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是每个人都曾经有过一个浪迹天涯的梦想?
飞机已经在一万三千米的高空。窗外晴空万里,白云像一团一团的棉絮,缓缓在机腹之下飘过。
像棉絮。她闭目。脑里浮现一撮一撮的棉花,从撕破的枕头里飞散,轻飘飘地落在床铺上。抬头,是咏伦颓丧的脸。
枕头被咏伦亲手撕破。他说:“反正你爱睡旅馆,这里多一只枕头来做啥?”说完,他奋力拉扯,枕头里的棉花应着裂帛之声四下飞散。
多少年的感情就这样散了开来。
她察觉眼角贮藏了一颗泪珠,这时霍地坠下,滚到她的下颌。电视荧幕正显示着距离,飞机已经不在马来西亚的领土之上,而朝东北直飞。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乘坐飞机了,可是感觉很不一样。机舱里很冷,机外的温度是零下二十。她把外套上的钮扣逐一扣上,除了脸上迅即变冷的湿痕以外,只有右手掌心还留着一股暖意,那是咏伦留下的余温吗?
进入七号闸门的时候,她在人群中回头。咏伦依然伫立在送行的人堆里,挥手。什么时候开始,咏伦对她保持这种距离和角度,执手相握时,也不再像以前那样用力了?
真没想到他会来送行。以前她总是严厉地拒绝他来送机,没想到会在分手以后,才尝到被他送行的滋味。在惊喜以外,有更多的悲苦。
走到候机室,她忽然悲从中来,对着落地玻璃窗外停放的巨大飞机,感到胸口一直在痛。
从来不曾如此想念过这个男人。
这男人却已不再想念她了。上个星期在老同学婚礼上遇见他,他身边跟着一个女孩,很清纯的样子;是那种可以跟着一个男人过一辈子的小家碧玉。
咏伦把女孩带到她面前。“刚旅行回来吗?”
“嗯,昨天才下飞机,下个星期又要飞到印度了。”她微笑。“没办法,你知道我,三毛的小说看太多了。”
三个人在别人的婚礼上强颜欢笑。她笑得脸上都累了。
好了,她继续在无数启程和归航中寻找更广阔的天空,而咏伦已经成了另一艘船专用的港口,不再任她随意靠岸。
此后一个星期,她在自己早已习惯的城中,竟然活得分外不安。屋子还保持着老样子,仿佛还可以嗅到咏伦留在屋里的气息。她足不出户,心里异常彷徨。原来以前能飞得那样自在,是因为知道家里有一个等待她的人。如今,绝对的自由反而让她茫然,觉得自己像一只断线的纸鸢。
匆匆赶到机场,就在入口处看见咏伦,等她。
“听说你今天又要飞了,想来送行。”
她想哭。为什么还要来呢?两人礼貌地伸手相握,当两手分开的时候,她瞥见了咏伦另一只手上拿了一本书,是三毛的《撒哈拉的沙漠》。
“是不是每个人都想过要浪迹天涯呢?”咏伦扬起那本书,微笑。“我实在不明白。”
笑容可掬的空中小姐递给她一杯果汁。她接过了,继续看着窗外翻涌的云海。如今她已在云端之上,却像一个孤独的嫦娥,疯狂地思念着人间。
(选自新加坡《微型黎紫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