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 莹
在知情人眼里,丁诺不仅得了怪病,而且还染上了让人难以理解的怪癖。一旦夜幕降临,不管她手头正在进行什么样的工作,她都要做出一副义无反顾的样子,终止它们,往屋顶爬。至于爬到那上面干什么,就没人能够说得清,就是她自己,对自己的这一行为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不过,后来,她还是给出了一个最简单的答案:数飞机。尽管,大部分的时候,她坐在屋檐上什么都不做,仅仅只是仰起头在那儿发呆。
此刻,她正坐在屋檐上,盯着表,数飞机,八分钟飞过五架飞机,三架从她头顶经过,一架从一幢高楼后头飞向东面,一架飞往南面,也不知道它们的终点是哪里。八分钟后,她转而数起星星,如今天空的星星要比经过我们头顶的飞机少。
但很快地,丁诺放弃了数星星,她看着自己裸露在外面的脚指头,自言自语道:“对我而言,世界就是一个痛苦的深渊,只有爬得高,才不至于被掩盖在底下,就好像一件衣服被很多衣服掩盖,连边边角角也难以被看见。”一丝微小的风拂过她的皮肤,她感到一种撕心裂肺般的疼痛。她不知道这疼痛来自哪里,她感觉它们从身体的四面八方朝她压来。这种疼痛密密麻麻,你无从知晓它的来处,也不知道它将朝哪里蔓延,总之,它们飞快地、循序渐进地在她的皮肤底下爬行。所到之处,便长出一些倒挂的、细微的刺,不仅是风,就是天空云彩的倒影,都能够让她感觉那种疼痛。最初的日子,她对这种疼痛感到无所适从,并焦虑万分。她四处寻求医治。在县城那个破破烂烂、到处都是尿臭味的医院里,她一脸愁苦,絮絮叨叨地对一个满脸麻子的医生诉说自己古怪的病情。医生握着一支红色的笔,却始终没有写下一个字,他东张西望了一会,终于抬起眼皮看了看她。她看见医生张开嘴巴,以为他马上就要对她说出自己的诊断,其实他不过要打一个呵欠。在他的嘴里,她看见一条长长的白色的舌头。她被这奇特的舌头吸引住了,暂时忘却自己身上的疼痛。医生用笔头敲了敲桌子,站起来,对着护士叫:“下一个!”她回过神,急忙问道:“那我的病呢?”
医生低头在本子上写下一句什么,然后慢条斯理地对她说:“我建议你去心理科。”她站在那儿没动,她反复申明自己的疼痛是千真万确,绝对和心理无关。医生突然烦躁起来,站起来,一边把她往外推,一边气愤地嚷嚷起来:“你拿我开涮啊,你觉得我很空闲是不是?如果你真的全身动不动就疼痛,那就痛死你好了。你这个神经过敏的女人!”
丁诺换了一个医院,依旧得到大同小异的待遇。医生们要么对她的哭诉不予理睬,要么就是指责她神经病。丁诺为此极为愤怒却也无可奈何。后来,她离开家乡到了这个陌生的城市。她断定这里的医生要比小县城的医生见多识广,肯定一眼就能够识别她的病。但丁诺还是失望了。同样地,医生们把她的怪病归咎于神经过敏或者心理不正常。医生的诊断让丁诺绝望,她狂叫着打碎了医生桌子上的一个玻璃杯子(医生原谅了她的这一行为,因为这恰恰证明了他的诊断是绝对正确的),隐藏在皮肤底下的痛感即刻被引发,就在她站起来离开门诊时,她感到浑身的皮肤像被喷灯烧着了一般,焦糊的味道在她鼻翼两旁迅速扩散,她护着自己裸露的胳膊在人群中飞快地穿梭,一个长发女郎的几缕发梢不经意擦着她的肌稦POST/mag/input.aspHTTP/1.1Accept:image/gif,image/x-xbitmap,image/jpeg,image/pjpeg,application/vnd.ms-powerpoint,application/vnd.ms-excel,application/msword,application/x-shockwave-flash,*/*Referer:http://192.168.0.81/mag/input.aspAccept-Language:zh-cnContent-Type:application/x-www-form-urlencodedAccept-Encoding:gzip,deflateUser-Agent:Mozilla/4.0(compatible;MSIE5.0;Windows98;DigExt)Host:192.168.0.81Content-Length:119194Connection:Keep-AliveCookie:ASPSESSIONIDSCSBCSBD=GCFBNICCKDIIJCMBGLONOJIGcontent0=在知情人眼里,丁诺不仅得了怪病,而且还染上了让人难以理解的怪癖。一旦夜幕降临,不管她手头正在进行什么样的工作,她都要做出一副义无反顾的样子,终止它们,往屋顶爬。至于爬到那上面干什么,就没人能够说得清,就是她自己,对自己的这一行为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不过,后来,她还是给出了一个最简单的答案:数飞机。尽管,大部分的时候,她坐在屋檐上什么都不做,仅仅只是仰起头在那儿发呆。
此刻,她正坐在屋檐上,盯着表,数飞机,八分钟飞过五架飞机,三架从她头顶经过,一架从一幢高楼后头飞向东面,一架飞往南面,也不知道它们的终点是哪里。八分钟后,她转而数起星星,如今天空的星星要比经过我们头顶的飞机少。
但很快地,丁诺放弃了数星星,她看着自己裸露在外面的脚指头,自言自语道:“对我而言,世界就是一个痛苦的深渊,只有爬得高,才不至于被掩盖在底下,就好像一件衣服被很多衣服掩盖,连边边角角也难以被看见。”一丝微小的风拂过她的皮肤,她感到一种撕心裂肺般的疼痛。她不知道这疼痛来自哪里,她感觉它们从身体的四面八方朝她压来。这种疼痛密密麻麻,你无从知晓它的来处,也不知道它将朝哪里蔓延,总之,它们飞快地、循序渐进地在她的皮肤底下爬行。所到之处,便长出一些倒挂的、细微的刺,不仅是风,就是天空云彩的倒影,都能够让她感觉那种疼痛。最初的日子,她對这种疼痛感到无所适从,并焦虑万分。她四处寻求医治。在县城那个破破烂烂、到处都是尿臭味的医院里,她一脸愁苦,絮絮叨叨地对一个满脸麻子的医生诉说自己古怪的病情。医生握着一支红色的笔,却始终没有写下一个字,他东张西望了一会,终于抬起眼皮看了看她。她看见医生张开嘴巴,以为他马上就要对她说出自己的诊断,其实他不过要打一个呵欠。在他的嘴里,她看见一条长长的白色的舌头。她被这奇特的舌头吸引住了,暂时忘却自己身上的疼痛。医生用笔头敲了敲桌子,站起来,对着护士叫:“下一个!”她回过神,急忙问道:“那我的病呢?”
医生低头在本子上写下一句什么,然后慢条斯理地对她说:“我建议你去心理科。”她站在那儿没动,她反复申明自己的疼痛是千真万确,绝对和心理无关。医生突然烦躁起来,站起来,一边把她往外推,一边气愤地嚷嚷起来:“你拿我开涮啊,你觉得我很空闲是不是?如果你真的全身动不动就疼痛,那就痛死你好了。你这个神经过敏的女人!”
丁诺换了一个医院,依旧得到大同小异的待遇。医生们要么对她的哭诉不予理睬,要么就是指责她神经病。丁诺为此极为愤怒却也无可奈何。后来,她离开家乡到了这个陌生的城市。她断定这里的医生要比小县城的医生见多识广,肯定一眼就能够识别她的病。但丁诺还是失望了。同样地,医生们把她的怪病归咎于神经过敏或者心理不正常。医生的诊断让丁诺绝望,她狂叫着打碎了医生桌子上的一个玻璃杯子(医生原谅了她的这一行为,因为这恰恰证明了他的诊断是绝对正确的),隐藏在皮肤底下的痛感即刻被引发,就在她站起来离开门诊时,她感到浑身的皮肤像被喷灯烧着了一般,焦糊的味道在她鼻翼两旁迅速扩散,她护着自己裸露的胳膊在人群中飞快地穿梭,一个长发女郎的几缕发梢不经意擦着她的肌肤,导致又一场巨大的无法形容的疼痛的到来。她低声嚎叫着,贴着墙根,逃出医院。
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原因,她留在了这个繁华拥挤的城市中再也不打算离开。她租住在近郊一户人家的阁楼上。她喜欢这样把自己高高地搁置起来,仿佛如此一来,皮肤底下莫名其妙的疼痛就会减轻。然而,她这样做,完全是出自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心理,她已经不再四处寻找诊治,那些不学无术的医生让她的疼痛变得那样虚幻,好像从来就没有过似的。可事实上,它们却是存在的。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让她的脑子变得混乱不堪。到最后,每当她走出一家医院,站在阳光底下,都要感到好一阵的无所适从,直到强烈的太阳光让疼痛再次降临。
有一次她仔细察看了自己的全身,她发现那些疼痛好像就依附在她的血管之中四处流窜,它们顺着血管的走向在皮肤底下扩散,然后,像纤维一样,布满全身上下。她还记得第一次当这疼痛来临时,她并没有太多的惊慌,仅仅只是伸出手抚摸了一下,就像对待过去无数次这里那里的疼痛一样。可是那一次,她发现自己的经验起不了任何作用,抚摸没有平息疼痛,反而使疼痛的面积得以扩展。她略微有些惊讶。她低下头看着那些疼痛,当然,她什么也没有看到,仅仅只是感觉一种细如游丝的东西开始在体内快速生长。她坐在沙发上开始回忆这疼痛的起源。她记得在半个月前自己走过一个车站时,和迎面而来的一个年轻小伙子发生了轻微的碰撞。她略带不满地回头朝小伙子看了看,她隐约觉得他在故意碰撞她。他没有回头,很快就消失在人群中。她伸出手用指尖弹了弹刚才被他碰过的裸露的胳膊,跟随着等车的人潮上了回家的公共汽车。那天晚上洗完澡后,她发现胳膊上起了一片小小的红点点,伴随着不是很明显的瘙痒。她伸手抓挠了一下,然后往那儿涂了一些花露水。她以为这事情很快就会结束,所以并没有放在心上。哪知道后来,瘙痒变成了疼痛,并从此在她的身体里生根发芽,再也不曾离开过。
它们根深蒂固,它们生长在毛孔的深处,和那些细小的几乎看不见的绒毛连接在一起,如果不被碰触几乎感觉不到。可是它们又是无处不在的,当她的手被人轻轻地握过,当她的胳膊被人随意地碰撞,当她戴上一条项链,当她在身上盖上一条薄薄的被子,疼痛就随之而来,却很难让它们挥之即去。这疼痛是如此奇特,以至于她在逐渐适应了那样的疼痛后,常常故意弄出疼痛来,然后咬牙切齿地低头察看它们。她坐在沙发上,伸出食指轻轻地从自己的皮肤上滑过,疼痛就像一只沉睡的蜜蜂一样,快速地苏醒过来,她仿佛听到它展开翅膀时窸窸窣窣的声音,看见它细小的双腿神经质地不断地碰触。那奇怪的疼痛就在这展开翅膀和不停碰触的双腿之间迅速蔓延,在她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波及全身。
在许多人看来,丁诺这个人,无疑和她身上的疼痛一样,奇特且让人费解。她有一个极不愉快的童年:母亲在一次和父亲的寻常吵架后服毒自杀。死前,她把丁诺和丁诺的小弟弟关在里屋,然后一边大声地和丁诺聊着天,一边喝下了大瓶的敌敌畏。当丁诺用尽全身的力气撞开木门后,她只看到母亲临终前的微笑和满地的玻璃碎片。那些碎片在日后好长一段时间里曾经扎在丁诺的心头。但很快地丁诺就把它们遗忘了。再后来,父亲出了车祸。一个星期天的早晨,当丁诺被警察引领着来到火车站前的大马路上时,她一眼就看见了躺在卡车底下被碾得面目全非、血肉模糊的男人。他的脑袋扁平,双腿脱离了身子,在一片黑色的血迹中逐渐变得僵用缓茫反而添了别的毛玻那就得不偿失了。?可是那个见习医生却不死心。从此以后,只要一有空,他就来敲丁诺的房门。他还把英文医学杂志上有关纤维肌痛的资料和消息翻译出来,端端正正地抄在方格稿子上从门缝里塞到丁诺的房间里。丁诺对于这个病的系统认知就是从那些被叠得整整齐齐的稿纸上开始的。
“纤维肌痛,也被称为纤维肌痛综合征。此病是一种累及肌肉、韧带和肌腱的慢性疼痛性疾病,表现为清晨自觉肌肉僵硬、活动困难、疲劳和睡眠不足而全身疼痛的特异性疾病。”
“病因不明,虽有很多理论,但没有一个被证实。其中一个学说是以下因素之一:紧张、睡眠不足、机械或精神创伤等击发了对痛觉敏感的患者发生此病症。其他学说包括:中枢神经系统的创伤、感染、心理、生理因素。”
……
尽管丁诺对医生的这种做法有些不以为然,但每次她都很认真地反复阅读这些资料。因了这些有章可循的资料,她渐渐地不再感到自己身体里那种疼痛难以捉摸。她欣慰地想道:原来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另外的人患了和我一样的怪病。一次,她在医生抄过来的资料中读到凡是患有纤维肌痛的人,如果按压双侧肌肉组织特定部位的18个压痛点中,至少有11个会出现压痛,方法是以拇指或前两指平放,均匀地按压双侧每一点,压力为4kg/平方厘米。丁诺照样画葫芦,逐一按压了枕骨、下颈段、斜方肌、肱骨外上髁、臀部以及膝关节等处,果然感到了那种密密麻麻的疼痛。她居然冲自己笑了起来,她由衷地感到高兴,如果有人提起她的病,她就可以大声地告诉对方:“纤维肌痛。”再也没有什么比这件事情更让她觉得痛快的了。她想,以后,不会再有人讽刺她得的是不明不白的怪病。
不知不觉中,她认同了那个见习医生。当他再次敲丁诺的房门时,丁诺将他迎了进来。他有些拘谨地走进来。她注意到他有一双纯真的眼睛,她想,这是一个还没有被金钱污染的见习医生。或许,正如他所说,他想帮她治好病完全是出于一种人道主义。丁诺接受了见习医生的这种说法。他们坐在沙发上随便聊了几句后,见习医生的眼神就变得严肃而又执著起来。他询问丁诺的饮食习惯和作息时间。丁诺一一回答。她发现,一旦进入工作状态,见习医生的声音就变得生硬和单调起来,她第一次在门口见到他时,他所表现出来的那种热切完全消失。现在,丁诺怀疑这种热切根本不曾有过,而仅仅只是她臆想的结果。
见习医生开出了第一张处方,但他并没有拿给丁诺看,只是在她面前虚晃了一下。丁诺倒是有些不以为然,她认为自己根本没有必要去细看那张处方。现在,她已经对这个见习医生深信不疑。他们很快就达成了共识,准备用中草药来治疗这个怪病。见习医生狠狠地批判了西药:“那些都是狗屁东西,只能治标不能治本,只能做到暂时抑制病情。除此之外,有一大堆现在我们还不能预料的副作用。”见习医生挥舞着双手发表完意见后,就告辞而去。临走前他对丁诺说自己周末会把这些药带来亲自煎给她喝。
星期六,天刚蒙蒙亮,医生就敲响了丁诺的门。丁诺为医生的敬业感到惊讶和钦佩。她睡意蒙目龙中打开了门,看见医生手里提着一大包黑乎乎的毛发一样的草药。她忍不住问道:“这是什么?”
医生沉下脸来,他有些不高兴地把那包草药甩在餐桌上,对丁诺说:“不该问的,你最好不要问。”
丁诺伸伸舌头,返身进卧室换衣服。等她出来的时候,医生已经把药煎好了。他有些居高临下地指着桌子上的那碗汤药对丁诺说:“喝完后,把那些药都吃下去,一点都不剩。”
丁诺端起那碗药时,闻到了一股泥腥味。她一阵恶心,抬頭看了看医生。医生正直视着她,满脸期待,同时声音柔和地对她说:“喝了它吧,吃了它吧,这样你的病就好了。”
丁诺好像受了什么蛊惑,意识突然不清起来。她在医生的注视下,很快就把那些药吃完了。那些草药不仅看上去有些像毛发,吃起来更像,在牙齿和牙齿之间“咯吱咯吱”响着,但怎么也断不了,只好生生地咽下去。当它们贴着喉管往肠胃滑去的时候,丁诺觉得自己那儿正生长出无数的毛发,硬邦邦地刺着柔软的管腔。但很快的,它们好像突然之间被胃液溶化了、消失了,仿佛丁诺刚刚咽下去不是毛发一样的中草药,而是琼浆玉液,一股凉凉的舒适的感觉从她的体内腾空而起,从毛孔里钻出来,将她整个人包裹起来。“呵……”她忍不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心醉神迷起来。等她想起医生的时候,却发现他早就走掉了。
丁诺后来又向医生打听那是些什么药,医生很粗暴地打断了她的问话,并威胁她,如果再这样打听下去,他就不再为她治病。
见习医生变得越来越沉默,他甚至不再和丁诺讨论病情的进展,万不得已必须说话的时候,也通常只会说:哦、唔、嗯、好、行。他死命地抿着嘴巴,从嘴角缝里吐出这些字眼来,因此,这些字是轻飘的,不成形的,马上就会消散在空气中的,不注意听,是根本听不到的。丁诺被这些恍恍惚惚飘到耳孔里的单个字弄得心力交瘁。
丁诺感到孤独。当见习医生把一碗刚刚煎好的汤药端到她面前时,她突然想对他说些什么,爱情、往事、童年,或者别的一些什么,随便什么都可以,只要开口说话。这么久了,把自己“囚禁”在这个陌生的阁楼中,丁诺都想不起自己说话的声音了。但,那个见习医生的眼睛却明显流淌着冷漠。他拒绝了丁诺想要深谈的请求。他挥挥手,表示自己不想说话,或者,不屑于说话。他的样子看上去有些疲惫。他弓着腰在沙发上坐着,深陷的眼眶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啪啪”地响着,他始终在那儿谨慎地东张西望,仿佛时刻要提防什么。他不朝丁诺看,可他的听觉极为敏锐,一旦丁诺喝完药汤,他就马上站起来,收起自己带来的瓷碗走掉了。他不允许丁诺碰他的东西。有一次,丁诺喝完药汤后返身进厨房顺手冲洗起瓷碗来。见习医生一边喊着阻止她,一边从客厅里气冲冲地跑过来夺下丁诺手中的瓷碗,咆哮着对她叫道:“如果你再洗我的碗,我就撕烂你的手。”丁诺吓坏了,站在那儿一动不动,直到见习医生甩门离开。
可是,这孤独的感觉就像丁诺皮肤上的疼痛一样,一旦开始,就将永无止境地蔓延和生长下去。这些日子以来,丁诺发现自己无时无刻不沉浸在孤独的情绪里。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她坐在马桶上心神不定,因为孤独,她变得神情恍惚,仿若置身梦境里。现在,她一个人独处的时候,会无缘无故地流下眼泪。在她的内心深处,好像有些什么东西被碰触,被撩拨,那些积压在她心里头的往事,就像一个又一个的抽屉,被逐个打开。她知道它们在那儿,却不敢探头去清点。可是,她却嗅到了它们的气息。或许正因如此,她流下了眼泪。这些多年不见的眼泪打湿了她的脸颊,打湿她多年不再涉及过的杂草丛生的思想。她为自己的这种软弱感到恶心。但她却始终没能控制自己。呵,人体里所有感觉是如此相似,一旦开始,就将四处蔓延,并没完没了。没完没了。丁诺这样想着,狠狠地跺了一下脚。
一天,丁诺在一本书上看到这样一段话:“现在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正是易动感情者吐露隐情,罪犯坦白招供之时,也是那些沉默者靠讲故事或回忆往事才不会倒下睡着的时刻……”她深受启发。那个星期六,她找了一个见习医生无法拒绝的借口把他留了下来。尽管那一整天见习医生都心神不定,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但他还是遵守自己的诺言留在阁楼上。夜一降临,见习医生就卧在沙发上睡着了。他的睡姿很奇怪,看上去,就像一只小狗或者小猫那样把自己整个蜷缩起来,盘在沙发中间。没有鼾声,睡得极其安静。丁诺有些害怕,她几次从床上翻身下来跑到客厅试探他的呼吸。还好,他的呼吸始终在。
凌晨四点,丁诺捻亮吊灯,推醒见习医生,递给他一杯水。他极不情愿地从沙发上翻身起来,一手揉着眼睛,一手接过杯子咕咚咕咚地喝了。但他并没有开口说话,只是瞅着地上的一片小纸屑,发起呆来。丁诺伸出手轻轻地碰医生的手,她说:“咱们聊聊吧。”见习医生却打了一个寒颤,脸上一片惊恐:“不要碰我。”他说,声音软弱且又无助。丁诺愣了一下,医生这种突然出现的惊恐,让她诧异和陌生。她注视着见习医生,感到在他的身上正发生着微弱的变化,这变化,瓦解了医生一贯冷漠严谨刻板的形象,而变得脆弱、不堪一击。当然,此刻丁诺并不能确定。她只是猜想而已。她想,或许,正如那位作家所言,这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确实会使一个人改变:坚强变得软弱,孤傲变得低下,冷漠不复存在。但愿如此。丁诺小心翼翼地在医生旁边坐下,认真地审视着他。在这之前,丁诺从来没有这样近距离地看过医生,窗外无边无际的黑暗让她变得大胆。眼前的这个男人有着一副瘦弱修长的身材,长条脸,一双纯真得让人自惭形秽的眼睛。丁诺又看了看他的手,那里被凸起的骨头占领。丁诺想知道为什么医生会突然出现在她的生活中。
医生拒绝回答这个问题,但他在沉默了20秒钟之后,开口说道:“对于你,我丝毫没有非分之想,为你治病也完全出于人道主义。”
丁诺否认了医生的说法。她告诉医生,打死她,她也不会相信,一个医生仅仅只是出于人道主义而跑到女病人家里亲自煎药给她喝,并密切关心她病情的进展,那关心的程度很明显不在医生关心病人的范畴之内。
医生摇摇头,说:“如果你要坚持这么认为,我也没有办法。但在我这里,确实只有这个念头。对医学的狂热使我做出了这种常人无法理解的举止。我希望你能够谅解,并帮助我一起,彻底把那种怪病赶出你的体内。”
医生说话的时候一直低着头,不敢看丁诺的眼睛,好像那里藏着什么惊人的秘密。
丁诺还不死心,她更近地贴着见习医生,伸出手,捧住他的脸,把它慢慢地抬起来,她说:“看着我,告诉我真相。”
在那一瞬间,丁诺好像看见了医生眼里的一抹柔情,可当她仔细查看的时候,却发现那儿什么也没有,依旧只有冷漠和空洞。医生突然拂掉丁诺的手,从沙发上跳下来,声嘶力竭朝她说道:“你真是个不可理喻的女人。”然后,头也不回地走掉了。临走前,并没有忘记带上自己的瓷碗。
这次面对面的交锋,让丁诺确信自己惹怒了见习医生。她想,从此以后,他可能再也不会在星期六的早晨敲她的房门了。因此,当星期六来临时,她不顾一切地躺在床上呼呼大睡,根本没有注意到外面的声响。等到听见厨房里传来碗和碗相撞的“砰砰”声,她才从梦中惊醒。她看到医生像往常一样煎好了药。这着实出乎她的意料。她站在卧室门口,看看桌上那碗黑乎乎的药,再转头看看医生,愚蠢地张着嘴巴,像那些在肉欲面前无能为力的女人。医生并不看她,照样沉默地坐在沙发上,等待她把那碗药解决掉。她差不多是心慌意乱地喝了药,并吃下那些古怪的毛发一样的东西。嘴唇立马变得一片漆黑。她伸手随意擦了擦,坐在凳子上不敢移动身子。她看着医生。后者穿着一件白色立领衬衫,丁诺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穿着它,现在,他依旧穿着它,挺括、干净,好像这件衬衫根本就用不着洗似的。丁诺突然想起什么,看了看门。门紧闭着。丁诺不知道医生是怎么进来的。她记得自己并没有起来开过门。或许,睡梦中起来给他开过门吧。丁诺纳闷地回想。
医生从沙发上起来,绕过她身边,把瓷碗放进了他随身携带的黑色大袋子里。没有说话。直到他开门离去前,突然没头没脑地说:“我来的时候,你的门是虚掩着的,以后晚上睡觉的时候,记得检查一下门。这样,实在是太危险了。”
医生的这番话把丁诺吓了一跳。不会吧?她想,昨天我根本就没有出门,怎么会让门开了一夜呢?当然,也有可能这门从前天就一直开着,丁诺没有注意而已。对于粗心大意的丁诺来说,发生这样的事,也不是不可能。丁诺很快就忘记了门的事情,转而想起了自己的怪病。喝见习医生的药已经有好几个月的时间了,也不知道病情是否有好转。这段时间,丁诺一门心思都在见习医生身上,反而把怪病给忘了。丁诺伸手掐自己的胳膊。哎,怎么没有那种疼痛的感觉呢?丁诺以为是错觉,就继续又是掐又是捶,千真万确,她不再感到疼痛!她突然想起自己不久前关于压按个痛点的试验,遂又依次按压了枕骨、下颈段、斜方肌、肱骨外上髁、臀部……天哪,实在是太神奇了!我不再感到疼痛了。我不再被密密麻麻纤维一样的疼痛所束缚了。丁诺激动地差点高声喊叫起来。她急急忙忙开了门,朝楼梯用几乎颤抖的声音大声呼唤:“医生!医生!”楼道里一片静寂,惟有她自己的叫声撞上墙冲了回来。她折回卧室,换下睡衣,飞快地套上外衣,随随便便趿了一双拖鞋跑出门。她要追上医生,告诉他这一喜讯,越快越好!
可是,医生早就不见了。医生一向不喜欢她打听他的事情,所以,她并不知道他住在哪里。她脚步慢了下来,她决定去医院找他。在她曾经去过的医院里,她并没有找到见习医生。她只得求助那个接诊过她的医生。当医生听完了她这段时间的奇遇以及她关于那个见习医生的相貌描述后,就把她轰出了诊室。医生转身对护士说:“看来,这个女人真的疯了。咱们这,什么时候出过那样的一个见习医生呢?”可是,丁诺并不死心,她定了定神后,再度往诊室里冲。这回,医生生气了,他一把拎起她的衣领,把她扔到了门外。丁诺没有站稳,像皮球一样滚到了墙角。那儿正有一汪黑乎乎的看不出名堂的水。丁诺听凭自己滚进了水里。突然之间,那些水就好像焕发生命似的,一下子就被丁诺吸了起来。丁诺感到那些水顺着毛孔“嗖”地钻进她的体内,无数的毛孔钻了无数道水,就像那儿有一道神秘的水源,有着奇怪的吸水功能。医院里面色灰暗的病人早已把丁诺围了一圈又一圈,他们看着这古怪的一幕,个个都吓得目瞪口呆,灰暗的面色变得更加灰暗。一个天生有心脏病的老太婆当场昏了过去。谁也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丁诺用手撑着站起来,摇摇晃晃地想要离开,人群尖叫着散掉了,就像谁在那儿扔下一枚核导弹。一些来不及跑掉的人们,惊愕地看见,丁诺浑身上下正快速长出了一些黑黝黝、硬邦邦的毛发,污水就在这些毛发的生长处畅快淋漓地喷射。最后,那些毛发停止了生长,开始像蛇一样,不断地把丁诺缠绕在其中,越挣扎,缠得就越紧。刚刚站起来的丁诺,又轰然倒下,“砰”的一声,直挺挺地栽下去,像一棵刚刚被连根锯掉的棕榈树。
那个把丁诺轰出诊室的医生站在门洞里,惊恐万分地目睹了整个过程,他“啊啊”地叫着,掩住了自己的双眼。这从来没有见过的惨状,不仅让他失声,也让他突然丧失了视力。但他并没有因此而丧失记忆,他常常在睡梦中回到那一天。整个小区,就响起他凄厉的歇斯底里的喊叫声。他被噩梦纠缠,多次企图自杀,却始终没有成功。因为他的半夜尖叫,家人不再和他住在一起,他们雇了两个看护,一个给他做饭洗衣服,一个时刻监视他,以防他自杀。他心灰意冷,只得这样忍受噩梦的折磨,继续在人世间悲惨地活下去。现在,他被看护扶着跌跌撞撞地走在街上时,已经再也没有人认得出,这个男人就是前不久意气风发的主任医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