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铁路回故乡

2005-04-29 00:44
西湖 2005年1期
关键词:灵魂故乡

白 莹

他垂头丧气地坐在路旁的台阶上,无数双脚在他眼前穿梭,他大致计算了一下,这些脚当中有三十二双穿的是皮鞋,有十来双穿着布鞋。不用抬头,他就能够猜出这些鞋子主人的脸,和这些鞋子一样,风尘仆仆,神情恍惚而疲惫。总的说来,他不失为一个冷静的男人,时常能站在局势之外冷眼旁观,这样的冷静有时令他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在他眼前所有进行的一切,都是虚幻的、不真实的,恍若噩梦般杂乱无章、毫无道理,就算马路上人来人往、阳光普照。汽车的喇叭声此起彼伏。一幢高楼的外墙玻璃懒洋洋地反射着阳光。近旁的一家音像店播放着一首歇斯底里的情歌……这些声音和景象混合在一起,也难以驱逐驻扎在他身上一股阴森森的寒冷。他继续坐在那儿。现在,他无法决定,如果自己站起来,是朝东走还是朝西走。这是一个大问题,他想。他痴痴地看着那些从他眼前掠过的鞋,低声数着“一二三……”临近中午,他倒是意外地看到了一双赤脚,那脚面布满了紫色的痕迹,不知道是被锐器刮的,还是沾上什么东西,总之,这样看过去,很难判断得清。他浑身为之一振,情不自禁地抬起头来,却发现面前站着一个乞丐,伸出一只脏兮兮的手,探到他眼皮底下。他“唉”了两声以后不情愿地说:“我还得跟你要饭呢!”乞丐听了,并没有马上离开,继续一动不动地在那儿足足站了一刻钟,见他一点掏钱的意思都没有,才用鄙夷的眼神瞥了他两眼,挪动赤脚走了。他有些不好意思,低着头,托着腮,又“唉”了两声,不再看那些来来往往的鞋,独自沉思起来。他说的倒是实情,现在,在他上衣右边的口袋里,还有三十九块两毛五,这是他所有的家当。在这个城市呆了两年多,他没有攒下一分钱,倒是把原来从家里带出来的积蓄花得一干二净,更倒霉的是,今天早上,他被供职的单位辞退了。

一个卖地图的老头子走过来,窝着背,左手捧着几本地图,右手拿着一本,不停地抖动,然而并不叫卖。他的脸看上去是愁苦的,欲哭无泪的,他的嘴微张着,眼睛望着前方,但并不看人(奇怪的是,老人的脸总让他无端地想起陶纳德罗的雕像《滁谷纳》。他看的是黑白照片,被单独插在一本旧书里。他至今对那张悲伤而又苦闷的脸念念不忘。那张脸使雕像看上去根本不是一个先知,而是一个被生活的重担压得透不过气来的普通老百姓,那张大嘴旁边的褶皱,记录着他所有的宿愁旧恨)。在这附近住了差不多两年,他每次上下班经过这个车站的时候都能够碰到这个卖地图的老头子,他发现,一年四季,老头子总是穿着蓝色的布衣,春、夏、秋,三个季节,是同一件薄外套,蓝的,冬天是一件破旧的短大衣,也是蓝的。除此之外,他再也没有看见他穿过别的衣服,即使是天气达到四十多摄氏度的高温,他也依旧顶着烈日,穿着他那件蓝色的长袖薄外套,抖着手中的地图。有时候他上他那儿买地图,尽管,他已经在这个城市呆了将近两年,他并不需要地图(通常这个时候,他是骄傲而又清醒的,因为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另外一些人比他更为潦倒贫困)。有时候,他只是在他那儿借个火,顺便也为老头子点一根烟。与其说他在同情老头子,倒不如说他在向他套近乎,了解地图买卖之中的利益,以便有朝一日也来尝试卖地图。

他总是幻想自己做各种各样的生意:卖报、炸煎饼、修补鞋包、在过街天桥上或者地铁通道里摆摊卖藏饰和盗版光盘……特别是深夜,他躺在那张狭窄的铁板床上翻来覆去,想得热血沸腾,整张脸通红通红的。可是,白天一来临,这些念头就被他一一排除,他叹息着对自己说:“唉唉唉,哪来的本钱呢?虽说这些买卖用不了太多的本钱,可是也总是需要的吧!”当然,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便是他觉得自己从本质上来讲,是一个高尚的人,不能从事这些低下的买卖。有一次,他甚至还起了贩卖人口的念头,他被这种想法吓了一跳。平静下来后,他倒是觉得挺好玩的,就细细地盘算起来:如何寻找货源,如何出手等等。当然了,这些不过只是玩笑话而已。说到底,他是一个好心肠的男人,偶尔在电视里看到那些形容憔悴的女人在哭诉自己失去儿女的痛苦,他总是忍不住陪着她一起流泪(他的这一禀性在老乡中被传为笑谈)。至于贩卖妇女,他认为也不大可能,他是个一见女人就脸红的人,除此之外,他隐约觉得在自己的内心深处对女人有一种很特殊的情感,那情感中包含着一些疼惜、一些怜悯和一点敬畏,当然,更有可能的,是爱,是莫名其妙,让他心惊肉跳却又幸福的爱。不过,什么事情都不能绝对,还是有些女人令他感到厌烦,比如这个城市中的某些女人。他一想起她们就感到义愤填膺,气不打一处来,你看她们总是摆出一副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模样;走起路来,把腰板挺得直直的,跟门板没什么区别;脖子微微前倾,头偏着,视线不知道落在什么鬼地方,偶尔不小心看见了路边像他这样的男人,就赶紧掉开眼睛,脸上露出很生气的神情,好像谁冒犯了她。他呵呵地笑了起来,对自己说:“如果真干这一行,倒是可以弄几个城市妇女到深山老林里去,让她们也尝尝苦头。”他想象着,她们穿着高跟鞋愁眉苦脸地在农田里干着苦力活,就乐得哈哈大笑起来。

照世俗的说法,他是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然而,这两年来,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他却一直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他所干的工作都是让那些“高贵”的城里人不屑一顾、嗤之以鼻的。不过有意思的是,每一份工作锻炼了他一种特质:贴发小广告,使他学会了如何在监管人员到来之前顺利地溜掉;上门推销卫生纸,练就了他的厚脸皮;把销售广告插在居民的门缝里令他在很多警备森严的小区里如入无人之境……诸如此类,不胜枚举。前段时间,有一个老乡风闻了他种种本领后,特意找过来,希望他能够加入“盗贼帮”,助伟大的“偷盗事业”一臂之力。他当场就拒绝了,原因倒是很简单:再穷再苦也不能沦为小偷。他认为,一个人总得保持自己的气节,否则,也就不能称其为人。他的这些道理时常受到老乡们的嘲讽。他倒是挺镇定的,有条不紊地按照自己的人生规则做事情。尽管,这规则并没有帮上他多少忙,还常常让他在这个城市里四处碰壁。偶尔他也會灰心,但总的说来,还算是不错,至少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自己的事情。至于什么贩卖人口的念头,是无聊时用来逗乐而已,不必太过认真。

他突然听到耳边传来巨大的“嗡嗡”声,他抬起头,吓了一跳,眼前有无数的人,密密匝匝,像筷子一样插满了半条马路,他们朝着一个方向张望着,蠢蠢欲动,焦虑不安。他这才想起原来已经是下班时分,就在昨天他还是他们当中的一员。过去,他从来没有觉得这番景象有多可怕,而今天,当他远离人群看人群的时候,他感到心惊胆战,有什么东西狠狠地拍打着他的心脏。“太可怕了,这么多人!”他记起自己小时候经历过的蝗灾。他觉得眼前这片黑压压的人和可怕的蝗虫没有什么区别,他们迟早会把整个城市乃至整个地球吞噬掉。

他舒展了一下身子,准备离开。可他刚刚站起来就又跌了回去,坐得时间太久,两条腿都发麻了,一用力,脚心疼得厉害,好像那儿有几千万根刺一起扎进了他的肉里。这种体验时常有,他没有慌张,重新坐到台阶上,拿手捶了捶大腿,几分钟后,他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走掉了。一个年轻的男子从他后头擦过来,狠狠地撞了他胳膊一下,不知道是故意还是出于无意。他站住脚,朝男子的背影张望了一会,看着他钻进人群,消失不见了。他继续走路。这会儿,脚已经好多了,落地时,也不再感到钻心地疼。

他觉得肚子有些饿了,就拐进一家烧饼店买了两个豆沙饼,站在路灯底下很快就把它们解决掉了。他常常这样用烧饼对付自己的肚子。这个时候,他就觉出了这个城市的好。很多人都说这个城市的包容性大,老百姓这么说,电视这么说,报纸也这么说。听得多了,理解了,他倒也认同这一点,对他而言,这个城市的包容性还体现在它能够养活很多像他这样挣钱很少的人,一日三餐,六块钱就能够全部解决:早晨两个烧饼一块钱,中午六个包子一碗米饭四块钱,晚上再吃两个烧饼,当然,如果奢侈些,就再花一块钱,早晚各加一杯豆浆,美得很。他想,这恐怕是自己为什么一直呆在这个城市舍不得离开的原因之一吧。

他租住的平房离这儿挺近,穿过一条过街天桥和一个胡同就到了,不过他没有急着回家,又四处游逛了一番,数数汽车,看看行人,把脸贴在玻璃上看灯火通明的艳丽的橱窗,那些橱窗布置得都很滑稽,一些包和鞋被精心地扔在各处,一个个假人表情严肃地看着他。他对它们笑笑,点点头,走了过去。这样,他穿过了一条街又一条街。在经过一个车站的时候,他花一块钱爬上一辆公交车,咣当咣当坐到终点,然后又花一块钱咣当咣当地坐回来,尽管这使他一下子花掉了两块钱,可他并没有心疼,他喜欢这样挤在人群中的感觉,他感到温暖。他喜欢公交车里的味道,在那儿,陌生人的体味、香水、大蒜味、玉米棒子和烤地瓜散发出的热乎乎的香甜味混合在一起,像生活一样真实。只有这个时候,他才不觉得自己活在梦境里。来回折腾到将近十一点,他下了车,慢吞吞地往家走。

这会儿他已经走到了胡同口。像过去无数个日子一样,胡同漆黑阴森的,只有中段那儿亮着一盏微弱的灯,灯光看上去蜡黄蜡黄的,好像肝癌晚期患者的脸,只够照亮路中间一个掀了盖的污水井。胡同很长,因此,站在胡同口朝里张望时,根本就感觉不到灯的存在。他却是不怕的,好歹这段路已经走了将近两年。再说了,一个大男人身无分文,有什么好怕的呢?可是那个时候,他却隐隐预感到了什么。他对这种预感很恼火,认为失业让自己变得敏感。他甩甩头,继续往前走。他一边走一边琢磨,是继续留在这个城市呢,还是干脆回老家。如果是继续留在这儿,明天就得重新去找工作;如果是回家,那明天也得动身,没有路费没关系,大不了走回去。今年春节的时候,他就在报上看到一个哈尔滨人因为没钱坐火车,沿着铁轨一路走了回去。他认为自己也能做到。他想象着自己在黑夜里摸黑前进,铁轨在一边发出银色的冷冷的光芒,如果远远地听到火车鸣笛,他就迅速跑到一边,趴在那儿一动不动地等待火车过去。他还想象着自己穿过荒凉的原野、像梦一样漆黑的隧道、寂静的村落、蛙鸣声此起彼伏的农田。他被这份忽然来到的想象弄得激动起来,忍不住在胡同里蹦跳着走起路,清脆的脚步声“啪啪”地打到胡同两边高高的围墙上,反弹回来,划过他的脸庞。为了压抑自己的激动心情,他拼命地咳嗽起来。他已经接近了胡同出口,他把那盏奄奄一息的微弱的路灯甩在了身后。现在,他重新又置身在黑暗中。然而,想象激励着他,让他误以为自己眼前光芒万丈。一个阴影扑了过来,在他呼喊之前,伸手蒙住了他的嘴巴。他的舌头不小心碰上了阴影的掌心,一股又咸又涩的感觉顿时沾在他的舌尖。阴影用故意压低了的沙哑的声音急促地对他说:“把你的钱拿出来!”他扭着脖子,挣扎着,“呜呜”地叫着,没有搭理阴影,他想起自己上衣口袋里的三十多块钱,一阵心酸。“刷”的一声,阴影见他没有行动,就亮出了一把尖刀喊道:“快点!”他看见了刀,心紧缩了一下,艰难地伸出一只手,把上衣口袋里的钱掏了出来。阴影一把夺过他手中的钱,扔下他,往胡同里跑。他吓得浑身抖索,两条腿软得跟棉花似的,别说是跑,连走路都困难,再加上刚才被那人捂住了鼻孔和嘴巴,此刻他只好趴在地上大口地呼吸。那抢劫犯跑进胡同,就着那盏路灯微弱的光看见手里的一把钱只有三十来块,气不打一处来,认为自己被他狠狠地耍了一把,听见身后他发出的细碎的动静,就又返身跑过来,一把扯住想要站起来继续走路的他,朝他肚子捅了好几刀。他惊魂未定地看着陌生男人的脸,觉得他的眼睛像两盏灯泡一样明灭闪烁,他直愣愣地瞅着这两颗眼珠子,他看见,在黑暗的正中央,一个小人正沿着铁轨一路狂奔。他感到自己肚子上有什么温热的东西在汩汩地往外冒。他没有叫喊,他已经顾不上了,他刚刚直起来的身子又软绵绵地朝水泥地面扑过去。

“明天!”就在脑袋“砰”的一声撞到地面的那一刻,他模模糊糊地想,“明天,沿着铁路线回家!”

他是个土生土长的本地人,然而,这六十多年的光阴里,他越活越觉得自己像个异乡人。他那个熟悉的家乡模糊了、消散了、不复存在了。他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造成了这种感觉。每天,当他站在车站里,在人群中,抖动着地图,这种感觉像幽灵一样从四面八方朝他压来,它来得如此强烈,以至于使他常常觉得自己置身于一个杂乱无章的梦境里。他恍恍惚惚地看着眼前走动的人、停靠和即将启程的公交车,听着卖报人的叫卖声、汽车的刹车声和喇叭声,他常常自问:“我这是在哪里?我将到哪里去?”就像年轻的时候,一旦迷路,他就会这样问着,掏出随身携带的地图一丝不苟地查找方向,找到出路(可现在,他已经没有一张准确的地图可以依靠,也没有一个出路可找)。他酷爱地图(这恐怕也是他为什么要在这个车站卖地图的原因之一),在他那个破旧的床头柜里,至今仍收藏着这个城市无数个版本的地图。他常常翻看它们,他总是无法识别出地图上这个城市的共同之处,他看着这一张地图和那一张地图,觉得它们是完全不相干的两个城市。心血来潮时,他也会在那些地图上找找自己小时候走过的路和去过的地方,可是,任他怎么努力也无济于事,那些路和地方不是被高楼大厦替代,就是变成了另一条路和另一个地方,或者干脆消失不见了,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还有的时候,在地图上,他明明觉得自己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地方,可凑过去细看时,却发现自己刚刚看到的不过是一个厕所,或者是一个火葬场和垃圾场。三番五次,这样的事情把他弄得颓废而沮丧,并令他感觉自己接下来的岁月漫长又难堪。

他轻轻地叹一口气,腾出一只手,给自己点上了一根烟,叼在嘴角,继续抖动手中的地图。他从不叫卖。语言对他来说,早就可有可无,他宁愿像个哑巴一样过着日子。他想起自己从前也有过健谈而又快乐的生活,愈发面无表情。那个时候,他刚刚新婚,有着一个贤慧结实的老婆,他常常整夜不睡觉,抱着她嘟嘟囔囔地说话,而她呢,则像个傻姑,只会吃吃地笑。然而,这样快乐的日子短暂得像一片云:老婆给他生下两个孩子后,有一天,到院子里提水,脚下一滑,后脑勺着地摔在那儿,再也没有醒来过。当他听到这个消息时,正在国企屠宰场冲洗一把满是血污的尖刀,他是那儿的打杂工,他忘了扔掉那把尖刀,握着它,夺门而出,一路朝家的方向狂奔,眼尖的路人看见了他手中滴血的尖刀,叫喊着四处逃窜。他气喘吁吁地跑进家门,直到看见她直挺挺躺在床上,手中的尖刀才咣当一声掉到地上,他蹲在那儿抱头痛哭起来,他想不明白,昨天夜里还温软可人的身体怎么一下子就变成了冰冷的石块。那时候还允许土葬,邻居们纷纷走过来,劝说了他几句,就帮忙着把她抬进了一口土褐色的棺材。他想站起来阻止邻居们这么干,可浑身软得一点劲都没有。在日后相当一段时间里,他恨死了那几个把她抬进棺材的邻居,他拒绝跟他们说话,并常常站在自己的窗子里,恶狠狠地盯着他们看,企图在他们那儿看到她的魂灵。只是,奇怪的是,这些年来,他从来没有梦见过她。有一次他模模糊糊觉得自己梦见了她,醒来时,才想起自己刚才梦见的只是一堆灰烬而已。

他倍感欣慰的事情是,不管后来发生了什么,他始终住在那间用石棉瓦和空心水泥砖搭成的棚屋里,一直没有挪过窝(他早年的邻居们早已搬离这个地方,住进了高楼大厦)。早些年,棚屋的外墙就被涂上了一个大大的“拆”字(他每次从底下经过都心惊肉跳),然而,不知什么原因,凶神恶煞般的推土机迟迟未来。不过,这件事情足以使他整天提心吊胆,他知道,推土机总有一天会来,把他的过去连同这片茅坑一样的棚屋推得一干二净。从前两个孩子和他一起生活,长大后,他们都有了自己的主意,嫌他没本事,嫌他窝囊,在屠宰场洗了一辈子的尖刀,一份家业都没有置下。因此,他们成家后就迫不及待地搬离了这间棚屋,起初还偶尔回来看看,扔几张人民币,后来就不大回来了,他们心照不宣地假装遗忘了自己的父亲,尽量避免路过这个地方。可怜的老人为了糊口便在离家最近的车站卖起了地图。

他有时候感到孤单,倒不是因为他一个人过,他早已习惯了这种一个人的日子,他觉得这样挺自在的。他之所以孤单,是因为在自己的故乡居然找不到一点故乡的感觉。最近他常常梦见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有时候是一片模糊的阴影,有时候是一个长发的白衣女子,有时候只是一个人跪着的背影,他把这些统统都看成了死亡的征兆,他觉得自己来日不多了。他想,落叶总是要归根,而他的根到底会在哪里呢?从前,卖地图时他从来不看人的脸,现在他总会下意识地去看那些路人的脸,仿佛从他们的脸上能够找到故乡的蛛丝马迹来。不过,事情说来也奇怪,有那么两次,他觉得真的在陌生人脸上看见了魂牵梦萦的故乡。当然,这种感觉毫无根据,他把它归咎幻觉,最终予以否定。

死去多年的記忆突然回来。这段时间以来,尽管从表面看,老人和往日没什么区别,每天依旧像一截朽木一样站在车站,抖动手中的地图,脸上的神情也同从前一样呆滞、木讷、心灰意冷,仿佛下半身已经埋进土里。然而,他的内心却正经受着巨大的变化,关于过去的回忆像飓风一样掠过他心的海洋,某一天午后,老人突然想起小时候到过的一个种着桂花的院落、放学时经过的一个堆满石块的拐角、一只养过后来丢失的小狗、一只夹在书页中准备送给同桌的蝴蝶标本……记忆羼杂着桂花陈年的香味,奇迹般地回到了他的脑海。老人被这突如其来的记忆吓着了,愈发地恍惚起来,走起路来摇摇晃晃,额头整日发着烧,眼睛也更加地混沌不清,好几次都把五块当成了五毛找给上他那儿买地图的路人,所幸,好心的路人提醒了他。

一个深夜,老人趴在1976年出版的一张老地图上,寻找自己刚刚回忆起的那个院落和那条小巷,听见胡同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叫喊。一开始老人并没有听清楚他在喊什么,还以为是某个人因为心头苦闷或者疾病而发出痛苦的哀号。老人晃晃脑袋,艰难地从地图上爬起来,准备熄灯就寝。老人居住的这一带,现在是流浪汉、乞丐以及其他来历不明的外乡人聚集扎堆的地方,深夜的喊叫在这儿极其频繁和常见。然而,当老人躺在黑暗中连续翻了三个身后,他又听见了那个男人的叫喊,不过,这回那喊叫声不是从胡同里传来的,倒好像是有人趴在他耳边大声嚷嚷道:“明天,沿着铁路线回家。”老人的心头一震,默念着这句话,迷迷糊糊中,睡了过去。

在远郊一个荒凉如旷野的站台,他开始了这场不情愿的远行。一辆列车正停靠在那儿,神情疲惫的人们从迷迷糊糊的睡梦中惊醒,朝着漆黑的窗外四下张望,刺眼的灯光将他们的脸照得如同烟雾一样虚幻。他好奇地看着那些贴在窗玻璃上五官模糊的脸,感到他们跟幽灵毫无两样。

自从在一个胡同用刀捅死那个男人以后,一个声音便日夜跟随着他:“沿着铁路回家!沿着铁路回家!”他被这个单调而枯燥的声音搞得无比厌烦。他试过用各种方式甩掉它,却始终没能成功。一天凌晨,他从一个公园归来,正高兴地以为自己已经摆脱了那个声音,它却从他的头顶冒了出来,冷不丁地对他说:“沿着铁路线回家。”他差不多要疯掉了。他开始做梦,梦里什么都没有,只有这个声音四处飘荡。有一回,他梦见这个声音坐在路边的一条石凳上,无比冷静地看着他,开口说道:“沿着铁路回家吧!我累了!”他挣扎着从梦中醒来,发现自己全身都在冒冷汗。起初,他以为那个声音是幻觉,但后来,他就否定了这种想法。他逐渐开始明白,这个声音是那个被杀男人的灵魂。他记起自己以前在一个出租房里看过一本有关灵魂转世的书,知道有人死后会马上投胎;有人死后变成了别的生物;有人则沉默寡言地在人世间飘荡,迟迟不肯到阴间报道;而这个男人死后,却变成了一种声音。这个声音只会在杀他的人耳边反反复复说:“沿着铁路回家!沿着铁路回家!”

从小在乡村长大听惯了鬼故事的他倒没有害怕,但感到疲惫,这个男人死后已经没有白天黑夜的概念,肉身的消失使它变得虚无。发丛、耳孔的凹道、双眼皮的皱褶、眼角的缝隙都成了它的藏身之处,当它感到郁闷、心情沉重,或者想家的时候,就跳出来,在他的耳边哀声说道:“带我回家吧!”他对此无可奈何,一边学会容忍声音的存在,一边去做更多的事情企图取悦这个灵魂,他频繁地盗窃、抢劫、和自己的女老乡做爱,延长每一次作案和做爱的时间,尽量让它们变得花样百出,像某些电视连续剧那样充满着引人入胜的低级趣味。然而,这一切根本没有起到多少作用,那个灵魂很快就对他的想法了如指掌,认为他所做的一切都在它的掌握之中。因此,这一切便变得毫无意义。他在走投无路的时候,终于很不情愿地踏上了漫漫长路。他不知道那个灵魂的家在哪里,他听得见那个声音,却无法和它对话,只能凭着直觉,朝它的家走去。当然,路标的角色还是由那个虚幻的灵魂扮演:当他走得对时,灵魂就露出欣慰的微笑;当他拐错了地方,灵魂就变得痛苦不堪、神情落寞。刚开始时,他有所抵触,希望一切能遵照自己的想法行事,后来,他就完全听从了灵魂的指示。

在最初的行走中,他饶有兴趣地通过铁路两边的建筑物以及涂抹在建筑物上斗大的电话号码分辨沿途经过的是什么城市。但很快地,他的眼睛因为疲劳而变得模糊。他的全部心思转移到了脚下。城市对他来说已经变得微不足道。只有当他感到饿的时候,他才会拐到城里,随便找个小店买些东西填肚子。长时间的行走,让他忘了抢劫。他像个优秀而正派的市民一样,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钱来交到别人手中,再从别人的手中拿自己所需要的。他发现,这样做并不费什么劲。话虽如此说,他还是为自己的职业感到骄傲。在他看来,这个世界人人都是抢劫犯,无论潜在还是现行的。他认为自己和那些人的区别在于:他抢的是一些实在的东西,比如钱、物、生命。那些人则抢别人的爱情、快乐、尊严或者别的一些什么。他承认自己做得不对,但有些人,做了抢劫犯却还不自觉。由此,他感到自己比那些人略高一等。他一边走一边反思自己。

这个时候,灵魂也感到疲惫,尽管它不需要花力气走路,可是对家乡越来越强烈的思念和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压得它发不出声来。它听着这个陌生男人气喘吁吁的走路声,深深地觉得忧伤,每向前走一步,它就觉得自己离家乡远一步,虽然他们明明朝着家乡的方向前进。它隐约觉得自己把故乡丢了,它很想大哭一场,但失去的肉身让它无法流泪痛哭。它唉声叹气地跟着他行走,走得对不对,早已无所谓了。有时候那个杀了它的人会停下来,用疑虑的眼神征求它的意见,它总是点头。它在心里(如果它有心的话)对他说:“走吧走吧,只要向前走。”

后来(他们都忘了具体的时间),他们听见一个声音从遥远的身后传来,啪哒啪哒,好像是从天上传来的回音。刚听到这声音时,他还以为是警察在追捕他,心里一阵紧张。但很快地,他就镇定下来,因为他听见那声音始终不紧不慢,不像在办什么急事,倒好像一个人迈着步子晃晃悠悠地走在回家的路上。他决定等待那个声音,灵魂以牵强的笑容表示同意。他站住脚朝着铁轨痛快地撒了一泡长长的尿。灵魂咽了一口气,转过身去,它感到一阵强烈的痛苦和嫉妒,当它成为一个虚体,也便意味着丧失吃喝拉撒的功能。第一次,它觉得自己在怨恨这个杀了它的人,它甚至还想走上前去,死死地掐住他的小便器,让他也试试撒不了尿的感觉。可它很快想起自己现在只是一个虚无的灵魂。它叹了一口气。

那声音终于出现在他的视线里,他回过头,朝来时路张望,看见一块石头正在黑暗中缓慢地挪动,灰蒙蒙的天空垂直地朝它压下来,不时有一闪一闪红色的灯从它背后掠过,那是夜航飞机的探照灯。他内心突然起了一阵荒凉的感觉,他甩甩头,更为仔细地观察那块活动的石块。直到它的轮廓完全显现时,他才发现,那石头原是一个弯着腰走路的人。他看看正蹲在路边一株小草上神情茫然的灵魂,此刻,它也目不转睛地看着来人,表情却渐渐开朗起来,它看见了那个总在十里店车站卖地图的老人。

这段回家的路他们已经走了四天三夜,他们的脚步时而踩在不规整的石块上,时而踩在路边的杂草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赶着路。每当远远地听到火车的鸣笛声,他们就迅速跑开,趴在离铁路线两米远的地方,安静地等待列车咣当咣当地急驶而过,以免被它经过时卷起的旋风刮伤。但即便这样小心翼翼,这两个人也早已伤痕累累、面目全非:脸上、手背、胳膊上,凡是一切裸露在外面的肌肤都不知被什么东西刮出一道道血痕;头发变成了一堆杂乱的烂铜锈铁,可以筑一个错综复杂的蜘蛛巢;身上的衣服碎成了长条的片片,在潮湿的寒风中四向飘舞;脚上的鞋子也开了好几个口,探出半个大拇指。困乏、疲倦深深地将他们攫住。从后头看上去,他们就好像两片扁扁的黑雾悬浮在离路面十厘米的地方。不过,奇怪的是,经过这几天的行走,他们的心反而变得无比地坚定起来,在他们看来,“灵魂”已经成了他们的故乡,只要它在,故乡就在。他们遵照它的指示,一路向前,如果脚底下有水洼,他们就“扑通”一声跳过去(不知什么原因,那个卖地图的老人身子骨变得越来越轻巧);如果碰上隧道,他们就站在那儿等待列车开过,然后隔着一段距离走进隧道,这样既能借着微弱的光穿越隧道,也能避免被从身后驶来的列车刮伤。挺过某一个极限后,他们突然感到了行走的快乐。他们差不多快遗忘了此行的目的,一心一意地走起路来。

灵魂却变得越来越焦虑不安。虽然,它的虚无保护了它,使它在长时间的行走中毫发未损,可是,它时刻担忧他们这一行人迷失方向,离故乡越来越远。说实在话,有时候,就连它也不知道应该怎么走才能找到故乡,虽然它一直宣称,沿着铁路线一直往前,就能到达故乡。它被自己的感觉困扰,整日里朝四周张望,企图发现铁路的另一条分岔。

这会儿,它正歇息在一截枯木上,自从它成为灵魂,它就觉得自己变成了一股轻烟或者一只没有身体的小鸟。这种感觉很奇怪,但千真万确。它记起自己生前曾经和人讨论过灵魂的重量,一个医生还为此做过极为复杂的实验,检测出人的灵魂平均重量为21克。这简直就是无稽之谈。它嘟哝了一声。它认为自己现在连0.01克的重量也没有。它仔细地回忆起自己脱离肉体的那一刻,觉得不仅是自己,就连整个世界,刹那之间也失去了重量,一切都像氢气球一样飘了起来。它低下头看去,才发现自己生活了二十来年的世界,不过是一个悬空的深渊而已。这真叫它感到害怕,也让它强烈产生了那种要回到故乡的欲望。

它听见抢劫犯和卖地图的老人被风吹得四处摇摆的呼噜声。他们正仰卧在路边的草丛中安稳地睡觉。它朝他们那边看了两眼,很快把眼睛转向了别处。它看见一些同它一样的虚体在半空中飘来荡去,有的倒挂在远处的树枝上盯着它,脸上露出一副嘲讽的表情;有的飘过来,懒懒地和它打着招呼;更多的虚体则对它视而不见。它们像人类一样忙忙碌碌,形形色色。它原本想问问它们都在干些什么,但它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就像它活着时觉得自己跟周围的人不一样,现在,它同样觉得自己跟这些虚体有区别。至于这区别到底在哪里,它倒没有细想过。有一次,它同一个即将和它擦肩而过的灵魂随便聊了幾句,那个灵魂听说它正在和那两个人一起回故乡时,那双早已不存在的眼睛睁得差点爆了,并且认为这件事情实在太不可思议、太可笑了。它有些不高兴,便问那个灵魂是不是已经有了自己的故乡。那个灵魂一听,哈哈大笑起来,丢下一句“和人类一样,我们从来就没有什么故乡”,就飘远了。这句话使它感到沮丧而又颓废,它后悔自己不该跟这些什么都不懂的灵魂交谈。

当它清醒过来(它有时以旁人的目光看自己,觉得自己大部分时间都是不清醒的),它也认为自己现在所作的努力毫无意义,它知道,“故乡”是不存在的、无中生有的,它连自己的一半都比不上——灵魂还有前生来世可以寻找和回忆,而“故乡”什么都没有,除了旁人强加给它的想像。它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生出寻找“故乡”的念头。这些年,不管它是作为一个人还是做为一个灵魂存在,它始终觉得自己处于一种漂泊和不安之中,也正是这种漂泊和不安致使它的周围和身体深处有一股看不见、触摸不到的躁动。这躁动常常迫使它发疯。它想,或许就是这种躁动使它义无反顾地走上了寻找故乡的漫漫旅程。

抢劫犯和卖地图的老人同时在草丛中翻了一个身,发出很大的窸窣声,半人多高的杂草摇晃了一下,很快就恢复了平静。他们睡得很香甜,老人脸上露出难得一见的笑容,抢劫犯则不停地咂巴着嘴唇,在他的左嘴角,不知什么时候挂上了一道闪闪发亮的涎水。两束惨淡的灯光拖着一列火车从天边急驰而来,巨大的鸣笛声并没有吵醒这两个沉睡中的人。他们确实困得厉害。灵魂又一次朝他们看了看,忍不住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它为此感到高兴,这是它成为虚体后,第一次有了睡觉的欲望,它突然对自己回到故乡生出了无限的信心。它觉得,凭着那两个人的毅力和自己的“鬼力”,是一定能够回到“故乡”的。它这样想着,忍不住激动起来,飘到半空,像蜜蜂一样跳了一场八字舞,然后重新回到了那截枯木上,踮着那双早已不存在的脚,在黑暗中,听着抢劫犯和老人此起彼伏的呼噜声,渐渐地,它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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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同步练习
他有睿智的灵魂 却孤苦修行一生
有趣的灵魂终将相遇(发刊词)
灵魂树 等
人闲一闲,等一下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