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人已逝——读《巴黎墓地书》

2005-04-29 02:57董小荷
当代人 2005年10期
关键词:熊培云生者殡仪馆

董小荷

很高兴在近一期的《南风窗》中,又看到了熊培云先生的一篇文章《巴黎墓地书》。《巴黎墓地书》,自然是以墓地开始,但是你千万别被这个所吓倒,他通过墓地这个氛围给你展现的是文化思维,是大思想家们的心理活动,是智者的豁达和觉悟。

拉雪兹神父公墓,蒙巴那斯墓园,是我比较熟悉的法国的两个地址,我知道在拉雪兹神父公墓栖息着法国历史上不同时期的很多的著名人物,我所喜欢的《西尔薇》的作者,浪漫主义诗人奈瓦尔就躺在这个公墓里,还有《追忆似水年华》的作者普鲁斯特,大音乐家肖邦等等。蒙巴那斯墓园沉睡着我最可尊敬的一对情侣,存在主义哲学家萨特和他的爱侣西 蒙·波伏瓦。我想法国不愧为浪漫之都,连死亡都被营造出一种文化氛围,其独特之处在于,巴黎人更愿意拿墓地与书相提并论,把书摊比作生者与死者相遇的公墓,把图书馆比作人类的公共墓地,栖息着无数我们无法唤醒的逝者。真正具有人道精神的人,没有时间去闹革命,他们的一生都在修建图书馆和公墓。墓地可以和一幢居民楼连在一起,让你以为墓地里的墓床只是邻居家的露天卧室,没有认为这是不祥的地点,墓地不是让人有恐惧的地方。熊培云这样形容巴黎的公墓:像是一座座微缩的建筑艺术博物馆,在这里,没有地狱,没有天堂,甚至没有死亡。

好多墓志铭的产生,让人觉得死真的不过就是生的一个延续,有一个诗人的墓台上有这样一句诗:

“我将含笑而死”

一年四季都有人为他送来鲜花,我想他真的在九泉之下可以含笑了,他的从容同样给了生者以勇气。

在一个没有竖立墓碑和生平介绍的墓地,这个逝者的一个设计师好友用金属箔片与铁丝在墓石上支起了一只巨大的飞鸟,墓台上端端正正写着:

“致我的朋友让·雅克,一只飞逝太早的鸟儿。”

谁说死亡带给人们的只有感伤和惋惜呢?当我们用自己的方式纪念的时候,好像什么东西被留在人间了。

在《巴黎墓地书》中熊培云露出了浓重的伤感,他说:“当你在巴黎的墓地徜徉,就像走在一座安静的尘世之城里,它全然不像中国鬼魂缠绕的旧坟岗,磷火飘荡,骷髅出没,让害怕鬼打墙的人们纷纷敬而远之,对于活人而言,除了自己的所谓祖宗,其他逝者都是孤魂野鬼。中国丧葬多排场,好哭棺材的行为艺术,很少有文化观念上的温暖与创造。”

不知道对于他的这个想法,我能赞同多少?但是我确也曾在习俗里感到悲哀。我的父亲三年前过世,故乡有个习俗,在出殡前的一个晚上,所有的子女都要在自家门前的父亲亡灵的方向跪下,当着左右众邻居的面,放声痛哭,哭得越伤心,越大声,就表示为人子女越孝顺,过世的父亲就越有颜面,这个仪式名曰“哭孝”。记得那时因为心中太过于悲伤,再加上两天两夜守灵,在父亲的灵前烧纸,为父亲上香,我几乎没怎么睡过,心里是无知觉,麻木的,当左右邻居围上来,看我们是如何痛哭时,我真的傻了,我没有眼泪,我不知道我是应该装腔做势地假哭几声?还是沉默不出声?我不认为假哭就代表了我是孝顺的,相反那才是对父亲的不尊重,所以我选择了沉默不出声,仪式进行了半个多小时,围上来的邻居越来越多,我自己的心理压力也越来越重,他们会怎样来想这个不会哭父亲的女儿呢?是否会认为我的父亲有一个不孝顺的女儿呢?那对我真是极其难熬的一刻,我都不知道最后我是如何从那个仪式中回到父亲的灵前的。第二天,父亲出殡了,在火葬场,父亲被推向焚烧炉,在被推进的一刹那,想起这是和父亲的永诀,我的感情再也无法控制,“哇”一声开始了我在人世的最伤心的痛哭。这样的哭声我相信父亲听得见,而左右的邻居听不见,他们的心中对我也许已经有了一个成见,对父亲的离世不抱有伤感之情,可是他们怎么会明白最真挚的情谊,那不是假装流露出来的,那必须是发自内心的。

最后一次见到父亲的面容,是在火葬前的追悼会上。父亲的遗体从殡仪馆的冷藏柜中挪出放上灵车,缓缓地由胸前披着礼仪授带的殡仪馆礼仪小姐推到我们面前见最后一面。在父亲去世之前,我从未到过殡仪馆,没有见过一个生前的人是如何在死后被活着的人送往去西天的路的。父亲去世,灵堂设在家中,我们只在家中象征性地点燃送行的烛火,让燃着的檀香和蜡烛一直烧着不熄灭,父亲则孤单单地躺在殡仪馆的冷藏柜里,给殡仪馆送去一笔丧葬费,父亲的一切就算是交给殡仪馆来打理了,包括父亲的面容整容、衣着的穿带,骨灰盒的选定,我不知道这样的选择究竟对不对?当我们由于过度悲伤而对一些事不过于热衷时,有些突如其来的景象会让我们百感交集而又不知所措。父亲被推到我面前时,头戴瓜皮小帽,身穿只有在电影中出现的旧时地主老财所穿着的长袍马褂,脚穿一双崭新的孝鞋,面孔因为擦了太多的胭脂而泛着连活人都少有的红晕,嘴唇上打着口红,眉毛被眉笔修理得浓度提高,眼角上打着眼影,活像一个戏子,正准备在一幕古装戏中出演一个角色。我被这从未看过的一幕吓了一跳,这是我的父亲吗?他为什么变成了这样?他为什么和生前不一样?只是因为他死了?面对死去的父亲,我除了伤感没有恐惧,我可以勾起已经僵硬且被冰冻过的父亲的一个手指头,和他做最亲昵的告别,可我不喜欢死去的父亲被打扮成如此的模样,父亲生前喜欢朴素而又庄重的穿着,穿西装打领带,要不就是夹克衫或者得体的中山装,喜欢跟着时代的脚步向前走,可是他死后,似乎却被活人安排着,穿上旧式的衣物走向了一条通往过去的道路,如果父亲泉下有知,他是否喜欢这被注定的死后命运呢?

我知道我是不应该责怪殡仪馆的过于匠心的安排,他们只是依循传统恪守着习俗,把一个死去的人尽可能打扮体面地送上路,尽着自己的本份。正如父亲死后,我们照例还是按着故乡的习俗,请来一帮吹鼓手,在自家门前吹吹打打,唢呐声、军号声、鼓声,声声入耳,出殡的前一天晚上,照例在自家的门前搭起了一个简易的戏台,请来的吹鼓手摇身一变成为演员粉墨登场,唱一出新社会的新风气,五讲四美三热爱,唱一出小媳妇和小和尚的浪漫史,荤素搭配,博得周围众邻居一笑,为了是让父亲在众邻居的陪伴下,热热闹闹地赴黄泉路。

出殡的时候更是奇特,吹鼓手吹打着头前带路,鞭炮紧跟着上了天,父亲的一个儿子摔破瓦盆灰,拿着孝子棒走在前列,后面的一个儿子捧着父亲的遗像紧随其后,招魂幡飘摇着,白花、黄纸钱漫天地飞舞着,再后面是一群孝子贤孙的嚎啕大哭声,浩浩荡荡,排成一条长龙,声势逼人,引来围观者好奇的观看和议论纷纷,全然没有了有人逝去应有的肃穆。这是对死者的尊重还是不尊重?我至今无法分辨,一个人的一生,热闹的时候是少数,大多数的时间他要和孤寂作战,死亡了更应该是这样,大多数的时间里他的躯体化为骨灰要躺在墓地里经受岁月、雨水的侵蚀,当人们的记忆被时间冲淡,遗忘开始发挥作用时,你甚至都不会记起这墓地里曾经住过谁,那么何必要这短暂的热闹,过份虚伪的排场,来让死亡成为一幕人世间正在上演的闹剧呢?假如让我选择,那么我就希望自己死时能够安安静静地离开人世,不希望吹吹打打,不希望看见孝子的眼泪,更不希望穿上旧时的衣物,像是传统中的一个傀儡,被它操纵着,被迫让自己的后辈看到古老的旧时代,去正视一个民族的过去的东西。

如果说中国的丧葬也算是古老的文化,那么这样的文化是如此让人感觉喧哗,如此的了无新意,如此的庸俗,如此的缺乏智慧的介入,如此的让生者对死者怀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负疚感,让生者在尘世不安,让死去的人在阴间不安。如果说一个民族有很多的陋习需要改变和塑造,何不让我们从丧葬文化开始?生命和死亡都是一门学问,我们应该学的绝对不仅仅是一个觉悟,一个扬弃,而是真如《巴黎墓地书》中所摘抄的巴黎公墓墓碑上的墓志铭:“我将含笑而死”,或者你没有机会为自己书写墓志铭,但你的朋友会为你代写:“致我的朋友让·雅克,一只早逝的大鸟”,我们所需要的不过只是一种气度,一种超凡脱俗的表现形式,让生者和死者在一种美好的想象中去彼此记忆,而不是像我们的墓志铭千篇一律地写道:“父亲大人千古,母亲大人千古”。少有想象力,少有睿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永垂不朽,死亡只是为另一个生命打开通行的道路,我们为什么不学着从容?让死亡成为一种纯粹的自然现象,“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人死了,就让他像秋天的落叶,无声无息地飘落,无声无息地被尘土卷入地下多好?平淡之美在于不过分追求形式上的铺张,可是我们呢?

在这个人生,如果能够有一种追寻,总是让人的精神那么有充实感,能够追寻到熊培云的脚步,那就不仅仅是充实感,还有在他的牵引下,心中的浮躁得以摆脱,灵魂得以平静。我是多么自在地跟着他,来到蒙巴那斯墓园,坐在长凳上,身后是萨特和西蒙·波伏瓦这一对爱侣的墓地,墓前摆满了游人送的鲜花,听熊培云给我讲述,他在萨特的世界里找到的,萨特逃离纷纷扰扰的尘世,欣慰自己终于逃进了书里——我在书里结束我的生命,也在书里开始我的生命。假如说熊培云找到的最终是巴黎这本打开的书,无时无刻不在赤胆诚心地阅读它,那么我找到的是和他一样的东西,巴黎情结、拉雪茨神父公墓、思想、智慧,不同仅仅在于,他用脚步来到常人无法流连的墓地,却把双眼给了我,我透过这双眼睛,看到了人世最美丽的风景。

熊培云这样说,“什么时候,当我路过东方的城市与墓地,没有一点阴森与恐惧,生者与死者,墓里墓外,可以温暖我们的身骨?”而我想说的是,看了他的《巴黎墓地书》,父亲去世的阴影已经在我的内心完全消除了,我可以含笑着对九泉下的父亲说一声:“父亲,我爱你!”除了“我爱你”,我知道这世界上再无更好的形式能够表达一个活人对死人的追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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