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 虹
一、诗魂涅槃
是你吗,诗人?是你吗,歌者?是你吗,情圣?是你吗,六世达赖仓央嘉措?
当我来到内蒙古阿拉善,当朋友们热情地邀请我去坐落在贺兰山主峰下辉煌的广宗寺(南寺),竟听到了你的名字——仓央嘉措,这不期而遇的惊喜像浪潮一般地将我淹没!
记得离开拉萨的前一个晚上,我坐在那座称为玛吉阿米的酒吧的平台上,目光茫然地不知落在何处,耳畔是仓央嘉措的那首歌《在那东山顶上》:“在那东山顶上/升起皎洁月亮/未嫁少女面容/显现我的心上。”月色撩人,我却怅然若失,不是因为即将离去,只是因为关于他的那个不知所终的传说。
也许因为所有的宗教领袖都已被神化,所以热爱自由、充满人性、放浪不羁、不爱江山爱美人的仓央嘉措不是作为宗教领袖的六世达赖,而是以一个活生生的诗人、歌者、情圣,给我留下了最深的印象。“住在布达拉宫里/是活佛仓央嘉措/进入拉萨民间/是浪子宕桑旺波/看门胡子老狗/心性比人聪明/别说我薄暮出去/别说我拂晓回来/黄昏去会情人/黎明大雪飞扬/还有什么秘密/脚印留在雪上。”
据说在1702年,班禅大师要到拉萨来为仓央嘉措授比丘戒,但他执意不从,并要求从拉萨到日喀则去见班禅大师。当他到达日喀则后,不仅不受比丘戒,反而要求班禅把过去授予的沙弥戒也褫夺了去,并说如果再要相逼,情愿交出达赖喇嘛的桂冠,并以死相拼!
他是雪域高原上的叛逆,高墙深院的禁锢,森然严厉的戒律,肮脏血腥的权势争斗都不能淹没对爱情的追求。为了爱,甚至可以放弃生命和至尊的地位,让人如何不动容!
或许就是因为这座被称为“玛吉阿米——未嫁的新娘”的黄房子曾是仓央嘉措爱情的伊甸园,我才在这里流连不去,只想寻觅他的踪迹。
我看到的资料说,当年因受政教争斗之累,仓央嘉措被清廷废黜,并派兵捉拿。听说要捉拿他,哲蚌寺的僧众把他抢来并严加护卫。重兵包围了哲蚌寺,并炮轰哲蚌寺,为了阻止喇嘛们的惨重伤亡,仓央嘉措不顾众人的劝阻,毅然走出哲蚌寺,自甘受缚。在他被带走之前,他写了一首诗赠给他的情人,留下了他最后的浪漫:“天空洁白仙鹤/请把双翅借我/不到远处去飞/只到理塘就回!”可是诗人一去不回,关于他的最后结局,说法不一,有的说他去了五台山,有的说他途中被害,有的说他在青海神秘地失踪了,总之,六世达赖不知所终,时年25岁。
诗人,歌者,情圣,他一定不会就这样消失,他究竟到哪儿去了呢?他心上的人还在黄房子美丽的灯光下苦苦地等候,瞧,今夜月色撩人,他会不会仍像一只不夜的鸟、一片匆匆的云、一缕来去无踪的风,披着夜色,沐着月光,踏着露珠而来呢……在拉萨城最后的那个傍晚,我的心中充满了悬念和期待。
此刻,像寻觅失落的珍宝,心情忐忑,脚步急切。
刚进沟口,便有一种不凡的气势迎面扑来——山沟两侧陡峭的石壁上缀满了浅蓝色的哈达,石壁上雕刻着几十尊彩绘佛像,听朋友说,这是内蒙古最大的佛像岩画群,排在最前面的分别是金刚手和马首金刚两尊佛像。据说六世达赖是在被解押途中经青海时中夜遁去,后来游历印度、西藏、四川等地十余年,最后来到阿拉善。当他来到这座山口时,遇见两个人,一个名为沙格达尔,一个名为达木丁,这恰是藏语中金刚手和马首金刚两位菩萨的名字。六世达赖认为这是两位菩萨化作凡人来迎接他了。为了纪念这次奇遇,后来广宗寺的僧人们就在石壁上雕刻了包括这两位菩萨在内的许多佛像和六字真言等经文。虽经百年风沙雨雪,石壁上九九八十一尊佛像依然保持着原有的风貌,佛像巍然,哈达飘拂,营造出一派大气磅礴,拙朴庄严的氛围,还未见到广宗寺,就已被深深地震慑了。
沿着山道向里走,不远就是广宗寺坐落之地——赛音希日格了。据说当年六世达赖一到这里,顿觉此处天似八辐金轮,山似吉祥八徽,地如八瓣莲花,瑞兆圆满,于是决定在此建寺院以弘扬佛法。他在64岁圆寂之时将此遗愿托付给弟子阿旺多尔济。阿旺多尔济遵嘱建寺。百余年过去,鼎盛时期的广宗寺曾有几千间庙宇僧舍,千余名僧人,名声之大可与青海塔尔寺相比,究其原因并非规模,而是因为被阿拉善人尊为上师德都格根的六世达赖的肉身灵塔供奉在寺内。
而今修缮一新的广宗寺在蓝天下闪烁着神奇的光芒,佛殿、经堂巍然耸立,金碧辉煌,气势恢宏,香烟缭绕,梵音回荡,灵气四溢。在远处的山坡上,静静地立着一座纪念塔。六世达赖的肉身在十年浩劫中被焚毁,据当时的目击者说,虽经二百年之久,但上师的肉身完好如初。是一名喇嘛趁黑夜将骨灰收捡秘藏起来,直至寺院重建,才将骨灰重新供奉在纪念塔内。
我遥望纪念塔,不忍近前,心中是说不明道不清的情愫。六世达赖仓央嘉措、阿拉善人的上师德都格根神奇的一生在纪念塔画上了圆满的句号,而我的诗人、歌者、情圣呢?
也许无须再去追寻从那个黑夜开始,他的足迹叩问过多少长路,他的心路历程有过几多风雨雷电,他经受过多少身心的炼狱、灵与肉的磨砺,他是如何从宗教领袖的宫殿中遁出又回归到灵魂宗师的殿堂,他的庄严肃穆中是否还依稀残存着些许当年放浪不羁的痕迹……都无须再去追问。他从白色的西藏高原走来,回归在蓝色的蒙古高原,高原的心一定是相通的。他从心爱的人身边走来,又将更博大深远的爱给予更多高原的子民。
仓央嘉措,你的名字就是“梵音海”“音律之海”,你热情奔放的诗,在人们心中流传,你优美动人的歌,在蓝天下传唱。诗魂涅槃,大爱无际,也许贺兰山麓飘来的一片白云、腾格里沙漠上吹过的一阵清风、草原马背上传来的一支情歌、广宗寺飞檐上撞响的一声风铃,那就是你,那就是你了。
走出广宗寺,我的心中一片无牵无挂的宁静。
二、大漠香格里拉
来到阿拉善,一定要去月亮湖。朋友说,那是腾格里大漠深处的香格里拉,蒙古高原上蓝色的梦幻。
当我的双脚刚落在腾格里沙漠,刹那间,沙漠,这个昔日里只是辞书中的一个词汇、画册里的一帧照片、荧屏上的一个画面,地理课本中平面的、空泛的一个概念,顿时就在我的眼前、我的心中鲜活灵动起来,真实立体起来。
腾格里——4.3万平方公里的总面积,中国第四大沙漠,犹如它蒙语的意思像天一样的浩渺无际。
大漠浩瀚,无边无际,在都市里整天被钢筋水泥碰撞得支离破碎的目光,此时自由地恣意地放肆地飞翔起来,箭一般地射向四方。
极目望去,黄沙如海,波涌天际。遥远的地平线上,跌宕起伏的新月形沙丘链连绵千里,犹如巨龙游弋。巨龙的身下是金灿灿的沙海,巨龙的上方是湛蓝蓝的天空,那强烈而纯净的黄和蓝撞击着目光,使人心颤、目眩。苍天大漠浑然一体,犹如名家手下的油画,雄浑苍茫,博大粗犷,豪气冲天。
眼前的沙漠真是令人难以置信的美妙。平缓的沙坡上,沙纹如涟漪荡漾,丝绸舞动,一道道整齐美妙的曲线组成精致的图案,轻盈细腻柔美圆润;沙丘之脊的线条更是柔和舒展飘逸浪漫,像一曲千回百转的蒙古高原上的长调,舒缓地流淌流淌;还有垄沙、蜂窝状的沙丘,千姿百态。真是无法想像,狂暴的沙漠之风竟如鬼斧神工,创造出如此极端的精美绝伦的沙的艺术品,粗犷而又妩媚,拙朴而又精致,使人目不暇接,惊叹不绝。
由军车改装的绿色六轮越野车载着我们开始了沙海冲浪。尽管事先已经听过朋友绘声绘色的描述,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将心脏、血压和神经的承受力调整到最佳状态,但当越野车向沙丘冲刺的时候,那种从未经历过的惊险和刺激还是使人一次次地失声惊叫。没有足够大的驱动力是无法冲上沙丘的,越野车开足马力铆足了劲,像一头猛兽似的吼叫着往陡坡上冲,车厢里的人身不由已地往后倒并发出惊叫,直担心车会往后翻过去。可还来不及容人多想,身体又突然往前俯扑过去,原来车已经登上了沙丘之巅,并呼啸着一头往下扑去,身子突然像从高空中降落,心悠地一下被提到了喉咙口,血呼地一下全涌到了头顶,来不及担心这回车是否会做前滚翻,也来不及感觉这强烈的感受究竟是恐惧、惊喜、兴奋还是刺激,一切已化作一片惊心动魄的尖叫,分不清是自己在叫喊还是别人在叫喊,只觉得那叫喊声是如此痛快淋漓、舒畅奔放,将久居都市的逼仄郁闷彻底地宣泄、释放殆尽。而惊魂未定,车又开始向另一个沙峰冲击了。驾驶员真不愧是沙海中的弄潮儿,越野车在他的指挥下犹如沙海中的巡洋舰,一会儿跃上峰巅,一会儿潜入谷底,劈波斩浪,勇往直前。尖叫声此起彼伏,喊声中已充满了快乐。
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点中了穴道,突然一片寂静,茫茫沙海中突然出现的那宝石般的湖将人震慑、噤声。广袤大漠轻拥着一泓月牙儿似的清泉,蓝天、黄沙、碧波、绿苇,使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湖水湛蓝,蓝得让人心颤、心醉。水面上野鸭嬉戏,微风过处,涟漪荡漾、芦苇轻曳,如诗如画,动人心魄。
腾格里沙漠中分布着数百个存留了数千万年的原生态湖泊。传说是飞天神女从东国远行敦煌莫高窟,路过腾格里上空时狂飙突起,神女的宝镜不慎陨落,碎片化作了腾格里沙漠中几百处晶莹的湖泊。据说把腾格里沙漠的几百处海子的图形拼接在一起,正好是一个圆形。月亮湖是这奇迹中的一个。奇的是千百万年过去,风沙移山填海,月亮湖水却常盈不涸,存留千百万年却清澈如初;奇的是这湖中之水一半苦涩,一半甘甜,甘苦二水,互不相侵,苦处寸草不生,甘处绿苇葱茏,从高处鸟瞰月亮湖,水面一半是蓝黑,一半是碧蓝,泾渭分明;更奇的是三平方公里的湖面形状酷似祖国版图,苇岛分别坐落于省府城市的方位,清晰可辨。
月亮湖,你是那般清澈透明、恬静安详、神奇隽美,像一个从上古走来的梦幻,史诗一样将人震撼;你像一个失落已久的神话,奇迹般地使人狂喜;你又像一首柔美的小曲,而此曲只应江南有,在这大漠深处、塞外高原上与你邂逅,仿佛回归母亲的怀抱!倘佯月亮湖畔,掬一捧清澈的泉水涤大漠风尘,啜一口甘甜的泉水润我心田,终是红尘万丈也清了,纵是俗念万千也净了,回归自然,回归自我,还有什么比这更宝贵呢!
深沉悠扬的马头琴拉起来了,荡气回肠的长调唱起来了,浓郁纯馥的马奶酒斟满了,我将金色的酒杯高高举起,蘸一滴酒,敬天,敬地,敬祖先,感谢上苍赐予我们奇迹般的湖泊,愿腾格里大漠深处的香格里拉永远有这种原生态的、未经雕琢的美丽。
三、我和草原有个约定
面对沙漠,我百感交集。
沙漠是探险者的秘境,是旅游者的乐园,可沙漠真真切切的是人类巨大的灾难。
当大漠的狂风像一头暴怒的野兽,一次比一次凶狠地挟裹着上千万吨的沙土,遮天蔽日地扑向华夏大地,首都的天空因此黯然,连远远地停在东海之滨、西子湖畔的我家的车身上也蒙了厚厚的一层灰土。阿拉善已成为我国最大的沙尘暴源头,“阿拉善沙尘暴”这个词让人心忧。
《山海经》里早有记载,“昆仑之丘其下有弱水之渊环之”。就是这“弱水三千”的弱水啊,河网如织,滋养着居延绿洲草长水美,黑河、额济纳河绿洲牧歌悠扬。额济纳河沿岸东西绵延800多公里梭梭林带、贺兰山天然次生林和沿贺兰山西麓分布的滩地、固定和半固定沙地,构筑起西北地区重要的生态防线。而今这防线竟成了沙尘暴的源头。那甘甜的河水呢?那如茵的草原呢?那金色的胡杨、绿色的梭梭呢?乱垦滥牧、草场超载、植被破坏、土地干旱、流沙肆虐,如此恶性循环,阿拉善八成的土地面积已沙漠化,乌兰布和沙漠以每年近十米的速度前移,巴丹吉林沙漠也以每年二十米的速度疯狂扩展。文明与生态巨大的冲突,我们将会失去草,失去树,失去牲畜,失去赖以存活的生态系统,失去家园。
走过沙漠,我对胡杨、梭梭充满了崇敬。人们将它们称为沙漠中的壮士、英雄,只要有一点水,梭梭就葱茏,胡杨就灿烂。资料说,梭梭属藜科落叶灌木,具有耐旱、耐高温、耐盐碱、耐瘠薄等特性,在年降水量40毫米、80厘米沙层含水率仅0.91-3.48之间,仍能正常生长;在零下36摄氏度时不受冻,零下42摄氏度时不脱水,在土壤含盐量0.45%-0.48%的盐碱地和有机质含量仅0.002-0.007的贫瘠处仍能成片分布。在这炼狱般的大漠中,它们像存活了千万年的精灵,顶着酷日、朔风、沙暴、干旱的轮番侵袭,以倔犟、坚韧、悲壮的姿态,演绎着生命禁区惨烈的抗争与不屈,装点着荒芜的大漠,给牲畜以食物,保护着水土,据说一棵二十年树龄胡杨的根系连接起来竟长达几十公里,树在沙就驻呀,人们怎能不感激它们的恩惠!在秋天,阿拉善有一个胡杨树的节日,人们为一棵树穿上节日的盛装,真诚地为它们祈祷、祝福。
我渴望见到胡杨和梭梭,可是在月亮湖畔,我只看到了一座忏悔墙,数十枝枯死的梭梭木排列成一堵墙,大漠中一个悲怆的图腾,触目惊心。胡杨、梭梭也是生命,它们是天地间罕见的顽强的生命,但它们也脆弱,在生态急剧恶化的时候,它们是那样的悲壮与无奈。资料显示,今天在阿拉善,那横贯东西800公里的113.3万公顷梭梭林已仅剩38.6万公顷残林,并正以每年0.17万公顷的速度减少;贺兰山西麓天然次生林更新困难,目前仅存3.58万公顷;胡杨林面积由解放初的5万公顷减少到目前的2.94万公顷。没有了绿色,沙漠就真正地死了。在我的眼前,那一根根与风沙搏斗得千疮百孔、经络毕现的枯干、扭曲的虬枝,犹如历劫不灭的死魂灵的雕塑,傲然矗立,又像一只只嶙峋、怪诞的手,伸向荒漠、苍天,托起无声的、泣血的呼号。它们耗尽了悲壮的生命,却以更惨烈的方式警示着人类,那遒劲的风骨、不死的魂魄,给人强烈的震撼,没有人能不为之动容。面对它们,人,应该忏悔,向胡杨、向梭梭、向大自然忏悔。
保卫绿色,就是保卫生态,保卫我们的家园啊!保卫胡杨、梭梭,就是保卫绿色,保卫生命。在额济纳,一支森林部队的官兵们魂系绿色,用一腔热血和壮丽青春守护着370万亩梭梭和45万亩胡杨,守护着西部的生态链。公路旁,有一行行才手指高的梭梭,纤弱的绿色在风中摇晃着,听说那是日本的治沙志愿者来种的。天空中有飞机低飞而过,那是在飞播草籽。在无边无际的沙海深处,在一个小沙坡脚下,我看到几株绿色的小草,有人说那就是飞播的种子长出来小草叫沙米。在漫漫黄沙中,这一抹绿色犹如星星之火,给人以燎原的希望。
我是沙漠中匆匆一过客,当飞转的车轮将沙漠渐渐地推出我的视线,耳畔响起一首歌:“我和草原有个约定,相约去祭拜心中的神,如今依偎在草原的怀抱,就让这约定成为永恒……”我的心中映现一棵胡杨、梭梭,并定格成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