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馥馨
每次在做生命的重大决定之前,我总会把所有可能预想一遍,包括最坏的打算,然后就决心全力以赴。我确信人生之路——宁可后悔,也不要有遗憾。
我的婚事也是在这种情况之下决定的。那时,我们已分分合合好几次,不要别人提醒我,我明明也知道他不适合自己,他一向的自私、不体贴和近乎孤僻的个性,对我几乎是一种精神虐待。每一次分手,我其实是如释重负,但是却没有办法不再想他。
就像这一次,我们已经有半年没联络,大家都以为我们真的分手了,我也这样宣告众人:“我要重新开始!”我从没有刻意要掩饰什么,放下内心的挣扎以后,那段时间我的气色极好,别人都说我变漂亮了。我也可以毫无心理障碍地和别的男人约会,但无论如何,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自己。我经常冷眼旁观对方,竟连心里的遐想都觉得污秽;才发现自己有一种情感上的洁癖——不爱的男人,都觉得脏,爱的男人,再脏,都能忍受。
所以,每当喝了一点酒,或夜里寂寞难耐,体内的情欲波潮怎么都抑制不住,脑海想的、渴望的,都是他。即使在他身上一直没有真正感受到什么,我真正满足的只是一种亲密关系;他是我第一个男人,也是惟一的,这种肌肤相亲的感觉,我以为很难再跟别人分享。
倒也不是从一而终,完全是感情作祟。日子一天天过去,他种种令人难以忍受的性格,越来越不是那么绝对,我更加夜以继日地想念他。当他又突然打电话来,我真是又惊又喜,毫不犹豫答应和他见面,却又在见面的那一刹那,再一次强烈地感受到他所带给自己的痛苦。眼看他连再次求欢都那么有把握,我第一次拒绝了他,然后绝然而去。
我并没有走远,掉头离开的那一刹那,就后悔了,以为而且期望他会追过来。他没有。我停下脚步,眼睛闭上冥想,感觉在全然的黑暗中,距离几乎是不存在,走得越远,心反倒贴他更近。我很悲哀地发现自己真的放心不下,也为这样的执迷不悟作了最坏的打算,下定决心回头去找他,只要他还在原地。
很不幸,他还在那里。
半个月后,我们结婚了;半年以后,又离婚了。就算不是因为误会而结合,倒也是因了解而分开。
那些当初反对我嫁给他的人,也一样反对我离婚。婉转的说法是要我忍耐。他们故作幸福状,理直气壮地说:“我们都是这样走过来,婚姻是需要经营的,你看我们现在多幸福!”另一种直率的说法则是——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我是自作自受,要自己负起责任。
或许一开始我就没有真正深思婚姻的意义,别人只当我是被爱冲昏了头,只有我自己知道那夜痛下决心时,是想以此来断绝自己对他盲目的迷恋和困惑,只有真正跟他生活在一起,才能摆脱他一贯对我若即若离所造成的渴望和欲念。
这可以从我们的亲密关系窥之一二。我们分开时,我确实想要他;真正在一起时,一方面存在着对他的不满——怪他太直接、太没有情调;一方面也奇怪自己竟然全无欲望,只是默默承受,总觉得之间缺少了什么。
结婚以后,他每晚都睡在身边。一开始,也不免有些激情,但又不太像;比较确定的可能是因不习惯而引起的探索行为,甚至连他的打鼾声都可以引起我莫名的骚动。所以,我总是比他晚睡着。不同于以往,醒来时,常常会很讶异地发现他还在身边。
有一段时间,真的很不能适应,因为太注意他,连上厕所都感到莫大的压力,我甚至感觉出他在窥视我,就如同我在探究他。我们都自以为很了解对方,却又都不知对方想要什么。我从来不知道他真正的感觉是什么,虽也多次尝试要跟他沟通,竟发现玄之又玄地,我们似有情却无情,像完全无法导电的绝缘体。这种生理和心理的双重扼抑,使我们不过半年的时间,便在很理性平和的状况下,达成惟一的沟通和协议——既然双方不自在,不如放彼此自由。
“其实他没有什么不好。”我这样告诉周遭的朋友,说:“我们只是不适合。”“简直是儿戏!”每一个人都这么说。也许我真的不了解婚姻的真正意义,只是不明白一纸婚约真有那么大的力量,非要把两个不快乐的人拴在一起?到底只是约定俗成,却也没这个必要。他们更生气了,义愤填膺地数落我的任性和叛逆,再一次述说他们那努力经营过的美好婚姻,然后怨怼地看了我一眼,仿佛他们如此关切我婚姻的不幸福,和我没有睁眼明看他们的幸福,一样难以接受。
这些感受只有你能理解,至少你愿意倾听,而且不附带任何批判性的语言。这在那段痛苦矛盾的日子里,多少是个心灵慰藉和精神寄托。
我们因公司的业务来往而相识、相熟。刚开始我对你一直毫无戒心,以为只是谈得来的朋友;或许正是如此,在我打算完全接纳你时,就好像顺水推舟,再也无力和无心去控制船行的速度。
那种感受和我跟他在一起时截然不同。
我们很有话讲,而且很快就无所不谈,除开公事之外的第一次约会,我就告诉你自己的婚姻状况,以及对婚姻的看法。你已经结婚,有两个小孩,你表示了你的看法,说:“婚姻的确是一门难搞的学问,但也不是那么绝对。”
我跟他签订离婚协议书时,就找了你当证人,实在是因为大部分的人只劝和不劝离,没有人愿意做这种有损私德的事,一般人都是这么认为。我不会刻意去辩说什么,离婚是既定事实,我也一向坦然;我当然不是因为你才结束婚姻关系,但不能否认是因为我的离婚,使我们的关系更进了一步。
尽管我恢复单身,也没有忘记你仍已婚的身份;然而在一次午餐之后,两人竟相偕进了宾馆,那时离我离婚还不到一个月。倒不是真的那么迫不急待,也还没有真正渴望过你,我单纯的只想感受一下其他男人的身体,我甚至连以为会有的罪恶感都没有。
那一次的感觉也并没有我想要的那么好,但你的用心和努力,却令我十分感动。事后,我很自在地去抚摸你那至今还令我陌生和好奇的男体,其实跟他并没有太大不同,但温热润滑的触感就仿佛你在耳边深情的呼唤。你是一个很热情的男人,而且很在乎我的感受,让我不自觉整个身躯亢奋起来,生平第一次主动引导一个男人进入我的体内。
那次以后我就决定,与其做一个不开心的妻子,不如做一个愉快的情妇。
尽管众人皆不同意我如此草率地结束婚姻关系,但真的离婚以后,他们又纷纷很好心地展开对“一个离婚女人”的各种救赎工作。其中又以两个同事用心最力,一个劝我要有宗教信仰;一个鼓励我寻找生活寄托。
我的一个同事是很虔诚的佛教徒,送我一串念珠和几本佛经,一见面,就双手合十,叨叨念念要消除我的业障和解救我的灵魂。我曾被迫跟她一起去某个古寺大庙打禅七,整整三天两夜,睡也没睡好,吃也没吃好;心绪还不安宁,从早到晚,萦绕耳际的都是那些听不出所以然来的诵经声,和那敲在心上、像索命般的单调却沉重的木鱼声。不但丝毫没有感受到宗教的力量,反而形成无限压力。我的朋友说那是我的罪孽太深重,正颜厉色表示若我不加倍修持,将坠入六畜轮回的苦境。我睁眼看着她虔诚的脸,心想:不知道她在做爱时是一副什么样的表情?这样的想法让我觉得十分亵渎,又不免好笑。
我的另一个同事则是所谓新女性,循循善诱地教导我身为一个女人,要学会独力自主,不能依赖男人,要开创属于自己的一片天空。有一段时间,她带着我四处去充实自己、寻找自己。我们去听专家演讲,去看艺术电影,去跳韵律舞,去爬山慢跑;还有去参加美容讲习、仪态训练,到女人世界健胸美臀,雕塑身材;最离奇的是加入魔鬼训练营,说是内外兼修、激发潜能,使人完全脱胎换骨,把我折磨得身心俱疲;假日还要带着锄头,到郊外承租的一块农地翻土种菜,说是当个现代陶渊明,体会与大自然合而为一的超高境界。
几天下来,我又要上班,又要充实自己、寻找自我,累得眼眶发黑、人形消瘦,若再继续下去,恐怕不但找不到自我,一条小命也要丢了。
我终于决心拒绝她们的好意。一个说我无可救药,一个怪我不知上进;然后都一致质问我:“你究竟想要什么?”
我究竟想要什么?我躺在你怀里时也是这么想,在那一刻几乎是全然满足的。我知道自己并没有全部拥有你,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有;心里虽不无遗憾,却也并不太在乎。我当然希望你能常陪我,但终究懂得分寸。不只迫于现实,一旦如愿以偿,果真朝夕相处,恐怕你会烦,我也腻了。就像我们每次做爱以后,仍深深眷恋那种身心合一的感觉,两人都不愿分开;又发现不分开,还真是不能宽心休息。再好的两个人,仍旧是独立个体,相互是慰藉,相互也是束缚。好歹我也经过一场婚姻,时间虽不长,感受也许也不够深刻,终究知道,情意相投是一回事,现实生活是另一回事。
我其实很满意这种关系,也许正因为如此,我们之间才可能历久弥新。
很不幸这只是我的乐观想法。任何关系,不管合理、合法,或不合理、不合法,若老在原地打转,陷入瓶颈,无法突破,就一定会疲惫。
我就隐约已经有了疲惫的感觉,甚至渴望起某种救赎,却不是任何宗教或自我成长能帮助我的。我并不是不再爱你,也不是不需要你,而且对你的依赖和信赖,已成为一种惯性,我也知道一时根本离不开你。这种互相矛盾的情结,又使我的身心懈怠下来,觉悟到该是图谋思变的时候了。
像我这样快三十岁的女人,离过婚,有一个情人是别人的丈夫,有一份稳定却毫无发展的工作,人生几乎就是这样了!不过,冷眼旁观周遭的女性朋友,即使有丈夫、有儿有女,也有钱,跟我的差别又有多少?她们看似有完美幸福的外在条件,内里仍然有一个无法填补的空缺,要不然何故以狂热的信仰宗教,把自己的身心奉献给任何一个无名神ⅲ为无所为而作有所求?或是把自己弄得身心俱疲,生活看似丰富热闹,生命仿佛朝气蓬勃,还不是像一个扎紧的饱满气球,一松开立刻委顿泄气?
其实她们也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甚至不敢去深入探究。她们跟我又有什么两样?我为什么又要跟她们一样?
有时越想还真是越泄气,早上即使醒了,仍是懒得下床,非得时间迫在眉睫,才会为怕上班迟到而非常勉强地起来。也知道不能再这样懒散下去,生活越来越乏味,精神越来越颓败,甚至连爱情都不能使我振作起来。跟你还是一样,一段时间见一次面,然后愉快地谈心、疯狂地做爱、依依不舍地离开;虽然没名、没分也没有人知道;反正我已经结过一次婚,就算再结一次,不见得会比现在更有创意。
我真的不知所措了!学抽烟、学喝酒,喝很多的咖啡,都无济于事,觉得就要像一朵花般无声无息地枯萎了!
有好长一段时间,晚上睡不着,早上起不来,整个人蜷缩在被窝里,耳边清晰听见时钟规律的滴答声,一秒一分过去,好似生命的精力,也一点一滴地流失,虽然害怕、惶恐,却连挣扎起床的力气都没有,徒然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呐喊——我需要一些意外和惊奇,好歹发生点什么事吧!
终于发生事情了。
先是你说最近不要碰面,也不要打电话。我果然紧张起来,却又隐约有一些幸灾乐祸,那种类似想要恶作剧的念头,竟让我忘不了管你发生什么事,都跟我切身有关。
平常并不常打电话给你,因为好奇,第一次很认真想探知你的夫妻关系;也因为实在穷极无聊。我开始不定时打电话,可是不出声,即使你接也一样。隔着话筒,笃定沉默的我,可以听见你与妻子因这样莫名的电话,所引发的不信任和争执;也可以感觉出你的焦虑不安。我其实心里不无难受,就算可以控制自己不打这个电话,却像当初爱上你一样,绝非必要,却势所难免。
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你呢?不是爱你吗?不是应该听你的话,固守本分,等待一切风平浪静,等待你妥善安排?我应该乖乖听你的话,何必存着这种几乎是邪恶的微妙心态,暗地里去增加你的困扰和伤害我们之间的感情呢?
我想,套一句你说过的话:爱情原来也不是那么绝对。所以何苦?因此,我终于说服自己不再打这种无聊和幼稚的电话,然后维持一向的习惯——思索前因后果,确定自己到底是去还是留。
这段时间,我几乎没有想过他,即使想过,也只是在和你有所比较时。对他的长相、印象还很清晰明白,感觉却已十分遥远;经时累日,有时恍惚起来,甚至都不能确定我们真的结过婚,而深深领悟到那些过去的事,和一夜醒来发现原来万般曲折都不过是梦一场的心情,又有什么差别?
惟一不同的是,再清晰的梦,都无人可分享,而我竟然又遇见了他。
我竟然又遇见了他,在那一瞬间,宛如五雷轰顶,混乱得只想落荒而逃。若不是实在避不开,两双尴尬的眼睛,也不会迫不得已相互面对面,假装刚刚才看见对方,然后不约而同地及时反应是:多么意外啊!
他带了一个女人,这使我在惊讶之余,又感觉一阵浓烈的酸意自胃里翻搅而出,不由自主地上下打量这个女人的一切——很年轻,长相还讨人喜欢,不过鼻子稍嫌大了些,笑开了还看出有些暴牙;打扮得相当时髦,紧身上衣,长窄裙,短皮靴,只可惜这样穿反显得胖;整个给人的感觉,天真活泼有余,气质风度稍逊。只这么几眼,我以为可以看穿这个女孩子;甚至可以看出在我们相互打量时,她握着他的手紧了一紧。
我心里更不是滋味了,想起自看见他们,他们的手就一直牵在一起;过去他从来就不曾主动牵过我的手,即使在感觉最好的时候。还好大家都说还有事,不必继续无意义的寒暄,而几乎语无伦次。当我们终于挥手告别,他说:“再联络!”说来真心诚恳,眼底还流露出他一向少有的温柔和不舍。他变得不一样了,是离婚改变了他,还是新交的女友对他有所影响?
我想起你,想起自那些电话风波之后,我们就很少见面,即使很难得见了面,彼此的莫名心结也变成我们之间难以跨越的鸿沟,像是一个随手可揭开的真相,确实存在,又不敢去正视。
我相信你仍是爱我的,我已经成为你身体的一部分,你说过不习惯没有我!这些话我都信,只不过事实上我是属于那种多出来的部分,就像肿瘤,一旦良性变恶性,就不得不忍痛割除了。
我一边想像你正在痛苦挣扎,一边想像若是刚才你能在我身边,感受一定不会像现在这般不好。我可以大方地依偎在你身边,可以不必匆匆就想逃开,在面对他和他的女友时,更容易让自己显得自在。
就算你真的在身边又怎么样?就算别人不知道我们真正的关系又如何?就算你可以确定那些电话是我打的,就算你终究可以谅解我那急欲突破和有口难言的动机,此刻的你莫不是在绞尽脑汁思索如何避开这场招之即来的暴风雨,到底是坦言相告,还是让我知难而退?如果明知这是必然的结果,与其消极等待,不如孤注一掷;与其眼看阴霾密布,不如任大雨淋漓而下,未尝不是另外一个生机?
等着吧!我在心里这样对你说,决心就要有所行动了。反正我所认识的爱情,不管是曾经拥有和即将失去的,都终究臣服于现实。
那天在公司,差不多准备要下班了,突然门口的警卫打电话说有人找我。我心里就有不祥的预感。一下楼,远远看见四五个女人不太友善地站在大门口,很明显的其他人正簇拥着其中一人窃窃私语。我立刻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在那一瞬间,我原本还是想避开的,可是来不及,她们已经发现了我,我只好硬着头皮往前,眼睁睁任她们上上下下地打量我。我慢慢地走近她们,停住,等着就要发生的事。
那一刻,没有人说话,但可感觉出对方深浓的敌意正蓄势待发,终于有人冷笑开口道:“你知道我们是谁吗?”我没有答腔,又有人说:“我还以为是什么狐狸精,长得不怎么样嘛!”我还是不说话。下班的时间到了,陆续有人出来,都疑惑地探头询问发生什么事。又一个说话了,故意更大声:“真不要脸,还打那种电话到人家家里闹!”大家更好奇了,隔着一段距离,刚好听清楚,又不会介入,一边听一边指指点点。眼前的人更像是即刻煮沸的开水,交相指责我的不是和对我的不耻,越来越汹涌。也许太大声,反而听不真确;倒是背后耳语不断,偏偏听得一清二楚。
跟我不熟的人说——
“是她啊!真看不出来。”“是吗?听说她还离过婚呢!”“真的啊!好敢喔!”
跟我相熟的人说——
“怎么劝都不听,早就知道她会发生这种事!”“对啊!人家都找上门了,我看她以后还怎么做人。”“以前看她离婚一个人,还满同情她的,没想到她是这种女人,以后还是少跟她来往。”
这时,我发现这其中有一个人跟我一样一语不发,就是被众人簇拥的那个人,我知那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她一直看着我,没有明显敌意,也没有任何善意,只是很认真地以一种不服气的态度在刺探观察,就像那天我对待前夫的女友一般,可是我找不到一只手可以握。我本来有些慌张,但当两人四目相接,我仿佛在对方瞳孔深处看到一对奋然跳跃的火苗,会传染似的,我的精神立刻像干枯草原着火般烧起来,突然勇气倍增,想到必须去面对和抵御的一切,我整个人打从心里振作起来。
我想起不知道在哪里看过这样的记载——据说古时候一个背德失贞的女人,可以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乱石打死。现在,投射在我身上的眼光和言语批判,无异那些砸人的石块,我一样感觉到痛;但只要一转念、一抬头,不敢回应我的目光的,可能反而是那些鄙视我的人。
其实,他们更怕我。
(选自《1998短篇小说选》 / 台湾尔雅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