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予起诉”释放

2005-04-29 00:44
西湖 2005年1期
关键词:劳改安吉

冀 汸

又是一个晴朗的天气。吃过早饭,等候看守员来开门,放我出来糊火柴盒。今天来开门的却是所长。他把我带进另一个院子里的一间审讯室,叫我坐在受审人的座位上,他自己坐在审讯员的座位上。他是头一回对我摆出这种架势。我望着他,心里纳闷。他拿出一份文件端详着,久久不说话。我很冷静,但也急于知道他要干什么。

“我受浙江省人民检察院的委托,”他终于开口了,“向你宣布处理决定。”他向我望一眼,露出从不曾见过的严肃神态,然后用极慢的速度宣读《免予刑事处分决定书》。《决定书》首先认定我犯了“反革命罪”,已经触犯《中华人民共和国惩治反革命条例》第某条第某款,不过“鉴于被捕之后认罪态度较好,有悔改表现”,也是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惩治反革命条例》第某条第某款之规定,“特从宽处理,免予起诉”。他将这一式两份的文件交一份给我,又向我宣读省公安厅的《释放通知》,把这份文件也交给我,然后说:“从现在开始,你的身份就不再是犯人了。你是公民。”听着,心里忽然一惊:事情的解决就这么简单!怎么经历了如此漫长的岁月,如此痛苦的过程?可此刻没有时间容许我思考,要紧的是听他继续说下去:“……本想争取去年年底解决问题,由于安排你的工作需要和有关方面协商,拖延下来了。现在告诉你:你不可能回原单位了。省文联这几年变化很大,工作人员都下放了。关于这件事,你就不必多问。你的工作由我们公安部门帮助解决。我知道是打算派你到安吉农场去。现在,我就带你到省劳改局政治处报到。”

“我的东西还在监房里。”我像刚从噩梦中醒来,还不知道怎样接受这种新的现实。首先想到的仍然是书籍、报纸、衣服、吃饭的碗筷之类,觉得没有了它们就无法生活。

“先去报到,回来再收拾东西。不很远。”

走出又狭又长的乌龙巷,就是杭州古老的商业大街庆春路。所长是一个高个子,转业军人,步子迈得大,走得快,我觉得自己的双脚像灌了铅一样的沉重,两腿发软,小跑着也难得跟上。从庆春街东段到省劳改局的六公园,不是“不很远”,而是远得很。走到的时候,我已经精疲力竭,全身淌汗。我怎么虚弱到这种程度啊!所长叫我在会客室休息,自己到里面去找人。我刚坐下,还没有来得及缓过气,便见所长带着一个胖乎乎的戴眼镜的年轻人来了,向我介绍:他是政治处的陈科员。陈科员很客气,和我握手,说自己的名字叫“陈邦林”。我的手被别人握着,也握着别人的手,心里止不住吃惊:我真的不再是“犯人”了!所长遇见他的老朋友,老战友,跟着出去了。陈邦林便把我带到政治处他的办公室里谈话。他要我先谈谈“思想”、“愿望”和目前面临的“困难”。我毫无思想准备,从何谈起呢?想了想,便先谈自己的健康状况,希望和家人见面之后,到医院去看病,进行必要的治疗;还想回原单位看看老朋友、老同事。这些我认为头等重要的大事,可能极不符合他的思路,听完,无所谓地笑了笑,表明他不会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任何事情都得从政治角度来考察。”他说,态度十分严肃,实际上是批评我刚才的“思想汇报”。“你现在要注意自己的处境。首先,不能计较个人得失、个人利益、个人的名誉地位。我们打算派你到安吉农场去工作,待遇是行政二十五级,月工资三十五元五角。这个级别很低,不过算干部。到了那里,做什么工作,劳改局不作规定。如果你是一个科长或者副科长,那会说清楚的;你是一般干部,具体工作只能由场部根据具体情况来安排。可能留你在场部哪个科、室工作,也可能下放到基层中队去;总之,叫你干什么就干什么。现在的安吉农场已经没有犯人,都是刑满留场人员。这些人分为两种:一种是有公民权的,一种是依法剥夺了公民权的。你到了那里,千万和那些人保持正确的关系.不能和他们拉拉扯扯:政治立场必须坚定!你在杭州可以停留两三天,办办事情,买点东西,然后到安吉去。”他观察我听了这番话的反应。大概我毫无反应吧,又加重语气说:“一定要在春节之前赶到农场,在农场里过春节。”

“我不能留在杭州过春节?”不觉脱口而出。心想,我在杭州过春节的自由都没有,还谈什么公民权?但我努力忍耐,没有吭声。仅凭这一点,我这个所谓“公民”是带了引号的。我感到心凉。

“你应当知道,”陈科员继续进行开导,“政府对你的处理是非常宽大的……”他忽然不说下去了。但我知道他将要说些什么:你应当知足,你应当自觉,你应当主动与政府配合,否则对你没有好处。他是在逼我就范。冷场一会,他问:“你有什么想法,不妨说说嘛!”语气变得缓和多了。

“我不会有别的想法,一切听政府安排。”我知道这不是陈邦林的个人意见,他不过奉命传达一个决定,而且这个“决定”是不允许讨价还价的。我也乏力和他争论,只是说:希望有机会回家看看妻儿们,再到原单位望望往日要好的同事们,在那边,我有点私人债务。“应当回家去看看,向他们认个错,道个歉,表示自己改造的决心。我想,他们会原谅你,支持你的。至于原单位,我看就不必去了。对于你,同志们可能有各式各样的看法,可能对你不那么热情,何必自寻烦恼,自讨没趣哩!”最后一个“哩”音拖得很长,可谓一波三折,意味深远。他的话有理。我没有想到的事情他已经替我想到了。我再没有什么话好说,于是明确表态:一定在春节之前到达安吉农场。他这才露出笑容,表示放心和满意。我当即给在学校里工作的R挂电话,告诉她我的情况,希望马上见到她和孩子们。在电话里,R的声音平静而冷淡,听不出高兴或难过,总之,我觉得很陌生。也许因为在场的人太多,不便于表示自己的感情吧?只简单地说,她下午没有空,晚上六点在长桥公园等我。我有些失望,只好嗫嚅地说,我需要一只装东西的空箱子,晚上顺便带出来,便挂断了电话。

下班时间到了,陈邦林给我六毛钱菜票,半斤饭票,先到食堂里吃饭,然后再回看守所收拾东西。在食堂里,我不敢看任何人,更努力不叫别人注意我,其实,并没有人认识我,也没有人注意我。在这里用膳的,除了劳改局的干部、职工,还有一批外地出差来杭州的人,从他们的衣着和手上拎的公文包可以看出来。我买了半斤米饭,一盘红烧肉,一盘油冬儿,躲在角落的桌上,近乎狼吞虎咽地吃完了。这是我离开监狱后吃的第一餐干饭,吃得很痛快,很饱,身上也觉得暖和多了。

走到西大街,我感到腹部发胀,隐隐作痛,十分难受。长期饥饿之后突然猛吃一顿的恶果出现了。心里懊恼,吃进肚子里的东西可吐不出来。我打心底不愿意把它们吐出来。倘若真的呕吐了,那是非常可惜、非常可惜的!好在没有急事,何妨踱着慢步,东张西望,看看街景和匆匆来去的人流,转移自己的注意力,让它慢慢消化。极目所见,我都熟悉,同时又觉得陌生。穿越西大街,经过法院路(今庆春路西段),情不自禁地看了一眼小车桥监狱。这个曾经将我关押了七个月的地方,还是一副老面孔。再往前走,就是那时候的延安路的终点(说它是“起点”也行。延安路与法院路在此直角相交。当时的延安路无头无尾,只有中间一段),看见一列无轨电车急驰而来,在这里左转弯,然后沿着西大街向拱宸桥方向驶去。我关进监狱的时候还没有这种公共交通工具,是真正的“新鲜事物”。我停下来,注视它从面前经过。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无轨电车,具有特殊的历史意义。庆春街则没有任何变化,还是那么狭窄的街道,那么多“百年老店”,那么多人流、车流,掺和在一起,拥挤在一起。我挤进了人群里,我要汇合到他们中间去,试一试会不会有人发现或者感觉出我是一个刚从监狱里放出来的人。没有,没有遇到任何怀疑的眼神和表情,因为我的额头没有《水浒》人物中的那种“金印”。我放心了,感到宽慰,我觉得自己已经是他们中的一员。回到监狱里,我先向所长领回代管的物品,现款,然后在乌龙巷附近找到邮局,把我订阅的《人民日报》、《文字改革》办理了改投手续,又在附近的杂货店买了一圈细麻线和一根粗绳索,用来捆绑书籍、报纸和行李。在监狱里几年蹲下来,书籍、杂志平日嫌少,现在却变成了累赘;但我不愿意把它们卖掉,更不愿意把它们丢掉。它们伴随我度过寂寞而漫长的岁月,成了我生活中最亲密的伴侣,今后不论到哪里,我都应当和它们厮守在一起。然而,我除了搪瓷脸盆和两只网线袋,再没有可以用来盛物品的容器,只得将书刊一小捆一小捆地包扎好,搬运起来才方便一些。再到监房收拾东西。在这里,我无须向任何人告别,但是,当我把包扎好的物品来回几趟搬运到大门口的时候,却遇上了几双在户外劳动的犯人的表示惊异和羡慕的眼神,像在说:这家伙没有事情?个别犯人很想上来和我搭讪,在武装民警监视下,虽几番犹豫,终于不敢采取行动。我到街上雇了一辆三轮车,连东西带人一股脑儿拉到省劳改局陈邦林的办公室,告诉他,晚上来取;还给他六角钱菜金、一角钱的半斤饭钱,说明我没有粮票;他也不要,但要我明天上午再来一趟,领取到安吉农场的旅差费、介绍信,并说科长要见见我,谈谈。

手头有了现款,决心在馆子里解决晚餐。我向杭州的著名菜馆知味观走去。1955年5月下旬,我隔离在这家餐馆附近的浙江旅馆的时候,一日三餐都由看管我的公安人员从这家馆子叫来的。因为总有一个人陪吃,他为了满足口腹之欲,餐餐调换花样,我这名准犯人跟着沾光,二十多天,总共吃了六十多餐,几乎尝遍了这家馆子的名点、名菜。这一回,我要以自由人的身份独自品尝,我想好了两道菜:醋溜鱼块,爆双脆。外加一份叫做猫耳朵点心代替汤、饭,充分享受一下“自由”的滋味。馆子还在原来的地方,门面装潢跟从前也没两样。我走了进去。按常情,此刻正当生意兴隆的时候,顾客却寥寥无几,最热闹的只有一张圆桌,坐满十多人。互相忙着敬酒、劝酒。我瞟一眼台面上,大都碗底朝天,冒着热气的,只有一盆糖醋带鱼。带鱼也变成了佳肴,上了筵席?这的确很奇特。我选定墙上挂着菜牌的一张桌子坐下。看看黑板上用粉笔写的菜名不觉大吃一惊,因为它们是:红烧肉、糖醋带鱼、油煸青菜,而已而已。杭州名菜无影无踪,就是一般菜肴也没露脸。这与名店绝不相称,与名厨更不相干。比劳改局的机关食堂似乎还差一点。服务员来了。我不顾菜牌的揭示,斗胆地报出预先想好的几样菜名:服务员笑着摇头,笑得很冷,很苦,好像我说了在此时此刻决不应该说出的话,实在太悖。是的,我用记忆里的昨天来要求陌生的今天,在服务员眼中,未必不是一个不识时务的桃花源中人!记得两年前“反右”斗争中,我在监狱中读报,知道“右派分子”有一条罪状叫做“今不如昔论”,难道我此刻的亲身经历就能说成“今胜于昔”么?为了掩饰自己的狼狈与尴尬之状,赶快指着菜牌说:“那就来一份糖醋带鱼吧!”回答是:“没有啦!”我立刻改口:“有什么来什么,吃饭。”经过这一番你来我往,喝酒的兴趣败光了。一碟煸油冬儿倒真不错,毕竟算名厨手艺,油亮,味鲜,入口很糯,比食堂里的炒青菜强得多,但价格也贵几倍。走出饭馆,回头看看那招牌:“知味观”。老店,名店,可今天变得比从前的饭摊还匮乏,说这种现象是“大跃进”没有“跃”上去的必然结果,当时我是想也不敢想的。倘冒出这种想法,自己也会觉得是罪过!

我回到劳改局,从陈邦林办公室取出行李,先把几捆打算送回家处理的旧报纸、旧杂志分开,带着它们在门口徘徊到天黑,才雇一辆三轮车到长桥公园去。这个公园很小,比起杭州其他公园都显得十分简陋,但离R教书的学校很近,步行只要穿过一条马路。到达目的地后,我让三轮车拉着行李、报刊,自己下车步行,边走边喊R的名字。我没有勇气叫得很响,太轻,又怕她听不见。我觉得那喊声有点古怪,不像自己的声音。没有人回应,但我看见,灌木丛中走出来一个人,站住,望着我。是她,是R。可没有看见孩子们。我付了车钱。打发三轮车走了。她这才过来,帮我把东西拎到丛林里。那里有一张长靠背椅,椅子上放着一只我熟悉的藤条编成的箱子。我们默默地坐下,就像两个陌生人偶然碰在一起。阔别了三年九个月之后,我们就在这种情况下重逢了。

这几年,我们虽然一人在牢里一个人在牢外,但都在受苦。我急于知道她和孩子们的状况,她也当然急于知道我的情形,却谁也不先开口。我怕一开口就痛哭。我不愿意那样。她也显得格外冷静,冷静得近乎漠然。她在用冷漠把内心的痛苦包裹起来,不让它在此时此地爆炸,以保持理性的气氛,平静的气氛,避免出现大悲大喜的感情泛滥。或许这就是我们重逢之初的最好不过的方式吧!

我问起孩子,希望能够见到他们。她说,孩子们已经睡了,她要我在市内找一个旅馆住下,好好休息几天,她带着孩子们到旅馆去看我。在阶级斗争之弦绷得很紧的年月里,像我这种身份的人回家不是一件易事。她先要向领导汇报,得到准许;我呢,则要经过保卫人员“验明正身”,接受一番“不许乱说乱动”的教育。这都有伤自尊心,她不愿这样做,我也不愿这样做。何况那个所谓“家”是学校员工的集体宿舍,“家”与“家”之间只有一板之隔,打嚏、放屁都听得清清楚楚,毫无“隐私”可言。如果我突然出现在那里,而且在夜间,那该会引起多大的“轰动效应”?人们对我不论是白眼相待还是背后指指戳戳,她和我都受不了,更无法向孩子们说清楚。是否会引起意外的不快和麻烦,也无法预计。我表示离开之后就去找旅馆。但我不能不如实告诉她:劳改局限定我在春节之前务必赶到农场,就是说,我不能留在杭州过春节,最多只能停留两天:像我这种刚从监狱里释放出来的没有杭州户籍的人,无资格留在大城市里过春节,怕对于社会治安有所不利……听完我的话,她黯然了。她当然不敢收留我在杭州过节。我也没有胆量这样做。我们都明白,那会招来一场难以想象的新灾难。

我想帮她将两捆旧书刊拎到学校门口。她说不必,自己有办法,分两次拿,往复挪动就行了。我知道她怕碰见熟人,也不再坚持,转身拎起空藤条箱,还是穿过公园丛林,向市区走去。

我先到劳改局,把藤条箱寄放在传达室,然后到市中心找落脚的地方。我希望能够找到一家安静的小旅馆,美美睡一觉。走着,寻找着,忽然意识到住旅馆是需要证件的,心里一惊,怪自己此刻才想起这样一桩大事。难道我必须凭一张“免予起诉决定书”和“释放证”来证明自己的身份吗?旅馆工作人员该怎样安排我、接待我呢?他们可能用一句“没有房间”把我打发掉,也可能看了这两种证件之后,厌恶地挥挥手:“走开!走开!”但也可能好奇地盘问一番——变相地审讯和羞辱一番,想着这些,越想越伤心,从旅馆门口经过,也没有勇气多瞧一眼,别说走进去了。弄个铺位“美美睡一觉”的愿望早已没有踪影。我变成了一个毫無目的的街头漫游者。

我下决心在大街上逛一夜。这有什么了不得呢?不过七八个小时!

我走到了解放街新华书店门口。从玉皇山脚下沿着南山路走到这里,至少也有十五华里,沉重的双脚变得更加沉重了。但抬头看见新华书店招牌的那一刹那,精神却为之一振,因为想起了愉快的往事——那时候,我一有空闲就在这里消磨时间。人们可以径直走近书架,寻找到自己要看的书;那时候,宽敞的店堂,有一溜像公园里一样的长靠背椅贴着一面墙壁摆着,人们可以坐在那里从容阅读;如果终于什么书也不买,离开的时候只需将书放回原处就行了。此刻,倘若能够走进书店,坐在那里看书,度过这有家归不得的第一夜,多好啊!然而,书店大门紧闭着……我忽然又想起,书店右首的青年路口,原有一家绍兴格局的小酒馆,如果还在,此刻正当高朋满座。我怀着试试看的心情,走了过去,它果然还在,仍像几年前一样,炉灶砌在进店堂大门的右边,临街的玻璃橱里陈列着茴香豆、兰花豆腐干、猪头肉、卤大肠等下酒的小菜;另外一只用白铁皮特制的烫酒的平底锅,摆满白铁皮制成的酒壶,分为一斤装、半斤装两种。店堂里灯火通明,酒徒也不少。酒菜的香气,一直飘到了户外。我不觉想起那些阴雨绵绵的下午,或者漫天白雪的冬夜,常常和朋友们到这家大众化的酒家小酌、聊天的情景。现在,我一个人来了,而他们,赵人龙、王浩……哪里去了呢?我来到这里,不是为了重温旧梦,而是因为太乏,要休息,暖暖身子,也希望补偿一下在知味观留下的遗憾。我鼓足勇气,跨了进去,在最里面的一张桌子就座。我知道这里的规矩,零点之前不会打烊。我要当一名最后离开这里的顾客。大约我还具有酒徒的习性,一杯在手,各种纷乱的思绪都暂告终止了。我也不听周围的人大谈“山海经”,只管自酌自饮,装出一副颇为悠闲的样子。一斤绍兴酒完了,恰好服务员给我送来刚煮熟的千张包子,我便又要了半斤酒。最后,有点晕晕乎乎,称得上酒醉饭饱了,我用双手捧着头,双肘撑着桌面休息,很快就睡熟了。醒来,炉灶已经封火,锅子已不大冒蒸汽。原先那批喝酒的人已经走了,只有几个后来者在吃面。看手表,已经12点。我也该开路了。

街上没有行人,寂静中弥漫着几分悲凉。夜正长着,离天亮还早啊,再到哪里去呢?实在想不起还有什么地方可以权当我的栖息之处。难道就真的这样走着,走着,一直走到天亮?或者真的当一次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在疲惫不堪的时候,随便找一处墙根躺下,露宿街头?解放前的冬夜,店铺的廊檐下,几乎都有露宿者,天亮之后,总有几个人永远不再起来,等着慈善团体来把他们抬走……几辆载着旅客和行李的三轮车超越了我,朝着城站(火车站)方向驶去。这情景提醒了我,想起了那个专为候车旅客开设的“通宵茶馆”,如果还在,那不就是一个很好的过夜的地方吗?在那里,我便成了一名“候车旅客”,决不会引起人们的注意,招徕歧视。我又一次振作起来,大踏步朝着城站方向走去。

茶馆还在老地方,格局还是老样子,许多帆布躺椅被人捷足先登了,我暂时只能和另一些旅客挤在一起,站住一张靠近方桌的木凳。我没有赶车的牵挂,更不必警惕小偷、扒手。买一碗茶,取得“茶客”资格后,放心伏在桌上打瞌睡了。凌晨两点左右被冻醒。黎明时分,又突然升起了雾障,雾气没遮拦地从大门口和敞开的窗户飘进来,很快塞满楼下、楼上。茶客们就像沉没在浓烟中。空气变得潮湿、阴冷,令人极不舒服。我觉得应该离开这里了,换个地方迎接新的一天。站起来,感到两条腿比昨天更沉重,腿关节疼痛,摸一摸,发觉两只膝盖已经肿得像两只发酵的大馒头。下楼梯的时候,两条腿简直不能打弯,差一点没被后面的人推倒。

就在两腿打不过弯险些被人推倒的一刹那,我决定马上去安吉。说不清这是出于恐惧或者愤怒,也许两者都有,纠缠在一起。我得尽快设法摆脱它们。在杭州,我是一个“不受欢迎的人”。我不能像普通人一样,住在家里,全家团圆,欢度春节。我已经流浪汉似的在街上闲荡了一天,幽灵一般地赖在茶馆里过了一宿。即使多留一天、两天又有什么意思呢?多留一天、两天,只能十倍、百倍地增加内心的痛苦。这种性质的痛苦是很可能把一个人压垮的。不论在精神上或生理上我都太累、太乏。我最最需要的应当是休整。只有安吉,这个遥远而陌生的山区才是惟一供我休整的地方。赶快去那里,赶快摆脱目前的处境。

我立即执行自己的决定,乘无轨电车到武林门长途汽车站购买到安吉的车票。当日的票子没有了,买到了明天的头班车票。我像完成了一桩艰巨的任务,心里轻松了许多。吃过早点,从从容容来到劳改局找陈邦林。

“家里还好?”一见面,他就这样问,显得很关心。

我如实向他汇报:并没有见到孩子们,也没有住在家里。

陈邦林表示他很理解这种情况。他说,R受了我的牵连,处境发生了变化,当然会碰上许多意想不到的困难,因而会产生这样或那样的顾虑,也是意料中的事情。他要我相信,任何事情的解决都有一个过程,劝我耐心一些,千万不可将目前的种种不顺心的事情变成思想包袱,妨碍自己的改造和进步。只要我有改造自己的决心,就一定能够脱胎换骨成为新人。到那时候,各种“情况”都会好转……我感谢他对我的宽慰。接着,他又告诉我:科长在参加一个重要会议,没有时间和我谈话,并说科长要谈的也就是昨天他跟我讲的那些话。他要我把他的话“好好消化消化”,而且告诫我:“像你这样的人,千万千万不能再犯错误。这一回,共产党对你非常宽大,但决不是宽大无边!倘若再犯错误,新账老账一起算,后果不堪设想。”他说得很诚恳,我也诚恳地表示决心。

他说,你既然已经买了车票,也不用领旅差费了,把发票保管好,在农场里报销,还会给你出差补贴的。然后给我开介绍信。那是一本装订成册,附有“存根”,专为干部工作调动之用的表格,除了通常的姓名、性别、年龄、籍贯等之外,尚有“何时入伍”、“何时入党”、“何时在何地受过何种处分”之类的许多项目。陈邦林在上面写了姓名、年龄、籍贯之外,再也写不下去了,也许此刻才发现,这种表格不适用于我这种人。犹豫片刻,改用一张劳改局的普通信笺,给安吉农场政工科写了一封简单的介绍信,大意是:介绍冀汸(没有“同志”一词,刚才的那种表格是有“同志”的;我立刻意识到这决不是疏忽,而是有意不写)来你场工作,待遇为行政二十五级,月工资三十五元五角,户籍粮、油关系由你场解决。

“你报到的时候,把介绍信、释放证一同交给政工科。他们要凭释放证办理户口、粮、油关系。”

像再一次在创口上洒了一把盐,加深了我的痛楚。这才知道,从被捕之日起,我就被注销了杭州的户籍。人到了这一步,说啥也没用,想啥也没用,只能怎样来就怎样接受,我认命了。但我还是向他提出了最后一项请求:要他开一张住旅店的介绍信,在杭州的最后一夜,也希望能够睡一觉。他用劳改局政治处的名义,给湖滨的一家小旅馆开了一封介绍信。这家小旅馆当然是与公安厅有关系的。我洗脸刷牙,也用热水泡了脚,觉得很温暖,便打开窗户睡了。半夜里飘起了大雪,雪花飞落在脸上也不知道。

1959年2月6日,即阴历腊月二十九日,我留下了一个破碎的家,留下了许多愉快和不愉快的往事,冒着昨夜开始飘起的大雪,顶着清晨的凛冽寒风,坐上长途汽车离开杭州,去荒凉的浙西北接受命运的新挑战。这一回,我将胜利还是败北呢?一个巨大的问号在前面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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