,在我眼前,均一一尽情地展示了出来。虽然,叶放收藏的都只是一些残件和碎片,但在和它们的对视之中,我却仿佛又看到了通过历代青瓷名匠之手而创造出来的一件件享誉世界的青瓷精品,看到了五管瓶、贯耳瓶、葫芦瓶、双鱼洗等众多青瓷名品的绝世风采。在叶放家里,尽管没有见到一件精美的完整器皿,可是,在他对这些瓷片的珍爱之中,却也使我看到了他对家乡的一片挚情,一种想念,和作为大窑人的自信和骄傲。

喝茶的时候,叶兄还讲述了一个有关于他家收藏青瓷的老故事。听了这个故事,更进一步证实了我的上述感受。

叶放说,他的祖父曾藏有一件传世之宝——宋代的弟窑之碗。这个碗上有盖,但釉水上下粘连,已不可开启。神奇的是碗内有水,摇之有声,逾千年而不枯。对此珍宝,祖父一直将其藏之于密室,轻易不肯示人。只是在逢年过节之时,才拿出来与乡里共赏。曾有外国人欲出高价收购,均被他拒绝。但在文革之初,为免落入造反派手中而遭到亵渎,他祖父忍痛将其砸碎。只有爱之弥深,才会有此断腕之举。大窑人对于青瓷的情感,于此可见一斑。

这次到龙泉,虽然没能去成大窑,但是,我却觉得仿佛更加走近了大窑,既看到了它辉煌的过去,更看到了它灿烂的明天。

我凝视着桌上这只青瓷的高脚杯,看着它青翠似玉、光洁如镜的釉色,我想,这里面也凝结着大窑人的一份情感、一份努力,它同样是大窑青瓷精神的一种体现、一个见证。所以,我收藏着这个古杯,也是收藏着大窑人的一份情感、一种精神。为此,我当更加珍惜、宝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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