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乐夫妻

黎锦扬

张海平和结了婚的朋友常常谈结婚，大多数的朋友都说他们结婚操之过急，等于把不熟的苹果匆匆忙忙地摘了下来。

他的同事富兰克说，不稳的婚姻都是因为一见钟情，性在作怪。他把他的婚姻比成买车。原应买部新车，但看见了一部好看的旧车，便不顾一切地买了下来，一周后就抛锚。他的婚姻就是如此。

他和富兰克常常争辩。他说婚姻的不稳，绝不能归罪于一见钟情，说性在作怪尤其错误，如果没有性的吸引力，根本就无恋爱结婚的可能。

但他承认，他买的车是宾士牌，他的太太也是宾士级的女人，好看结实耐用，从不抛锚。富兰克说他们才结婚一年，等三五年后再吹牛不迟。

他同李芳芳都是加州大学的硕士，他研究电脑，她学图书管理，都在洋人机关工作，工资不错，如果拼命攒钱，五年后，可以在圣马里诺买幢五十万的房子。他们在小台北住了一年的公寓，虽然有两房一厅，太太却已经在附近的圣马里诺钻进钻出，物色新居。他可以先苦后甜，但太太是台湾来的，经济条件不同，她叨叨要搬，他也能通情。婚后一年中，他们的关系有如齿舌，虽然沾在一起，牙齿却很少咬舌头。

这天，他从电脑公司办公回来，在洋人书摊上看见一本杂志，首篇文章名叫《所有的快乐婚姻都有秘密》。他买了带回家，想研究一下怎样保持他们婚姻的快乐，所谓未雨先买伞。

太太在市立图书馆做事，下班虽早但还没有回来。他开了一瓶啤酒坐在沙发上，翘起二郎腿把杂志打开。这篇文章劈头就问：“你的婚姻是不是快乐？”

他吞了一大口啤酒，望着天花板想了想，一年来的婚姻生活比打单身好多了。睡觉有伴，吃饭洗碗有说有笑，过年过节有亲友团聚。以他来说，婚姻很快乐。

他再往下看，文章接着说：“如果是快乐的话，原因是你从不把真心话说出来去伤害对方的感情。据哈佛大学著名心理学家的研究，如果要保持婚姻快乐，有些事一定要严守秘密。”

他又吞了一大口酒。李芳芳还没有回来，她是不是和人有约会？他从来没有问过，现在倒不妨开始调查一下，并在无意中去谈谈她下班后的活动。

文中又说：“你先要把你自己的秘密之门打开，看看你的密室里藏了些什么。你会惊讶地发现你有堆积如山的秘密，如偷看裸体照片，幻想和电影明星做爱。如在街上跟着某一位曲线极美的女郎走，你会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的背影，希望你是千里眼，不但看得远而且看得透，衣服里的裸体一目了然。”

他想了一想，发现这些秘密他都有过。他不知道李芳芳的秘室里藏了些什么，如果他能到她的心里去游览一番，是不是也会大为惊讶？至少有一个秘密他已经知道了，她在洞房花烛夜的那晚之前，就已经不是处女了。那位优先的人是谁呢？是一夜之情还是长期关系？那人是不是爱她，或是逢场作戏？这些秘密已经是一大堆了。今晚他要无意中去问问她，她婚前到底交了些什么男朋友。

去年她回台湾去探亲一次，他则到三藩市去开会一次。她从台湾回来后，谈她的中学体育教员谈得兴高采烈，说他如何幽默有趣，最近他同她的女朋友结了婚，他们三人在一起好开心。这是不是一半真一半假？是不是他们两人在一起玩得好开心？有一次她在客厅打电话，他一进门她就急急挂线，是不是她同男朋友在谈话？这篇文章又说，百分之二十的妻子都有男朋友，百分之三十的丈夫都有女朋友。

这一点，目前他还不能承认，但在五年十年后谁敢担保？

第二天是星期六，惯例是他和男朋友去打网球，太太和同事去看电影。他决定留在家里把这篇文章看完，记下些问题，吃饭时无意中去问问，看看李芳芳是不是真有秘密。星期五她回家很晚，到底上哪儿去了？星期六她和女朋友去看早场电影，是真还是假？

她回家时已经是六时半，他问：“电影好不好看？”

李芳芳耸了耸肩：“马马虎虎。”她说。

“是武打还是爱情？”

“你知道我不看武打片。”

“什么爱情片？三角还是同性？”

李芳芳望了他一眼：“你为什么追着问？”

他想，一定有秘密。看的什么电影她都不知道。“我有些好奇，聊聊有什么关系？”

“什么都不是！”她不高兴地说，“三角爱同性爱我都讨厌！”

“你去了一下午，片子有那么长？”

“我去买东西！”

空气有些紧张，她用缓和的声音带笑地问：“我买的新鞋，你没有看见？”

“没有留意。”他看了看她的银色新高跟鞋。他不喜欢，像妓女穿的鞋。

“我又买了肉色的裤袜，你瞧。”她把裙子撩起，丝裤袜在漂亮的腿上发光。“你再看看我的头发，有什么不同？”

“很整洁，一丝不苟。”

“我在一家美容院洗了头。你闻闻，”她把头偏向着他，他闻了一下，果然有微香。她又问：“我的新耳环你都看不见？”

“看见了。真珍珠还是假珍珠？”

“谁要假珍珠呀！”她笑了笑。

耳环好像很贵，文章中说过：“许多太太都有私房积蓄，都是从生活费中秘密节省出来的。”

他没有说话。“我买的东西你不喜欢？”她问。

他吞了一下口水：“喜…喜欢。”

“你最好把你的西装送救世军，买一两套新的穿穿。”

他没有答，忽然觉得太太说话不很客气，她从来没有这样批评过他的服装。她坐在沙发的另一头，也是半天没有说话。他们结婚的前半年，总是有说有笑，有时还嬉笑地互相打闹。这篇文章中说，夫妻不说话是“谨慎的静寂”，双方都在检查自己的私事，看什么可以公开，什么必须严守秘密。

那晚，他们吃了一顿电视快餐，静寂的时候好像愈来愈长。他原想同她去看场电影，但又不敢问，怕她拒绝。他从来没有那么敏感过，好像他们忽然变得生疏，不敢随便说话。

星期天他们一同上了教堂，很少说话。下午在家看电视，她看什么他也看，不想看的他也不说，有时眼睛在看，心在想别的事。那篇文章说，如果一方觉得生活平淡乏味，那是婚姻变化的开始。他想到婚姻变化心里有些发慌。他想知道李芳芳在想什么。平时他们什么都问，什么都说，现在他们忽然变得拘谨，连从前用的那句英文：“Ａ ｐｅｎｎｙ ｆｏｒ ｙｏｕｒ ｔｈｏｕｇｈｔ．”都难于启口了。

晚上他们看完电视，她忽然问：“海平，你常到叶家去串门，是不是？”

叶孟庭住在对街，是位香港《虎报》派来的通讯员，叶太太做过电视演员，有些风骚，他喜欢去串门，与叶孟庭瞎聊。太太为什么要问？是不是她觉得他和叶玛丽有染？“你怎么知道我常去串门？”他问。

“你总把车停在他们的门前。”他太太说。

他瞪了她一眼，用英文说：“听着，我要是同叶玛丽私通，我会把车停在她的门前吗？”

他太太睁大眼睛惊讶地问：“谁说你同叶太太私通？你这样说是不是做贼心虚？”

他们又寂静了一会儿，他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是不是她已经发现了他一些秘密，对他开始怀疑？玛丽走路一扭一扭的，十分性感，他承认她坐下时他偷看过她的腿，这是他的秘密之一。他强笑了一声，用英文说：“你变了，芳芳，你变得多疑。”

“你也变了，”她用中文答，“你常常半天不说话。”

“你要我说什么？我的外遇？你先说你的吧！”

“你为什么这么敏感？”

“你是不是怀疑我和叶太太有染？”

“我从来没有说过这种话！”

“你说话同检察官一样。我倒要问你，你星期六下午上哪儿去了？”

“我同朋友看完电影买东西去了，已向你从实招过！你还要知道什么，检察官？”

“你买珍珠首饰，花了多少钱？”

“我用不着把我花的钱向你一五一十地报告！”

“你常常打电话，”他不高兴地说，“我一进门你就挂线！”

“好！”她一气站了起来，拿起皮包向卧室走，“以后我打电话先向你注册！”

他心不在焉地看了半小时的电视，回到卧室时，李芳芳还在洗手间。窗户外的后院月明如画，虫声唧唧。窗上有蜘蛛在结网，靠窗的玫瑰花被小虫啃得抬不起头来，一只猫在窗外跳过，好像在追捕什么。他不禁打了一个寒噤，后花园象征着这个世界，能跑的、能跳的、能飞的天天都在捕食，设陷阱，暗害，谋杀……以前的后花园，他看到的、听到的是鸟语花香，今晚却变成了一个可怕的杀场，他赶快把窗帘拉下。

李芳芳从浴室出来，换了紫色牛仔裤，脸上略施脂粉，拿着皮包好像要出门。“海平，”她说，“我知道你有秘密，这本杂志说得很清楚。夫妻间的秘密百分之三十是钱财，你到底赚多少钱一个月？百分之二十的秘密是和别人私通，你同叶太太到底有什么关系？百分之十的秘密是你的嗜好、酗酒、赌博等，其余的秘密是你的幻想，你到底想些什么事？抢银行？偷情？欺骗利息税？”

她把这本杂志向咖啡桌上一扔，哼了一声，扭着腰出门了。她的曲线毕露，薄薄的丝绸衬衣显得特别性感。“你上哪儿去？”他叫了一声。

她在门外转身低声地说，好像告诉他一个秘密：“我的嫂嫂刚刚生了孩子，我去帮忙，行不行？”

她走了后，他不知她去帮什么忙。嫂子出了院，孩子睡觉吃奶，有李老太太招呼。她一定是借故出门，找男朋友去了。

他从咖啡桌上拿起那本杂志，他想杂志怎么会落到她的手里？他昨晚就把它藏在床上的褥子下了，她是不是在检查他的东西，连褥子下面都翻过？

他有些发慌了，打了一个电话给他的同事富兰克，先向他道歉，现在他同意他对婚姻的看法，操之过急，苹果摘得太早，现在他才发现他的错误。富兰克欢迎他参加他们受屈丈夫集团体。

他上浴室时，忽然想起了他在马桶上翻过那本杂志，他是不是自己把杂志带进浴室的？如果是，太太看见了，难怪她会翻阅那篇文章。如果太太真的去帮嫂嫂的忙，她应当到了她的家。他马上拨了个电话，李老太太接电话，说芳芳的嫂子生育，不能去他们的比萨店工作，芳芳今晚去帮忙，已经走了。

他又急急打了一个电话到他们的比萨店，果然芳芳在。他有些歉意地说：“我刚把那篇捕风捉影的文章看完了，现在闲着无聊，要不要帮忙？”

他太太说今晚的生意特别好，需要多一个人送比萨。

他读中学的时候送过比萨，开门的人多半笑脸相迎，有些单身女人还请他进去喝杯咖啡。送比萨是好差事，还可以赚小费。

他把那本杂志狠狠地扔进了垃圾桶，急急开车上了高速公路。他打开收音机，随着车中的轻松音乐，摇着肩哼出一首情歌，献给他的太太。他现在只有一个顾虑，开豪华宾士车送比萨，是不是有人怀疑他是个偷车贼？

（选自台湾《旗袍姑娘》）